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暗藏玄机

邵天翔由于是古玩界的大佬级人物,“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并不为过。他从几个渠道得到可靠消息,以往他从夏中华处购买的“宣德炉”原来是一对,此物的主人是吴佩孚的后人,另一只尚在夏中华手中。邵天翔为夏中华带张小虎来他这里秘密侦察而耿耿于怀,但利益的驱动又迫使他不得不与夏中华主动联系,因为成双的“宣德炉”可谓举世无双,价格也比单只的高出许多,加之他认为流落在民间的大号“宣德炉”从未见过历史记载,自己若能把另一只弄到手,那就独步天下了。

夏中华打算以调包计将赝品换回邵天翔手中的真品,出于三方面的考虑,一是为潘阿狗讨个公道;二是为自己以往愚蠢地卖掉“宣德炉”而雪耻;三是为市博物馆增添一件国宝。古玩界的藏品交换有约定俗成的规则,一旦成交,不许反悔,即使吃了大亏,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夏中华当然熟稔古玩界欲擒故纵的惯用手法,尤其是对邵天翔这种精明奸诈的人更不能主动向他示物和表达交易意向,否则他会怀疑其中有诈。所以,邵天翔前几次与夏中华联系,夏中华都婉言相拒,吊足了邵天翔的胃口。昨天,在邵天翔再次主动向他发出邀请时,他才以勉为其难的口气带着自己精心制作的赝品来到天翔博物馆。他本欲将潘阿狗带来作自己的帮手,可邵天翔有了前一次教训,死活不许夏中华带任何人,话当然说得很圆滑:在江河市古玩圈中,我只看重你夏中华,其他人都入不了我的眼。夏中华明知单靠自己一个人难做手脚,但既然对方坚持,自己也只能知难而进了。

前面曾经介绍过,邵天翔看古玩非常自负,从不请任何专家,只相信自己的慧眼。夏中华坐下一支烟还没抽完,邵天翔就急呼呼地叫他出示“宣德炉”,先端详了一下器型和包浆,然后借助高倍放大镜和穿透式专用手电筒仔细地查验了几遍,又用皮尺量了一下它的尺寸,这才确认与前一只“宣德炉”是一对,毫无破绽之处,心中窃喜,但表面上露出有些失望的样子,说:“这只炉不能算假,但在工艺上比前一只还是要稍逊一筹。”

夏中华暗想,这是我断断续续花了几年时间才制成的,终于让这只老狐狸的“慧眼”变成了“瞎眼”,便接过邵天翔的话道:“不知是邵老板的眼界高了还是眼力差了,我本来就不准备给您看,更不想卖给您,是您自己三请四邀,我才带来让您过过目,仅仅是让您知道这东西确有一对,既然是一对,工艺上会有什么区别,您可把前一只拿来比较一下,以便让我心服口服。”

邵天翔说:“夏馆长,实在对不起,那只炉现在不在我身边,但对于珍稀之物,我都能过目不忘,尤其是关键的细节部位。”

夏中华听了倒是失望之极,暗自忖度,他是跟我玩疑兵之计,还是出手倒卖了?便以开玩笑的口吻试探道:“邵老板不敢拿出来让我欣赏,是不是怕我调包?”

邵天翔嘿嘿笑道:“夏馆长,你多虑了,你我相识了二十年,我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吗?东西要是在身边的话,让你看看又如何?即使调了包这也无所谓嘛。”

“是卖了吗?”夏中华问。

邵天翔不置可否,用狡黠的目光盯着夏中华:“你应该了解古玩圈的规矩,对方不便回答的问题绝不要问第二遍。我也跟你开个玩笑,假如我说出手了,你会不会转身就去告诉张小虎,让他来再找我的麻烦?”

夏中华故作气愤地说:“邵老板,你这是做贼心虚还是门缝里看人,我夏中华向来不过问政治,至于交个搞公安的朋友,带个徒弟,这既是缘分也是干我们这行必不可少的,您自己不是也有许多公安的朋友吗?难道他们都是为您提供情报的?”

