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扫黄行动

第二天上午九点,潘阿狗拨通了夏中华的电话,说仍在昨晚的“烟波亭”酒店请他们吃早饭,并且有重要的事情相告。

江小兰比夏中华早起了二十分钟,经过昨夜情意绵绵、酣。淋漓的灵与肉的欢乐,她已将被亲生母亲遗弃的等所有不快统统抛在了脑后。洗漱完毕,拉开窗帘,一阵挟着水气的湖风扑面而来,凉爽而惬意。蔚蓝的天空没有云彩,好像倒挂的湖面,金色的阳光把“天鹅湖”照得波光粼粼。天鹅湖虽没有大海的壮阔,长江的气势,却有自己独特的恬静和浪漫。江小兰觉得,夏中华的气质颇有些像天鹅湖。听到夏中华与潘阿狗一早就通话,她说:“华哥,这个潘阿狗到底是你什么样的狗头朋友,对你这么热情。”

夏中华向江小兰介绍了带有传奇色彩的潘阿狗。潘阿狗的弟弟潘狗狗与他是孪生兄弟,他们有一个哥哥叫潘阿牛。由于上学时他们的父母遇到车祸双亡,从小就由爷爷奶奶带大。爷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奶奶方氏,稍通医道和相术,经常替人看相,在方圆数十里颇有名气,人称“方半仙”。因为奶奶的人脉,兄弟三人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取得了一座荒石山的承包权,搞了一个石灰窑。那年月举国上下搞基建,石灰窑就像摇钱树,三四年下来就赚了四百万,石灰窑也增加到了五个。因为潘阿狗仗义,有点“小脑筋”,从小又学了点拳脚,在四邻八村有一定的人缘,便掌握了家中的财政大权。亲朋好友和乡亲们见他们发了横财,纷纷前来借钱,两年左右,借出去近百万。那年月,万元户已是富翁的标志,可想而知他们借给了多少人。兄弟三人觉得这样没完没了地借下去,不可收场,就由潘阿狗出面,当着众“债主”的面,一把火烧光借据,同时宣布:从今以后所有债款一笔勾销,但也不再向任何人借钱。

那时候的潘阿狗,真是豪气万丈,风光透顶。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由于潘阿狗有钱后沾了赌博的坏习气,有次被人串通好骗到县城,豪赌了四天四夜,潘阿狗不仅输光了带去的现金,还把所有石灰窑和矿山承包权抵了账,一下子由百万富翁变成了穷光蛋。他的两个兄弟一气之下离开他到深圳打工去了,与他已经订婚的未婚妻也弃他而去。在人财两空的窘境下,潘阿狗不吃不喝在家睡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奶奶说服了他。奶奶对他说:小伢唉,钱财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富而思淫,贫而图强,今后只要走上正道,就是你一生最大的福分。潘阿狗自小就非常尊重、信服奶奶,他记住了奶奶的话,从此坚决戒赌,在一家乡镇企业当了供销员,一当就是近十年,这期间他盖房娶妻,有了儿子。

潘阿狗跑供销较为成功,主要靠的是“诚实的说谎”。一般人说谎尽管嘴上天花乱坠,心里却虚得很,而潘阿狗的“说谎”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说谎,只是夸大,由于文化低,夸大到什么程度才算恰当他难以把握,往往夸大到神话一般。但他的态度、语气和表情都显得非常真诚,内心也不认为是说谎,所以许多人反而认为他比较实在,只是表达方式欠缺。潘阿狗为了使别人相信他的话,每说完一个“神话”都会发一个毒誓:“骗你我是狗日的。”时间长了,有人就说,你名字叫阿狗,本来就是狗日的吧。他对此并不生气,一笑了之。有了解他的人要他发这样的毒誓:“骗你我奶奶马上就死!”潘阿狗坚绝不干,他可以发任何毒誓,就是不能诅咒奶奶。

尽管潘阿狗把奶奶视为神仙,但奶奶在七年前还是去世了。据说,在去世那天晚上,奶奶把潘阿狗叫到床前,气息微弱地说:“小伢,我昨天梦见你五年前先走的爷爷了,你爷爷说他在那边太寂寞,托梦让我今天去陪他。我走了之后,你一定要好好做人;另外,要把我衣箱里的一只青铜香炉保管好,实在困难的时候,可以派到用处。”说完,便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潘阿狗沉痛而隆重地为奶奶举办了丧礼,几乎花完了所有积蓄。做完“三七”,他才有心思查看奶奶所说的那只香炉,香炉高约十几厘米,口径二十厘米左右,底部刻有“大明宣德年製”款。前面五个字他认识,最后一个“製”字是繁体字,他不认识,至于“大明宣德年”是什么朝什么代,他也搞不明白。半年后,他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夏中华,请夏中华到家中帮助鉴定。夏中华从器形、铜质、工艺、包桨、款式等方面综合分析后,断定这是一只珍稀的“宣德炉”。

“宣德炉”为明代宣德年御制,存世量极少,价格也很昂贵。市场上常见的所谓“宣德炉”,少数为清代民国时期所仿,多数是新仿。令夏中华费解的是,如此珍稀昂贵的皇家御用品怎会流落到潘阿狗家?难道潘阿狗祖上真有贵人或与贵人有莫逆之交?

夏中华看潘阿狗憨厚,不忍说谎,但也不可能将实情和盘托出。只是告诉潘阿狗,这是件好东西,可市场上仿造的太多,很难有人认,不容易出手。潘阿狗因当时老婆生病,急于用钱,恳求夏中华帮助变卖。夏中华问他想要多少钱,潘阿狗说想要两三万。夏中华说,潘兄,你是老实人,我不能欺负你,我给你二十万,今后如果赚到了钱,还可以再资助你一些。潘阿狗感动得差点跪下。后来,潘阿狗用这笔钱不仅治好了老婆的病,而且给刚成立的天鹅湖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刘大牛送了一份厚礼,混了个派出所副所长。从此,他不仅认夏中华为老师加兄弟(其实夏中华比他小一个月,为显尊重,彼此都称对方为兄),而且迷上了古玩。只要夏中华吩咐的事,他定会尽最大努力去办好。

夏中华一边向江小兰介绍着自己与潘阿狗的认识过程以及潘阿狗的传奇故事,一边下了船,从曲廊向“烟波亭”酒家走去。

潘阿狗早就为夏中华和江小兰点好了丰盛而有特色的早餐。一见他俩走进包厢,潘阿狗一脸坏笑道:“妹子,昨天睡得好吗?”

