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奇妙心曲

节后上班第一天。李毅主持召开了三真山市委常委会,除了向大家讲述黄春江书记视察三真山的有关情况外,还有两个议题:一是人事调整,二是研究如何在政策上鼓励机关干部尤其是退居二线的领导干部到农村帮助农民脱贫致富。

第一项议程进行得很顺利,因为调整的七个人员中,有五个是副科级干部,只有两个是正科级干部。这两人一个是何光明,任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对他的提拔不仅左大力讲了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且李毅也对他大加赞赏,其他常委当然一致同意。另一个是原市委办公室副主任欧阳皓,她是硕士研究生学历,在办公室副主任的位置上也干了两年多,德才兼备,人缘也好,加上只有二十九岁,是颇有潜力的年轻干部,这次作为县级后备干部调往较为僻远而贫困的磨盘镇任党委书记,有对她进行锻炼、考验的意图,所以也没任何人反对。

第二项议题是黄春江书记要求搞的试点,李毅的积极态度不言而喻。左大力心里也在嘀咕,李毅离开三真山后,这个试点就会由他全权负责,他便可以通过这件事建立起与黄春江书记的关系,这可是天上掉馅饼,意外的惊喜,因此他倍加支持。其他人的发言也格外热烈。经过讨论,形成了一个初步方案:首先,驻村干部以退居二线的机关干部为主,少数有条件的中青年干部也可适当考虑。其次,驻村干部首先要自愿报名,身体必须健康,然后由组织部门审议批准。最后一点是,驻村干部的任期为两年,经考核业绩优良者可以连任,退居二线的干部可延期退休时间,其工资由县财政解决;中青年干部在驻村期间仍可享受机关的晋升和加薪。

常委会开到中饭时结束。下午与被调整的干部见面谈话。按惯例,一般是由县委书记和组织部长亲自谈话。这次,李毅放手交权,借口另有急事,改由左大力和分管干部的组织部副部长顾国良进行。

第一个被叫到左大力办公室谈话的是何光明。顾副部长宣读了县委任命决定,然后简略地谈了一下对他的考察意见以及他的主要优缺点,接着就由左大力讲话,自己做记录。

左大力说:“光明同志,你这次被任命为市政府办公室主任,这是个十分重要的岗位,充分说明了市委对你的重视和培养。你的优缺点顾部长已经说过了,我就不再赘述。我要向你说明的是,你的提拔拖了较长一段时间,主要是有同志认为你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有争议好不好呢?既好,也不好。所谓不好,就是不容易被大家一致认同,有可能耽误了时机;所谓好,有争议的人一般都有个性、有本事,一旦争议解除,就可能前途无量。我对你是一直看好的,也做了大量工作。”讲到这里,他意识到顾国良在旁边作记录,有些话还必须讲得策略一些,便缓缓语气说,“这次常委会上对你的提拔意见是基本一致的,李书记最后也充分肯定了你。”他这最后一句话的潜台词是:原来李书记并不肯定你,是我“做了大量工作”,最后才得以“充分肯定”的。接下去,左大力勉励何光明,“在新的工作岗位上,你一定要更严格地要求自己,为党和人民作出更大的贡献。”

按常规,被提拔对象除了说几句感谢领导和组织培养之类的套话外,简单、漂亮地表个态就结束了。可何光明今天有点反常,他说:“争取这样的职务是我以前梦寐以求的,但现在我感到愧疚不安,力不胜任。我昨天与李书记谈了一次话,这次谈话对我来说可谓刻骨铭心,是一次灵魂的洗礼。”

左大力听了这话脸色一下子难堪起来,他不知道何光明为什么会与李毅谈话,这次谈话的影响又为何如此之大,是不是在关键的时候何光明出卖了自己?要不然今天常委会上李毅为什么会对何光明大加赞赏?

何光明继续说:“我以前过分看重个人的恩怨。李书记对我开导说,为了时代赋予我们的历史使命,个人的恩怨可以看淡,甚至可以与反对过、诬陷过自己的人一起携手奋进。这是一种怎样的胸怀啊。我以前对党内的腐败现象看得过重,有时甚至失去信心,但李书记告诉我,只要我们每个共产党员有坚定的信心,并从自己做起反腐倡廉,我们党就一定有希望。所以,不管是在市政府办公室主任的岗位,还是今后在别的岗位上,我一定要以李书记为榜样,堂堂正正做人,勤勤恳恳工作,绝不做愧对党、愧对人民、愧对自己良心的事。”

