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下)

众人都把头转向了英杰。英杰脸色很难堪,这个应该是她预料之外,她眼睛越过对面领导的肩膀,一直看着外面。白清新很为她担心。

英杰咬了下嘴唇,脸上带着隐秘的冷笑,打开话筒,说道:“东旭同志的批评很直接,很到位,很有效果,确实让我出了一身汗,脸都红到了脖子根。东旭提的意见我都接受,我表个态吧,下来我会改正,民主集中制会贯彻好,落实好,至于说屁股朝下、脑袋朝上的问题,我承认,我刚来余南不久,还不够了解情况,跟各位沟通交流不够,这些都可以补上,我觉得如何做到脑袋朝下、深入群众,我有一条经验啊,给大家分享一下,就是下社区走访、调研,不要带那么多人,两三个人就够了,这样你才能看到真实情况,才能解决像张大爷提的那种问题,比如小区污水横流,居民没地方买菜导致路面乱摆卖泛滥,这些问题我来之前都存在了几个月甚至好几年了,都说是老大难问题,怎么解决不了呢?我亲自去抓,很快就解决了,这才是打通服务群众最后一公里的精髓,而不是坐在办公室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批判这个不对,那个不懂。”

英杰居然反客为主,话里带刺,把矛头指向了黄东旭等领导,白清新暗暗为她鼓掌。

英杰最后说:“那么,既然东旭同志起了个好头,我们就按照这个尺度和标准,大家说开,说透,不要客气,不要顾忌,只要是工作,都可以提意见。”这句话是在向宋卫国、石献瑞等人下命令,可以开战了。

接下来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就形成了两个阵营,孔德成、宋卫国、石献瑞、李树威站在英杰这边,林晓亮、段适夷站在黄东旭这边,张启明、赵岩秋、廖艳红等人中立,只有他们三个人按照事先准备好、通过气的批评意见进行发言。

会上,林晓亮倒了一肚子苦水,说:“英书记你搞的这个正风肃纪运动,根本没有必要,劳民伤财,属于一阵风的运动,过后,不还是一样?结果弄得大家人心惶惶,无心工作,有几个站长都跟我反映说不想干了。”

这话让纪委书记陈建国听着很不舒服,对林晓亮说:“第一,这个不是一阵风,以后会月月搞,天天搞,目的就是要大家转变工作作风,做到廉洁从政,坚决不能再出现洪天伟这样的事情;第二,身子正不怕影子斜,给一点压力就不想干的,要他们干什么!”

纪委书记陈建国心里也有怨言,做了四年纪委书记,每一次搞廉政建设,想把群众反映强烈、投诉较多的、经查确有问题的干部给揪出来,却都被黄东旭和林晓亮等人否决,自己很没有面子,大家都说,这个纪委书记只会吹牛皮,是个窝囊废,查案都得看组织部的脸色。宋卫国对林晓亮也有很多意见,说:“你组织部一手遮天,自私自利,从来不考虑街道大局,把组织部当成自己的组织部,而不是大家的组织部,比如,你把街道优质公务员全部调到你们部门,组织部只有四个公务员编制,却塞进去了八个公务员,全是年轻能干的男同志,结果我们经济发展与市场监管办,八个公务员编,只有一两个公务员,而且阴盛阳衰。”

就这样,两派阵营针锋相对,你来我往,说的基本上都是心里话,但都还知道控制火候,没有造成激烈争吵。

英杰对其他领导的批评全部是照本宣科,包括对黄东旭的批评,这令大家有点意外,后面的领导们之间的批评很火爆、很露骨,但英杰似乎置身事外,又似乎控制着场面,以至于不会太过分,失去控制,比如,当李树威批评林晓亮说“你生活作风腐化,口味越来越重……”

英杰及时打断他,说道:“林部长吃喝口味较重,喝好酒,吃好菜,这违反了八项规定,要批评。”实际上,林晓亮喜欢年轻小伙子的传闻甚嚣尘上,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在这种场合说出来就完全变了味道,林晓亮和李树威都有可能会打起来。