邵天翔见夏中华生了气,立即又是递烟又是倒茶,然后和颜悦色地说:“玩笑而已,何必当真?对你夏馆长的为人我是知根知底的。”他用手指梳了梳稀松的头发,“咱们之间也不必绕来绕去了,这件东西如果你肯割爱,请开个价吧。”

夏中华见自己原来的计划无法实现,已没有心思与他多费口舌了,但为了摸摸他的底,便与他虚与委蛇:“您既是大老板,又是古玩界的万事通,应该知道这件东西的行情与二十年前大不一样,我夏中华也不是二十年前的穷光蛋,您出价比我出价更合适。”

邵天翔说:“顶级的古玩,往往有价无市,你这件东西,国内拍卖行不允许上拍,出境又违法,能够掏出真金白银的人恐怕寥寥无几。再说你是官方博物馆的馆长,按理不允许搞古玩交易,放在身边凶多吉少,如果割爱给我,你既可避免风险,又可常来欣赏,就像养在外面的情人一样。我出的价格比前一只翻一个跟头,一百六十万,如何?”

夏中华说:“邵老板,您这就欺我不懂行情了,这种价格与其叫我割爱,不如叫我拱手相送,我并不差钱,准备将它留给后代。”

古玩界的地下交易,如果一个懂行,一个不懂行,往往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成交价可能比实际价要相差几倍、几十倍甚至几百倍。但两个深谙此道的行家碰在一起,不管如何斗智斗勇,其价差总不会太离谱。邵天翔与夏中华之间的价格拉锯战大约有十个回合,最后邵天翔出了个封口价:五百万元人民币。夏中华知道,邵天翔愿出这样的价格,他如出手倒卖,理应看涨五至十倍。一瞬间,夏中华闪过一个念头:把东西卖给他,让他吃个哑巴亏,为潘阿狗弥补一下损失。但经过认真思考,觉得这样做迟早会出纰漏,因为这只“宣德炉”毕竟是赝品,做得天衣无缝也迟早会露出马脚,酿成恶果,因此,夏中华也出了个二千万元的封口价,迫使邵天翔放弃此物。

夏中华从邵天翔处回来的翌日,恰逢潘阿狗找他有事,他顺便告诉潘阿狗,调包“宣德炉”的计划没有成功。潘阿狗问:是不是因为你露出屁眼了?他把破绽总是读成破腚,又把破腚转成方言“屁眼”。夏中华本想将实情讲给他听,想到潘阿狗嘴巴不稳,又容易冲动,万一传出去会惹出是非,便以无法下手为由搪塞了过去。

没想到潘阿狗不依不饶,他说既然调包无望,那还不如由自己带几个兄弟到邵天翔处闯一闯,那邵老头就是阎王,也要拔掉他几根毛。

夏中华怕潘阿狗闯出娄子,便好言相劝,说经济上的损失他一定设法予以弥补。同时,他告诉潘阿狗,吴佩孚生前确有一对大号“宣德炉”。

潘阿狗两眼放光:“这么说来,我奶奶还在别处藏了一只?”

夏中华摇摇头:“另外一只不是由你奶奶保管的。”

潘阿狗急不可耐地说:“由谁保管?夏馆长,夏兄,你可要千万帮我找到。”

夏中华说,此事说来话长,是从你奶奶留下的信件中研究出来的。

1927年,吴佩孚在白帝城作《感怀》一诗:

万山拱极一峰高,遯迹何心仗节旄。

望月空余落花句,题诗寄咏猗兰操。

江湖秋水人何处,霖雨苍生气倍豪。

笑视吴钩自搔首,前途恐有未芟蒿。

夏中华刚开始研究吴佩孚这一首用毛笔书写的手迹时,只是认为此诗反映了吴佩孚当时不甘失败、坚持节操、又无可奈何的心境。1926年秋,吴佩孚主力被北伐军彻底打败后,发电报给曾受其重恩的四川军阀杨森:“我已无路可走,不论你允许与否,我都只有入川一途了。”从此,他流亡四川,受到杨森的庇护。直到1931年,蒋介石为拉拢各路军阀巩固地位,才允许吴佩孚离川。同年秋,应张学良以子侄的身份邀请而定居北京。

