第五章

春节刚过,谢小婉返校的当天,谢天明被通知去省城开会。儿媳李文君第二天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吃饭,问她也不说究竟出了啥事儿。做婆婆的有些着急,以为他们两口子吵架了,就给儿子打电话,手机关机,到了第四天,手机还是关着,两个老人再也坐不住了,就催促儿媳李文君去县委问问。

李文君说:“不用问了,县里都传开了,说他被‘双规’了。”

谢天明的父亲一听,立即瘫坐在地上。

她把老伴搀扶起来,她虽然不懂啥叫“双规”,但意识到肯定出事了。老头子坐了一会儿,就朝外面走,说他去县委确认一下。

她问李文君:“天明是不是出事了?啥叫‘双规’?”

李文君说:“就是被关起来了。”

她急了:“他犯啥事儿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

不久,县委来了个电话,说老头子晕倒了,正往人民医院送,叫他们赶快到医院。谢天明的母亲和李文君赶到医院,老头还在昏迷中,正在急救室抢救。

医生说是脑溢血。

谢天明的父亲命保住了,但是右腿失去了知觉,依靠拐杖走路都困难。

沉默。

“最可怜的,还是我那孙女呀……”谢母脸上那深深的皱纹像干裂的橘皮,怔怔地望着火堆,自言自语。

陈莉问:“你说的是谢小婉吧?她怎么了?”

“婶,你家又来客人了!”支书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大家都诧异扭头望外瞧,谢天明弟媳妇拿出手电筒走了出去,谢母颤颤抖抖地站起来,陈莉连忙扶住她。

支书领着文子平走了进来,文子平浑身湿漉漉的,脏兮兮的,脸上也有两道被荆棘划破的血痕。

谢母打量着他。

文子平看看屋里的人,目光落在谢母脸上。

谢母问:“孩子,你是……”

支书指着谢母说:“她就是谢小婉的奶奶。”

文子平愣怔了几秒,带着哭腔说:“奶奶,我是子平啊。”

谢母像是很迟钝:“子平?子平……”

文子平拉着她的手:“文子平,我是文子平,小时候我经常到你这里来玩过,你还记得吗?”

谢母依然疑惑地看着他,摇摇头。

文子平又说:“我爸爸是文守卫,你记得吧?”

陈莉和杨阳大吃一惊,对视一眼,马上又把目光投向文子平。

谢母恍然大悟,喜滋滋地说:“原来是你呀?坐坐,坐。”她颤巍巍转身,对谢天明弟媳妇说,“给孩子弄些热水,先洗洗,再找几件衣服出来。”

文子平急切地问:“奶奶,小婉回来了吗?在哪里呢?”

“没有啊。孩子,你见过小婉?”

文子平点头,焦急地说:“没回来?怎么可能呢?”

陈莉指着马旭东、杨阳说:“文子平,我和他是清水监狱民警,来了解谢天明家的情况。”

文子平伸出手与陈莉握手,又与马旭东、杨阳握手。

文子平坐在火堆边,表情颓然。

“究竟怎么一回事,能说说吗?”陈莉问。

杨阳扶着谢母也坐下来:“孩子,小婉她怎么了?”

文子平低沉地说:“奶奶,前些天我偶然遇到小婉,生病了……”

谢母万分焦急的样子:“病了?什么病?好了么?”

文子平说:“奶奶你别着急,她已经好了。她身份证掉了,又没有当地公安机关的证明,没法去探视谢叔叔。爸爸就叫我陪她去找她的户籍,然后开证明。可是刚刚要出门的时候,我妈回来了。我妈不知道给小婉说了什么,小婉就走了。我以为她回来了,所以就赶过来了。”

陈莉疑惑地问:“找户籍?小婉不知道自己的户籍在哪里?”