江小兰不敢多话,只是点了点头。

“一个人睡在船上不害怕吗?”

江小兰脸一红,不好解释,仍然点了点头。

“船上的夜宵味道怎么样?”潘阿狗得寸进尺地问道。

江小兰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夏中华立即前来解围:“阿狗,你哪来这么多的鬼话,再饶舌我们立即走人。”

潘阿狗立即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满脸堆笑地说:“怪我嘴痒,对不起,二位请用餐,请用餐。”

就在夏中华和江小兰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潘阿狗用神秘的口吻说:“二位,还记得昨天晚饭要结束时我接到命令要执行任务吗?你们猜一猜,我执行的是什么紧急任务?”

夏中华说:“你们这里既不禁赌又不扫黄,能有什么紧急任务。”

潘阿狗得意地笑道:“夏兄,你没想到吧,昨夜就破例了,不仅扫了黄,还抓了一个大人物,而且跟你们江河市有关。”

夏中华说:“这里马上要属江河市管了,你们敢抓江河市的大人物?”

潘阿狗晃着脑袋:“没办法,军令如山。刘主任亲自布置的,我只管执行,不管原因。”

夏中华想起到这里只见到过薛贵明和解正,他与薛明贵没有交情,解正因经常找韦大海,自己与他比较熟悉,也可称为朋友。莫非是他们之中有谁被抓了?出于好奇,他追问道:“到底是谁?你在我面前别卖关子。”

见夏中华对此事感兴趣,潘阿狗脸上露出狡黠的神情:“刘主任一再关照,要我们绝对保密,他的话对我来说就是圣旨。”

“那我的话对你来说就是狗屁了?”夏中华假装生气地说。

“哪里哪里,夏兄,说句掏心窝的话,您的话对我来说比圣旨还要圣旨。可是,我要告诉你——”,他把嘴贴到夏中华耳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说,“您能不能尽快帮我把那块玉卖掉。”

“成交。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夏中华知道,对潘阿狗这种人说话太文不管用。

于是,潘阿狗压低声音,详细地说出了这次“紧急任务”的来龙去脉。

刘大牛与潘阿狗同乡不同村,他是在双峰乡党委书记的位置上被提拔为天鹅湖开发区管委会主任的,级别上享受副处级。此人敢说敢干,讲哥们义气,但作风霸道,牛气冲天,谁惹了他,他六亲不认,敢下狠手。他昨晚宴请的客人,据说是来自北京的一位投资商,神通广大,刘大牛与他结识不久,却很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很想在他面前表示一下自己的盛情,没想到遇上了薛夕坤的儿子薛贵明,让他丢尽了面子。县委书记殷骏在电话中指令要他让出包厢,赔礼道歉,他全县只怕殷骏一人,面上不得不让步,暗中却愤愤不平。他再干四年就得退居二线,不要说薛贵明这样的纨绔子弟他不放在眼里,就是薛夕坤本人他也用不着巴结。再者,他一看薛贵明这样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心里就不舒服,再看薛贵明带来的两个小妖精,就认定这几个人晚上不会干好事,心中当时就起了杀机:这种人既然得罪了,仇就结定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得罪到底,把事情闹大,让他当市委书记的父亲不好收场。当然,刘大牛并不是个莽汉,他在决定行动前,想到了自己的一个小兄弟——江河市市长柳晓曼的秘书霍晓忠。他和霍晓忠通了电话,霍晓忠告诉他,薛贵明是江河市规划局办公室主任,副处级,此人外表儒雅,内心肮脏,是个好色之徒。刘大牛说,如果我今晚在这里收拾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你能否请柳市长帮我说说话。霍晓忠请刘大牛稍等片刻,他立即把这事向柳晓曼做了汇报。柳晓曼听了这一情况,觉得里面可以做大文章,便告诉霍晓忠,让刘大牛放心大胆地收拾,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到时会有人为他说话并感谢他,但他千万不能把柳晓曼和霍晓忠牵进这件事中。霍晓忠领会了领导的意图,立即打电话对刘大牛进行了鼓励和指导。

刘大牛毕竟在官场上跌打滚爬了二十多年,他清楚霍晓忠的态度肯定与柳晓曼有关,心中就更有底了。吃过晚饭,他把客人安排好以后,先叫派出所所长许子宝查了薛贵明的住宿,得知薛贵明独包了最大的1号船。之后,他又把自己的忠实奴才潘阿狗叫来。给这两个正副所长分了工:潘阿狗带五个人晚上扫黄——只“扫”1号船;要带上照相机和摄像机,把“证据”拍下来;然后把薛贵明及两个女人押上岸审讯。许子宝主要负责突击审讯;把审讯笔录和船上拍摄到的证据送一份给刘大牛,另一份经技术处理后立即在国内有影响的网站发帖,标题为“天鹅湖扫黄,江河市1号公子落网。”

潘阿狗虽然觉得这次扫黄颇为蹊跷,但在他看来,刘大牛既是他的恩人,又是他的最高领导,他对刘大牛的指示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因此,晚上十二点半左右,潘阿狗在得到1号船内应的电话后,便立即上船,迅速把船上的三个人都拷了起来,并拍摄了现场。薛贵明与陪在他左右的两个女孩都赤身裸体,潘阿狗着实饱了一顿眼福,他从来没见过如此漂亮、白嫩、性感的女人,他故意拖延了一段时间,才让薛贵明和两个女孩穿上衣服。

