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到深处自无言(下)

白清新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将个人剖析材料和班子的剖析材料拿给英书记把关,自己则站在外面忐忑不安。但是,英杰看过后,没有太大反应,她对班子的剖析材料意见最多,觉得在“四风”方面好几个事例都不太合适,也不够具体,要求再完善;对于她个人的,她只说了句:“我个人的可以了,先报区实践办吧。”

白清新摇摇头,领导的心思真是猜不透。

今年的民主生活会区里要求特别严,要动真刀真枪,批评与自我批评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看似批评实则夸奖,比如“某某同志不注意休息,经常加班批文件”、“某某同志对下属太过严厉,看到有迟到早退的他就批评”,还有一条与往年不同的是,不能再称“同志”,要求直接点其全名或“你”。街道组织部将街道班子干部之间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意见汇聚整理成表格,发给领导看,要大家先知道会上你对其他人提的意见是什么,其他人对你提的意见又是什么,最重要的一条,要严格按照表格确定的意见提,不能超出表格之外或临场发挥,因为有些地方搞得太过火,民主生活会失去了控制,据说会上有两个领导差点打起来,目的本来是促进团结结果却破坏了团结,这是党内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批评意见基本上都是街道实践办根据各个领导工作实际,编造出来的,领导们看过后都没有意见,这块工作基本上就定了。现在就等着民主生活会的召开了,大家都觉得今年的气氛有点不对味,也许会发生新情况,也期待着发生意想不到的情况。

晚上下班后,白清新到出租屋,将自己所租房子的租金、水电、网络、管理费等与房东结算清楚,接着在七点半又回到了办公室,她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还要起草本周的班子会议纪要。写完会议纪要,已经八点半了,她收拾完毕,下班回宿舍。

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她突然有种预感,会邂逅赵岩秋,她鬼使神差地绕远一路走到对面的电梯口,但是没有人跟过来,刚刚看到赵岩秋办公室713那里,也是关着门,一切都静悄悄。她感到很失落,站在那里愣了半天。电梯门开了又合上,她赶紧去按,已经晚了,电梯下去了。

白清新只好再等一会儿,电梯终于来了,她上了电梯,按了关门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合上,突然,叮铃一声,又打开了,赵岩秋匆忙走进来,微微笑着,似乎是故作诧异:“小白,你刚下班呀?”

她开心极了,歪着头,乖巧地看着他说道:“是的,主任。您不也是经常加班吗?”

赵岩秋点点头,说道:“是,会太多了,白天不是去区里开会,就是到现场看项目,下班后才有时间批文件。”她知道他那里财政审批表和合同审批表最多。

白清新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声,有点压抑,又有点急促,他的心也在加速跳。两人都没有再说起要不要送她回家的问题。但是白清新没有回宿舍,而是跟着他去了地下车库。

白清新紧张而兴奋,赵岩秋似乎也有点紧张,开车门的手有点抖,等到车开出了单位,他才记得打开车灯,并且,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开着车窗,而是一直都没有打开,他是怕别人看到吧。

白清新还是坐在后座,因为这样她就可以躲在后面肆意地欣赏她的男神。赵岩秋打开了CD,许巍的歌换成了另一个有着烟嗓的男人的歌:……别再为爱蹉跎 何必为爱蹉跎 只是爱要怎么说出口 我的心里好难受 如果能将你拥有 我会忍不住不让眼泪流 第一次握你的手 指尖传来你的温柔 每一次深情眼光的背后 谁知道会有多少愁多少愁……

赵岩秋似乎感到不妥,就切歌了,白清新撒娇道:“不要呀,主任,我想听刚才那首歌。”

赵岩秋说了句:“好的,这是赵传,老歌手了,我们那个时代的,很好听。”

白清新说:“你总说你那个时代,你那个时代,其实,我们都是一个时代的,差不了多少,你也不比我大多少呀。”最后一句说的很小声,赵岩秋叹口气:“唉,不一样啊。”

白清新体会得到他的纠结和为难,很微妙,也很可爱。但她的确没有听过这首歌,也不知道这是哪个歌手唱的,但怎么就那么深入骨髓呢!

