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仕途升迁 4

五月十八日,吾要发,签约仪式如期于全市招商大会上举行,当天下午,民政纸箱厂的员工们穿着他们的厂服,借助轮椅、拐棒或称义腿、墨镜以及各种手势,聚集在他们的旧工厂前,参加了拆毁旧厂房建设黄金圈的开工典礼,亲身参与并感受彼此生活的一次重大变化。刘克服在人群中看到了大美,她又穿了条绿裤子,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脸上笑着,很天真,表现出由衷的喜悦。

刘克服没有看到大勇。

仪式基本顺利,未受意外干扰,没有谁再把卡车堵在哪一个道口处。但是仪式最后出了一个小差错,当时主持人宣布请领导和贵宾为开工剪彩,礼仪小姐牵出一条红绸,剪彩嘉宾一起上前几步,从小姐手捧的托盘里取剪操作,礼炮轰然响起,打出满天彩纸。也许因为安装比较粗糙,加上礼炮太响,震动过大,挂在彩台上的一个红色喜庆大灯笼突然从挂钩上脱落,于半空中掉落下来。那天彩台上一共挂了四个大灯笼,分别粘有“开工庆典”四个字,不幸脱落的是“庆”字灯笼,该灯笼位置居中偏右,恰悬在当天特邀前来主剪的本市副市长与外商陆金华两人间的上空,还好两位当时都往前走两步去剪红绸,否则必有一位被掉落的灯笼当头击中。该灯笼虽大,重量很轻,砸人脑袋不至于造成重大伤害,但是如果真砸了其中一位,那还了得。

事后林渠挨了方文章一顿狠训。因为开工典礼是民政局帮助外商筹划组织的,差点搞出恐怖主义事件,他有责任。刘克服没有挨骂。在成功参与协调,完成此项引进外资工作后,他的外经局已经退居幕后,不再有资格直接处理事情。由于对启动黄金圈所做的重要贡献,刘克服也得到了一朵胸花,以嘉宾身份应邀参加当天的动工仪式,亲历了“庆”字灯笼从半空中落下的刺激场面,忍不住要为自己不必挨骂而雀跃。

当晚刘克服出席了县里的招待酒会,作为外经局长,这个场面免不了有他。位置当然比较靠后,坐不上主桌,比当年被他在深更雨夜开导过的“对象”姚育玲不如。今天姚育玲经理作为陆老板派驻本县的代表,俨然已成座上要客,周旋于她的老板与市、县大领导们之间,为开工圆满热烈庆祝,衷心感谢。

刘克服依例去主桌敬了酒。外商陆金华表现很热情,拉着刘克服向坐在一旁的副市长介绍,说这位刘局长跟他是老交情,提供了不少帮助。刘局长官衔不高,工资也低,不多拿钱,不少办事,这种人最好,领导应该重用,不然就不公平。

刘克服也开玩笑,称这屋子里物美价廉的很多,他还列不上等次。陆老板比较稀罕,不只钱多,还知道公平,特别难得。

姚育玲找刘克服碰杯,表示感谢。刘克服问她听说过本地一句土话吗,叫做“皇帝不惹乞丐”。姚育玲点头。

“有的人惹一惹耍一耍不要紧,比如我。有的可不能惹,比如那些残疾人。”他说,“哪怕是皇帝,惹了耍了不该的也有麻烦,这个意思知道吧?”

姚育玲问:“是谁给谁耍了?”

刘克服提到开工庆典的“庆”字灯笼,看来它让人耍了,所以从天上掉下来。虽然没砸到大领导,也不算好兆头。今天大家很高兴,姚经理到处敬酒,笑得像一朵花似的,姚经理应当一直这样笑,不要再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

刘克服借着酒,真真假假开玩笑,却不料一语成谶。

时过一年,姚育玲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有如他们初见那回,在深山沟她的家里。

他们把不该惹不该耍的人惹了耍了。

出事那天上午,刘克服在办公室里接到了林渠的电话,林渠在路上,正在赶往苍蝇巷工地。

“小刘局长快过来。”林渠说,“着火了。”

“打119!”