潘阿狗把三人押上岸后,立即将他们带到派出所的三个房间分别突击讯问。审讯薛贵明的时候,他开始十分强硬,说这两个都是他的情人,只是玩了个“双飞”,你们无权采用这种野蛮、非法的手段侵犯人身自由和个人隐私。许子宝是个老公安,他知道党员干部养情人和嫖娼的性质是不同的,前者轻则批评教育,重则警告通报;后者则一律“双开”(即开除党籍和公职)。许子宝更清楚,区别“情人”还是嫖娼公安内部有三条不成文的标准:一是看女方是否以牟利为目的;二是看男女双方保持固定关系的时间是否超过一年;三是看双方是否熟悉对方的真实姓名、年龄等。薛贵明除了知道对方的艺名,其他都一无所知,这就基本说明问题了。

那两个女孩经不住几句恐吓,就全部招供了:一个叫郭敏敏,二十一岁,是某电影学院大四的学生,经人介绍先后与薛贵明发生过三次关系,每次都是八万元现金。另一个叫刘丽,二十岁,是郭敏敏的学妹,第一次与薛贵明发生关系,拿到八万后要交二万给郭敏敏。女方的证词,已使薛贵明的嫖娼罪名成为板上钉钉。而这两个在银幕上曾演过清纯少女的未来之星,在实际生活中所演的主角却是妓女。

夏中华听完潘阿狗的叙述,摇着头说:“阿狗,你们好狠毒、好下流啊。”

潘阿狗挠着头说:“夏兄,没办法,这是我们的工作,再说,那几个野男女——”说到这里,潘阿狗突然停顿了下来,因为夏中华与江小兰也可以说是“野男女”,潘阿狗怕他俩引起误会,忙改口道:“真正的男女朋友没什么要紧,跟他们不一样、不一样。”

夏中华问:“这些东西你们在网上发帖了吗?怎会允许发的?”

潘阿狗说:“今天凌晨就有人在网上发了出去,该遮的地方遮了一下。现在不是有句顺口溜嘛:网上要用马赛克的是‘三部’:胸部、阴部、干部。公安部门,发这些东西还是有特殊办法的。这个应该热闹了,即使有人想删帖,恐怕也来不及了。唉!薛公子倒没什么,反正大树底下好乘凉,当不了官就经商。那两个花一样的姑娘可毁了,可惜,真可惜!”潘阿狗说到姑娘时,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那撩人魂魄的裸体,眼中充满了饥渴。

低着头一直没有吭声的江小兰忽然抬头问道:“阿狗兄,你说实话,要是那两个小明星给你,你会拒绝吗?”

潘阿狗黑脸上印出了一片红晕,有点口吃地说:“我……我……我没钞票。”

“如果不要你的钱呢?”江小兰追问。

“哪有这……这种好事。要……要是真有,这不违法,我敢要。他奶奶的,遇上这样的仙女,只要不收钱,违法我也敢要。”

“好啊,下次我不一定陪夏中华来,可能陪其他人来,当然,我绝不做肮脏的金钱交易,到时看你敢不敢抓我。”说完,拉起夏中华的手,说了声“走”,便转身迈出门外。

潘阿狗尾随着夏中华,再一次提起:“夏馆长,我那块玉……”

夏中华头也不回地说:“放心,我说话算数。”

焦尾县为县级市,因中国四大古琴之一的“焦尾琴”而得名。“焦尾琴”是东汉著名文学家、音乐家蔡邕所创。据史载,蔡邕隐居吴楚之交的观山(今焦尾县境内)、黄山湖一带,并于观山一农家灶堂里抢出一段尚未烧尽的青桐木,制成一张古琴,音色奇绝,因琴尾留有焦痕,故取琴名为“焦尾”。后遂以千年佳话、千古传奇为县名。县委书记殷骏今年四十七岁,身材瘦削,马脸鹰眼,说话嗓门有些沙哑,看上去文质彬彬,实际上是个铁腕人物。

他本名叫殷警,当小学老师的父亲为他起的这个名字,大概是要他警钟长鸣,谨慎处事。没想到他从小就被村上人叫做“阴茎”,还有人干脆就叫他“鸡巴”。在学校读书时,老师一喊到“殷警”,教室里就哄堂大笑。可以说,“殷警”这个名字使他从小就受尽了屈辱,而屈辱反倒促使他的性格不断强硬起来。

二十五岁时,他当上了大队书记。这时,他决定改名,把“警”字改为“骏”字,意即要使自己成为一匹奔驰的骏马。从此,村上人谁要是再敢叫他的旧名,他就往死里整,结果再也没人敢惹他了。发展到后来,别人在他面前不仅不能说“阴茎”、“鸡巴”,就连“茎”和“鸡”都不能提,如同朱元璋因当过和尚,避讳“秃”和“亮”一样。

殷骏三十岁当了团县委书记后,在党校拿了一个大专文凭。此后十七年,他历任乡党委书记、副县长、县委副书记、县长,今年年初换届时才提拔为县委书记。焦尾县属齐州市管辖。就在他根据齐州市委的精神、雄心勃勃地规划着焦尾县新的宏伟蓝图时,突然传来了区域调整的消息——焦尾县要划归江河市管辖,他一时难以按受,因为他与齐州市的主要领导关系很铁,而与江河市的领导只是面熟,并无深交,这无疑会影响他今后的发展。他找到齐州市委书记姚南军,表示自己不愿离开焦尾县,不愿离开姚书记。姚书记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的想法我都能理解,我自己也不愿把辛辛苦苦培育起来的儿女送给别人。但作为一个党的干部,必须服从大局。省城搬迁是全省的大事,焦尾县划给江河市是大局的需要,容不得半点讨价还价。听说省委为了顺利完成区域调整,提议焦尾县县委书记要进入江河市常委班子,这对你来说倒是一次很好的机遇啊。所以,尽管我很欣赏你,但不能耽误你的前程。殷骏听姚书记说得情深意长,再说又能捡到一个从天而降的馅饼,心中感到欣慰。从此,他就寻找机会与江河市的领导特别是主要领导开始接触。他到薛夕坤家拜访时认识了薛贵明。昨天接到薛贵明的电话,他觉得这是与薛家加深感情的极好机会,便狠狠地教训了刘大牛一通,并指令他一定要对薛贵明赔礼道歉,热情服务。万万没想到,这个胆大包天的刘大牛竟是如此地“热情服务”。刘大牛不仅自己闯下了大祸,还害得他殷骏无法交待。上午十点,他亲自打电话把刘大牛叫到了自己办公室。

刘大牛进门后看着殷骏阴沉的脸,心中惴惴不安。他明白,殷骏虽然长得瘦小,却是个外柔内刚之人,骨子里比他刘大牛要霸气得多。刘大牛遇到殷骏这样的人,用当地的土话来说,就是吃生米的遇到了吃毛稻的。好在刘大牛早就想好了应对之策,加之有江河市有关领导暗中支持,底气稍有增加。他在殷骏办公室对面的双人沙发上坐下,咳嗽一声,先主动开了口:“殷书记,看你这神情我是捅了大娄子了?”