左大力头脑一片混沌,心中妒火在烧,心里恨恨地骂:你何光明是精神受刺激了还是吃错了药?我才是你的恩人,现在我代表组织找你谈话,你居然对李毅歌功颂德,这是为什么?他又不便发问,也不便评价,只好强压下去,脸上苦苦地变了形,无奈地说:“光明同志,你今天的表态很好,思想境界很高,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向李书记学习。怎么样?今天就说到这里吧。”

左大力要谈的第二个人是欧阳皓。欧阳皓是中国人民大学工商管理硕士,由于她理论功底深,工作态度和人际关系好,在市委办公室工作了三年就被提拔为副主任。她个子中等,五官端正,有一种林徽因的韵味。唯一的缺点是与人交流不够。不管是领导还是同事与她说话,她一般要么点头,要么摇头,要么用眼神表达一下意思,即使回话,也惜字如金。但写出的文章却观点新颖,文笔犀利。一度曾有人说她与李毅“有戏”,后来事实证明都是人们的主观臆想。

按照程序,也是由顾副部长宣读任命和简要点评,随后由左大力代表市委与她谈话。左大力刚被何光明窝了一肚子火,见到心动已久的欧阳皓心情就愉快了许多。他笑眯眯地问:“欧阳皓同志,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工作岗位,感觉有压力吗?”

欧阳皓的眼睛对着左大力,似在思索什么,她听了左大力的问话,轻点了一下头,眼神中闪着含意不清的笑意。

左大力不清楚她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但也没追问,怕被她视作弱智,便换了个话题:“明天你到磨盘乡报到上任的时候,我亲自送你过去,那里一帮老油子不一定看得起你这样一个弱女子。”

欧阳皓摇摇头,吐出几个字:“应该李书记去。”

左大力又碰了一鼻子灰,心想今天真不是谈话的日子,连欧阳皓都拿李毅来压他!但一个新的镇党委书记上任,由组织部长或县委书记去宣布是符合惯例的,他不能再坚持自己的想法,便正式开始了指示性的谈话。欧阳皓专注地听完左大力的讲话,抬起头来,轻轻一点,又吐出五个字:“请领导放心。”不过,她的脸上依旧挂着猜不透意思的迷人笑容。

左大力感到有些失落和沮丧,站起来与她握了握手,不无遗憾地把她送到了办公室门口。

欧阳皓从左大力办公室出来后,就直接去找李毅。正好李毅一个人在办公室批阅文件,欧阳皓礼节性地敲了一下半敞开的门,没等他发话便闯了进去,并将门轻轻地带上。

李毅的办公室外间是接待室,里面才是他的办公桌。在接待室讲话,外面的人可能会听到,而靠着办公桌讲话,外面不可能听到谈话的内容。

李毅见欧阳皓进来,就请她接待室就坐,欧阳皓摇摇头:“就这里。”她在紧靠李毅办公桌对面坐下。

李毅笑着说:“谈话结束了?心情怎么样?”

欧阳皓眼睛直直地盯了李毅几秒钟,一反常态地打开了话匣子:“我与他们有什么可谈的?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会去那个鬼地方。”

李毅有些惊讶:“为了我?这倒要说清楚。”

欧阳皓语调不高,眼中发光:“你是县委书记,我的安排主要是你的意见,我不服从行吗?你马上就要到市里工作,我不愿天天看着左大力那副不怀好意的脸,眼不见为净。还有,你应该知道,我快三十岁的人了,从来没和任何人谈过恋爱,我在等什么?”

她这话,猛然让李毅震惊清醒。刚到三真山的一两年,他对欧阳皓的端庄、聪颖、娴静确实充满好感,甚至有时想过,如果自己未婚,她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他已婚的身份,他所肩负的使命,使他不敢有非分之想,他刻意回避她,生疏她。直至遇到肖雪之后,他感情的闸门终于被冲开。从此以后,他对欧阳皓的感觉消失了,相处也泰然自若了。在他看来,这一切已成为过去偶尔的萌动。没想到,这个姑娘内心深处的感情藏而不露,深而不变,今天决了堤,汹涌地向他冲击而来。他既有些感动,但更多的是内疚。很快,李毅镇定了下来,用郑重的语气说:“对不起,我曾经想了解过你,但遇到肖雪以后,我心中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人。你还年轻,又这么优秀,一定会找到自己的白马王子的。”

欧阳皓语气仍然温柔平静,细细的唇毛上渗出汗珠,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着自信:“我知道,你与肖雪有一个浪漫的故事,她救过你的命,她的血管里流着你的血,你们不久前已经订婚。但我绝不是忌妒,而是出于理智的分析,她不适合你,绝不可能与你白头偕老。”

“为什么?”