白清新闭上眼,胸中激情澎湃,她感到每一寸肌肤都在疼痛,在膨胀,她右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左手,划破了皮肤,火辣辣地疼,她只想告诉他,我是你的,带我走,带我走,无论到哪里,把车开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我是你的,抱紧我……

“白秘书,到了。”赵岩秋的一句话把她从幻想中拉回到了现实。白清新打了一个激灵,看了看外面,果然到桂平地铁站了。

白清新心里想的是继续往前开,带我走吧,出口的却是:“谢谢你主任,我下车了。”

白清新下车后,站在原地愣了半天,直到有个路人不小心碰到她的肩膀,她才缓过神来。她竟然忘了自己已经不住这里了。

她抹去眼角的泪水,一声叹息,准备一路走回了街道办。在经过地铁站那家高档豪华的银河商城时,她又看到了那个令她魂牵梦绕的法国品牌,只不过,这次的连衣裙换成了吊带裙,价格从2980换成了2999元。

白清新最近多了些收入,又不用租房住,便有了底气,于是鼓起勇气进到店内,试穿了几套,到底还是相中了那套吊带裙,穿上后,照着镜子,自己就像一个纯情少妇一样惊艳、美丽,凸凹的身材展露无遗,深深的锁骨,薄如蝉翼的双肩,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形体感到满意。

然而,在准备结账的时候,她又放弃了,2999元,对于她来说,实在太奢侈了,换个普通品牌,299元也能买到呢,结果就没有买。她只是心疼了一下而已,并没有后悔,她的目标是买房,只要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她不在乎衣衫褴褛。

周三的整个下午,英杰书记都在区里开关于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的会议。

白清新便抽空跑到208蒋来主任的办公室,寒暄了两句,便将父亲即将到余南人民医院做手术的事情讲了,并请他批准几个小时的假,送老头去医院。蒋来听后,说了一番关切的话,然后说,请假没问题,问题是你会不会开车?

白清新摇摇头,说我有驾照,但是从来没有摸过车。蒋来想了一下,说我给你派个司机,另外,我会安排人去慰问,帮不了多少,尽力吧。

蒋来说话真诚,给她的感觉很踏实,如果每个领导都像他那样多好,工作认真负责、全力以赴,生活上对下属照顾有加,至少比朱琪好多了。蒋来很快就电话交代妥当。

两个多小时后,白清新帮父亲办好手续住进了余南人民医院。医院给他安排的是单间,在走廊最里面,位置佳,通风好,父亲很满意,但还忘不了批评闺女花钱太多,白清新始终没有告诉他花了多少钱,这是原则,即使是亲人,也不能透露自己通过影响力得到的实惠,说白了,这多多少少是涉嫌职务犯罪。

一切收拾停当,白清新和父亲便坐在床上看电视,这时,白一鸣从外面带了外卖,两个菜,三碗面,还有肉夹馍,西北口味,一家三口就在病房里吃晚饭。

刚吃完,白清新正要将厨余垃圾拿出去扔掉,刘云飞突然敲门进来了,说了几句客套话,示意白清新到外面说话。

白清新跟着他来到楼道走廊里,刘云飞问她:“白秘书,你的医保卡带了吗?”

白清新拿出来交给他。刘云飞低声说:“我们呢,建议爸爸的手术换国内的关节就行了,质量也很好,国外的医保不能报的,国内的一般都能报一部分,也好操作。”

白清新点点头:“一共要多少钱?”

刘云飞伸出两个指头:“两万。两个髋关节。”到医院检查后才知道,父亲股骨头坏死的地方是大腿根部,怪不得他总说大腿根疼,尤其是早上起来最严重,白清新心里很高兴,至少比市场价便宜了四五万,但表面上很平静:“可以,可以。谢谢,谢谢。”

刘云飞呵呵笑了:“放心吧,我们找最好的外科医生,保证手术顺利完成。”白清新重重点点头,满脸感激不尽的表情。

刘云飞走后,白清新回到病房,白天举忙问:“咋样?都安排好了?”

“放心吧,爸,人家给找的是最好的外科医生。”

白天举嗯了一声,又问:“换两个髋关节得多少钱?”

白清新咬一下嘴唇,说道:“总共差不多六万。”

白天举一听腾地从床上爬起来,拿起包裹就要往外走。

白清新忙拽住他问道:“爸,你干啥呢?”

白天举生气地说:“太黑了!这手术俺不做了!”

白清新把父亲的包裹抢过来,藏到身后,说道:“爸,你闺女有钱,一辈子的事,早晚都得做,你这是何苦呢!”

白天举情绪稳定下来,又坐回到床上,把腰带解了下来,然后拿起水果刀开始割腰带。

白清新和白一鸣都没看懂父亲在干什么,白清新问道:“爸,你干啥呢?”白天举也不理她,把腰带割成了两节,从其中一节里捯饬出一张邮政储蓄卡来,把银行卡递给白清新,说:“拿去用吧,里面有两万块钱。”

白清新和白一鸣都惊呆了,在他们印象中,父亲从来都不知道存钱,更不会过日子,居然还偷偷地存了两万块钱。

白一鸣呵呵笑了,有点怀疑这笔钱是不是来自正当途径,便问:“爸,你咋有这么多钱?”