前不久夏中华在一次研究吴佩孚这幅未经装裱的墨宝时,无意间发现宣纸的右下角有一小块微微隆起,原来此处用浆糊贴上了另一层纸,把这层纸刮开,里面露出一个小塑料袋,袋中装着一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纸片:“吾妻金凤及儿女,凭此诗手迹和密函去找杨森。吾离川时为防不测,将另一只宣德炉存于他处,以备将来急用。子玉字于民国十六年秋。”夏中华认为,凭吴佩孚与杨森的交情,以及他当时的处境,将另一只“宣德炉”请杨森代为保管是完全可能的。而这一密函写于1937年,说明他当时已意识到有人要除掉他了。至于叶金凤赴法国前是否知道这一密函,为何又会将这幅藏有密函的诗词手迹给了女儿吴珺带走,那就成为一个新的谜团了。

潘阿狗听完夏中华的叙述,用衣袖擦了一下鼻涕,道:“想不到吴老爷子心眼还蛮多的,他放在杨……杨军阀处的那只炉不属于我奶奶,老子也不贪意外横财,只求夏兄能费心查清追回,让我饱饱眼福。”

“杨森于1977年已去世,他的后代我也联系过了,没有人知道此事,要找到这只‘宣德炉’恐怕希望渺茫。”夏中华一边解释,一边安慰着潘阿狗,“不过,我会尽力而为。现在,我要拜托你办一件事。”

潘阿狗狡黠地一笑:“我猜八成是你和小兰嫂子闹矛盾了,因为你最近来得少,她的神气也不好,是不是要我当和事佬?”

此言一出,夏中华心中一阵苦楚。他又何尝不想名正言顺地在一起生活?可每次他向江小兰提出这一请求时,把婚姻视为爱情的坟墓的江小兰总是一句老话:再等等。他问等到何年何月?她说,若是感情未变,至少等到你把馆长辞掉。也许是她的生母柳晓曼为了仕途狠毒地抛弃了她,对她的冲击太大了,她偏执地认为在官场这个大染缸中任何人都会蜕化变质。可是,夏中华几次要求辞职都未被市委批准,加之他对“鸟岩雕”、吴珺、叶家灭门案等许多课题要深入研究,事业的需要也使他对辞职问题充满矛盾,所以他暂时难以答应江小兰的这一要求。这里面既有年龄悬殊的“代沟”因素,也有事业与婚姻之间的冲突因素。二十天前,江小兰大学的初恋情人白向东带着一批朋友到天鹅湖游览,正好上了江小兰的8号游船。江小兰应白向东之邀与他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合了影,回家后把这张照片放在房中书桌的玻璃板下,并将白向东向夏中华作了介绍。夏中华根本就没想到这是江小兰对她的考验,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初恋都是刻骨铭心的”。江小兰对这句话却穷追不舍,她问夏中华是不是还对他的初恋情人刻骨铭心?还问夏中华自己一旦与他结婚是否就丧失了自由的空间?夏中华说,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呢。江小兰却认为这并非是玩笑,而是夏中华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为此两人冷战了一段时间。现在潘阿狗的一番话又重新勾起了他的心事,便说:“潘兄,感谢你对小兰的长期照料,我与她结婚是迟早的事,至于具体什么时候,你就耐心等候吧。有些事你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猜测的更不要猜测。”

潘阿狗一听这话,做了个鬼脸:“嘿,看来我是狗咬老鼠多管闲事了,好好好,你俩的事我以后要是再提,嘴就是粪缸。”

肖雪的骨髓移植手术进行得非常成功。

在重症室全天候监护了两天后,她才回到自己的病房。一见到李毅,她讲的第一句话是:“手术我做了,但化疗我不做,千万不能给孩子留下后遗症。”

李毅心中想:她大概不懂得什么叫化疗,动了手术没有化疗的配合等于前功尽弃。郑院长和薛医生术前就征求他的意见,化疗有多种措施,如果万一不能两全其美,母子二人以保谁为主,他当时就毫不犹%地回答,以保母亲为主。虽然他知道自己的主张是违背肖雪意愿的,以后也将无数次用谎言来骗她,这不仅对肖雪是残忍的,而且对他这个一向以讲谎话为耻的人来说也是残忍的,可人生总要做出一些迫不得已的选择,人性中总有无法消除的软肋。李毅觉得在这个时候不能引起肖雪的任何情绪波动,显得很乖巧地说:“小傻瓜,你健康孩子才会健康,你安全了孩子才会安全。我已请求医生满足你的心愿,用国外最先进的药物代替化疗。”

肖雪眯着有些浮肿的眼睛说:“你不是在骗我吧?”