“小婉说她被学校开除了,可能在学校吧?”文子平说。

陈莉转头看着谢母:“奶奶,你继续给我们讲讲小婉吧。”

谢母点点头,神情一下子忧伤起来。

“造孽啊,小婉是多好的孩子啊,以前爱说话,那次回来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只晓得不停地帮我干活,一天到晚说不上两句话,问她呢,就是嗯嗯啊啊的,看着揪心……”老人望着火堆,喃喃自语。

谢小婉跑回来了,她爷爷出院后,他们叫她回学校,她说请了假,等爷爷身体再好一些就回去。后来她对爷爷奶奶说,爸爸的事没个结果,她哪里有心思上学。

过了大约一个月,听县委人说谢天明涉嫌贪污,已被检察院逮捕。谢天明的父亲越发着急了,就同老伴商量,把房子卖了,把钱给他填上一部分,这样可以少判几年。

“可我那儿媳不干啊,就吵啊闹啊,让我们不得安宁。”老人边抹眼泪边说,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为这,小婉还跟她打了一架。”

陈莉给她抚抚背,轻声说:“婆婆,你慢慢说,别急。”

老人喘息了一阵,继续说:“这房子名字是老头的,老头坚决要卖房子,连同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卖了,加上老二(谢天明的弟弟)把家里的猪呀鸡呀粮食呀卖了些,一共是42万,全部交给了县委。我想,这下就好了,虽然啥也没有了,但是儿子可以出来了吧。我们三人就找了一家10块一晚上的旅馆住下,靠着老头子的工资生活,等消息。小婉让我们睡床,她没地方睡,就打了个地铺,二三月份啊,还下雪来着……那日子,真比三年自然灾害还难熬……”

“那李文君呢?”杨阳问。

此刻,李文君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打电话。

“喂喂,我是房东。房子下月三号到期,你还租不租?租的话,每月租金涨200元……那不行,就这么定了,要继续租,最迟就把房租在这月底钱打在我银行卡上。”

李文君开打一个盒子,把一张房产证拿出来,翻开盯着户主一栏的名字——谢天明和李文君。谢天明三个字深深刺痛她的神经,她恨恨地说:“这个老不死的……”

她阴着脸坐了一会儿,收起房产证,拿起手机拨打副总的手机,通了但被挂断。李文君又打,又被挂断,她把手机狠狠摔在沙发上。不一会儿,手机叫起来,李文君拿起来看看号码,是副总拨过来的。

李文君生气地叫:“你死哪去了?”

“姑奶奶,这么晚,你打什么电话,我在家里呢。”

李文君以命令的口气说:“你马上过来陪我。”

“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现在还躲在厕所里的呢。”

李文君威胁说:“你过不过来?!”

“你不是怀上了吗?又不能干那事,我过来做啥子嘛?”

李文君发怒说:“过来陪你儿子!”

“好好好,马上马上……”

李文君挂断电话,阴沉地笑,她摸着肚子,温柔地哼哼:“儿啊,好好待着啊,你待住了待好了,我们娘儿俩就有钱赚。”

当杨阳问到李文君的时候,老人很气愤,语气也提高了一些:“别提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等待的日子很漫长。

老人心里琢磨,反正平常也没事,与其坐在屋子里等,还不如去捡些破烂,还可以卖几个零花钱。跟老头一商量,老头早有这个想法,说能捡就捡些吧,多给国家交一分钱,多减轻他一份罪孽。于是两个老人四处拾荒,小婉则待在屋子,帮他们做饭。

然而,似乎县城所有人都在议论谢天明的事儿,他们走到哪儿,哪儿都议论纷纷,大都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不是大骂贪官,就是拍手称快。在外边遇到认识的人或者正在议论谢天明的人,都像老鼠遇见猫一样,赶紧逃离,一天到晚都东躲西藏的。

“那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走到哪里都听见人们在议论,天明真的有那么坏吗?真的有那么坏吗?”老人又喃喃自语,被柴火映红的脸上,镌刻着一直困扰着她的疑惑。