“不是因为她的家庭,不是因为她的年龄,不是因为你们没有激情,而是因为她不能理解、欣赏和支持你的内心世界。你的事业,你的伟大的使命感,你可能遇到的曲折和坎坷,她都不可能有深刻的理解,也不可能无怨无悔、坚定不移地与你同舟共济。一旦结婚生子,过上琐碎的日子,你会感到你的内心孤立无助。”

“你所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但我已经深刻地感觉到、并且坚定不移地相信我和肖雪的爱情会永恒的。”

“世上许多事需要时间来检验。有些事会随着岁月的逝去而慢慢淡忘,甚至杳无痕迹;有些事则会随着岁月的推移而逐渐看清它的轨迹和本质,从而进行深刻的反思。你订婚也好,结婚也好,生儿育女也好,我都会由衷地祝福,也会默默地、无怨无悔地等待。”说到这里,欧阳皓手中的笔记本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她从地上把笔记本捡起来,忽然看到了夹在本子里的一页诗。她忘记了这诗是谁写的,也难以理清自己为何总把它夹在笔记本里。她把这页诗放到了李毅面前:“请你放心,我永远不会破坏别人的幸福,也永远不会做第三者,这首诗仅是给你留作纪念。”说完,也不与李毅握手,转身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李毅拿起这张陈旧而起皱的纸,只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诗:

不是一切大树

都被暴风折断;

不是一切种子,

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

不是一切真情

都流失在人心的沙漠里;

不是一切梦想

都甘愿被折断翅膀。

……

一切的现在都孕育着未来,

未来的一切都生长于它的昨天。

希望,而且为它奋斗,

请把这一切放在你的肩上。

李毅读完诗,掂出了那张纸的重量,很重的重量。

李毅接到祝一鸣的电话,要他去他家中谈事。

李毅走进祝一鸣家的大门,只见前院摆满各种名贵的盆景和奇石,还没来得及细细欣赏,就听祝一鸣在正门口哈哈大笑:“你可不能只观景不看人啊!”李毅快步走向祝一鸣,握住他的手,进入了他家的客厅。

“进我的书房聊聊吧。”祝一鸣拉着他的手说。

祝一鸣的书房宽敞明亮又整洁,两边橱窗里放满了各种各样的书,书桌上的两本书内中有折叠,看来是他经常翻阅的。一本是《儒学精要》,一本是《曾国藩传》。靠墙放着一对精致的沙发。两人在沙发上坐下。

祝一鸣喊:“老太婆,上茶!”

不一会儿,祝一鸣的夫人端着两个茶杯和一个按压式水瓶走了进来。她虽只比祝一鸣小一岁,但保养得很好,脸上几乎见不到皱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十来岁。

李毅开玩笑:“没想到嫂子这么年轻,要是祝书记不介绍,我还以为是您女儿呢。”

上岁数的女人听到别人夸自己年轻心里比蜜还甜,祝夫人笑盈盈地说:“男人五十一枝花,女人五十豆腐渣,女人到这个年龄,再年轻也引不起男人的兴趣了。”说完,就打开“瑞山翠芽”的盒子。

祝一鸣忙说:“上个月朋友送我两斤‘金骏眉’,武夷山一千八百米高山的原生态茶叶,每斤由八万粒芽尖精制而成,这茶我还没来得及品尝,今天就和小李一起品尝吧。”

祝夫人立即换上了“金骏眉”。一经开水冲泡,瞬间就见此茶叶乌黑之中透着金黄,纤毫精致,醇香扑鼻,乃茶中极品。

李毅深知今天享受的极高待遇,都是“前奏”而已。待各自点上烟,祝一鸣说:“昨晚因为落枕,今天三点钟请张旭东来家帮我做了一下推拿和气针,立即就好了,这老张还真有点神。他要我静卧半小时,因此我就没进办公室,叫你到我家中来,就是这个缘故。”

李毅明白这只是表面的说辞,其深层因素他也不愿猜测,便主动说道:“祝书记,我把昨天黄书记的视察情况向您汇报一下吧。”

这正是祝一鸣今天叫李毅来的主题。他品了一口茶:“在司徒震当书记的时候,黄书记还是省长,曾来过江河市一次,只停留了半天。我当了五年书记,他这是第一次来,整整待了一天,但全程陪同的却不是我,而是指名叫你,可见你在他心中分量很重啊。”