“骗你我是这个。”李毅伸出小拇指。

“还有,那位捐献骨髓给我的邵教授,你一定要好好感谢人家。”肖雪叮嘱道。

“好的,谢她是理所当然的。”

“你这个人不善于礼尚往来,说说看,怎么谢她?”

李毅愣了一阵。他派车送邵苏华回金宁市时,顺便在车上给她带了一些土特产,让她补补身子。邵苏华死活不肯要,对李毅说:“我救人从来就没有想过任何回报,事先并不知道肖雪是您的妻子,只求您遵守对我的诺言。”听到“诺言”二字,李毅心中五味杂陈,虽然他答应过邵苏华的请求,但他实际上没有放弃对邵天翔的追究,只是改变了一下方式,他深感自己在良心和人格上对邵苏华有愧疚。现在妻子问怎么谢她,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含糊地应承道:“谢她的方式多着呢,何况来日方长,待你身体好了我们再商量。”

肖雪对这样的回答虽然不太满意,但一时也没有精力去想合适的方式,也就暂时默认了。她抓着李毅的手说:“大毅,我的病影响了你不少精力,现在手术做完了,你不要再在我这里多费时间,以免影响工作,被人说三道四。”

李毅说:“放心吧,这方面我会掌握好分寸。来,我给你读一会儿书,待你睡着,我就离开。”他从肖雪的床头柜中抽出一本书,翻到它的折叠处,见是郁达夫的《故都的秋》,便轻声念了起来……

待肖雪悄然入睡后,李毅告诫在这里负责守护她的丈母娘和胡静:在最近的半个月内,不允许任何人进病房探视,因为肖雪目前身体虚弱,免疫力极差,哪怕被传染上感冒都可能产生严重的后果。另外,不许收任何人的礼物。

两人满口答应。

可第二天下午,李毅就接到胡静的电话,说有许多不认识的人送了礼,有的在病房门前放上营养品,有的放上鲜花,有的放上红包,我们可以阻止他们进病房,却阻止不了他们在病房门口放东西呀,这该怎么办呢?李毅对胡静说,送礼者有动机不良的,有善意的,但不管是谁的,礼物一件不能动,我让市纪委的人来取。李毅知道,他这样做可能会伤一些善良者的心,但此风不刹,局面不可收拾。

李毅把电话刚放下,诸葛清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李毅感到有些意外,按惯例他俩相互进办公室前都会先通电话告知的。

诸葛清对此作了解释:“李书记,我刚从新洁同志办公室出来,看到你在就拐进来了。我今天不是来找你谈工作的,而是想请你陪同我去看望一下你妻子,表达一下同志之间的情谊。人最宝贵的是生命,你妻子的病牵动了无数人的心,其中也包括我。而你是个自己要求过于苛刻的人,如果不能得到你的同意,我既进不了病房,又可能引起你的误解。”

李毅心中清楚,诸葛清权欲很强,但他在经济上不贪,为人处事上也不喜欢作秀,刚才那段话并非出于虚情假意,便客气地请他坐下,说道:“诸葛市长,你的心意我领了,请原谅我不能陪你去。医生再三嘱咐,从病人安全的角度考虑,这段时间不能接受任何人的探视。再说,我要是陪你去了,其他班子成员也提出这样的要求怎么办?所以,我恳请你带个头,帮我一起把好这道关,行不行?”

诸葛清听李毅说得如此诚恳,也就不好强求,便准备起身告辞。

李毅把他按下道:“你我在一起哪能不谈工作?由于我妻子术后不知道会不会有排斥,加之要保护胎儿,配套治疗的方案尚有待进一步斟酌,所以这段时间工作上还得请你多辛苦,特别是国企改制方面,三大集团刚刚开始运转,可能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你对此要多关注,多支持,万事开头难嘛,待到运转正常就可放心了。”

诸葛清说:“三大集团公司我倒暂时不担心,新官上任总得放上三把火,待这三把火放完,运转的情况就比较清楚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江南化工集团,谢百威自己搞的改制方案市委市政府通过了,可他那里就是干打雷不下雨,还发生了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比如,原来他吹得天花乱坠的合作伙伴M化工研究所,据说不愿与他合作,已分道扬镳。还有,两家长期合作的国有商业银行认为江南化工集团治理污染不达标,停止贷款,企业因缺乏流动资金而面临停产的危险。有些职工因为一个月没有拿到工资,怨气很大。这样发展下去,不仅仅江南化工集团面临危机,对别的改制企业也有很大的负面影响。”

