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是非成败转头空(下)

白清新只好痛下决心,将自己还没有住进去一天的房子挂到了二手房交易市场,钥匙也给了中介,方便他们带客户看房。祥山园的房子在二手市场交易很火爆,供不应求,价格也炒得很高,去年均价3.8万,今年已经涨到了5万,白清新的房子挂的是240万元,比其他同户型同楼层都便宜差不多5万,所以每天都有很多人去看房,她的电话都快被各路中介打爆了。

白清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所谓最有诚意而且不用贷款一次性付清的买房者竟然是董李扬。中原地产把他们约到了祥山园中原店铺里面谈。白清新透过窗户远远看见董李扬和一个长得又丑又黑的小个人男人,被中介引领着从外面走过来,白清新忙问是不是他们要买?中介说是。白清新说不卖了,不卖给他们。中介着急了,堵在门口拦住了白清新,说:他们都过来了!中介是不会让煮熟的鸭子又飞走的。

董李扬一看卖房的是白清新,又惊又喜,半天才想起来介绍身边的新任男朋友,比她小四五岁,一家著名电子企业程序员。董李扬看到白清新落魄到要卖房的地步,神采飞扬,满面笑容,为了能低价买到她的房子,她又是撒娇又是软磨硬泡。白清新一想,罢了,卖给谁都是卖,同意再降5万元卖给了董李扬,而且新买的家具床柜都送给了她,等于便宜了十多万。其实,最重要的是,董李扬能一次性付全款。她不知道董李扬为什么这么有钱,多半是她男友有钱,这个女人,心术不正,造谣生事,能力不强,工作消极,居然在街道像“不倒翁”一样混了十来年,而且还有房有车,还能找到一个工资年收入超过20万的男人。这世道,真的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白清新也不在乎这些了,董李扬肯定会把自己落魄卖房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不到一个月,钱全部打到了白清新的账号里,扣除银行贷款,她还有170万元。然后,白清新含着泪把浙商银行那48.8万还掉,剩下这120万元,加上之前银行里的三万多元存款,至少自己还是个百万富翁。但是这点钱能有什么用?卖了房就再也买不起了,方舟的房价已经快超越上海了,涨幅全国第二,仅次于深圳。

最可悲的是,白清新辛辛苦苦等了两年多的新房转眼就成了董李扬的,她还没有住进去一天,做嫁衣没想到做给了董礼扬这样的小人。交钥匙那天,白清新最后一次好好打量了自己的房子,偷偷躲在洗手间哭泣,她怕门外的董李扬听到,便打开了水龙头,顷刻,小小的卫生间里到处都是水。哭完,白清新站起身,想要出去,却滑了一跤,但是她没有摔下去,因为卫生间太小,她被墙接住了。白清新无比的心酸。

白清新把钥匙交给董李扬,董李扬说了声谢谢,然后附耳说:“听说,英书记真要出事了。”那语气分明是幸灾乐祸,说着又低下眼眉说:“不过,说实话,英书记是个好领导,她来后,干了好多实事,我们的待遇也提升了很多。”白清新早就听人说了,见怪不怪,笑了笑,没有说话,董李扬还在说:“到时你怎么办?”白清新冷笑道:“你要是真的关心我,就不要到处声张我把房子卖给了你。”说完就走了。

卖完房子后不久的一天晚上,那是七月二十五号,天气很热,特别沉闷,方舟全国“四大火炉”之一的称号果然是名不虚传。英杰原本是在区里开会,事先已经告知白清新,她不回街道,没想到她突然回来了。白清新当时正在办公室里写一份材料。英杰看到白清新还在加班,深深看了她一眼,低声说道:“一会儿你进来一下。”英杰面色苍白,神情落寞,那份特有的从容和淡定荡然无存。白清新意识到,传言可能真的要成真了。

白清新把柠檬水端进去,随手关好门,站在那里,等着英杰说些什么。

英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双手扶住窗台玻璃,叹口气,说道:“清新,这些年你跟着我辛苦了。”

白清新忙说:“没有,老板,跟着您学到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自从两个月前开始传言英杰要出事后,街道的领导干部都唯恐避之不及,好像跟你多说两句话就会被纪委调查一样,即便是那些英杰一手提拔起来的干部。英杰来到余南,做了很多大事,至少第一个敢拍板,强势搞定了年终奖的发放,每个公务员每年都多收入超过3万元,但是,他们会感谢你,绝对不会帮助你。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英杰始终没有转过身,她是不想让白清新看到她凄惨的表情。

英杰语气沉重地说:“从明天开始,你可能就不会见到我了。”

白清新惊呆了,忙问:“为什么呀?”