白天举瞪他一眼,说道:“咋地?你还怀疑你爹抢的偷的不成?”

白清新笑道:“爸,一鸣没那个意思。”

白天举对白一鸣说:“这钱都是你姐打给我的,我没有花,一点一点存的,你俩以后不得结婚生娃?这钱用得着。不过现在没办法了,先帮我治病吧,行不,清新?”

白清新鼻子一酸,眼圈红了,忙说:“不行!这钱是给你养老的,说啥都不能用。爸,我实话告诉你吧。”愣是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又去把房门关好,小声道:“这次手术两万就够了,我还有四万多,足够用。”

“真的?”白天举惊道。

“真的。你要是不信,结款时我给你看行了吧。”

白天举乐了,呲着满嘴黄牙说:“我就说嘛,你一个秘书,咋地都得便宜点。”说完便把储蓄卡用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塞进了包裹里。

白清新怕他俩声张,便说:“爸,一鸣,你俩千万要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说。”

白天举不屑地摇摇头,说道:“那有啥不能说的?这说明俺闺女有本事,你让他们来试试,该多少钱就是多少钱!”

白清新一听就急了:“爸,你糊涂了,万一有人举报,到时候该多少钱真的就得多少钱。”这话起了作用,白天举表态道:“好吧,放心吧,不会说的。”

白清新又问白一鸣:“你呢?”

白一鸣也流露一股不屑的表情,说道:“行,保密。”白清新这才算放心。

周六上午十一点半,手术顺利完成。这意味着,再过一两个月,白天举又可以自由走路了。术后一周内,白天举无法下床活动,拉屎撒尿都要用专业工具辅助,白清新和白一鸣又得上班,于是就请了一个女护工,四十七八岁,白白胖胖的,长相端庄,还是个老乡。

白天举很满意,跟她聊得来,就告诉两个孩子,不用总过来,安心上班。但是,白清新放心不下,每天下班都要过去看一下。

术后第三天晚上八点多,白清新下班买了零食水果,去看望父亲。到了医院,看门是关着的,她直接推门进去,看到父亲躺在床上,女护工坐在床沿,伏着身子,跟父亲贴得很近。

看到有人进来,白天举急忙将手从那个女护工怀里掏出来,女人袒胸露乳,红着脸低下头,慌里慌张地系着扣子。而白天举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对女儿打招呼:“过来了?买啥水果,那么贵?!”

白清新自己都觉得难堪,脸色铁青,狠狠瞪了父亲一眼。白天举给护工递了眼色,那女人忙不迭地溜着墙角逃了出去。白清新摇摇头,把水果往床头一扔,嘟嘴说道:“爸,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白天举厚着脸皮说:“这个女的挺好,这几天端屎端尿的,干活麻利,脾气也好……”

白清新打断了他:“爸,那是我一天300元顾的!什么好不好,只要是个女的,你都觉得好!”

白天举把头扭到里面,叹口气,不说话了。

白清新见他不说话了,以为自己将他说服了,便又道:“等会儿我换个护工,不用她了。”

白天举一听就生气了,猛地转过头,瞪着白清新厉声说道:“你敢!”白清新从记事起,就被父亲的这种眼神和语气压得透不过气,他太严肃苛刻,以至于变得神经质,动不动就打人骂人,一家人常年生活在他的淫威之下,母亲就是常年气血不畅、操劳过度得病去世的。虽然,自她成年读大学后父亲几乎没有训斥过自己,但父亲那种倔强、乖戾、暴躁的性格没有变。

白清新还是退让了,面无表情地说:“我可以不撵她走,但是你们在医院,不能……爸,你也不想想,你都50多岁了,你不考虑我的身份,不考虑你自己,也考虑一下人家吧,要是让她家里人知道……”

白天举刚刚低了下头突然又抬起来,睁圆了眼睛,说:“别说了,她愿意。再说了,她是个寡妇。”白清新哭笑不得,心想父亲这真是越老越风流。白天举又说:“闺女,既然这样,我就跟你商量个事!”

“啥事?”

“我要跟那个女的结婚。”

“你疯了?”白清新又冷静下来,心想,这么偷偷摸摸倒不如结婚,光明正大,便问道:“她家啥情况?”