两个月后,谢天明的父亲和母亲把卖破烂的钱又送到纪委。钱不多,就53元3角钱,纪委同志问明情况后,都唏嘘连连。当时刚好省纪委主办谢天明案子的顾洪城也在,当时顾洪城还是第四检察室副主任,收了老人那53块多钱,但自己掏出200元硬是塞到谢天明母亲手中,说你们年纪也大了,身体要紧,他会向领导和检察院反映,争取在量刑上予以考虑。纪委的其他同志本来大多都是谢天明提拔的,都纷纷拿出一百两百的,一会儿就是1000多元。

谢天明的父亲一下子跪在地上,他们拉都拉不起来,倔强地向他们叩了三个头,起来把1000多元钱又交到顾洪城的手上,转身边抹泪边走了。

半年后,法院终于判决了,谢天明因受贿、贪污公款、挪用公款,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报纸上登出消息的当天,两个老人从外面拾荒回来,旅店老板正兴高采烈地提着一大卷火炮,大声喊:“放火炮咯,放火炮咯。”

谢天明的父亲问:“老板,今天啥喜事儿?”

“嗨,你不知道哇?大贪官谢天明终于被判,十五年,虽然有点轻,该枪毙,但也要老死在监狱里,活该,哈哈……”

城里大街小巷都陆陆续续响起了鞭炮。

旅店老板点燃了鞭炮,很多人都跑出来,像过年一样,脸上都洋溢着欢笑。

谢天明的父亲在鞭炮声中倒下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婆孙俩趴在谢天明的父亲身上,一个劲儿地哭。

“小固县县城离老家有150多公里,怎么办啊?”老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第三天,谢天明的弟弟从老家赶了过来,说他在乡邻那里东借西借,凑了700多元,可连火葬费都不够。

儿媳妇也抹泪插话说:“那时候不好借钱啊,你家都这样了,哪个还放心借给你嘛?我和老二跑了整整两天啊。”

旅店老板终于知道他们是谢天明的家人,也许是摆个尸体在他那里晦气,没客人来,也许联想到这大半年来他们的凄苦,引起他的同情心,便把他们的房钱退给他们,说赶紧烧了吧,这大热天的,再不烧都臭了。紧接着,老家的村支书也赶来了,协助把谢天明的父亲火化了,一家人抱着骨灰回到了老家。

“小婉呢?上学去了吗?”陈莉问。

“可怜这孩子,在老头下葬的那晚,她死活要守夜,我就陪着她,实在熬不住了,我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她头发白了一大片,唉……”老人深深地叹息。

叹息声似乎从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若有若无地穿透每个人的心脏,搅扰得马旭东他们心神不宁。

文子平抱着头,身子微微起伏。

沉默。

“那后来呢?”陈莉问。

“她都这样了,也就没强迫她去上学,也没得钱。过了几个月,她留下一封信,说打工去了。这些年都没回来过,只是每一两个月给我寄点钱,天明写给她的信,都放在那里,都不知道怎么交给她。”老人说到这里,神情流露出担忧,“这几个月没有了消息,不会出啥事儿吧?”

“哦?”杨阳问,“怎么回事?”

“春节那个月开始,她没有给家里寄钱,也没有托人拿他爸爸的信,婆婆就担心了。”二媳妇解释说。

“汇款单上不是有地址吗?”陈莉问。

“汇款单上不是很详细,大概在省城、上海、广州,对了又有次还是从内蒙古寄回的呢。”二媳妇说。

“你老公呢?”杨阳对她本来就没有好印象,于是带着责备口气问。

“我那口子,出去打工,工资没拿到不说,还受了伤,小腿断了,老板支付了几千块医疗费,跑了,没法子呀,只好回来,这不还躺在屋里呢,婆婆身体不好,这家里家外就我一个人,唉唉……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儿媳妇呜呜地哭起来。

“我也不怨二媳妇。”老人也听出了杨阳的责怪之意,“她也难,家里两个病人,孙娃子还在上高中。要不是天明有两个同事时不时寄些钱来,这家怕是唉……”

末了,她感激地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文子平拉着谢母的手:“奶奶,我明天一早就回去,我一定找到小婉,带她回来看你。”