英杰没有回答,说:“我这一生,只做错了一件事。”

白清新低声说:“老板……”

英杰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深情地却又绝望地继续说道:“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努力工作,十几年了,始终在努力,在反思,在赎罪,但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追悔莫及啊……”

白清新也不便再问,只静静聆听英杰的倾诉,心想,看来英杰以前确实做过错事,难道也收受过贿赂?怪不得,白清新感觉她一直在赎罪。过了一会儿,英杰突然又不说了,沉默了一分钟,她分明是有很多话想要说,但她没有说,只是在默默擦眼泪。突然,英杰转过身,红肿着眼睛,说道:“小白啊,你还年轻,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不能给你什么,送你几句话吧:好好做官,好好做人,不要犯错误。记住,千万不要相信男人,更不要相信商人。”语气很真诚。白清新点头记下了,她还想再跟英杰说说话,英杰摆摆手,说道:“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命到天明。这就是政治。记住我的话,不要相信男人,不要犯错误。”英杰说完,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他们一家人的合影,阳光灿烂,笑容洋溢,很幸福,英杰豆大的泪滴掉在了照片上。白清新也默默地流着泪。

英杰摆摆手,示意白清新出去。白清新犹豫了一下,还是退了出去,把尊严留给老领导吧。那晚,英杰没有让白清新送她回家,她自己开车走的,白清新一直把她送到楼下,帮她开了车门,然后轻轻关好。她知道,英杰这一走,只怕再也见不到她,她明天要么是自首,要么是被带走,没得选择。冯晋说英杰十年前也不干净,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成真,到今天,白清新才终于体会到他那句“如果所有的队伍都是错的”的含义。

看着英杰的车子渐行渐远,白清新心潮澎湃,她仔细回想这两年多的秘书生涯,总体来说还是很成功、很得意的,只是没有想到结局是这么惨,自己会不会也被抓呢?她感到十分害怕,万分无助,英杰一走,再也没有人保护她了。

第二天,消息已经传开了,昨夜凌晨时分,英杰酒后从市内一栋高楼天台上坠楼身亡,媒体报道说有可能是醉酒不小心掉了下去。当然民间更多的传闻是自杀。白清新无比震惊,她以为英杰只是去自首,没有想到她会自杀,于是战战兢兢地问了蒋来等人去证实,媒体报道是准确的,英杰甩开跟踪她的纪委工作人员,纵身一跃,跳了下去。白清新拿起手机,想给英杰的儿子梁鸿博打电话,但想一想,还是算了,他那么伤心,就不要再打扰人家了。

接着就有传言:十年前,英杰在市规划国土部门任职的时候,违规违法帮助张权伟将最湖庄园那片地的性质由林地变更为住宅,完成了史上最惊心动魄的土地置换,英杰收取了600万元的贿赂。张权伟因为最湖庄园上访问题引起有关部门注意,恰好张权伟给某个处级小领导送礼200万,想再次违规拿到余南街道乌庄塘栖地,但被领导拒绝,并举报给了纪委。纪委顺藤摸瓜,查到了他的头上,发现了最湖庄园的问题,便将张权伟抓了。张权伟为了立功,将自己这些年送礼给英杰的记录本缴了出来,上面有他送给英杰600万元的详细记录,以及和英杰多年前开始地下情的开房记录,每一次给英杰的钱也都列入其中,最少的是10000元。有人说,英杰自杀一方面是感到屈辱,她是个自尊心太强的女人;另一个原因是为了保护其他人,能把林地改成住宅这种事情,当时还是一个正科级干部的她怎么能决定得了?她只是个牺牲品。所以大家都说,英杰的小孩以后肯定会有人暗中照顾一辈子,最起码锦衣玉食没有问题。还有人说,张权伟当时送礼送了5000万,除了英杰的那600万元,剩下的肯定是送给了更大的领导,但是查到英杰这里,线索就断了。至于李树威,他只不过是法网里面不小心粘带上来的一条小虾米。张权伟还举报了另外两个官员,立了大功,听说,通过托关系、花钱,一年半载就会被保释出来。

