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主要领导 2

死人事件发生在刘克服动身前往省城之前,颇具象征意味。

那一天清晨,县城管大队集中执法力量突击整治湖洼地堤岸街,这里的农贸市场周边具结市之便,活动着大批流动摊贩,属市场秩序比较混乱地段。城管大队人员几乎倾巢而出,动用了十数辆三轮摩托,采用包围阻击战术,从堤岸街的两个路口和一处台阶一起突进,试图把流动摊贩围堵于现场,不让他们这边赶那边跑。却不料堵出麻烦,有一个卖沙蜊的从堤坝翻下河去。

沙蜊是什么?一种普通淡水野生贝类,本县县城西南江畔沙洲一带多产。沙蜊的外观颜色淡青,有的偏灰,个体不大,成人拇指盖大小已经算是上品,多见的只有小指甲盖大小,农贸市场上论斤出售,一斤沙蜊能装小半个塑料袋,里边少说有几百个。这种贝类壳多而肉少,本地人主要拿它烧汤喝,下点油放片姜,加盐就行,不用鸡精,汤淡而味鲜。据说沙蜊汤比较清凉,有助退火,特别是退肝火,无论甲肝乙肝都用得上,各项指标正常者,喝一喝也有保肝之效。这是民间说法,未经医学临床验证,大家聊信而已。“沙蜊”之称也是土话,本地人都这么叫它,大家约定俗成,知道是那个东西。刘克服没有考证过它的准确学名是什么,毕竟只是本地江畔沙洲所产寻常贝类,有如地沟里到处钻来钻去的蚯蚓,与广大干部群众经济社会文化GDP什么的都牵扯不上,不需要特别注意。

没想到它闹成了一起事件。

出事的卖沙蜊小贩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的摊子就是一条扁担,两个蛇皮袋和一把秤。汉子把蛇皮袋口翻卷,摆在堤岸街东头路旁,蛇皮袋里装有半袋沙蜊。城管人员的摩托突击队冲到之前,其地流动摊贩已经各自抓起买卖家私夺路奔逃。类似猫鼠游戏不时上演,摊贩们早就经验充分,任何时候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做买卖一边东张西望,一发现情况不对,跑得比耗子还快。卖沙蜊的汉子迟了一步,被城管执法人员逮个正着,其迟走不是因为耳聋眼瞎,或者胳膊腿不利索,是因为贪心:当时恰有个妇人买了他的货,过秤后该付三元七角,妇人掏了四个硬币,其中三个为一元一个为五角,她声称身上只剩大票,没有零钱,想赖汉子两毛。汉子不同意,非要人家付足货款,妇人磨磨蹭蹭满身上找钱,恰好城管摩托冲到。此时如果汉子放弃两毛之利,蛇皮袋一抓走人,也许还可逃脱,至少不算在交易现场被当众逮着,他却不愿放弃妇人那两毛钱,一念之差错失良机,被城管执法人员抓住了秤把。

这把秤被作为违规交易物证当场收缴。城管执法人员吩咐:“东西拿过去。”

他们让汉子把蛇皮袋放到他们的三轮摩托车上。汉子点头表示接受,却趁执法人员不备,挑起扁担拔腿就跑,从堤岸街东头逃向西头。执法人员大叫,发动摩托追赶。由于附近人多,做买卖看热闹的一拨一伙,摩托车在人群中闪来闪去,不敢开快,眼看要让卖沙蜊汉子逃掉了,恰有一辆参加行动的执法摩托从另一头冲过来。卖沙蜊汉子被两边夹击,心知不妙,前进后退都没有路,情急之下,从街边一跃而起,跳到堤岸街边的石坝上。

这条堤岸街实际上就是江边的堤坝,集街道堤坝两功能于一体,堤岸街北侧为普通民居和商铺,街南侧挨着江岸,沿街筑有一条高出路面近一米的石坝,可供游客倚岸观赏江景,也防来往人员意外落水。卖沙蜊汉子慌张之际跳上街边石坝,扁担两头还拽着他的两半袋沙蜊。石坝不算宽,也有将近半米,胆子大点,可以在石坝上跑一跑,比体操运动员走平衡木容易多了,卖沙蜊的汉子敢跟城管人员玩逃跑,敢往坝上跳,胆子绝对小不了,却不料一支扁担两个蛇皮袋加上袋中沙蜊作祟,这人跳上石坝后重心不稳,脚步踉跄,突然后跟一滑摔倒于坝上,在众目睽睽中翻下堤岸滚落江水。