“捅大娄子了?天是小牛,你是大牛,你怕谁?你怕捅什么娄子?”殷骏不阴不阳地说。

“殷书记,您听我解释……”

殷骏打断他的话:“你想解释什么?我叫你坐下了吗?”

刘大牛尴尬地站起来,像一个因上课迟到而在教室门外罚站的小学生。

殷骏看都不看刘大牛一眼,望着窗外,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烟,一支烟抽光,他感到自己这无声的语言已经把刘大牛的气焰压了下去,才转过椅子,站起身来,走到刘大牛面前,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右手往下压了压,示意给刘大牛“赐坐”。

“老刘,你现在工作的主动性、创造性很高嘛,不经汇报就主动开展‘扫黄’运动了,不简单,不简单,那就请你谈谈成果和体会吧。”殷骏语调阴沉,暗藏芒刺。

刘大牛听得出殷骏的弦外之音,但这时只能装疯卖傻,接过话头说:“殷书记,昨晚的行动可能有些冒失,但这绝不是我心血来潮。我早就在思考,要增强天鹅湖开发区的吸引力,主要得靠政策、诚信和服务,而不能靠‘半红灯区’来招揽顾客,否则,一旦内情暴露,我刘大牛的乌纱帽不值钱,就怕对您殷书记不利。所以,我根据您半个月前所做的‘治理社会环境,以崭新的面貌迎接党的十八大召开’的报告精神,考虑要加强对开发区社会环境的治理。”

刘大牛以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作挡箭牌,说得并非没有道理,但殷骏岂能被他轻易瞒住,阴沉地说:“你既做了婊子,就不要再立牌坊,说这么多的废话。谁也没有反对你治理社会环境,可你为什么只抓了薛贵明和他带去的人?不就是因为薛贵明伤了你的自尊,你就借机报复、显显自己的威风吗?你知道这么一折腾会引起什么后果吗?”

刘大牛小心翼翼地说:“昨晚我已在家睡觉,开发区派出所所长向我反映,说是有人举报1号船上发现轮奸犯罪活动,而且受害者是未成年少女。我一听这事非同儿戏,就叫他们查一查,没想到是薛贵明。因为没人认识他,也不知道他的身份,这些王八蛋就把事情办得过了头。不过,得罪了薛贵明,也不见得是坏事。我看这小子绝不是好种,他的事半遮半掩反而不行,索性闹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如此一来,我们或许可以找到不划归江河市管辖的理由;即使划过去了,你这个市委常委也是箩里坐笆斗——稳得狠,没人敢因为这件事动你。阳光之下,天理昭昭,何所畏惧?”

“嘿嘿,老刘啊,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呀。”殷骏第一次笑了起来,不过,这笑声很复杂,“如此看来,把薛贵明嫖娼的事在网站发帖,也是你指挥的,至少你是知道的,是不是?”

如果说前面的话刘大牛是半真半假的话,这时他就全是胡编了:“殷书记,你这可冤枉我了,我是个粗人,真正的网盲,发帖不发帖,我不知、不懂、不感兴趣。也许是派出所那几个王八蛋为了自保,来了个一不做二不休,这样至少社会舆论对他们有利。”

殷骏以不屑的口气说:“大牛,你不要做缩头乌龟,你是开发区一把手,即使网上的事完全是你手下干的,你也要承担领导责任。你的牛气被狗吃了?既然敢把事情闹大,就要敢于担当,让我有个交待,这才像个堂堂男子汉,这才是你刘大牛的性格。”

刘大牛这人就是吃软不吃硬,他咀嚼出殷骏上述这番话对他有明贬暗褒的味道,便一拍胸脯说:“殷书记,只要能保住你,保住我那些兄弟,天大的事由我一个人来扛。”

殷骏递给刘大牛一支烟,替他点燃,脸色凝重,声音沉痛:“在下午的常委会上,我将提请免去你的开发区管委会党委书记和主任的职务,并上报齐州市委。理由嘛,就是管理不善,造成了重大影响。至于齐州市委是否批准,其中还有些玄机,这就要看你的运气了。但是,你仍在开发区工作,仍是开发区实际上的一把手,因为你最早的头衔是天鹅湖开发区总指挥,这个头衔是县里任命的,当时的副处级也是‘地方粮票’,不需要上报齐州市委。我相信你不太在乎虚名,而在乎实权,实权没有任何变化,因为我近期不准备派新的领导到开发区去。至于将来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老刘,你在关键时刻先是害了我,后又帮了我,这份情,我会记得。”殷骏这样做,既对薛夕坤作了交待,减轻了自己的压力,又对刘大牛放了一条生路,可谓用心良苦,一举两得。

刘大牛的心思虽不如殷骏缜密,手腕虽不如殷骏巧妙,但当了这么多年领导,各种套路见得多了,对殷骏的算盘自然心中有数。特别是殷骏最后一句话,说得有情有义,最对刘大牛的胃口,刘大牛感激得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他对殷骏一抱拳:“殷书记,就凭您最后一句话,什么事我都甘愿担当,士为知己者死。”

殷骏握住他的手:“老刘啊,你真不愧对‘大牛’这个名字。”

薛夕坤自从任市委书记以后,上午都是按照老习惯提前十分钟上班,迎面见到熟悉的人,他都会点下头或微微一笑,只有当别人道“薛书记早”的时候,他才会回一声“你早”。今天,他一往如常,但感到别人的目光和表情稍有异常。

他进办公室不到十分钟,秘书吴光华就快步地走到他面前,脸色有些紧张地说:“薛书记,您儿子出事了,您知不知道?”

