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正准备回到停车场的时候,白清新听到背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便回头看,看到一男一女,女的抱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跑了过来,那女的看上有点面熟,白胖白胖的,到了近前,白清新明明记得是认识的,但就是叫不上名字,女子气喘吁吁地说:“白清新,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我是徐安丽啊!”白清新这才想起来,这个柔弱的女人原来是杜天鹏的情人,但是怀了别人的孩子,后来是自己出主意帮她摆脱了杜天鹏的纠缠。白清新惊喜地拉住她的手,说道:“徐老师,真好,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了,还好吗?”徐安丽看上去胖了很多,气色也不错,她眼睛里满是感激的神情,快速地点着头,说道:“我很好呀,很好的呀,这个是我老公,我儿子,八个月了。”白清新主动跟她老公打了声招呼,看到那个男人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稳稳抱着孩子,笑容灿烂。这个是应该就是她曾经说的男朋友。白清新便问道:“这位就是你说的你们学校的那个帅哥老师吧?”徐安丽明白白清新是想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是否脱离了杜天鹏的魔爪,便说:“是的呀,我们去年结的婚,现在都还在方舟艺术职业学院工作,一家人都挺好的呀,生活很平静,也很幸福,谢谢你呀清新。”白清新听到这些,由衷地笑了。白清新站着跟她聊了一会儿,徐安丽说要请她吃饭,她拒绝了,说单位有急事要马上回去,徐安丽满脸遗憾。白清新开车走的时候,跟他们挥了挥手,灯光下,一家三口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白清新暗自感叹:这大概是自己做过的唯一一件圆满的事情吧。

最近,余南街道有两件大事:一个是张启明被市纪委带走调查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一个是赵岩秋即将高升赴区城市建设局就任局长一职。张启明是周二那天去区里开政法唯稳大会时,在会场被带走的。据说,之前被叫到市纪委接受调查那次之后,张启明就像霜打的茄子,完全蔫了。本来这次调查是没有多大问题的,只不过是他老婆收受了王仲亮的几十万贿赂,开了一场奢靡派对而已,然而,张启明回来后鬼使神差地竟然将自己两千多资产进行转移,结果被银行监控到并立即举报,查出了他巨额资产不明,并且拥有豪华别墅、百万豪车等,终于第二次被市纪委带走。很快,处理结果就出来了,虽然没有文件下发,但内部已经过会,张启明涉嫌严重违纪违规,存在重大经济问题,被双开了,现已移交司法机关调查处理。这是英杰、白清新所没有料到的,白清新以为最严厉的处罚也就是勒令退休罢了,没想到查出来的问题这么严重,涉案金额达到了3000多万,张启明直接被打倒,再无翻身之力。英杰多少有点心寒,虽然表现得无动于衷,但也没有逃过她贴身秘书的眼睛。其实,这也怨不得别人,打铁还需自身硬,谁让你腐败堕luo呢?

过了几天,白清新找了个机会,叫上史冀东一起过来找英杰汇报工作,白清新先将史冀东在派出所所做的工作和努力说了一番,还说他如何如何支持街道工作,当然只字未提张启明和帐篷火灾的事情。接着,史冀东趁机隐晦地表达了希望他老婆担任宣传部办公室主任的愿望,然后送上了两瓶好酒和购物卡。英杰推辞一番,还是接受了礼品,说会想办法,让他不要着急,慢慢等消息。领导说话自然不会说的很满,但这样表态,基本上可以确定,史冀东的愿望一定会实现。后来,史冀东的老婆果然先提拔为主任科员,过了半年后,就正式任命为办公室主任,为正科级干部。

赵岩秋的调令和张启明的处罚决定书几乎同时到达街道,这意味着,继黄东旭被抓后,余南街道又有两个处级领导离职,大把的空位置等着去填补。于是,街道28个正科级领导,几乎全部都找过英杰,表达自己想更进一步挑更重担子的愿望,虽然他们平时口口声声说现在当官不好做,领导更难做。因为,在官场,最重要的还是地位。

赵岩秋的离开很平淡,连个欢送酒宴都没有,虽然英杰很喜欢这个专业型学者型领导,但无奈街道正处在副书记张启明被查的风口浪尖,风声太紧,规定太严,一切就都从简了。

赵岩秋走的那天,到英杰这里告别,他在里面跟领导聊了很久。终于等到赵岩秋走出来,白清新眼巴巴地瞅着他,眼泪就要掉下来,赵岩秋也幽幽看了她一眼,说了声再见,就义无反顾地走了。