几个城管人员跟着跳下水去,这时已经不是为了控制事主执法整治,一变而为下水救人。却不料那段江流水深,汉子被他始终舍不得放弃的扁担蛇皮袋和袋中财产缠绕拖累,没入水中竟不见个影子。城管执法人员追击流动商贩可算行家里手,下水救人的业务比较生疏,几个人大呼小叫,水上水下忙活半天,最后终于在江流下游把落水者找到,从水里捞了起来。这时哪还有气,早就灌得肚腹如鼓,死翘翘了。

这起意外事件发生得很不是时候。时上级有关部门要来本县做文明县城创建检查,城管大队为迎接检查组织集中整治,湖洼地一带是整治乱摆摊乱设点的重点区域。这一地带位于县城西南低洼地,由于地理交通条件不好,加上一些历史因素,此间民居水洼相嵌,街道弯曲不平,房屋低矮破败,城市基础设施薄弱,是县城环境卫生比较恶劣的区域,居民主要为城镇低收入群体和外来务工人员。这种地方自然多流动商贩,每天清晨黄昏,街头巷尾到处有人摆摊设点,卖鱼卖菜卖地瓜,小五金老鼠药盗版书黄色光碟,倒腾什么的都有,占道经营,阻碍通行,影响市容和卫生,却很难管理,因为这种地方出产流动摊贩,就跟美国华尔街出产CEO一样,属自然天成,责任部门平日里基本管不了,需要时集中力量搞一搞清理整治,例如眼下迎接文明县城创建检查。整治之后情况会有所改观,而后总是会迅速恢复原状,有待再次整治。

没想到这回整出人命来了。

消息迅速传到龙首山上,县长陈铭亲自给刘克服打了电话。

“书记上路了吗?”陈铭问他。

刘克服告诉陈铭他还没动身,此刻在政府大楼外。

“出事了,他妈的。”陈铭骂了娘。

陈铭性子偏急,在刘克服面前却不常骂娘,毕竟眼下刘克服是书记,一把手,互相交谈还得注意言辞分寸。一时忽然失态,显得事情足够讨厌。刘克服没有吱声,听他把情况说了一番,知道了来龙去脉。

“死者姓康,流动小贩,城管的老客户,被处理过几次。”陈铭告诉刘克服,“这回可能跟他的秤有关,那把秤做过手脚,一斤只剩七两,被执法人员缴了,可能怕给重罚,所以拼命要跑。”

刘克服问:“你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在湖洼地了。

刘克服让陈铭亲自掌握,首要一条是死者问题。所谓人命关天,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怎么会弄到这种程度?情况要搞明白,责任要弄清楚。死者的后事,其家人的安抚,相关问题的处理,请县长亲自过问,不要引发其他问题。

“我一听头就大了,他妈的。”陈铭再次骂娘,“这帮家伙都是怎么搞的!”

按照县里分工,本次县城整治由县长陈铭挂帅主持。文明县城检查牵涉到县城整个环境治理,包括改进道路交通卫生防疫市容市貌诸多方面,不只是整治流动摊贩一项,所以要县长来挂,既表示重视,也能强力推动。既然挂了头,好事坏事都会算到头上,所以陈铭一听堤岸街出事就往湖洼地赶。刘克服虽不具体管这件事,作为本县一把手,所有事情不管由谁分管,最后都要归到他这里,所以他也不能掉以轻心。刘克服很清楚湖洼地怎么回事,从接到陈铭电话那一刻起,他心里就隐隐不安,摆脱不了一种感觉,觉得真不是好兆头。

那一天刘克服计划前往省城办事,行程已经预做安排,相关人物已经联系妥当,事情比较要紧,不宜临时改变,他只能照原计划行动,把湖洼地这起事件先交给陈铭。陈铭是县政府首长,对类似事项具有处置权力与资格,所以刘克服在电话里也不多说,只能点到为止,请他特别注意。