薛夕坤对此事一无所知,有些惊愕地问:“出了什么事?”

吴光华说:“昨晚在焦尾县的天鹅湖,他因嫖娼被派出所抓了起来。今天一早,全国各大网站都刊登了视频和消息,其中有些帖子还把矛头指向了您,影响很大。”

薛夕坤头脑一阵轰鸣,脸色发白,但他毕竟有多年的修养和历练,一分钟之后,他就恢复了平静:“我对网络不太在行,你把首先发帖的那家网站,还有本市和焦尾县的网站给我写下来,我看看再说。”

吴光华立即把网站添加到了薛夕坤电脑的“收藏夹”中:“薛书记您看吧,我会一直在自己的办公室听候您的召唤。”说完,也不敢看薛夕坤的脸色,悄悄地退出了办公室,并轻轻地把门带上。

薛夕坤首先打开天涯网,发现最为醒目的标题是“天鹅湖扫黄,江河市1号公子落网”。其中有事件的叙述,有薛贵明和两个“侍女”在派出所的审讯笔录片断,有现场拍摄的照片和视频画面,画面所涉人物的面部和敏感部位有马赛克遮掩,但薛夕坤一眼就认出,那个嫖娼者正是自己的儿子薛贵明。

薛夕坤又打开焦尾县的网站,只见上面有许多触目精心的标题:“子不教,父之过,由儿及父的联想。”“江河市掌舵人舵向何处?”“江河市官场如此不堪,焦尾县受其管辖岂不是羊落虎口?”“天鹅湖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刘大牛铁腕扫黄,吉凶未卦。”……

薛夕坤最后打开本市的网站,也有许多标题发人深省:“虎去狼来,江河市百姓的前途堪忧。”“官员如此风流,且看高层如何动作。”“农民种田一年,不如官员潇洒一天。”“警告江河市良家妇女,晚上千万不要外出。”……

薛夕坤看帖子,除了天涯网的事件叙述,其他的基本只看标题,看了四十分钟左右,他关上电脑,双眉紧锁,心情有些沉重,便打电话到值班室:“不管谁找我,就说我不在。”他要冷静地思考一下,如何面对这一突发事件。

薛夕坤平时不抽烟,但今天他的思绪有点乱,心情又郁闷,便破例点起一支烟,慢慢地捋着自己的思路。平心而论,他对儿子的管教是严格的,平时只要听到、见到儿子有什么不轨之举,他都会严加批评。儿子大学毕业后,没有依靠权势走后门,而是通过考试在近万人中以第三名的成绩被录取为公务员。在市规划局工作四年,才提拔为办公室主任,也不算太快。当时有人提出要给他一个副处级待遇,薛夕坤坚持不同意,只是在祝一鸣离任前两个月,由祝一鸣提出来,并得到除薛夕坤本人以外的市委常委的一致通过,副处级才定了下来。儿子恋爱谈了不少,总是谈了吹,吹了谈,去年也是薛夕坤和夫人最后拍板,让儿子娶了薛夕坤的大学同学、省水利厅副厅长的女儿童珊珊为妻。儿子结婚后自立门户,薛夕坤见得少了,加之公务繁忙,当面教育的机会也日渐减少。对儿子的好色倾向,薛夕坤前几年略有所知,曾郑重地敲过警钟,无奈他妈妈自小对他溺爱,并说好色是男人的本性,婚前多接触女人,有助于婚姻稳定。现在看来,小小疖子,未加治愈,终成毒瘤。这与儿子地位的提高,与自己成为江河市一把手恐怕不无关系。现在既然出了这样的丑事,就必须按照党纪国法来处理,否则就对不起党和人民,也玷污了自己的一身清白。加之有些人想借题发挥,兴风作浪,如果处理不当,可能酿成大祸。由儿子想到如今党政干部队伍的现状,薛夕坤觉得奢靡之风、颓废之风、堕落之风日趋严重。他以往从不打听(实际上没人愿向他反映)男女之间营蝇狗苟之事,自任市委书记之后,这方面听到的反映多了,不仅在普通干部中,而且在市委市政府班子成员和相当一批县处级干部中,此类事不绝于耳。他觉得如果从自己的儿子开刀,刹一刹这股歪风,加强干部队伍的思想作风建设,或许能起到较好的作用,这也是自己的职责所在。当然,这样做免不了葬送儿子的政治前程,免不了要与妻子有一场不小的争吵,那也是无可奈何的。

薛夕坤理出了头绪,觉得对此事的处理刻不容缓,越快越好。他知道优柔寡断是自己的一大弱点,这一弱点的形成虽有内在的性格因素,也与以前一把手的过分强势不无关系。现在,他自己当了一把手,成了航船的掌舵者,有时稍加犹%,就会偏离航向,甚至触礁沉船。他已经失去了优柔寡断的资格,必须在实践中尽快克服这一弱点,对儿子的果断处理,也许是最好的证明。他先打电话给市纪委书记姜克己,要他派人到焦尾县先找县委书记殷骏,通过他再到天鹅湖派出所调查核实薛贵明嫖娼的情况,纪委先提出处理意见,争取下午交常委会讨论。给姜克己通完电话,他又打电话叫秘书来他的办公室。

吴光华在值班室费了小小的周折——王玲不放他进去。吴光华说,王玲你不要搞错,我是薛书记的秘书。王玲说,薛书记关照过,现在“任何人”不能进去,你只要属于“人”,就不能进去。吴光华真是“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只得在值班室向薛夕坤打了电话,由王玲接了薛夕坤的电话后才被放行。王玲这样做,就是想让薛夕坤知道,她只对他一个人负责。

薛夕坤对吴光华说:“你马上拟一份会议通知,下午三点召开常委会,拟好后立即发出去,另外,叫值班室通知到每个常委,不得缺席。”

吴光华点头遵命,接着从口袋掏出一封信,说:“薛书记,刚才三真山县磨盘镇的党委书记欧阳皓要求见您,因为值班室不让进,她就把这封信交给了我,要我务必尽快当面送给您。”