李毅说:“您正好在开大会嘛,否则哪能轮到我?说到底还是您祝书记给我这机会。”

祝一鸣笑道:“虚话就不说了,你就把黄书记视察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跟我说一下吧。”

李毅全面、坦诚地汇报了黄书记视察的所有情况,包括黄书记对信仰问题的见解。唯一没有说的就是关于祝一鸣本人的事。

祝一鸣认真地听着,不时地在笔记本上记着,并用五角星和三角标着符号。听完李毅的汇报,祝一鸣没马上开口,足足抽了大半支烟,才说道:“李毅同志,我听得出你的汇报是全面真实的;分析得出黄书记对三真山的工作是比较满意的;悟得出他对你是寄予厚望的。但我要真心告诉你,黄书记与你的单独谈话,你再也不能对任何人说。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的竞争对手甚至你现在的上级会有忌妒之心。另外,因为你们的谈话政治色彩较浓,传话容易失真,一失真就容易出纰漏,你既要对自己负责,更要对领导负责呀。”

李毅觉得,祝一鸣的话听起来语重心长,也不失有真诚的内容,但细细琢磨,却不像黄春江那样让自己有推心置腹的感觉。

在祝一鸣看来,李毅虽不是他的圈中之人,但并没做过危害自己的事,且德才兼备,性格独立,上面有人关照,将来必成大器。对这样的人,弃之树敌,用之成友,采用怀柔之策为上,这就是他的平衡艺术和因势利导之术。

“我们要尽快落实黄书记的指示精神,在全市搞三个大的行动:一是领导干部建立农村基层联系点以及机关干部下派农村帮助农民脱贫致富,要在全市轰轰烈烈展开;二是对农业企业化,全市可以边试点,边研究,边宣传;三是要扎扎实实地制定出支持中小企业、实体企业的措施,维护金融秩序稳定,对严重违规违纪的行为搞一次全市性的大检查、大处罚。小李啊,这不是我抢你的功,也不是盲目跟风,而是从全局角度作出的决策。三真山市在这三大行动中要作先锋,作典型。尽管江河市委换届后你要离开三真山市,挑起更重的担子,但在你没离开之前,这些工作必须以你为主抓紧、抓实、抓出创意。左大力同志虽然也比较务实,但他缺少你这样的战略眼光和创新意识,所以这段时间你会格外辛苦。”祝一鸣以特有的政治敏感性很快就作出了重大的决策,并兼顾了对李毅的安抚。

李毅说:“祝书记站得高,看得远,抓得准,抓得实,三真山市一定按照您的指示办。”

祝一鸣欣慰地点点头:“这就好,你办事,我放心。”然后好像很随意地问,“黄书记有没有向你询问对市领导班子的看法?”

李毅意识到这绝不是随意的一问,如果对他说真话,会有什么后果?黄书记与自己单独谈话,黄书记几次提到“酒话”,那可不是随便提的。

祝一鸣是何等人物,焉能察觉不到李毅的“难堪”,于是呵呵笑道:“看来你有难言之处?那就不必说啦!”

猛然一个醍醐灌顶,李毅心里明白,祝一鸣已经看出了端倪,就不能对他隐瞒,也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他喝口茶,调整了思路,说:“祝书记。我在想黄书记昨天问起您的话题该如何说。想来思去,对您祝书记,我只能实事求是、一字不漏地汇报。”

“黄书记对我说什么?”祝一鸣警觉地问。

李毅说:“黄书记问我,您合不合适继续留在江河市委工作。”

祝一鸣说:“噢!你怎么回答的?”

李毅说:“我对黄书记说不合适。”

祝一鸣不动声色:“你的理由是……”

李毅如实相告:“我认为您不够干满一届的年龄要求,再说您在江河市的任职时间太长,威望太高,权太大,一个人到了权力难以受到制约的地步,不管对个人还是这个地区都是不利的。”

祝一鸣道:“说得好,这些正是我自己在反思的。就讲了这些吗?”

李毅说:“主要就是这些。”

祝一鸣收起了笑容,阴沉地发问:“好像你在调查白玫与余洪福集团的事,间接地调查我。这事你难道没有告诉黄书记?”

李毅着实吃惊不小,如此机密的事,祝一鸣也会了如指掌?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没有说,再说白玫与余洪福集团的事也不那么严重,加之证据不足,就搁起来了,所以也没有向您汇报。没有向您汇报的事,我能向黄书记报告吗?不过,你说我借调查白玫间接调查您?这是什么意思呢?”