谢母咧嘴笑:“那……那感情好,好好……”

一行人心里更加沉重了。

“李文君呢?就没来过?”司法所长忍不住问。

“别提了,那是天明瞎了眼!”老人无奈而愤怒,“从来没有来过。”

“小婉没去找她亲生母亲吗?”陈莉问。

“其实,大媳妇人好,可好人命不长,车祸死了,天明才找的李文君。”老人幽幽地说,接着她似乎又在自言自语,“好好的怎么就出了车祸了呢?天明也是,那么好的工作,不愁吃不愁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啊?好端端一个家,就这么给毁了,可怜我那孙女啊……”

谢小婉租了房子,简单打扫了一下,感觉特别累,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百无聊赖,拿起手机胡乱看。

她喃喃地说:“子平哥,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了?真不理我了吗?”

她坐起来,看看反锁的门。她下床,把门打开一个缝隙,朝外看,确信另外一个房客还没有回来后,走了出去。

走到另外那个房客的门口,停下脚步,侧耳听,没有任何动静。迟疑了一会儿,轻轻敲门,没有任何动静,她大着使劲敲门,还是没有动静。

谢小婉失望地在房子里转悠了几圈,大吼了几声,失望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文守卫追上顾洪城,见李长雄和徐昌黎一前一后急急忙忙追赶过来,便说:“老徐,我陪顾主任走走,你们俩自便吧。”

李长雄和徐昌黎对视一眼,望着顾洪城和文守卫慢慢走远。

李长雄深深叹气,自嘲地说:“老徐,还是你原来单位好,山高皇帝远啊!”

徐昌黎笑笑,不语。

李长雄又说:“他们不吃,我们哥俩还得吃饭,是不?走,我们喝两杯去。”

徐昌黎摇摇头说:“老李,我看算了吧,现在也没那心情,是吧?我先走了哈。”

李长雄目送徐昌黎招了个的士走了,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也没有了食欲,打电话叫司机开车过来,直奔监狱。这些年他养成了习惯,只要心里有事,就在监狱里转悠转悠,心情也就变好了。

就在这时候,杨天胜来电话,客客气气地报告说,何凯华局长把电话打到他那里,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时候上工,还委托他帮打听一下。李长雄心头一咯噔,领导辗转向杨天胜打听,说明他已经很不高兴。心里寻思,今天把合同也拿给文守卫看了,他也没有表示什么意见,看来何凯华说的是实情,文守卫不了解系统现状,贸然下令撤回外劳点,遭到各方面的阻力了。想到这里,他马上给何凯华打了个电话,表态说明天就上工。何凯华的语气还是以前那种领导兼哥们调子,还说,今年狱政设施改造经费会向清水监狱倾斜。

文守卫追上气鼓鼓的顾洪城,顾洪城阴沉的脸一下子满面春风,文守卫开玩笑道:“有个谚语怎么说来着?早晨的天,婆婆的脸——说变就变。”

顾洪城反问:“做个没心没肺的人,不好么?”

“嗯,有点意思。不过,再没心没肺的人,总要对付肚子吧,我们找个地方也没心没肺一下?”文守卫笑。

顾洪城环顾了一下,指着一家路边小食店:“好,就那家。”

两人刚刚坐在一张小桌子边,文守卫的手机响了,刚接通,电话里传来刘蕊的责骂声:“文守卫,儿子到现在没有消息,你咋就不关心呢?你像个当爸爸的吗?财政厅明天面试,你知不知道?”

文守卫说:“我打了电话,打不通嘛……”

“打不通,打不通就……”

文守卫打断她说:“我说刘蕊,子平不是孩子了,我们不要过多干预,好不好?”“他好久能赶回来?”

文守卫有些郁闷:“我咋知道?”

刘蕊蛮横地说:“那就去找!”

文守卫看了一眼顾洪城说:“咋找?再说我工作这么忙,我说刘蕊,你……”“咋找?你手下不是有几万警察么?”刘蕊带着讥讽的口气嚷嚷。

文守卫来气了,直接挂断电话。

顾洪城问:“嫂子?”