本来,计划会议从早上九点开到下午五点,但因为突发状况,一直开到晚上七点半,大家都饿着肚子,有的还挨着尖锐的批评,林晓亮被批评得最多,他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最后,英杰做了总结讲话,她没有看稿子,娓娓道来:“今天这个会,开得很好,是真正意义上的扯袖子、红红脸、出出汗,气氛热烈,效果非常好,我觉得开得很成功,很到位。各位,想一想,我们是不是很多年都没有这样被人当面批评,甚至指着鼻子骂?是不是也没有人这么直接地指出你的问题?这是什么,这才是民主生活会。我们党,当年创立这个制度,为的是什么,不是为了走过场,不是为了给外界作秀,而是要真枪实弹地批评,我们的先烈们就是这么批评与自我批评的,结果怎么样?开完会,大家依然都是好同志,依然是一个团结奋进的集体,所以,我希望,会后大家根据提的意见,认真反思,积极整改,抓好工作贯彻落实。散会!”

英杰讲得很中肯,很有人情味,也很有高度,蒋来先鼓掌,然后众人都鼓掌了。

这次民主生活会非但没有打击到英杰,反而让大家看到了她控制大局能力很强,反应很快,而且顾大局,善于团结班子。

其实,英杰压力很大,会后她第一时间跟区委书记和区长将情况进行了报告,说明了情况,承认了自己的疏忽和过错。而区里并没有把这事看得多么严重,反而意见更多是给予肯定和表扬,因为今年的民主生活会怎么开、开成怎么一个尺度,大家都没有把握,反倒是余南这个最大的街道开了先例,市里听说后都表示赞同、支持。于是,余南街道的民主生活会很快就被区委定为模板,要求其他街道参考执行。

当然,白清新知道,英杰和黄东旭之间的矛盾进一步加深了。

果然,在方舟市宣布公车改革正式实施的第三天,黄东旭首先采取了报复行动。

自从做了秘书后,白清新晚上一旦有时间,就会上网把当天方舟电视台《都市频道》的负面报道找出来看,终于,她找到了一段报道,题目是《某街道执法队中队长顶风违纪公车私用很繁忙》,内容如下:根据该电视台记者的蹲点跟踪拍摄,记录了某街道执法队一名张姓中队长一天的公车私用情况:他早上用公车把小孩送到学校读书,然后去银行办事,十点半才赶到单位,中午十一点半,他又开着那台公车带着几个同事,赶到五公里外的一家饭店吃饭。下午四点钟半张中队长驱车离开执法队,五点将孩子送回家,回家后他又开着车带老婆出门了,来到30多公里外的海边某海鲜餐厅,跟朋友吃烧烤、喝酒,记者没有继续等下去,跟拍到此为止。

那个中队长正是余南街道办执法队的张运强。

白清新立即将网站链接通过微信发给了英杰、李树威和蒋来。英杰和李树威都没有回复,蒋来回了两个字:收到。然后就什么都没有说,白清新明白,媒体一旦曝光,神仙都救不了。

很快,调查和处理结果出来了,张运强被撤职,执法队被通报批评,由宣传部牵头协调电视台对后续处理情况进行了跟踪报道,同时,关于街道落实公车改革情况进行了正面宣传。

但这些都于事无补,在官场,你做好了一千件事,只要做错一次,就会粉身碎骨,没有人会同情你,会帮你,只会远离你。那些口口声声说讲感情、重感情的,都是谎言。

白清新觉得,这事李树威不能善罢甘休。

白天举不到一个月就出院了,他恢复的挺好,能走路了,不过要借助拐杖。

王英风雨无阻,日夜陪在白天举身边照顾他。

白清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出院后,白天举就搬到了王英的出租屋居住,白清新只去过一次,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这个女人是能过日子类型的,她一度心软,想同意他们结婚算了,可转念一想,王英的大儿子在农村种地,老婆没有工作,还养了三个孩子,王英的二儿子还没有结婚,还要买房,这一家分明就是个无底洞,早晚会吸干她白家的血,白清新咬咬牙,偷偷拿走了父亲的户口本,坚决不允许他结婚。

白清新最近也看了几套二手房,房价太高,手里只有三四万块,根本凑不够首付,她又不肯张口找同学借钱,那会让他们窥到真实的自己,一个堂堂副科级干部、“二号首长”,连个首付都要四处借,多没面子啊。

她决定顺便看一看祥山园的新房,之前一直没敢去,因为这个楼盘太高端、太贵,觉得无论如何都买不起。周日那天下午,天气炎热,预报上说会有雷暴天气,但崔静静还是赶过来陪她去看房。当然还有工作上的原因。