街道一时间少了三个处级领导,且都还是很重要的岗位,白清新以为会变得很混乱,工作也搞不下去,谁知道,工作照常有序运转,一切都很自然和平稳。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在官场,不是谁离开谁就不能活的。

英杰如愿以偿地成为余南街道有史以来的第一任党工委书记、办事处主任,也就是所谓的“一肩挑”。她的工作任务更重,压力也更大了,白清新也是同样,文件越来越多,讲话稿越写越多,汇报材料越整越多。她住在街道附楼宿舍是对的,因为她经常要加班到很晚,然后可以直接下去睡觉,不用到华清苑来回奔波了。

赵岩秋到区里上班以后,他们两个之间几乎就没有什么联系,但白清新相信,她所深爱着的这个男人,非他莫属,她等着他离婚,然后把自己迎娶进门。赵岩秋不过才37岁,现在已经是正处级干部,区直机关“一把手”,再过几年就可以下放到街道一级做“一把手”或“二把手”,42岁就可以升任为副局级干部。这个学历高、才华横溢的干部很受欢迎,区委也明显是在着力培养他。白清新目前不想再耽误他的前程,她再等,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崔静静也较少来街道了,办理业务都是派她的助理小朱过来,崔静静事业有成,现在已经升任余南宜美城项目开发部和招商部的主管,身兼数职。

转眼就到了秋天,天气开始变凉,工作节奏也逐步加快,难得有周末休息时间,白清新便驾车准备一个人到海边散步,虽然今天下了场大雨,天空不时传出雷声,飘着雨点,但依然不能阻止她这个已经坚持了很久的习惯。白清新开车路过祥山园的时候,又看到了那几个大字:汇聚三地铁,背靠两半山,幸福一辈子。她感慨万千。明年5月份就可以交楼了,然后她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再精心设计装修,买自己喜欢的家具,住自己的房子,那是每一个在大都市打拼的人的梦想。白清新看到,祥山园三期已经开盘了,自从上次签完合同,付完首付,她就没有再来过这里,于是突然就想进去看看。

白清新停好车,走了进去,照例是人头攒动,声音嘈杂,售楼小姐穿着职业装,来回穿梭。销售看她进来,赶紧让座倒茶,询问,白清新说我只是来看看,我已经买了。销售说:“买了可以再买一套啊,现在三期正在火爆热销中。”白清新问:“现在三期卖多少钱?”销售说:“现在均价3.9万元。”白清新吓了一跳,涨的这么快!自己当年买的可是2万元一平方啊,这样算来,48平方米每平方赚1.9万元,那就是90多万元了。白清新高兴坏了,但转念又一想,你不卖那就不是钱,而且每个月要还房贷5000多元呢,也不能卖,卖了就再也买不起了。

正盘算着,她听到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就89平的,2301那套!”那是崔静静!白清新赶紧站起来循着声音找,果然,她看到崔静静穿着波西米亚大长裙正热火朝天地跟销售对话。白清新快步跑过去,躲到了她后面,蒙上了她的眼睛,模仿男人的声音说:“猜猜我是谁?”

崔静静哈哈笑了起来:“还用猜吗?你的手指出卖了你,亲爱的,我的小白白,我的白骨精。”两个人抱在一起,转了好几圈,崔静静个子矮一些,被白清新抱了起来,转圈的时候她的平底鞋掉到了地上。这时有人将她的鞋子捡了起来,说道:“静静,你的鞋子掉了。”说话的是赵岩秋。

白清新和赵岩秋看到彼此,都很吃惊,互相打量了半天,发现大家其实都没有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只不过,眼神中失去了曾经的光芒闪烁。

白清新想过去抱住他痛哭一场,但她没有动,想跟他握握手,又觉得太官方,便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赵主任,不,赵局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赵岩秋瞅了一眼崔静静,眼神避开白清新,说道:“哦,李子辉邀请我过来助阵,今天是祥山园三期开盘第二天。”

白清新又问:“赵局长也要在这里买房吗?”

赵岩秋说:“我不买,刚刚碰到崔静静,她来买,我就帮她砍砍价。”崔静静慌忙点点头。

这时,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的销售小姐说道:“崔小姐,请您到柜台这里交定金。”崔静静哦了一声,跟白清新说了声“等我”然后就去交定金了。

白清新便问:“崔静静买的多大的?多少钱?”