“家里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老家,已经结婚了,二儿子26岁在这里上班,国企单位,铁饭碗,人很好,我俩刚才还寻思,想把他儿子介绍给你。”

“爸!我说你是不是傻了,你俩结婚,让我跟她儿子好,这不是乱伦吗?”白清新都快气疯了。

“你不同意就算了。反正我要和她结婚。”

白清新急得直跺脚,说:“你俩怎么好,我不反对,结婚无论如何我不同意。”

“你咋这么不懂事呢?!不结婚名不正言不顺的,影响多不好。”白天举倒劝起了女儿。

“啥?!你还有脸说影响啊?我妈尸骨未寒,你就爬到别人家床上了,你咋不怕影响?爸,够了,咱别折腾了,行不?”

老头这回是真生气了,喷着吐沫星子就骂道:“我看你是越来越上脸了,敢这么对你老子!”

白清新没有忍住,一下子就哭了,心想,哭有什么用,就狠狠抹一把眼泪,决绝地说:“你要是跟她结婚,以后我一分都不给你,一次家都不回,让她儿子养你吧!”说完甩门而去。她匆匆忙忙跑到住院部服务台,把那个女护工辞掉了,又花钱专门挑了一个年纪更大看上去更丑一些的。

第二天中午,按照蒋来的安排,白清新带着街道综合办、工会、组织部等部门代表去看望父亲,其实主要是为了送慰问金,共计一万元,还有很多水果、牛奶等,大家寒暄几句,待了几分钟就走了。白清新没有走,她想知道,父亲和那个女护工现在是不是还在一起。白天举感觉就像昨天父女间的吵架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还给女儿削了一个苹果,招呼她来吃。

白清新不想理他,没有好气地说:“还是给你的寡妇吃吧。”

话音未落,昨晚那个女护工推门进来了,看到白清新在,吓了一跳,就要返身回去。白天举大喊一声:“王英,回来!”

王英只好迈着小步子走到了他们面前,白天举命令女儿说:“快叫王阿姨。”白清新冷笑了一声,没有叫。白天举有点尴尬,说道:“这孩子真不懂事。你把你王姨解雇了,人家还过来照顾我,好人呐,上哪儿找去?”白清新知道,这事她是管不了了,但下定决心要守住自己的底线,不能让他们结婚,结婚了她就得多养几个人,什么七大姨马大姑的就出来了,平添一大堆麻烦事和负担。

白清新缓和了态度,对王英说:“谢谢你照顾我爸,但是有句话我得先说明了,你们好我不反对,但绝对不能结婚。”说完,她就离开了医院。

晚上下班,白清新没有再去医院,也不想去。她洗完澡,躺在床上,拆开李想今天寄过来的信,轻声读起来——

致我的白白:

如果,你不曾远离城市的霓虹灯,你不会发现田野里有那么多萤火虫,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它们身上发出的光,比阳光都温暖;如果,你不曾躺在油菜花里酣睡一场,你不会发现,油菜花是田野里最高贵的花,我感觉它们会说话,会唱歌,会调情;如果你没有去过河北的村庄,你不会发现还有比油菜花更香更美的花,那就是槐树花,纯白无暇,薄如蝉翼,清新极致,就像你身上的味道。

那天,天还没有黑,我就在一个叫做槐树村的地方住下了,我被深深迷住了,因为它四周都是高高壮壮的大槐树,开满了槐树花,很壮观。于是,我以槐树花为题画了一幅画。一位大婶看到我,就一直站在我旁边看我画,忘了下地干活,她告诉我说,槐树花是她见过最好看最清香的花,也是最短暂的花,几天内就会凋零衰败。她收留了我,晚上给我做了清蒸槐树花,沾上蒜汁,非常美味。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做《五月花女王》。讲的是有一对非常纯洁的美国乡村年轻人,彼此深爱对方,也是虔诚的天主教信徒,每天以为信徒唱颂歌为乐。有一天,苏格兰北部的一位伯爵,是天主教虔诚信徒,邀请他们赴苏格兰参加五月花女王盛会,因为只有他们两个符合条件。两个年轻人充满期待地就去了。到了地方,发现这里是个大庄园,到处都是绿草和鲜花,美不胜收,伯爵非常富有,伯爵的子民非常虔诚,日子过得很悠闲。举行仪式的那天,他们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被选中供奉上帝的,男孩被雄鹰和信徒们生吃了,而女孩子被掏空肉体,做成了蜡像。在冷冻的房间里,她被戴上花冠,坐在宝座上,村民们一一赶来磕头膜拜,这就是他们一年一度的五月花女王盛典。

亲爱的白白,不要被吓到,我只是想告诉你真正的五月花之王是槐树花,真正的五月花女王就是你。你不会被掏空,你会被展览,流芳于世。

——想你的想想。

白清新很感动,很想念李想,她又流泪了,但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美好。她知道,自己早已不再纯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