李毅听了诸葛清的介绍,心中一阵自责:自己被中纪委调查近一个月,重新上岗后又被妻子的病情分担了一部分精力,对江南化工集团的改制进程没有认真了解,刚才诸葛清所说的那些“意外情况”到底是因为谢百威工作不力还是另有原因?他相信谢百威的工作责任心和能力,可诸葛清也不会凭空编造。再说,谢百威为何身陷困境而不向自己汇报呢?情况不明,不便表态,便说:“这其中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待我摸清楚后再与你商量。”

诸葛清又向李毅说了一件事:新上任的旅游局局长童秋林已将龙山的君子兰重新在原地保护起来了,并且安装了防盗装置。由于沈亚鹏盗窃的证据不足,昨天刑拘释放后已被旅游局“双开”。我觉得沈亚鹏这个人道德极其败坏,已构成了刑事犯罪,对他这样处理是不是太轻率了?公安局和旅游局的领导有没有向你作过请示?

李毅对诸葛清说:“释放他是我的意见,我们必须严格依法办事,既然盗窃罪证据不足,刑拘的期限到了就只能释放。至于‘双开’,这是局里的决定,我未加干涉。”其实李毅一直怀疑再次“移植”君子兰绝非沈亚鹏擅自所为,现在查不清只能暂时搁一搁,相信到一定的时候会真相大白的。

诸葛清顺势说道:“李书记,说到严格依法办事,我就想起了谭晶的盗墓案。此案证据确凿,且已进入法院审判环节,可是在市政法委的干预下,又重新退回到了公安局,法院领导为此意见很大,这事你应该……”他习惯性地把后面的关键词留给李毅自己去思考。

李毅心中明白,将谭晶退回公安局重审是自己的意见,诸葛清表面上指责市政法委,实际上是委婉地说自己以权力干预法律程序,便坦诚地说:“市政法委是按我的意见去办事的,这方面我没有与你沟通,责任在我。不过,退回公安局补充侦查,是因为此事涉及邵天翔案。”

“邵天翔案现在不是转交省公安厅办理了吗?”诸葛清平缓的语气中隐含着些许嘲讽,“再说,你不是向邵天翔的女儿邵苏华作过……嘿嘿。”他又把“承诺”这一关键词咽到了肚里。

李毅自然知道诸葛清咽到肚里去的是什么,他感到十分震惊,自己与邵苏华的私密谈话怎么会很快传到诸葛清这里?诸葛清的“点穴”,除了想在权力所及的范围内保护邵天翔,是不是在警告他李毅,我掌握你以原则做交易的把柄。但李毅转念一想,凭诸葛清的城府,他如果有很大的阴谋,绝不会当面点出,这又是他为人风格的另一个侧面。因此,李毅回答道:“诸葛市长,谢谢你善意的提醒。你刚才所要表达的我对邵苏华的承诺,虽然不很确切,但也并非子虚乌有,此事上级领导知道,如果造成什么后果,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愿意接受组织上的处分。谭晶案我同意立即移交法院审判。邵天翔案省厅要我们怎么配合就怎么配合。在由人治向法治的转轨中,希望我俩能相互监督、相互提醒、相互促进。我俩如能做到这一点,有利于增强班子的凝聚力,有利于提高干部群众的法治意识。”

诸葛清没想到李毅对他的指责丝毫没有回避和反击,而是直率坦诚,本欲乘勇追穷寇的念头反而取消,考虑着如何既让李毅下得了台阶,又显示自己作为老大哥的正派和大度。

谢百威准时到了李毅办公室。李毅见他今天的装束有点反常:平时一头浓密的头发上套了个黑毛线织的瓜皮帽,上身穿一件鼓鼓囊囊的羽绒服,脚上蹬一双笨重的大头皮鞋。

李毅笑道:“现在还是深秋,你怎么一身冬装,看上去有些未老先衰。”

谢百威自嘲道:“对我来说,现在比三九严寒还要冷。人老不可抗拒,每个人都是攥拳而来,撒手而去,有人想要我早日归西,我偏偏不叫他们如愿,所以只能自我保重了。”

李毅不想听他云里雾里地耍贫嘴,要他如实汇报企业改制和生产经营情况。

谢百威说:“我正被人围剿,前堵后追,左右夹击,企图逼我就范,可我就是不信邪,他有他的关门计,我有我的跳墙梯。”接着,他就把M化工研究所毁约、两大国有银行突然“断粮”、鲁大同正在策划部分不明真相的职工到省市上访等情况全部说了出来。

李毅听后有些生气地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矛盾集中爆发,事前定有征兆,难道你就一点没有看出来?即使事出突然,为什么不及时向我汇报?”