赵岩秋回答说:“89平方米的吧,总价320万。”

白清新心想,崔静静真是有钱,能拿出100万的首付。白清新粗略算了一下,89平方米的高层,按照4万元一平方米的单价,也得差不多360万元了。看来,赵岩秋帮她砍掉了很多钱,比自己当年的幅度还大。

白清新邀赵岩秋到外面说话,里面太吵了。两个人站在售楼大厅的屋檐下,看着外面下着大雨,都没有说话,这情形是如此熟悉,却又是如此陌生。前年的那个下雨天,崔静静和自己也是站在这里等雨。赵岩秋感叹了一声:“今天的雨真大。”白清新也感叹道:“是啊。”这的确值得感叹,这个城市一年到头能有一两场大雨就很难得了。白清新不敢看赵岩秋,她好怕在他眼里再也看不到曾经的柔情似水,于是低着头,说道:“主任,不,局长,你这半年过得好吗?”赵岩秋看着远处,淡淡的说:“不好。”白清新说:“我也是。”两人突然同时转过脸望着对方,四目相对,满目含情。赵岩秋牵住了她的手,她浑身颤抖,对,就是这种感觉,一种要把自己毫无保留地献出去的冲动。突然,崔静静跑了过来,赵岩秋赶紧松开了白清新的手。崔静静挤到他俩中间,拉着白清新的手说:“亲爱的,我交完钱了,走吧,我带你看看样板房,老漂亮了!”白清新心里埋怨道,静静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我就要跟赵岩秋旧情复燃了。赵岩秋说道:“你们去看吧,我回家了。”崔静静说:“行,回去吧。”白清新也不好说什么,赵岩秋在保安的护送下去了停车场。

崔静静拽着白清新去看样板房。白清新觉得不如不看,看后她心里更不是滋味,因为89平方米的赠送面积也大,三房两卫一厅,十分漂亮、豪华,户型也都很方正,又是朝南的,这是她一辈子都可能买不起的。当然,她也打心眼里为自己的闺蜜高兴。

白清新忍不住问崔静静:“静静,首付一百万哦,你哪来那么多钱?”

崔静静得意洋洋地说:“我去年年终奖就30万呀,今年更多,应该不少于这个数。”说着伸出了五个手指头。白清新惊道:“我的妈呀,五十万?!”崔静静点点头,感觉很平淡:“是呀。红桥那个项目,搞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成,我一来就成了。而且,你知道吗?李总更多,得有100万。”白清新只能无语了。

两人后来一起去吃了面,还是那家两人曾经一起吃过无数次的山城小面。可是,白清新感觉面没有任何味道。两个人依然是好闺蜜,依然说说笑笑,但白清新第一次感觉到一种莫名的隔膜。

送走崔静静,白清新回到街道办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白清新下了车,站在原地想着要不要再给赵岩秋发个微信,低头想了半天,我一个女孩子怎么总是主动跟他联系呢?他为什么就不能主动点?还是算了吧。这时,迎面吹过一股寒风,白清新不由地裹紧衣服——真是天凉好个秋!

自从英杰全权在握,来找她办事的商人更多了,每天都应接不暇。司机刘振华毕竟是男的,有些事情很不方便,而且他母亲三天两头住院,经常请假,所以,晚上下班,白清新多次送英杰回家,英杰每次和张权伟约会都是要叫上她来开车,他俩之间的婚外情,目前只有白清新知道。今天也不例外。