这时县委办主任跑过来,请书记过去一起合影。

当天上午,刘克服没有一早动身,不是有意磨蹭,待在县城听候堤岸街一个卖沙蜊汉子于整治行动中落水身亡,为的就是这一项业务:合影。刘克服是在政府大楼外接陈铭告急电话的,那时大楼外已经聚集了大批人员,一排一排站在台阶上,前排摆有十几张靠背椅,为领导席,满满一排已经坐好,只待刘书记入座。

今天县直机关召开表彰会,表彰范围很宽,涉及所有县直机关单位,领域则非常窄小,表彰的是“先进方志工作者”。这种事本不需要县委书记亲自动手,由分管县领导发一发奖牌就行了,但是李健出面找到刘克服,刘克服即爽快答应出场。

李健是刘克服的老上司,当年刘克服刚起步,在岭兜乡当科技副乡长时,李健是书记,两人很投缘,是他言传身教,手把手把刘克服带出来。后来因为陆金华办厂征地事项没能按县领导意思办好,李健被调离,回原籍西河镇当人大主任,两年后又调到县方志办当主任,一直干到退休。李健对方志工作很热心,退休后还帮助做事,包括参与组织这次表彰。他跟刘克服说,方志编撰工作琐碎繁杂,很不起眼,不受重视,却是哪个单位都要配合,缺不了。该项先进多年才评一次,不容易,还是希望书记拨冗关心,能够参加表彰会给大家发发奖最好,或者一起合个影以示关怀。

刘克服说:“行,听老主任的。”

于是刘克服前往省城办事的动身仪式就多了一个合影程序。本县分管方志工作有一位副县长,刘克服特地交代他,让他把合影地点安排在政府大楼外。副县长面露难色,因为他们原定在大会场外空地上合影,已经叫人摆好了合影专用的几排人员站立铁架。改到政府大楼这边,得让几十号人动来动去,挺麻烦。刘克服还是让他把地点移过来:“龙首山这里意义比较特殊,该动就动吧。”

刘克服说,既然都搞方志工作,眼下在龙首山立此存照,当属特别有意思。

于是就改过来了,在县政府大楼外台阶上照相。县政府大楼是俗称,这座大楼实为全县的权力中心,除县政府机关外,县委和人大政协机关也都在大楼里。大楼坐落于龙首山上,顺山势而上,扼于县城制高点,从县城各个角落,抬头都可瞻仰。大楼有一点年纪了,外观已显灰暗,但是体量还大,借龙首山之势,雄踞于山下城区道路新起大楼之上,于一县之内,依然还算雄伟,作为一次方志先进工作者表彰会的合影背景,也还十分够格。

刘克服入座照相。没等摄影师按快门,他的手机又响了。那时顾不着把两手放在小肚子前做抱腹状,刘克服赶紧掏口袋。因为此前陈铭告过急,只怕堤岸街死者又有什么意外。

这个电话却不是陈铭来的,是市人大副主任应远,本县的老书记。

应远说了件事:有人把一封匿名告状信寄到他那里,告的是本县新城区建设规划决策有重大失误,其中的南溪治理和行政服务中心两大启动项目都有严重权钱交易,官商勾结问题。匿名者点名道姓,直指刘克服,言辞相当激烈。

刘克服说:“这封信我也收到了。”

该举报信刘克服早已拜读,确实是指名道姓,言辞激烈,说刘克服为了个人政绩,大肆捞取政治资本和开发商钱财好处,强奸民意,一意孤行,压制下级,欺骗上级,要求省市领导派得力人员认真调查,严厉惩处。等等。

“你那件事恐怕得稳妥点,来者不善。”应远说。

“我知道。谢谢主任。”

身边身后都是人,这种时候没法多说。刘克服收了电话,坐直身子,两手捧腹,认真投身于合影活动。摄影师很敬业,为确保成功连拍四张,才宣布活动结束。

刘克服站起身子,即叫住前边一个年轻干部追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当时政府办大楼前聚了不少人,除了受表彰的,还有看热闹的。受表彰的都站在合影队列里,看热闹的则分散在周围,有几个挤在摄影师旁边。看热闹的有外来人员,也有大楼里的干部,看到这里聚了一堆人,好奇,凑过来看新鲜。被刘克服叫住的年轻干部是团县委的,年轻人很活跃,刚才大家照相,他在摄影师身边挤眉弄眼,指挥大家作“茄子”状。刘克服见过这个人,记得他,只是不知道名字。刘克服叫住这个年轻干部,其实意在不远处另外一个人,此人站在年轻干部身旁一棵树下,不声不响,抽烟看热闹,是吴志义。

刘克服不直接喊吴志义,他叫住了吴志义身边的年轻人,板起脸问他干什么?年轻干部在刘克服面前发窘,称自己不干什么。

“正经事不做,看什么好玩?”刘克服问,“茄子怎么啦?手拐了还是脚瘸了?”