原来,英杰所谓的“不要相信男人”就是这个意思。张权伟到底是把她出卖,狠狠地抛弃了她,也许这才是英杰自杀的真正原因。那些商人,每天跟你称兄道弟或者卿卿我我,背后里却把每一笔花费在你身上的钱记录在账,以后会让你加倍偿还,如果被查还可用来邀功,这就是所谓的官商关系。

白清新心情沉痛,感到无脸见人,便整日躲在宿舍内,睡觉看电视,消磨时光,这个时候再也没有人骚扰她了,也不用加班了,虽然她知道,早晚有一天,纪委会找上门来。

白清新百无聊赖,找了一本张小娴的《面包树上的女人》趟在宿舍床上看。突然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手机号码,白清新腾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吓得脸色苍白,难道是纪委?她不敢接,也不想接,就没有接。但是,等了一会儿,那个号码再次打了过来,白清新犹豫了半天,还是接了,问道:“你好,请问哪位?”对方沉默了两秒,然后说:“我是李霜霖,赵岩秋的前妻,我想和你谈谈。”白清新长出一口气,但又有点疑惑,难道赵岩秋已经结过两次婚?那他前妻找我做什么?她又怎么会知道我,还有我的手机号码?

白清新冷冷地说:“谈什么?”

“赵岩秋。”

白清新想了一下,说好。

晚上七点,李霜霖约她在市内一家精品咖啡馆见面。李霜霖选择的位置是在角落,灯光很暗,视线不好,稍微有点距离就看不清对方。

白清新终于见到了这个神秘的“前妻”,她原来就是赵岩秋的妻子,在香港观塘见过一次面。李霜霖脸色苍白,神情落寞,有一种哀婉的气质,她着装也是复古风格,很协调。

白清新坐下来,点了点吃的,要了杯拿铁,便问:“谈吧。”

李霜霖笑了笑,叹口气,盯着白清新说:“有人说你长得像秦岚,皮肤很白,果然是很像呀。而且,确实比我漂亮,年轻,有活力。”白清新微微一笑,心里说,当然比你漂亮,你的样子就是一个从民国时代走出来的人。

白清新问道:“你说你是赵岩秋的前妻……”

李霜霖叹口气说道:“离婚了。”

白清新能够感觉到赵岩秋还是很爱他的老婆的,一直没有想过赵岩秋会离婚,所以她感到有点意外,而且,赵岩秋从来没有跟自己谈论过这个女人,也没有说过他会离婚。

李霜霖明白白清新想的是什么,便说道:“我们离婚半个多月了。其实,那年在香港观塘,那一次偶遇,我就看出来了,你和赵岩秋是情人关系。”

白清新先是一惊,然后笑了,道:“怎么可能?”

李霜霖说:“直觉,女人的直觉。”

白清新道:“那你今天约我过来,就是跟我讲直觉?”

李霜霖缓缓抬起头,看着房顶上黄色的浅光,慢慢地说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特别传统的女人,能够接受我的丈夫精神出轨,但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肉体出轨。可是我错了,我发现,我根本接受不了精神出轨,我宁愿他肉体出轨,哪怕跟七个八个女人上床,我都能接受,只要他心里爱我,回到家也像从前那样,疼我,关心我,陪女儿玩,我就不会计较。但是,他爱上了你,他跟我那个的时候,我都能感觉他心不在焉,在想着别的女人,他有一次还叫了你的名字,我都快疯了,那种屈辱和疼痛,真的是……”说着李霜霖沉痛地低下了头,再抬起的时候已是泪眼婆娑,白清新递给她一片纸巾,她用两根手指接住轻轻放到了桌子上随后,从包包里拿出一个白色手帕,慢慢地擦着眼泪,接着说道:“后来,我还看到了你们发的短信和微信,虽然很少,但我能看得出来,你们俩在恋爱。我真的没有想到,我能像电视剧那些女人一样,居然也会偷看老公的短信,然后去捉拿小三。对,是的,给你们单位纪委寄照片的就是我。我不想影响他的从政生涯,所以只给了纪委书记,我不想扩大,也感谢你们处理的很好,没有更多人知道。”

白清新最想知道的是,她怎么拍到的,冷冷了笑了一声,便问道:“你怎么拍的照片?”