英杰去市里参与应酬。八点钟饭局就结束了,英杰喝了酒,但看上去没有喝太多,这种情况下,应该是有大领导在,大家都比较拘谨,喝得少。英杰指挥白清新把车开到了香山公园附近,然后停好车,叫上她一起去爬山。山不是很高,只有海拔200多米,由于是工作日的晚上,天又冷,来爬山休闲的人不是很多,英杰在前面默默地走着,始终保持匀速,白清新紧紧跟在七八米之外。很快就走到了一条丛林小路上,这里路灯昏暗,阒无人声。突然,斜刺里杀出一个男子,抱住英杰亲了起来,英杰回应了几下,就把他推开了,原来是张权伟。张权伟呵呵笑着,看了看后面的白清新,白清新明白了英杰刚才为什么推开她,便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转身往回走了。走了几分钟,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看不见他们俩了,她便左拐从另一条路往上走。这条路才是主路,很宽,行人也比较多,老人小孩都有,还有一身运动装戴着耳机奔跑的老外,但大部分人是下山的。白清新还没有爬到过顶峰,便快马加鞭,一口气爬到了山顶上,上面秋风瑟瑟,景色开阔,城市美景尽收眼底。山脚下是著名的香山湖,湖岸边有一片联排别墅,金碧辉煌,十分漂亮,据说那里的房子均价达到了每平方米15万元。白清新想着要是自己能住那里就好了,这时,突然爬上来一对中年夫妇,两个人气喘吁吁,怔怔望着那片别墅,男人说:“看,那就是最湖庄园,算不上方舟市最贵的,但绝对是最好的楼盘,全是洋房别墅。”女人感叹不已:“太漂亮了,老公,我们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房子啊?”男人叹道:“那里哪是我们小老百姓住的地方?不过,听说,那块地规划是林地,不知怎么的就转换成了住宅用地,开发商还搞了违建,有些业主没有拿到房产证,就不断信访。以前政府批地都是乱来,经不起审计和调查的,这个最湖庄园,肯定也是问题一大堆。”女人说:“有没有问题跟我们没有关系,反正是我们买不起。”男人又劝了女人几句,两人往右边下山了,因为他们站的地方是山顶最高处。白清新看着美景,又感叹一番,就快步下山了。

回到车上时才刚刚九点钟,后面就是无聊的等待,一直到十点,才看到英杰迈着轻盈的脚步走过来,她快速麻利地上了车,白清新问:“老板,要不要出发?”英杰说等一下。过了五分钟,张权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打开车门,和英杰并排坐在了一起,然后打个响指,说道:“出发吧。先去最湖庄园。前面右拐。一直走,过四个红绿灯,然后再右拐……到时我跟你说怎么走。走吧。”白清新启动车子出发了。英杰和张权伟在车上居然聊起了怎么做山东大饼,张权伟也是北方人,他说他会做千层饼,然后讲了一些具体做法,听上去是很在行的,没想到这两个人居然还有这么土的一面。后来,英杰还聊起了最近看的一部电视剧,是美剧《行尸走肉》第五季,张权伟说,美剧狗血,而且集数没有尽头,还是英剧精致好看,英国人从来不看美剧的,看了会掉身价,他说僵尸题材推荐看英剧《死亡片场》,就几集,但是很好看。两人聊着聊着,就来到了最湖庄园大门口,张权伟说:“靠边停车吧,不要进去。”然后温柔地看着英杰说:“要不要我下去?”英杰说:“你可以不下去,去我家。我家也没啥人,只有我儿子,保姆,和梁建平。”她居然开起了玩笑,这把白清新惊呆了,这还是英杰吗?张权伟哈哈笑了,说道:“行了,我走了。”但是身体没有动,英杰看了外面一眼,说道:“你们最湖庄园啊,一堆烂摊子,好好收拾收拾吧。”张权伟微微一笑:“不就是几个专业信访户吗?”英杰明显有点担忧,说道:“还是小心点吧,听说,他们已经引起了上面的注意。”张权伟抚弄了一下英杰的头发,说道:“放心吧,宝贝儿,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倒担心你呢?”

英杰忙问:“你担心我什么?”

张权伟说:“乌庄那块地啊,塘栖地,黄东旭已经被抓那么久了,是不是已经解冻了?”

英杰立即正色道:“你还在打那块地的主意啊?”

张权伟笑道:“你觉得呢?4个亿,你觉得是我一个人在垂涎三尺吗?”

英杰正色道:“所以,区里很慎重。目前,区领导的意思是政府投资建设全区最大的余南街道文体中心,民生项目。”

张权伟差点跳起来,使劲拍着车窗说:“你还不赶紧把地给我?”

英杰瞪他一眼:“怎么可能?李昭勤那是好多年前置换的,现在政策都变了,而且很严格,很透明,根本走不通,再说了,我就是想把它做成民生项目。”

张权伟冷笑道:“民生项目挣钱吗?”

英杰也冷笑道:“我看你是挣钱挣疯了。”

张权伟继续道:“哎,我就不明白,不挣钱你们做它干什么!”

英杰道:“也可以给你做,BOT模式,但是有没有钱赚,就不好说。”

张权伟深深叹口气,说道:“看来指望你英大书记是指望不上了,我还是去市里活动活动吧。”说完,打开车门,跳了下去,然后嘭地一声用力关上了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张权伟生气了。

英杰埋下头,又抬起头,扭头看着张权伟那高大的背影,对白清新说道:“走。”

白清新后来查了资料才知道,张权伟原来就是最湖庄园的开发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