文守卫苦笑:“不管她,我也做一回没心没肺的老公。”

两人对视,哈哈大笑。

文守卫的电话又响起来,是纪委书记洪文岭打来的,文守卫听着听着,脸色严肃起来。

二皮他们都出去了,连鲁本川也不知去向,吉牛马二也颇觉无趣。

谢天明从市医院回来后,马旭东安排吉牛马二看着他一点。一整天,不管他走到那里,监舍、楼梯、走道还是监区操场,他一会儿便愣愣地发呆。

他看看潘佳杰,又看看谢天明,关切地问:“老谢,今天感觉怎么样?”

谢天明似乎没有听见,依然发呆。

吉牛马二也没再打搅他,爬上床,第一眼就看那把吉他。他把吉他放在枕头边,一会儿又把吉捧起来,左看右看,靠墙放在床中间,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也许是受到谢天明的影响,他也发起呆来,往事像陈年的电影一样,一个片段一个片段在眼前晃过……

秋天,满山红叶,吉牛马二坐在山岩上,抱着吉他弹唱。

春天,繁花似锦,公路上,吉牛马二边走边弹,偶尔一辆车呼啸而过。

夏夜,繁华的城市华灯初上,吉牛马二在街边弹唱,一些行人驻足聆听,不时有人把五元十元放在他面前的地上。

十几个警察突然出现,四面八方将吉牛马二包围起来。把他按倒在地,警察从吉他中搜出一包毒品。

一道闪电,紧接着一声巨雷,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吉他被扔在地上,雨点打在吉他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吉牛马二挣扎着伸出手,想抓那把吉他,但他被几个警察死死摁住,拖上警车,警车远去。

恍惚中,他似乎听见那把吉他的哭泣声,悠远、忧伤,如诉如泣。

……

吉牛马二坐起来,甩甩头,望着陈莉和杨阳给他的那把吉他。吉牛马二伸手去抚摸琴弦,迟疑,抚摸,下意识拨了一下琴弦。

吉他发出悦耳的声响。

吉牛马二忍不住将吉他抱在怀里,深呼吸,拨动琴弦。

悠扬的吉他在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弥散开来,谢天明和潘佳杰几乎同时站起来,抬头注视着吉牛马二。

吉牛马二情不自禁地低声弹唱,音声沧桑,低沉而忧伤。

谢天明凝视着窗外,痴痴呆呆的样子。潘佳杰则闭着眼睛,一只手打着节拍,身子左摇右晃,一副陶醉的样子。

李浩健、二皮和鲁本川等人走了进来。

二皮叫道:“哟,开演唱会呢?”

吉牛马二一惊,吉他声戛然而止。他把吉他放在枕头边,躺下。二皮麻利地爬上去,一把拿过吉他,跳下来,胡乱使劲地拨打琴弦。

吉牛马二坐起来大声说:“还给我!”

二皮把吉他扬了扬,问李浩健:“老大,这玩意儿多少钱?”

李浩健说:“少说也得几百块吧。”

二皮看着吉牛马二说:“我说蛮子,你吃饱了撑着是不是?几百块,多贵呀,买方便面火腿肠,一个月都吃不完……”

吉牛马二直接从上铺跳下来,瞪着眼:“还给我!”

二皮嘻嘻笑:“哎呀,我玩会儿嘛。”

二皮使劲拍打琴弦,边走边乱唱:“哥呀,妹妹呀……”

“还给我!”吉牛马二跟过来大声吼叫。

吉牛马二挥舞拳头:“老子偏要耍耍,咋的?”