谢百威回道:“有些端倪我早就看出来了,上次您找我谈话,我还未来得及说,万二球他们来找您打断了我。后来我听说了您爱人的病情,知道您心中的痛苦和烦恼,就不忍心打扰您,决定先由自己扛着。”

李毅问:“到底是谁在围剿你?目的何在?你做过分析吗?”

谢百威说出自己的看法:“开始时我有些疑惑,后来把几大事件连贯起来进行分析,认定主要的幕后推手是祝一鸣,诸葛清充其量只是他的先锋大将,他们的目的就是要逼我离开江南化工集团,由鲁大同来实施他们的改制方案。我有一个大学同班同学在M化工研究所决策层,他向我透露,M化工研究所突然与我们毁约而改投北方化工集团的怀抱,是因为上层给他们施压,其中祝一鸣起了关键的作用。那两家对我们突然断粮的国有银行,也是总行有领导下了指令,银行是垂直管理,能把关系通到总行的人也只有祝一鸣。有关祝一鸣想以鲁大同来代替我的企图,上次我只是向您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这除了对这层关系还没有完全看透外,还因为当时我想争取鲁大同。当初虞志高曾交代出鲁大同的一些经济问题,市纪委也曾派杨志才等人来做过调查,我对他串通财务部经理钱婉容等人隐瞒证据的行为睁一眼闭一眼。本来杨志才要是坚持查下去,我是挡不住的,可在您被中纪委停职审查期间,杨志才不知何因放弃了调查。鲁大同以为他的问题可以就此蒙混过关,在企业面临内外交困的时刻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始行动了……”

李毅打断谢百威的话:“鲁大同的经济问题到底有多严重?”

谢百威说:“具体数字现在还不好说,凭我最近掌握的情况来看,他的问题一定超过虞志高。”

李毅倒吸了一口凉气:“如若果真如此,简直不可思议,作为掌舵人的蔡兴发同志如此廉洁,为什么他的左臂右膀却贪婪成性?”

谢百威冷笑一声:“不可思议的事和人何至于此?我早就向您提醒过,对蔡兴发这个人不宜作为正面典型大肆宣传。”

“难道你认为蔡兴发也有经济问题?”

谢百威头上开始冒汗,他把瓜皮帽扯下,垂着头说:“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他的事暂时不说。不过,我记得康熙帝为整肃朝纲曾杀了清官诺敏和张廷璐,前者虚报政绩,后者为报皇恩泄露试题。康熙帝认为这种精神之贪会动摇江山根基,不杀就不足以治天下。”

李毅严肃地说:“谢百威,你别跟我云遮雾罩地瞎扯,对蔡兴发同志没有确实的证据以后就别说三道四。”然后递给他一支烟,放缓口气道,“那就言归正传吧,说说你有什么‘反围剿’的良策?”

谢百威道出了他的四大对策。第一,他已与S化工研究所达成合作意向。S化工研究所也是国家级的,其产品研究能力不在M研究所之下,只是要价稍高了点,经过磋商可以谈拢的。第二,随着金融体制改革的深入推进,特别是利率市场化的逐步到位,国有银行作为万能垄断者的地位正在衰落,银行与银行之间、银行与互联网金融之间的竞争日趋激烈,这就让江南化工集团这样的大企业有了东方不亮西方亮的回旋余地,我与几家充满活力的新兴商业银行建立了一揽子合作关系。第三,江南化工集团共有十五家工厂,其中有一家位于城区,两家位于城郊结合部,这三家工厂占地约两千亩,原来就列入城市搬迁计划,现在我与班子多数成员已形成共识,拟与深圳大成集团联合开发文化产业,我方以土地作为投资,这种国家大力鼓励的产业理应得到市政府的批准。第四,请求市委以虞志高所揭发的有关鲁大同经济问题的线索为突破口,迅速重启对鲁大同的调查,这样一来,既可挖出巨贪,又有利于平息那些被鲁大同所蛊惑的职工情绪。