祥山园位于临风山的南面,依山而建,左边是余南湖,右边是余南人民公园,环境位置都很好,离街道办很近,距离高速路口不到一公里,公交车很多,上下班方便。

祥山园楼盘很大,一期已经入住,二期和三期正在修建,共有2300多户,占地面积12万平方米,是个花园式的超大型社区,而且,规划中该楼盘门口将会设置临风地铁站,将会有三条地铁线在此换乘,全部为地下敷设,其中一条明年会开通,另外一条明年动工修建。

目前,均价已经到了2万多元,但据赵岩秋讲,这里未来两年至少会涨到4万。他还是小有名气的房地产评估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呢?

崔静静将车开到了售楼处旁边的停车场,没想到还有保安专门给他们开车门,因为停车场是露天的,阳光直接暴晒,保安还询问是否要套上防晒布。崔静静猛点头,当然当然。她甩着白清新的胳膊说,这里真是太好了,赶紧买吧,亲爱的。

销售中心外观大气,里面也是金碧辉煌,来了很多看房客,现场人头攒动,非常嘈杂。她们被一个售楼小姐拦下,找了一个位置坐下,然后就开始讲解,探听顾客的虚实。

销售满脸惋惜的表情说,你们来晚了,现在只剩下小户型的48平方米一房一厅一厨一卫的了,22层的价格为2.2万,现在交定金5万抵10万,再加上一个九八折和按时交首付款九九折,共计97万,带精装修,两年后交房。

白清新盯着销售小姐用Ipad打出的这个数字,怔了半天,想死的心都有了,崔静静也夸张地张着嘴巴,对售楼小姐说:“这里是市外,东舟区哎,还这么贵?!”

销售小姐很淡定,温柔地笑道:“是的呀,这里比市核心区便宜一倍哦,带精装修,有地铁,有学校,有山有水,市内这个价格能买到吗?这样子好啦,我带你们去看下样板房。”

样板房在18楼,里面装修豪华,设计精美,虽然只有48平方米,可是白清新觉得比自己在桂园租的那间大了好几倍,而且通风好,看山景,看湖景,小区也很大,园林式的,很漂亮,游泳池已启用,水湛蓝无比。

白清新太喜欢这样的房子了,彻底的动心了。她再也不想看什么二手房了,再也不想看到那些业主刁蛮的眼神,再不想跟满嘴谎言的中介打交道。她紧紧抓住崔静静的手,低声但坚定地说:“我一定要买!”

崔静静豪爽地说:“买买买!”说完又咧着嘴说,“白骨精,你先把我手松开好不?掐的我好疼啊。”

白清新这才意识到,自己紧张得把她的手面都掐出了血印,于是赶紧松开,轻轻抚摸了一会儿,心疼不已。

“真的,买吧,我支持你。”

“亲爱的,那你拿什么支持我?”白清新撒娇道。

崔静静吐吐舌头:“精神。”

白清新也没打算找她借钱,她太了解她了,每个月工资月光光,好不容易攒点钱,就第一时间买辆车。先买车后买房的人一定是享乐型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返回到售楼大厅,在销售小姐的极度推销之下,白清新稀里糊涂地就签了认购书,接着就拿银行卡去交那5万元定金,结果发现,里面只有4.4万元,白清新感觉好尴尬。崔静静二话不说,立即帮她垫上了那6000元。崔静静卡里也只有这么多,那是她计划买苹果5S的钱。

从销售中心出来,下起了大雨,外面苍茫一片,方舟市难得见到如此奔放的雨水。两人站在屋檐下,静静地看雨。保安撑着伞,问是否现在就走,他可以帮忙送到停车场。崔静静说声谢谢,拒绝了,她们等雨小点再走。白清新站在那里,腿有点发软,她伸出双手,让雨水淋着,一切像做梦一样。自己即将成为一个有房的人,也即将成为一个为银行打工的奴隶。这一天值得铭记,也值得流泪。

问题是,接下来怎么办,七个工作日内交首期,共计29.1万,扣除刚才那5万,还需要24万。白清新有点绝望了,她猛然拽着崔静静冲进了雨中,冲向停车场,两个人一路疯跑,淋了个湿透,快速钻进车里。关上车门,好热。两人的衣服都贴在了身上,内衣尽显无余,崔静静看着白清新那诱人的锁骨和快速起伏的胸口,视线又转移到白清新情魂未定的脸上,她突然抱紧白清新,在她湿润的嘴唇上亲了一口,说道:“不怕,我养你。”

那湿湿滑滑的感觉无比奇妙,白清新忍不住就要回应地吻回去,但她还是一把推开了崔静静,瞪她一眼:“你养我,我不得饿死啊。”说完叹口气,满脸愁容,“我只有5万块,却买了100万的房子,我是不是疯了?!”