年轻干部一张脸顿时涨红,站在一旁的其他人哪里还敢再看热闹,当即一哄而散。

吴志义坚持不动,站在树下继续抽烟,冷眼观看。

刘克服没去管吴志义,训完年轻人,起身就走,他的轿车已经等在一旁。接下来他们得尽量赶路,把增加出来的合影议程所耗掉的这一段时间追回来,才能完成预定在当天完成的各计划项目。刘克服上车,砰地关上车门时,心里忽然掠过一丝懊丧。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当众训斥那个年轻人?为什么一股火哗啦就窜了上去?是因为堤岸街落水身亡的那个人,应远的那个电话,还是吴志义?

事情都凑在一块了。

半小时后轿车驶过合水大桥,出了本县地界。刘克服在桥头吩咐停车,让司机小许把车停在国道路边上。

“休息会儿。”他指着路边一座庙问,“听说这庙最灵?”

随行的县委办主任点头:“民间传得挺神。”

刘克服抬脚往庙里走。合水桥头的这座庙俗称合水大庙,占地并不大,可能因为此地还有更小的庙,所以称大。说这庙灵,看过去里边却没有几个香客,可能因为不到时候。县委办主任年轻,人很机灵,进庙之后既不请示,也不报告,即自主安排,交代跟在身后的司机小许去“办一办”。

办什么呢?寻常事项。所谓“入乡随俗,进庙上香”,小许掏钱在庙门边服务台买了一束香,拿打火机点上,插进香炉里。

刘克服看着小许“办一办”,笑笑,问了县委办主任一句:“有用吗?”

主任感叹:“心诚则灵啊。”

刘克服没再说话,在庙里走了一圈,走出门去。

主任追出来问:“要不要给王毅梅打个电话?”

刘克服摇头:“算了,这回不打扰土地婆。”

一行人驱车赶路。上午十一时二十分后到达省城,直接前往省政府大楼。

有几个人在省政府大楼外的广场上集中等候,均为刘克服下属,包括一位副县长,几个大局长,他们已经在省城活动数日,与省政府各相关厅局汇报接洽。今天刘克服专程赶上来,率队一起向省政府于副秘书长汇报,这一汇报很要紧,事关成败。

他们要办的是件什么事呢?就是行前应远在电话里提到的,被匿名举报者指为刘克服谋求个人政绩和利益,官商勾结,钱权交易,欺上压下的“腐败工程”。该所谓腐败工程的标准称谓是“县城新城区建设规划”,为刘克服就任县委书记后提出来的一个重点项目,具有牵动全县之地位,也被视为关乎刘克服本人施政成败。该项目的提出与研究论证已经有一年多时间,目前到了能否进入实施的关键时刻。

备受关注的这一规划说起来挺复杂,也很简单。规划出自上海交通大学专家组之手,形成的文本有数十万字之多,文字图表数据厚厚几大本。要点却很明了,它其实就是县城西南湖洼地一带的改造计划,要让县城环境最差最不景气的该区域脱胎换骨,开发其间大片破烂民居以及鱼塘沙洲水洼地潜在价值,使之变为发达新城区。这一目标的实现有赖于两个启动项目,一个是南溪整治,一个是新建行政服务中心。

南溪是从县城南边流过的那条溪流,其源头在本县西北部山地,有五条较大支流,流经县城后注入黄溪,在下游合水渡与青溪汇流,再流向市区入海。南溪上源在山区,集水面积广阔,水量充沛,流到县城后,由于地形开阔,溪面顿时加宽,溪流中部淤积形成狭长大沙洲,溪水在沙洲两侧分流,内侧一支水小,称内河,沿县城南端湖洼地流过,另一支称外河,是主流,从沙洲外侧流过,到沙洲下端两支水流又汇成一股。南溪整治方案的要点是在沙洲上游水分两支之处筑一座内河水坝,把内河这一股水截住,让河水都从外侧河道过,这样有助于防涝,还可以变内河为内湖,让旧河道、水洼地及大片沙洲成为可改造利用的新增用地,大量提供给街区房地产开发以及绿化、公园等公益事业。