李毅欣赏谢百威在困境面前不气馁、不屈从的意志,也基本认可他的“反围剿”对策,并隐约感到,围绕江南化集团改制所引起的风波,可能远远没有结束。他口气有些冷峻地对谢百威说:“我先支持你度过危机,可该找你算的账迟早要算。另外,有些事你说得吞吞吐吐、神神鬼鬼的绝对不行,我一定要弄个明白。”

谢百威重新把瓜皮帽戴到头上,拍着胸脯说:“只要度过眼前的危机,我心甘情愿让您秋后算账,哪怕是撤职查办也绝不皱一下眉。至于您说的另外一些事,我觉得用不了多久就会真相大白。”

……

邵天翔案移交给省公安厅后,笪维平第二天就成立了专案组,由郑国华为组长,刑侦处处长胡天顺为副组长。笪维平对此案如此重视,不仅仅是因为黄春江的直接过问,还因为三年前省厅就已对邵天翔立案侦查,由于省委副书记佟立群的施压,加之当时省城所在地金宁市公安局的干扰,最后以证据不足而撤案,为此笪维平深感遗憾。现在重新立案,笪维平当然不会让狐狸再次逃脱了。

省公安厅专案组通过对江河市公安局案情材料的分析和对证人的进一步审问,认为邵天翔盗窃国家文物罪已证据确凿,非法贩卖文物罪尚需要补充侦查,为防止他的关系网再次干预,决定对邵天翔立即实行刑事拘留。

由于事情来得突然,邵天翔刚被刑拘时还有些惊慌,但不久镇定下来,他认为自己做的每件事都人不知鬼不觉,即使偶有漏洞也被他补得天衣无缝,如今倡导法制,没有确凿证据就无法定罪。何况还有方方面面的人出于感恩或自保会纷纷伸出援手。因此,面对审讯,他镇定自若,百般狡辩。

当审讯人员问到他非法收购“秘色瓷”一事时,他说自己的行为完全合法,因为新的文物法允许个人收藏,这叫藏宝于民,何况“秘色瓷”大都破损,若流落民间只会被白白糟蹋,自己是为国家抢救文物,理应得到表彰。

当审讯人员问到他非法调包丁家桥窑藏的唐代金银器一事时,他说调包并非自己所为,而是天翔博物馆保管员古文宇擅自做主,此事他已承认并受到金宁市公安局的处罚。至于留下的十件金器,我已捐献给国家博物馆,因为我认为这些一级文物留在江河市博物馆不保险,理应交给国家博物馆,只是我在移交手续上有所欠妥而已。

当审讯人员问到他与谭晶等盗墓贼相互勾结,收购并向境外倒卖国家文物一事时,他说自己并非神仙,哪能知道以老板著称的谭晶手中之物是盗墓而得,自己出境只买过文物而未卖过文物,如若不信,可拿出证据。

省公安厅专案组的人不是吃素的,他们一边通过审讯摸清邵天翔的心理活动,一边在加快收集邵天翔的违法犯罪证据。为此,他们抄了邵天翔的家和他的三个私人博物馆,并对有关知情者展开了调查。待到确认可以对邵天翔致命一击时,郑国华亲自审讯了邵天翔。

郑国华没有与邵天翔说任何废话,审讯一开始就出示了五件丁家桥出土的唐代金器,这是在邵天翔的博物馆中搜出的,他要邵天翔对此事做出解释。

邵天翔顿时发懵了。他当时私吞的唐代金器不是十件,而是十五件,他留下工艺最精湛、价值最高的五件,将另外十件“捐献”给了国家博物馆以掩人耳目,这事只有他的心腹古文宇知道。可他千算万算,就没有想到古文宇会举报他,更没有想到古文宇早就成了郑国华的眼线。邵天翔的心理防线几近崩溃,但不平常的阅历和社会经验支撑着他困兽犹斗。他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一口咬定古文宇是因为私欲没有得到满足而蓄意陷害他,古文宇所做的全是伪证。

郑国华冷冷一笑,又向邵天翔发出一弹:三天前,珠海海关副关长魏清灵因另案被查,他交待出三年来你为私带文物到澳门,先后向他行贿五百万元人民币。根据澳门警方提供的信息及省专案组的核实,你三年中曾十四次从澳门转道去法国,五次转道去日本,澳门是你境外倒卖文物的集聚地,法国和日本是你的两大据点。

邵天翔一阵冷战,可仍想顽抗到底。说自己带到境外的所谓文物全是亲自制作的赝品,为的是试试境外文物商的眼光,如果是真品,我为何不在国内拍卖,而要费这么多周折?