崔静静摇摇头,晃着她的肩膀说:“你没有疯,但是,你药不能停。”她是著名的神补刀。白清新骂了一句“讨厌”,推开她,打开车门,跳了出去,站在大雨中,转着圈,对着天空大声喊:“我是不是疯了?我是不是疯了……”

老天就像听到了她的喊声一样,突然响了一声雷,远处紧接着划过一道闪电,雨下得更大了,她已经分不清那热乎乎从脸上淌下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两人回到白清新的宿舍,洗了澡,换了衣服,躺在床上,继续讨论买房问题。

白清新问崔静静:“你说,方舟是不是疯了,3万元一平方的房子一天抢光,到处都是日光盘。”

“整个中国都疯了。”崔静静有点心不在焉。

“哎,对了,你怎么不想着买房?”

“我干嘛要买房?租房不是挺好吗?不用给银行交钱。再说了,我等着我男人给我买。”

“你有男人了?”

“没有啊,我要的男人还没有出现。我要的男人呀,要像你这么漂亮,像赵岩秋那样有魅力,像我们的张总那么有钱,像都教授那样帅,哈哈……”崔静静美滋滋地蹬着腿。

崔静静对生活的理解跟自己不一样,她怀揣梦想,无欲无求,过得坦然而自由。

崔静静突然翻个身子,认真地说:“对了,有个事,我们那个红桥的项目这段时间是毫无进展啊,李树威、石献瑞都是忽悠大王,推来推去,受不了。只有赵岩秋是个好官,真的好专业,他帮我们解读政策,指导规划,还出主意怎么弄才能符合城市更新的新要求,可是,上面的违建不拆除,他也没辙。怎么办啊?愁死了。”

“是呀,他分管城建、城市更新方面……”白清新心里一动,赵岩秋不是说过如果买祥山园的房子找他帮忙吗?这事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她也不能征求崔静静的意见,就兀自盯着房顶盘算。

崔静静踢她一脚:“有房的这位白大领导,小民问你话呢!”

白清新回过神,便道:“你们李总什么意见?”

崔静静说:“李总还是想找英书记协调,这事好复杂,别人管不了。”白清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崔静静继续道:“那个姓王的后台是张启明,上一次开协调会,张启明明目张胆地说,无论他们是不是违建,违法不违法,你要他们走,就得赔钱。然后,司法所的还说要我们是大企业,有的是钱,破财消灾,你们如果不赔钱就只能打官司。我们李总说,打官司是自寻死路,她知道政府那一套,没有个一两年走不完程序,打赢了也不一定能赶走,再说,我们合理合法合规,为什么要打官司?应该就是政府的事情,违建你都不拆除,分明就是不作为,太过分了。而且,那个姓王的好嚣张,说他政府有后台,黑白通吃,我们要是赶他们走,就打断我们的腿。”

白清新听了愤愤不平:“这也太过分,太嚣张了!”但考虑到自己代表政府,就劝她说:“我见过这种事情,明明你霸占了人家的地,盖了建筑物,要清走,一般都要赔点钱,即便是政府的国有土地,政府出面清理,也是要赔钱。”

“那个姓王的王八蛋要100万哦!”

白清新叹口气,心想确实要太多了,20万够了。

崔静静又回到了重点,撒娇道:“亲爱的,下周帮我们李总安排,见一下英杰书记吧,这次我们董事长可能都来。”

白清新拧了一下崔静静的胳膊:“哼,我就知道,你来找我是另有所图,以后能不能不谈工作?!”崔静静被捏得嗷嗷叫:“疼,疼呀,讨厌,能不能安排嘛?”

白清新翻她一眼,说:“那还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