刘克服新城区规划的另一个启动项目是新建行政服务中心,这是一种委婉说法,所谓“行政服务中心”实际上就是县里的办公大楼,当年这座楼只差一点就上马了,不幸来了场台风,来了个大省长,还去了湖洼地,最终否决了那座楼。两年过去了,现在刘克服旧事重提,又要操心盖楼,但是这回有重大改变,不在龙首山原地重建,要在湖洼地划一块地,盖办公大楼以及附属设施,把全县权力中心下迁。龙首山旧有的政府大楼、附属设施和大片地皮则拟另行开发利用,整座龙首山可以辟为公园,供县城百姓休闲健身。

刘克服赶赴省城之前,特意把一个表彰合影安排在龙首山上,政府大楼外头,那不是随心所欲。先进方志工作者的这张合影很可能具有某种方志意义,成为龙首山作为全县权力中心的一个纪念。而后这一页将被合上,新的一页将要开启。

刘克服的新城区规划以及两个启动项目都算得上大手笔,大得不免令人生疑。以湖洼地及其周边的条件,有可能建为新城区吗?在那样一种地方耗费巨大财力物力有必要吗?南溪两股河水各行其道,怕是几千几万年了,截住一股有没有科学依据?会不会闹出生态灾难?本县自宋代建县,千年以来县衙门一直设于龙首山上,为什么要另起炉灶,将权力中心从山上迁到洼地?即使很有必要,意义十分重大,理由非常充分,大手笔都需要大投入,对一县来说,该工程之大,比得上当年秦始皇修长城了。使出吃奶之力,集中全县之财去做,有必要吗?还让不让大家吃饭?把这些钱拿去盖医院建学校,或者干脆全县干部群众人人发几百块补助款,岂不是更好?

刘克服得回答这些问题。从规划提出,方案讨论开始,他不断在回答这些问题。今天他率属下几员干将到省政府大楼来,同样也需要回答。

省政府副秘书长于森在他的办公室会见刘克服一行。他告诉刘克服,省长对刘克服这件事很重视,领导在刘克服事先呈送的报告和信件上做了批示,转给他,要他好好了解一下情况。所以他约刘克服来谈。

刘克服说:“谢谢领导。”

于森问:“好像又有些不同反映?”

刘克服承认。有一封匿名信到处散发,称他们的新区规划是“腐败工程”。这种情况不奇怪,不做事没人说,做事就有人讲,不管怎样,总还是需要做点事。

于森开了句玩笑:“给我说说你怎么拍的脑袋。”

刘克服强调该工程不是他拍脑袋拍出来的。湖洼地环境问题长期困扰本县,多年来想过许多办法,一直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苦无良策。这一次大家商量,本事不够,只好求教高手,所以才委托上海交大来做规划。人家果然有水平,大手笔,提出了现在这个思路。他觉得很好,决定按这个办。一些领导成员起初有些顾虑,担心弄不起来,经过仔细论证,有关问题都有了切实的解决方案,目前认识已经统一。项目已经得到市里认可,省发改委、建设、国土、财政等部门也都表示支持。

于森说:“你们怎么想出个行政服务中心?很会起名字嘛。”

刘克服承认,实际上是要盖一座新办公楼,以这个名目比较不敏感,新建办公大楼属严控范围,担心上级不批准。他们也曾考虑办公大楼不迁,不盖新楼,单纯搞新城区规划,经过论证,不行。政府不迁下来,新城区很难搞活。行政权力中心搬到新城区,相关行业都会跟进,投资商才有信心,新城区建设才会热起来。政府搬到湖洼地后,对当地困难更有感受,只为保证自身正常运转,也要下大力气解决基础设施问题,包括道路交通排水环保等等,当地面貌会因此迅速改变。

“钱呢?你们这个方案像什么?空手套白狼?”