祝一鸣知道说漏了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不就失了嘛!赶紧掩饰道:“白玫经常来看我,算是个熟人吧。她与余洪福有点沾亲带故。余洪福被抓后,她曾打电话请我帮忙,被我拒绝。如果白玫真有什么事,也算是市里管的干部,你与赵德龙通个气,该怎么就怎么吧!除了这件事,你还说了别的什么没有?”

李毅坦言相陈:“我从来就没有你祝书记的腐败证据,没有证据就没有发言权。我更不会在上级领导面前乱说闲话。就是我的下级,我也不能犯自由主义啊!”

听着李毅的坦诚之言,祝一鸣心潮起伏。对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真是又恨又惧。恨的是这样有才能与胆识的人,为什么不成为我圈内人?惧的是这个人无视一切权威,把个人得失置之度外,敢说敢干,无所畏惧。然而,从目前的大局看,对待这个年轻人最好的办法是采用怀柔政策,平稳度过换届再说。于是,祝一鸣不露声色地吁了口气,以关切的口吻说:“你也不要只顾工作,个人问题准备什么时候解决?我还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李毅笑笑:“等她出院后再说吧。”

两人正谈得开心,祝一鸣的夫人走进书房说:“老祝,外面有一个姓许的要见你。”

祝一鸣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你告诉他我今天有事,请他改日再来。”

祝夫人说:“我对他这样说了,可他一直按铃不肯走,说今天一定要见到你。”

李毅见状,起身要走,祝一鸣一把把他摁下:“我先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祝一鸣走出书房,见许子敬已经坐在客厅,脸上虽然带着微笑,但掩饰不住内心的紧张。

祝一鸣有些厌恶地问:“到底什么事,非要闯到我的家里?”

许子敬道:“很抱歉,实在是逼不得已,否则我也绝不会如此不懂礼数。我有几个朋友在宾馆玩牌被公安抓了,只有请您出面打招呼才能解决问题。”

祝一鸣强压着愤怒的声音:“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也来找我,我成你的私人保镖了?你先回去,我马上了解一下情况,再告诉你如何处理。”

许子敬摇着头:“我要是回去,这批兄弟就出不来了,您不把问题帮我解决好,我今天只能坐在这里等了。”

看着许子敬的泼皮相,祝一鸣怒火中烧。他打电话向公安局局长唐静敏了解情况,唐静敏告诉他:这是重大团伙赌博犯罪,光是赌资就收缴了一千二百多万,我们已盯了很长一段时间,并且查明幕后操纵者就是许子敬。

祝一鸣听了,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他对许子敬说:“你捅了这么大的娄子,竟说得轻描淡写,我马上回办公室召集政法口的几位领导商量一下。你准备跟我一起参加吗?”

许子敬冷笑道:“我当然没资格参加你们的商量,但我会在市委门口等您。这件事您可以把我抓起来,可以判我的刑,但后果您要想清楚,最好不要玉石俱焚。”这已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祝一鸣脸色铁青,走进书房,对李毅说:“实在对不起了,想请你吃顿便饭都难以如愿,改日我再补请吧。”

李毅从祝一鸣的脸色和眼神中看出他遇到了非同寻常的事,便向祝一鸣夫妇打了招呼匆匆地走出门外,对许子敬就当没看见一样。

祝一鸣的司机几分钟就到了。在车上,祝一鸣已下定决心,绝不能让许子敬再这样无休止地纠缠要挟下去,要利用这次机会来个彻底的了断。他先向赵德龙打了个电话,要他立即来办公室商量事情。祝一鸣到办公室后十分钟,赵德龙就风风火火地到了。祝一鸣把重大赌博案以及许子敬的无赖威胁说了一下,问赵德龙该如何处理。

赵德龙:“祝书记,您对许子敬这样的无赖也太软弱了,这样下去他迟早还是要咬您,照我看,他早应该彻底消失。”

祝一鸣:“人命关天的事还是要慎重,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永远不能开口或不敢开口?”