薛夕坤说:“你先把急事办了。”然后,拆开信看了起来。这是一封要求辞职的信,内容大致如下:薛书记,我在中国人民大学获经济学硕士后,被分配到三真山县委办公室工作,今年六月调至磨盘镇任党委书记。左大力任县长时曾数次对我有过性骚扰行为,他任县委书记后,更是变本加厉。昨天“七夕情人节”,他以工作调研为名到我镇,晚上叫人把我灌醉,语言轻佻下流。在我昏睡后,又在歌舞厅的沙发上对我进行人身污辱,若不是李毅书记赶到制止,不知会是什么后果。我不愿轻易放弃自己的理想,也不忍心离开我多年工作过的三真山县,但我更不愿做权贵的玩物。我思忖再三,如果继续在左大力掌控的地方工作,迟早必酿恶果,故越级提出辞呈。若组织上能够另行安排我的工作,我一定服从;若不能安排,我将自谋生路。急等薛书记的指示。

薛夕坤看完这封信,脸色显得很凝重,他知道,一个名牌大学的高才生,一个年轻的未婚女干部,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写这封名为辞职实为控告的信越级反映的。他看了一下表,尽管快到午饭时分,但还是拨通了李毅的手机。

因为柳晓曼的市长办公室在另一幢楼,所以书记办公区包括了这么几个房间:薛夕坤的办公室;旁边的常委会议室;对面是李毅和袁圆芝的办公室;还有一个洗手间。

李毅正在与袁圆芝交谈事情,接到薛夕坤的电话,便朝袁圆芝挥挥手,急匆匆地向薛夕坤的办公室走来。

薛夕坤招呼李毅坐下,把欧阳皓的信递给他说:“你也看看吧,这事涉及你,我想了解一下真实情况。”

李毅很快就看完了信,说道:“薛书记,信中反映的都是事实。我可以负责地向您汇报,欧阳皓的确是一位德才兼备的年轻干部,长相也不错。我离开三真山之前把她安排到磨盘镇当党委书记,主要是想把她当作县级后备干部,在艰苦的地方历练一下。关于左大力同志,我觉得他是个很复杂的人,这个人有基层工作经验和闯劲,但他的私欲比较严重,几次走到悬崖边上,经过我的劝说以及祝一鸣书记的警告,他才没有掉下深渊。当时,让他接任三真山县县委书记,主要是祝书记定的,我考虑到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也没有加以反对。至于他平时对欧阳皓的性骚扰,只是偶尔听说,并没掌握真凭实据。但昨天晚上我接到欧阳皓的求救信息,便立即和我爱人一起赶到了现场,亲眼见到了在歌舞厅昏睡的欧阳皓,也目睹了左大力的不轨行为,为此,我还第一次和他动了粗。本来这事我想择日向您汇报,没想到这么快您就主动找了我。”

薛夕坤说:“你在三真山县工作了五年,对那里的干部情况应该比我更了解,我相信你反映的情况是真实的。对这件事如何处理,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既然薛书记这样说,我就不绕圈子了。我认为,对左大力必须做出适当处理,比如说,通报批评甚至党内警告。如果说他当二把手时还有所收敛的话,现在当了一把手就有了‘绝对权力’,可以肆无忌惮了。警告他一下,敲打他一下,既是刹一刹歪风邪气,也是对他本人的挽救。至于欧阳皓同志,我确实为她的遭遇而惋惜。一个人的成长环境十分重要,她现在所处的环境,不要说成长,恐怕连生存都有难度。所以,本着关心爱护人才的出发点,我希望市委能够帮助她改变一下环境,调动她的工作,比如说,调到市委办公室是不是可以?”

薛夕坤说:“李毅同志,你的思路基本与我吻合,不过你考虑得更具体。我想,你当副书记以来,还没有专门的处室为你服务,是不是可以把办公室调整一下,设立综合一处和综合二处,一处主要为我服务,二处主要为你和圆芝服务。现在名义上是处,实际上是科级,她只是平级调动,没有什么不妥吧?”

李毅显得有些为难:“薛书记,处室调整我没有意见,可让一个未婚的女同志当我的综合处长,会不会……有流言蜚语?最好还是换个男的吧。”

薛夕坤鼻翼翕动了一下:“你这就过分谨慎了吧?你的思想品德谁不知道?身正还怕影子斜?”

李毅尽管觉得这样安排不是太理想,但为了帮助欧阳皓摆脱困境,便表示同意。

薛夕坤说:“这件事我叫袁圆芝具体操作。另外,我儿子的事你一定也听说了吧,这件事必须立即处理,多拖一个小时都可能惹出更大的麻烦,我已通知下午三点召开常委会,希望你不要考虑我的面子,坚持党性,直言不讳。”

李毅叹了口气:“薛书记,对贵明的事我真感到遗憾和痛心,我也能理解您现在的心情。但是,他既违反了党纪国法,又有您这样的特殊背景,如果不秉公办理,恐怕对您和新班子的威信都有负面影响,对江河市人民也无法交待,对焦尾县的区域调整可能也会带来麻烦,所以,您必须做出牺牲。”

薛夕坤苦笑了一下:“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到了,我谈不上有什么牺牲,而是理所当然必须按党纪国法办事。至于我儿子,那完全是咎由自取,古人尚能做到铁面无私,大义灭亲,我们共产党人为什么不行?我希望从我儿子开刀,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李毅敬佩地点点头:“您想以此为契机,整顿党的作风,我会全力配合的。”

这时,薛夕坤的手机响了起来,原来是焦尾县的殷骏打来的。他说:“薛书记,我是来向您检讨和赔罪来的,令公子的事真是阴差阳错,等我知道时已酿成大祸,我心情十分沉痛。我已采取了三项措施:第一,责令派出所立即放人,并把审讯材料交给我,由我亲自销毁;第二,我下午立即召开常委会,撤销天鹅湖管委会党委书记、主任刘大牛的职务;第三,由县公安局牵头,先在本县删除所有不雅帖子,然后与国内几个大网站联系,请他们予以帮助。这些尽管是亡羊补牢之举,但我必须尽到自己的责任,请薛书记批评赐教。”