二皮抱着吉他跑出去,边跑边胡乱拨动琴弦,还扯起公鸭嗓子胡乱唱:“妹妹呀……哥呀今晚……”

吉牛马二从后面冲上来,挥拳砸在二皮的头上,二皮唉哟一声,倒在地上。吉牛马二抢过吉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二皮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抓住吉他狠命抢夺。

吉牛马二紧紧抓着不放,双方都死死抓住吉他两端。

几个罪犯从监室走出来,远远瞧着,一个罪犯拍手喊加油。

刀疤脸走过来嘲笑道:“二皮,你娃连一个老人都拉不过,废了废了。”

二皮咬牙,突然发力,吉牛马二被拉过来,但就是不放手。琴弦把吉牛马二的手掌勒破,鲜血流在吉他上。

二皮一惊,连忙松手。

吉牛马二仰面倒在地上,吉他飞了出去,从二楼掉在一楼操场上,碎成几块。吉牛马二从地上爬起来,趴在二楼栏墙上望。

吉牛马二愤怒地吼叫一声,“砰”地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李长雄正好走进监管区前,看见里面的情况,勃然大怒,使劲拍打铁栅门。值班民警从值班室探出头来,看见是监狱长来了,连忙拿着钥匙板来开门。

李长雄虎着脸走进去,站在监管区操场上大叫:“马旭东,马旭东!”

二楼上传来李浩健惊慌的报告声:“报告警官,吉牛马二晕倒了!”

值班民警看了一眼李长雄,朝二楼喊:“快,抬下来。”

马旭东等人从办公楼跑来,李长雄狠狠瞪了马旭东一眼,扭头就走。

李浩健和鲁本川等将吉牛马二从二楼抬下来,放在地上。

马旭东吼道:“都他妈的吃饱了没事干?还愣着干啥,送医院!李浩健,集合。”

李浩健本来已经把吉牛马二背在背上,只好又把吉牛马二放在地上,跑到操场中央。

李浩健大叫:“集合,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马旭东似乎意识到什么,转身跑出去追李长雄去了。全监区罪犯排好队,可马旭东走了,现场只有三个民警,他们也不知道马旭东为什么叫罪犯紧急集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躺在地上的吉牛马二。

一个民警说:“我带他去医院。”说着,叫了一个罪犯过来背着吉牛马二,朝医院跑去。

过了好一阵子,马旭东才回来,虎着脸,八成是被李长雄狠狠教训了一顿。他抬头看见罪犯们整整齐齐站在监区操场上,诧异地问:“咋回事?”

值班民警低声提示他:“老大,你不是叫紧急集合吗?都等你呢。”

马旭东晃晃脑袋,恍然大悟,长长叹了一口去,挥挥手:“散了,散了吧。”

他扭头朝办公楼走去。

值班民警跑过来,关切地问:“老大,你是不是有病?”

马旭东瞪了他一眼:“你小子才有病!”

值班民警一愣,吐吐舌头,转身跑回去,大叫:“散了,散了!”

马旭东回到办公室坐着,沉着脸。刚才他追上李长雄,李长雄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末了说,其他监区都还保留着外劳工地,你可倒好,稳稳当当吃起皇粮来了。皇粮就那么好吃?我李长雄还没有吃皇粮呢。马旭东咕哝道,局里要求撤出所有外劳点,监狱也发了文件,你还在大会上讲了嘛。李长雄瞪了他一眼,我怎么说的,我是怎么说的?尽快撤出外劳点,啥叫尽快?你不明白?其他监区都还保留着外劳点,就你马旭东精贵?你也是监狱的老人了,不要一天到晚跟陈莉他们瞎混。马旭东来气了说,监狱长,你这话从何说起?我一大把年纪,跟陈莉他们混?李长雄停下脚步,看着他说,老马,你我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你想想,监狱这么大个摊子,每年开支那么大,真没钱了,你叫我咋办?跟他文守卫要?我就给你一句明白话,只要局里不再追问,我们就要保留外劳点,狱内加工嘛,也做,做做样子嘛。

这下马旭东犯愁了,当时撤出外劳点的时候,他把那些老板都开罪完了,现在又要搞外劳,这可怎么办?寻思了好一阵子,抓起座机,一个一个打电话,果不其然,都拒绝了。终于,一个外劳工地的老板数落了他好一阵后,才勉强答应,叫他明天就上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