赵德龙:“公安这一头要从严打击,对许子敬本人我会设法让他永远不敢开口,即使咬人也没人相信。具体的办法您不必过问,出了事由我负责。”

祝一鸣沉吟片刻:“拜托了。”

赵德龙走后,祝一鸣立即又把唐静敏叫到办公室,听了他关于重大赌博案的情况汇报后,当即指示:“连夜突审,从严从重、从快结案判决,涉及到法院和检察院方面我来打招呼。公安这一头你全权负责,事情只要办得漂亮,市委给你记功,赌资也主要作为给你们公安的奖励。另外,为防止许子敬这条疯狗乱咬人,你要想好对策。”

唐静敏觉得此事由祝一鸣亲自交代布置,一定另有隐情,但不管怎样,这对公安和他本人都是一举多得的好事,因此态度坚定:“请祝书记放心,我一定圆满完成这项任务。”

唐静敏出去后,祝一鸣仍在办公室内翻阅文件。许子敬也在市委门口等着。

晚上八点钟左右,等得焦躁不安的许子敬突然接到他的一个道上的兄弟打来的电话,说有人能迅速摆平此事,请速到你公司办公室商量。许子敬估计祝一鸣终于想出了点子,便急忙赶到自己办公室。他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了这位“兄弟”。但是,还没来得及打招呼,门就被迅速关上,从旁边走出四个彪形大汉。许子敬问他的“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兄弟”指指旁边一位身材精瘦、目光阴沉、满脸麻子的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哆哆嗦嗦地说:“他、他就是活阎王。”

许子敬听到这三个字,脸色一下子变成了灰色。“活阎王”原名霍严旺,是京南区的一个农业企业家,资金实力雄厚;他自幼练功,身手不凡;关键是心狠手辣,说一不二。更奇怪的是谁也没见过他与谁舞刀弄枪,但据说被他灭掉的人,永远查不出真相,只有含糊不清的传闻。因此,江河市不管哪一股黑势力听到他的名字都不寒而栗,人们背地里称他“活阎王”。许子敬对他早有耳闻,没想到今天在此突然相见。他不知是祸是福,朝“活阎王”一躬腰:“兄弟大名如雷贯耳,不知今日有何赐教?”

“活阎王”冷笑一声:“就你也配叫我兄弟?你玩弄老子的女人,要不是有人劝告,老子已灭你五次了。”

许子敬浑身瘫软,双膝跪地:“兄……爷,您是否搞错了,我怎敢动您的女人?”

“你搞了多少女人自己都记不清了,怎么知道哪个是我的女人?你不是又会耍威风又会耍赖吗?今天我就与你做个了断。我给你两条路选择:一是灭你全家老小,二是你自己把双眼、舌头、睾丸割下来喂狗。”

许子敬听到这两条路,连跪都跪不住了,浑身瘫倒在地,嘴上哀求道:“霍爷饶命!霍爷饶命!您要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活阎王”踱了两步,双手交叉抱胸,声音低沉而阴森彻骨:“要我饶命也可以,但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我的兄弟被你骗赌输了两百万,明天上午十点前你把钱送到我指定的地方。第二,这次赌博案你牢是坐定了,你乖乖地坐牢,不允许乱咬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这样,几年后你或许还可以出来。如果做不到这两条,你和你全家都会从人间蒸发。”

许子敬连连答应。

等这批人走了以后,他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洗了一下脸和身子,头脑才恢复清醒。他意识到,一定有人收买了“活阎王”来堵他的口,十有八九是祝一鸣的亲信。但为了保命,他没丝毫的胆量与“活阎王”这样的人抗争,只得乖乖地俯首听命。

江小兰得不到表姐的音讯,心中非常焦急,每天向夏中华催问一次。夏中华通过韦大海和张旭东的儿子向公安局打听,一天天过去,杳无音讯。夏中华想,即使他们真的遇难,总会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再说,像贾秋瑾这样聪明的人,戒备心理和措施又非同一般,失踪之前难道不向任何人发信息吗?他无意中翻着多天来的未接电话、收件箱和文件夹,突然,有一条曾被他转到“文件夹”中的信息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条信息的内容只有五个字:“墙后红竹中。”当时夏中华感到这句话莫名其妙,再说又是个陌生的号码,就把它转到了“文件夹”中。现在回头分析这条信息,时间是在他与贾秋瑾接触的五天后,这与她的失踪时间吻合。“墙后红竹中”什么意思呢?夏中华那发散性的思维很快就集中在“竹”字上,立即想起贾秋瑾的住处,前面是柳,三面是竹,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在“墙后”的竹中,而且有红色的标记?想到这里,他兴奋地对江小兰说:“跟我走,有线索。”

二十多分钟后,夏中华把车开到了“竹柳茶庄”。这里生意照样红火,一对对情侣依然出没。看来并没人惊动“竹柳茶庄”。

夏中华和江小兰装着一边闲聊一边散步,慢慢来到茶庄后墙的竹林之中。竹林里静谧极了,除了风吹叶摇的沙沙声,偶尔只有几声蟋蟀的叫声。倏然间,夏中华看到墙跟前的一棵竹子上结着一根细细的红绳,他的心一阵狂跳。环视四周没有人影,就从裤袋中掏出一把水果刀,在这棵竹子周围不停地捣着,很快就捣到了一块土质疏松的地方,他和江小兰连挖带扒,终于扒出了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包裹,夏中华脱下衣服把它盖上,飞快地离开竹林,上了车子。