薛夕坤回答道:“谢谢殷书记的一片好心。但是,殷骏同志,你我都是党的领导干部,这种违背民意、堵塞言论、助纣为虐的做法不仅起不到‘亡羊补牢’的效果,而且只会起到推波助澜、扩大事态、欺骗党和人民的作用。所以,我请求你取消上述的所有措施,让大家都通过这一事吸取教训,警钟长鸣,如果你相信我,不想害我,请按我说的去做。另外,我市纪委今天有同志到你县调查核实此事,我们也急等调查结论准备下午开常委会,希望你能抓紧时间,予以配合。我现在无权对你发指令,以上所述,只是真心相告,或者作为建议吧。”

殷骏说:“薛书记,您真是高风亮节,那我一定按照您的建议,不,按照您的指示执行。请再一次接受我真诚的道歉。”

薛夕坤与殷骏通完电话,一看表,已超过下班时间半小时,便对李毅说:“不好意思,连累你饿肚子了,下午还要准备会议,快吃饭去吧。”说完,两人一起走出办公室。

下午的市委常委会推迟了半个小时才开始,主要是纪委调查组整理材料耽误的。

薛夕坤主持会议。他说:“今天的第一项议程,也是主要议程,就是讨论如何处理薛贵明同志——”说到这里,他犹%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用“同志”二字是否合适,“讨论如何处理薛贵明同志的嫖娼案。我是他的父亲,本应回避。但由我亲自参与处理,可能对全市党员干部的教育效果更好一些。我的想法向省委黄春江书记汇报过,得到了他的支持。请同志们相信我会秉公办事。有关案件的情况请姜克己同志介绍。”

姜克己介绍了薛贵明嫖娼案的调查情况,内容与天涯网上首发的帖子基本相符。不过,他还强调了两点:第一,纪委的调查报告主要不是依据媒体的报道,而是依据天鹅湖派出所提供的材料。第二,妓女不是一人,而是两人,按照有关规定,三人以上视为群体淫乱,性质更为恶劣。所以,纪委拟了一个初步意见,建议严格按照党纪,开除薛贵明的党籍和公职,撤销他的一切职务。

讨论此类事情,通常是按照常委名次的排序,由前至后。因为薛夕坤是主持人,首先发言的只能是柳晓曼。多数人都认为柳晓曼对此事最为幸灾乐祸,也是最大的受益人,因此,她一定会借题发挥到极致。

柳晓曼先看了看低头沉思的薛夕坤,又看了看仍在翻阅材料的姜克己,清了一下嗓门,开始了发言:“同志们,我上午看了网络上的有关帖子,现在又听姜克己同志作了案情介绍,使我感到奇怪的是,纪委的调查材料与有关帖子的内容何其相似。这说明网上所发帖子的源头,就在天鹅湖派出所。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背后有没有人指使?他们的‘扫黄’为什么只对准薛贵明?薛贵明所住的船停在湖中央,如此长的距离船主对派出所的动静会一无所知吗?这一切不能不使人产生怀疑,怀疑这个案件是有人精心策划的;怀疑制造这一案件的目的,不仅是针对薛贵明和薛夕坤同志,而是与焦尾县的区域调整有关;怀疑焦尾县所提供的材料很可能有夸大和虚假的成分。所以,我建议对这一案件不要轻易下结论,更不要忙于处理人,而要经过深入调查后才能做出决定。”

柳晓曼的发言,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意外,没有人想到她会为薛贵明鸣不平,而且所提的疑点逻辑是如此之强。其实,在柳晓曼看来,仅仅处理一个薛贵明,这一事件的“价值”就大打折扣了,只有把时间拖得越久,事情闹得越大越复杂,人们的视线由薛贵明转到薛夕坤身上,才是这一事件的“价值实现”。

所有人都把视线投向了薛夕坤,薛夕坤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左手撑着下巴,右手握着钢笔,眼睛半开半闭,神态镇定自若,看没有人发言,便慢悠悠地说:“按顺序,每人都得表态,李毅,该你了。”

李毅因为上午与薛夕坤沟通过,再说他对柳晓曼一反常态的发言心生疑窦,虽然他并不完全了解柳晓曼的真实意图,但感到她暗藏着并不善良的动机,便说道:“首先,我相信市纪委的调查是认真的,材料是真实的。其次,我们今天讨论的主题是如何处理薛贵明同志的嫖娼案,其他的联想和猜测不能影响主题。最后,既然薛贵明的嫖娼案成立,那就必须执行党的纪律,我同意纪委提出的处理意见。至于是否构成犯罪,那要由司法部门鉴定,不是常委会的议题。”

李毅的发言,也令多数人意外,因为在他们看来,李毅是薛夕坤实质上的主要助手和支持者,没想到他对薛夕坤如此不讲情面,对柳晓曼也不太尊重。在如今的区域权力结构中,有人认为三把手最难当,偏向书记,行政一把手有意见,偏向行政一把手,书记有意见,因此,最好的办法是“捣浆糊”,可李毅恰恰不是这样的性格。

姜克己是上届市纪委书记,在换届中任市委副书记的呼声最高,由于省委书记黄春江钦点李毅为三把手,姜克己只能担任原职,但排名靠前了。在省、市、县党委中,常委中的排名前三名是固定的,而从第四名开始的排名就很有讲究了,一般有三种排法:一是按资历排,二是按职务的重要性排,三是按政治需要排。对姜克己的排名属于第三类情况。一方面对他是一种政治安慰,另一方面是一种潜在的暗示——一旦三把手要换人,他是第一人选,二把手要换人,他也是主要竞争者之一。姜克己一向清廉,性格刚直,是有名的炮筒子。他对李毅的破格提拔开始时心中有些不快,不过很快就想通了,且对李毅的为人和能力都很认可。而他对柳晓曼却一直没有好感,认为这个女人虽然聪明,但没有把才智用在正道上。刚才他听到她怀疑纪委调查材料的真实性,心中就窝着火,至于她后面所说的一系列“疑点”和推理,他觉得那完全是妓女叫床——装模作样。因此,他在李毅发言后,就扯着大嗓门说:“我同意李毅同志的意见。再补充两点:第一,对薛贵明案的调查,我虽没有亲自挂帅,但我是派了最得力的同志去的,如果调查情况不实,我愿承担责任。第二,常委会上讨论问题,一定要说实话,不要既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