李霜霖苦笑一下,说道:“我雇了个私人侦探。”

白清新长出一口气,问道:“你寄了照片后,我和他基本上就没有再联络,你们离婚跟我没有太大关系吧。”

李霜霖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语气里满是悲伤,“他对我已经没有了爱情,婚姻还有什么意义?”

白清新不想再听她的悲惨故事了,她最关心的是,赵岩秋现在是不是可以跟自己好了。李霜霖继续道:“赵岩秋自从认识你后,性情慢慢变得暴躁,也喜欢喝酒了。今年春节,我们在香港给女儿过生日,他却跑出去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回到了家里。女儿一直等到半夜十二点,看到爸爸回来,女儿跑出屋子,抱着赵岩秋又哭又闹,说爸爸一定要送生日礼物,赵岩秋说明天再买,女儿不让,赵岩秋一怒之下打了女儿,女儿哇哇大哭,赵岩秋哄不了,便又生气地打了女儿,我从屋里冲出去,给了赵岩秋一个耳光,赵岩秋揪住我的头发,打了我好几个耳光,打得我鼻青脸肿,这一幕恰好被几个邻居看到,他们报了警,警察过来把他抓走了,那天我和女儿哭了一夜。后来,赵岩秋被放了出来,但是法庭判定,他具有酗酒和家暴行径,在香港,他永远不能接近我女儿。女儿想要见他一面,就必须从香港过来这边,我女儿现在也不想见他。白清新,你说,我们这个家庭是不是很惨,是不是支离破碎?”

白清新心里很难受,她没有想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低头说了声:“对不起。”

李霜霖眼睛里慢慢地露出了凶光,她盯着白清新继续道:“你知道吗?都是你,是你毁了我们美好的家庭,我真的好恨你,好恨你啊。”

白清新警惕地往座位后面挪了挪屁股,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李霜霖从包包里拿出一张纸,放到了她面前,示意她看一看。白清新拿起来看,原来是当年赵岩秋给自己20万元的那张借条,她瞪大了双眼,瞅着李霜霖,问道:“这个怎么会在你手里?”

李霜霖冷笑道:“这是赵岩秋给我的,他不好意思找你要,签离婚协议前,他说他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我把他那20万要回来!他也恨你知道吗?他恨你,因为他最爱的就是我们的女儿!你让他们父女不能相见!”白清新想起这一年来,赵岩秋对自己是那么的冷漠,原来都是因为这些,但她还是不相信,压低声音,但是充满力量地对着李霜霖说:“你撒谎!赵岩秋爱我,爱得要死!”

李霜霖哈哈大笑,笑完,指了指那张借条,说:“下面还有他亲手写的他的银行账号,亲笔签名,你自己看看。”白清新赶紧抓起来放到眼睛上看,没错,那就是赵岩秋的笔迹,她看过他无数个签字。

李霜霖还不罢休,眼露凶光,一字一顿地告诉白清新:“而且,赵岩秋已经另有新欢,也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比你身材好,比你有钱,比你大胆!”

白清新低声吼道:“你胡说!”

李霜霖一脸得意:“不信,你去问问。”

白清新闭上眼,脑中一片空白,轻轻摇摇头,拿出手机把账号拍了照片,然后冰冷地看着李霜霖说道:“钱,我还给赵岩秋,从此,我们再无瓜葛!”说完拿起包包,快步离开。

白清新回到单位,打开电脑,毫不犹豫地将那20万转了过去,按确认转账的那个键盘的时候,她特意狠狠地按了一下,按得手疼,胸口也很疼。非工作日上班时间,今天不一定收到,明天一定会收到。白清新想,用20万看透一个男人也值了,况且这20万本来就不是自己的。

把钱汇过去后,白清新呆呆地看着电脑,如释重负,心里的疼痛却蔓延开来。她再也无力去质问赵岩秋,也不想听到他的声音。白清新知道,她和赵岩秋之间就是一场梦,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现在,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