车子开到山里树林间才停下来。

两人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裹,只见里面有一封举报信,一叠照片,两把防盗门的钥匙,一个人工胶皮指纹模,一个小录音机,还有一张纸上留下潦草的字迹:“夏中华,小兰,我的举报信已送给了中纪委和黄春江书记,今天省公安厅有人找我,不知是凶是吉。你们如能拿到这些资料,要妥为保存,我如遇难,请为我申冤报仇。贾秋瑾叩拜。”

江小兰顿时不知如何是好。

夏中华安慰起江小兰,并告诉她:这个胶皮指纹模是用来开指纹锁的,录音机里贾秋瑾的指令是用来开声控锁的。江小兰平定情绪后,对夏中华说:“既然是省公安厅找的他们,那就一定保护起来了,应该没有危险吧?”此时,她的心中充满了对表姐壮举的震撼,以及对她细心防卫的折服,同时也对表姐的遭遇深为担忧。

夏中华却告诉她:“你想得太简单了,是不是真的公安人员尚且不知,即使是真的,还要看是谁派来的,如果是被举报者派来的,那照样会大祸临头。”

江小兰思考后说:“如果他们出了意外,那我们就把这份举报信寄给中央领导。”

夏中华道:“你呀,太幼稚了,你认为寄给中央领导的信件他们都能收到吗?即使收到了,单凭这样一份举报材料就能治一个正省级干部的罪吗?法律讲的是人证、物证。如果上面对此事已有所布置,那我们的任何行动都只能起干扰破坏作用;如果上面对此事不想处理,那谁手中有这份举报材料,谁就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江小兰非常佩服夏中华的分析推断,着急起来:“我们该怎么办?”

夏中华道:“耐心等待,不要吐露任何风声。万一传来贾秋瑾和她的助手遇难的消息,我希望你对今天看到的一切守口如瓶,不要参与任何行动。我本不想参与任何政治斗争,只想过桃花源般的生活,但是,面对这样的血泪控诉,如果胆小怕事,苟且偷生,那我就枉为男人,我就没天良了。虽然我与贾秋瑾素昧平生,只因你的关系而有一面之交。但她在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刻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这是对我的信任,世上还有什么比这种信任更宝贵的吗?所以,我无论是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知情者,还是一个她信任的人,一旦她遇难,我定会竭尽全力,为她申冤报仇。如果我因此而蒙冤或遭到不测,希望你能够坚强地活下去。”

江小兰听着听着,泪水夺眶而出,她真不敢相信这个一向讨厌政治斗争的人,居然对一个仅见过一面的女人,为一份信任、一份同情,赴汤蹈火!这样的男人太伟大了。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她不相信真有这样一种男人,这样一副侠肝义胆!自从她与夏中华接触以来,他们有过缠绵情话,有过耳鬓厮磨,有过热烈相吻,有过肌肤相亲,但他们始终没有突破道德的底线。今天江小兰发自内心地想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他,想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他。她把夏中华拉下车,拼命地往树林深处跑,当跑到一汪清泉的边上时,他们已浑身湿透。江小兰脱下了夏中华的上衣,紧紧地抱着他,把他按倒在地,在柔软的、开满艳丽野花的草地上拥抱着、热吻着、翻滚着,他们已忘记了忧虑,忘记了尘世,忘记了天地,只有两颗火热的心在互相撞击着、融化着、渗透着……终于,蓝天飘上了白云,树枝婆娑起舞,花朵散发芳香,鸟儿欢快鸣唱。夏中华把梦幻中的江小兰抱到了泉边的草坪上,用上衣为她擦干了身上的水,呆呆地、久久地凝视着她。过了十分钟左右,江小兰才睁开眼睛,抱着夏中华的胳膊坐了起来,轻声地说:“我累了,抱我上车吧。”

夏中华抱起江小兰,一步一步依依不舍地走出了树林,上了自己的车。一上车他便把空调调到制热功能,以便把湿衣服烘干。江小兰虚脱般地依偎在夏中华的身上,问:“现在往哪里去?”