郑国华说,你可能以为我们对文物法和文物市场一窍不通。国内的文物拍卖管制较严,对于解放后的出土文物一律不允许上拍,一经发现,不仅国家要没收文物,还要追究刑事责任。你收藏的文物,祖传的舍不得卖,自己盗墓或从盗墓贼那里得来的,当然就只能出境倒卖了。

邵天翔做着垂死挣扎:如今是法治社会,你们想治我的罪要有证据,说我出境倒卖文物,能举出一个实例吗?

郑国华随即问道:你那只大号“宣德炉”是不是国家一级文物?

邵天翔脸色发灰,他不明白这只东西自己刚出手,怎么公安局知道?他完全清楚将国家一级文物倒卖出境以往一律判死刑,近年来,刑法对“死刑犯”有所限制,即使这样,也会被判处死缓或无期徒刑。其实这事只是夏中华把疑点告诉了张小虎。张小虎又向郑国华及时做了汇报,郑国华此时只是试探性他一问,没想到歪打正着,击中了邵天翔的要害。

邵天翔难以自圆其说,只得采用另一种战术:他突然捂着胸口,说自己的心脏病复发,然后躺倒在地,连呼“救命”。

这一招使郑国华为难了。因为现在对审讯犯罪嫌疑人有严格的法律规定,被审者如确有重病突发,应该立即停止审讯,否则形成后果将承担法律责任。对于邵天翔是否真的心脏病复发,他心中没有底,因而只得暂停审讯,送医院检查。

医院通过认真的检查和调阅邵天翔的医疗档案,确定邵天翔虽有心脏病史,但现在并非复发,只是血压偏高而已。郑国华知道邵天翔是以装病来对抗审讯,以拖延时间,等候外界援助,而一旦希望破灭,心理必将崩溃。因此,他一方面要求审讯人员重视心理战,另一方面做好了排除一切干预的准备。

邵天翔被刑拘后,确实有不少人出面为他打招呼。

其中有祝一鸣、佟立群、诸葛清等党政官员,还包括他的女儿邵苏华。

邵苏华没有找公安厅的领导,而是找了李毅。她在电话中对李毅说,按理我不该再麻烦您,但我实在不忍心让父亲的晚年在大牢中度过,因此只能厚着脸皮向您求助。她还告诉了李毅一个秘密,她不是邵天翔的亲生女儿,而是他的养女。她家六十年代与邵天翔家是邻居,“文革”中邵天翔家被红卫兵抄家时,她爷爷出于同情帮助过邵天翔父子,从此两家来往密切。在她四岁那年,她一家人因煤气中毒而亡,唯她一人因在邵天翔家幸免于难。此后,邵天翔将她领养,像亲女儿一样对他疼爱有加,并将她培养成一名大学生。所以,她视邵天翔为亲生父亲,一心想报邵天翔对她的养育之恩。李毅听后有所感动,觉得邵天翔即使是罪犯,人性中也有闪光点,邵苏华的感恩心更无可非议。他对邵苏华说,您的孝心让我敬佩,可我不能也救不了邵天翔。如果他被判刑,我可以与您一同去探监;哪一天他去世了,我可以以晚辈的身份陪您一同去祭奠,以报答您对我妻子和孩子的救命之恩。邵苏华听李毅这么说,也就不好再勉为其难了。

为进一步敲实邵天翔出境倒卖国家文物的证据,省公安厅决定与国际刑警组织合作。本来还准备分兵三路赴澳门、法国、日本深入调查,无奈办案经费实在紧张,只能先到澳门。张小虎得知这一情况,觉得这为解正到法国寻找叶雨菡提供了天赐良机。他一方面请郑国华加紧办好解正的私人护照和出境手续,另一方面与解正商量了一个周密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