柳晓曼觉得这话完全是冲着她来的,但这样的场合与这个炮筒子干起来完全没有必要,她喝了口茶,用双手按摩着脸部,看不出有任何异常的表情。

排名第五位的是这次换届中从靖州刚调过来的组织部长印东华。他年近五十,目光温和,据说因为每天用醋洗头洗脸,头上没有一根白发,端庄的圆脸上泛着红润的光泽。他对江河市班子内部的派系情况了解不深,也不愿参与派系之争,加之分管副书记又表了态,便简明扼要地说了一句:“我同意按纪委的意见处理。”

排名第六位的是市政法委书记赵德龙,他被人视为前任市委书记祝一鸣的铁杆心腹和狗腿子,现在祝一鸣虽升为青北省省长,但鞭长莫及,罩不着他了,市检察长和法院院长都是从外地交流来的,与他没有私交,公安局长龚春阳更不买他的账。他目前实权削弱,而且位子不稳,又没有看清该把谁当作新主子,没有必要得罪一二把手,便不显任何表情地说了句:“薛贵明同志的事,既要按党纪严肃处理,又要慎重调查。”

排名第七的市委宣传部长焦家福是上届市委常委,也是公认的“老滑头”。他十年前是社会主义文明办公室主任,简称“社精办”,人们戏称“射精办”,加之他姓焦,往往与“性交”混淆,领导就经常开他的玩笑,他从不生气,这样七交八交与许多领导的关系渐渐走近,又因他笔头硬,性格稳,七年前就当了常委宣传部长。他本来就是个“多栽花、少栽刺”的好好先生,再说干完这一届就要退居二线,因此只求有个善终,安度晚年,谁都不想得罪。江河市网站上那几篇“反击”的帖子是他从职责需要授意人搞的,但眼前把这事说出来不知是福是祸,只能避而不谈,他接着赵德龙的口吻说:“我同意德龙同志的意见。”

排名第八的是常委副市长于新洁,内心不愿参与任何派系斗争,但考虑到自己是柳晓曼工作上的主要助手,柳晓曼对他的工作很放手、很支持,在这种情况下不能直接和她唱反调,何况薛夕坤的态度又不明朗,因此,表态道:“我赞同柳市长的意见,但其他同志的意见也不是没有道理。”

排名第九的分管工业的副市长宋超立即附和:“我赞同新洁同志的意见。”

排名第十的是帝陵县县委书记刘震南,他觉得自己的意见不重要,但凭在办公室的多年工作经验,他认为在此事上必须与一把手保持一致,表态道:“我同意薛书记的意见。”其实,薛夕坤虽然说了开场白,但并没有明确自己的意见。

排名垫底的是市委秘书长袁圆芝。他的内心充满矛盾,论关系,他无疑与柳晓曼走得更近,更有历史渊源,而论位置,他又是薛夕坤的“大内总管”和参谋长,在这种场合,两人都不好得罪,因此,他的表态模棱两可:“按照党的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我服从多数人的意见。”

待大家表态完毕,薛夕坤抬起头来,表情严肃,语气坚定:“刚才同志们都表了态,有的旗帜鲜明,有的不是十分明朗。现在,我郑重地告诉大家,纪委的调查材料是真实可靠的,午饭后我从薛贵明那里得到了他的亲口证实。我本人的意见与市纪委的完全一致:坚决按照党的纪律,开除薛贵明同志的党籍和公职,撤销他的一切职务。同时,由赵德龙同志负责司法鉴定,如果薛贵明触犯了法律,严格依法办事。同意我意见的请举手。”

会场上一片寂静,如果说在薛夕坤讲上述这段话之前,有些人还可以以某种理由含糊一下的话,现在已容不得半点含糊。最后,除了柳晓曼、焦家福和于新洁没有举手外,其他人都举手同意,按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常委会通过了对薛贵明嫖娼案的处理决定,会后立即发文。

薛夕坤又说:“今天本来还有一项议程,就是讨论一下如何处理左大力同志利用职权对下属进行性骚扰的问题,但为了不冲淡主题,加之对这事从程序上最好还要经过市纪委的调查,所以,今天只是向大家打个招呼,会后由姜克己同志负责调查,再作研究。同志们,在我们的党政干部队伍中,思想腐朽、道德卑下、作风败坏的现象不是一般的严重,人民群众的呼声日益高涨,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等闲视之。对这些灵魂深处的党内腐败,我们既要抓反面典型,又要进行正面教育,完善监督约束机制,以保证党组织的先进性、纯洁性和战斗力。关于这个方面,今后我们要专题研究,请大家作好充分准备。我提议,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可以看一看一九四五年毛主席与民主人士黄炎培的‘窑洞对’。当毛主席在延安窑洞描绘建设新中国的蓝图后,征询黄炎培的意见。黄炎培提出了‘王朝兴亡周期率’,认为纵观封建王朝二千多年的统治,每个王朝都有着相似的历程,即兴盛——停滞——衰败,而由新的王朝所取代;各个王朝所面临的问题都有相似之处,腐败就是主要问题之一,故‘其兴也淳焉’、‘其亡也忽焉’。黄炎培的寓意是中国共产党建设的新政权能否跳出‘王朝兴亡周期率’。毛主席听后对他说,我们共产党人已找到了跳出‘王朝兴亡周期率’的办法,那就是让人民有充分的权力监督新政权,使新政权按人民的意愿行事,以免产生严重的官僚和腐败。现在,我们是否真的跳出了‘王朝兴亡周期率’?如何才能真正地对抗和跳出这一‘周期率’?这是我们每个干部都必须深思和为之奋斗的重大问题。”

薛夕坤说完这段总结语,便宣布散会。

常委们陆续走出会议室,有的在沉思,有的在交头接耳地议论,议论的中心是薛夕坤在决策风格上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