“到韦总家蹭饭去。”夏中华说。

两人到韦大海家时,韦大海刚从工地上回来。

“两人身上湿漉漉的,干什么去了?”韦大海问。

“韦兄,不好意思,刚才开车时思想不集中,开到沟里去了。”夏中华龇着牙说。

韦大海鼻子里哼了一声:“连撒谎都不会,你这样的高底盘越野车要是开到了沟里,弄得浑身是水,这车和人还上得来吗?”

“他说错了,我们刚才去泡了个温泉。”江小兰说。

韦大海笑了起来:“这大热天的你们跑去泡温泉,人家还以为你们脑子进水了,你撒谎的水平怎么比中华还差,今天一定没干什么好事。”

江小兰急忙躲进卫生间换了新买的衣服,把湿衣服揉成一团塞进包里,出来后便温柔地说:“韦总,我好饿哟,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吗?”

韦大海指指冰箱:“自己找吧。我今天可没准备什么菜,要蹭饭也只能简单地将就了。”

江小兰笑道:“我会包馄饨,晚上吃馄饨怎么样?”

“那就叫阿姨去买吧,说好了,全部由你包。”

“韦总,能不能把汪蓉叫来一起包,我好长时间没见她了。”

韦大海说:“你自己与她联系吧,好像听说她妈妈这几天身体不舒服。”

江小兰拨通了汪蓉的手机,知道她正准备回家,便快言快语:“血压稍高一点很正常,今天就不要回去了,韦总命令你来一起吃馄饨,我和华哥都在这里。馄饨都端上桌了,就等你来开席,快快快!”

不一会儿汪蓉真的来了,她一看桌上哪有什么馄饨,馄饨皮倒是买了,馅还没有呢。

韦大海笑道:“还是小汪老实,被小兰骗卖了,还帮她数钞票。”

江小兰道:“韦总,我这叫办事机智,多拉一个劳动力不轻松一点吗?”刚说完这话,就打了个喷嚏,忙又说,“又不知谁在说我的坏话了,多亏汪蓉在这里,不然十有八九怀疑是她。”

夏中华知道江小兰受了凉可能要感冒了,吩咐阿姨:“家里有生姜吗?请你烧一碗生姜汤,最好放一点红糖。”

阿姨照着去办了,不一会儿就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生姜汤,江小兰立即趁热喝了,很快就冒出了一身汗,大叫:“爽啊,真爽。”

韦大海冷不丁插了一句:“我就知道你们今天去爽了。”

汪蓉根本就没听懂是什么意思:“这天闷热得很,有什么爽事啊。”说完后,见大家掩嘴而笑,她才知道自己一不小心中了道,便红着脸岔开话题,“小兰,你最近好像挺忙呀?”

江小兰说:“也谈不上忙,除了上班,业余时间我正在研读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情诗。”

“达赖是佛教灵童转世,是宗教领袖,他怎么可能写情诗,你又在胡编吧?”

“这你就不懂了,西藏的佛教与汉传佛教是不一样的,单是一个密宗就分成几十个教派,有的教派虽信佛,但修炼的方法主要不是靠禅定,而是靠圣女的献身。”

韦大海又在一旁插话:“看来你跟中华学的时间不长,知识倒长进不少,你能说说那个达赖的情诗与别的情诗有什么不同吗?”

江小兰道:“他的人生是神秘的,诗也是神秘的。他的诗中既充满着佛性,又充满着人性;他既歌颂异性的情,但又不同于普通人的情欲。我给你们背几句他最经典的诗: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经轮,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

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我翻遍十万大山,不为修来世,只为路中能与你相遇。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保佑你平安喜乐。”

韦大海听后赞道:“这诗很有味道,我现在安静下来的时候,内心想听的就是这样的情调。小汪,明天帮我买一本,我要认真拜读,读不懂的地方就请中华和小江指教。”

江小兰调皮地眨着眼睛,阴笑着:“韦总,您这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汪蓉在大学里是有名的才女,她写的诗多次得过全校一等奖,要请教诗文,何必舍近求远?找汪蓉请教,正是近水楼台,心灵相……”

她本来想说“心灵相通”的,看到夏中华朝她眨眼,想起了韦大海“一年不谈恋爱,不近女色”的誓言,怕韦大海心中不快,就把最后一个字咽了下去。

汪蓉红着脸,低声说:“你别在这里瞎吵吵,我写的都是乡村小调,属于‘下里巴人’、‘阳春白雪’的诗,我哪能领会得了?”

韦大海的表情很复杂,既有些欣喜,又有些尴尬。他干咳了一声:“你们三个人都是我的老师。我今天这顿饭不是好蹭的,要找你们的时候,你们谁都不许推脱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