刘克服不否认,确实很多人认为他们的集资方案是空手套白狼。其实他们还是有依据的。建新城盖大楼需要大量资金,钱从哪里来?他们认为可以从地里生。南溪整治后会出现大量新增土地,县机关办公大楼迁建湖洼地后,新的权力中心周边会成为开发热区,原本非常低贱的地价会成倍抬升,这就有了运作的可能与空间。

“于秘书长对我们的湖洼地和龙首山印象一定还很深。”刘克服说,“现在这个办法可以把两个老问题一并解决,不需要财政太多负担,可以有一个新城区,一座新办公楼,还有一个新增长点。只要于秘书长支持就能实现。”

于森笑,表扬刘克服很会说话,特别在关键关头。两年前那场台风时,他陪省长到刘克服那里视察,当时就留下很深印象。

刘克服也笑,称自己其实并不擅长表达。

“你是比较擅长做事?”于森问。

刘克服说:“领导面前不敢自我表扬。”

“你有些特点。好像是左撇子?”

刘克服自嘲:“我使筷子时跟人不太一样。”

那天谈得比较充分,花了领导一个来小时。谈完之后于森只说还要再了解研究一下,没做明确表态,但是与刘克服握手时明显比进门时要热情有劲。

刘克服带着他的人立刻打道回府。

还在半道上,他接到了方文章的电话。

“往回走了吗?”方文章问他。

刘克服还管方文章叫“方书记”以示尊重。他一边回答自己已经在返程路上,一边心里暗自惊叹,因为方文章如此关注,消息还如此灵通。

方文章说:“你别急着回县里,路过市区停一下,一起吃个饭。”

“方书记有事?”

“没事就不能吃饭吗?”

刘克服笑,感谢,不再多问。

“黄金圈”案子之后,方文章受到审查,却没有证据表明他受贿。该案关键人物陆金华是境外人士,案发后藏匿于外,无从取证,方文章因此给挂起来,调离本县,赋闲在家,继续接受调查。后来时过境迁,案子结了,他又给重新安排工作,当了市政协的秘书长,只是年纪差不多了,六十将满。

刘克服心里有点数,知道方文章可能是有些什么事。

到市区已是傍晚,刘克服去了市宾馆,在那里与方文章见了面。

方文章对刘克服说:“不是我要请你,是人家要见你。”

这位“人家”是谁?不是别个,就是陆金华,“黄金圈”案发后一跑了之的陆老板。几年过去,风声平息,没人再追究,他又回来了。

“怎么说中国人得爱国啊。”他跟刘克服打哈哈,“特别是想念刘书记。”

刘克服也哈哈:“我们也常念叨陆老板呀。”

他们俩也算老交情,打过多年交道。几年不见,眼下陆老板把方文章请出来牵线,又拟重温旧情,跟刘克服再打一回交道。

“刘书记大手笔,空手套白狼,为什么不把我也套一套?”陆金华问。

刘克服道:“陆老板可惜。这回还是晚了一步。”

“不够意思。”陆金华抗议,“你那个湖洼地有谁比咱们交情深?”

陆金华冒将出来,表现出参与湖洼地开发的浓厚兴趣。但是有如当年他染指苍蝇巷打造黄金圈一样,都晚了一步。陆金华这回晚一步有不可抗因素:前案未了,他躲在境外不敢回来,待到跑回来无恙时,可以占的地盘早让别人占了。陆老板却不因此止步不前,这人擅长进攻夺取,风格一如既往。

刘克服建议道:“陆老板可以考虑一下其他项目。”

他说:“当年我只看中那个苍蝇巷。眼下一样,就是湖洼地。”

恰在其时,县长陈铭给刘克服来了一个电话。

县里再出意外。卖沙蜊的汉子于市场整治行动中落水身亡后,经县长和相关部门领导多方劝说,并当即提供一笔现金抚恤,死者之妻同意听从政府安排,死者尸体被送往火葬场。却不料死者的两个兄弟不接受,纠集十几个人于中途拦截,把死者灵车开往县城管大队办公楼,声称要抬尸讨说法,惩办逼其兄弟落水的凶手。县公安交警部门接报后迅速应对,把人和灵车挡在半道上。陈铭已经赶往现场处置。

刘克服急了:“千万要掌握好,不要失控。”

“这家人麻烦。”陈铭说,“就是那三个兄弟。”

“水鸡?”

“是他领头。”

刘克服不禁唉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