“什么屁119,就咱们俩!”

这件事确实没法请消防队出火警,只靠他们俩。当天出什么事了呢?民政纸箱厂几十个残疾人聚集到苍蝇巷工地闹事,把陆老板的代表姚育玲等两人扣于临时工房。残疾人闹工地涉及一年多前安置就业的承诺,姚育玲声称该承诺是政府做的,应当由政府来解释,于是牵扯到当初出面跟纸箱厂员工代表谈的林渠和刘克服。

“闹事员工要求咱们两个局长过去。”林渠说,“跟她一起谈。”

刘克服断然拒绝:“林局长你自己管吧,我不去。”

“小刘!事闹大了你也跑不了!”林渠叫道。

“早跟林大局长说过了。闹大活该。”刘克服回答。

他把电话一丢,回头立刻叫车,登车离去。

几分钟后手机铃响,是方文章书记的电话。书记去市里开会,不在县城。

“跟我说,现在躲在哪里?”书记口气极凶。

刘克服报告,他在车上,已经走到半路,大约五分钟后到达苍蝇巷工地。

方文章缓下气来:“为什么林渠说你不去?”

刘克服说:“是我故意顶他。”

方文章批评,不许刘克服闹意气。他要刘克服和林渠立刻控制住局势,必须确保外商人员人身安全,防止事态恶性发展。

“李副书记马上赶到现场指挥,你们向他汇报。”方文章交代。

刘克服到了工地,围墙外聚了大批人员,有工作人员,有看热闹的,人群边停着几辆警车,警察已经赶过来维持秩序。围墙外有一处简易库房,林渠和几位手下干部待在库房里,应急处理事务。工地围墙的铁门已经给锁上了,有两个残疾人坐着轮椅守在铁门里边。姚育玲等人被扣在工地指挥部,指挥部的位置在围墙内临时工房里。

林渠见了刘克服就讥讽:“小刘局长到底没有跑掉。”

刘克服回敬说,他是来看热闹,学习林大局长怎么收拾手下残疾员工。

一会儿工夫,李副书记赶到了。李副兼县委政法委书记,他坐镇现场,警力迅速集中过来,苍蝇巷现场顿时显得紧张。

“你们两个熟悉情况,说,现在怎么办?”他问林渠和刘克服。

两个局长观点非常一致,主张稳妥处置。根据了解,工地里大约有二三十个残疾人,两个坐轮椅的把住铁门,其他的都在工棚那边,若干残疾人手中持有拐杖,其余未见携有武器,除轮椅外,基本属手无寸铁。以现有情况,派几个人翻墙而入,或者破铁门进场,制服敢抵抗者,冲入工房解救出被扣人员,行动起来不困难,很容易,几乎没有危险。但是不能干,因为里边是残疾人,走极端怕有严重后果。

“得有人进去跟他们谈。”刘克服说,“我和林局长,至少进去一个。”

林渠表态,纸箱厂是民政所属单位,该厂员工闹事,他身为局长,此刻义不容辞。有个情况他需要向领导报告一下:这些员工目前对他意见很大,有较深的成见。这个节骨眼上,进去让人家揍一顿是小事,只怕不容易说服。

李副书记问刘克服:“是这个情况吧?”

刘克服说:“应该是。”

“你去怎么样?”

“领导定。”刘克服说。

于是决定,刘克服进去。比较起来,刘克服积怨略少,可能更有利于做工作。

林渠拍刘克服的肩膀表示歉意,说不是他算计小刘局长,此时此刻,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刘克服笑笑,说得了,来的时候他就明白,他是左手,就这个命。

“林大局长让我跟他们怎么说?”他问林渠,“咱俩当初说的就顶一个屁?”

林渠道:“你别问我。”

刘克服朝大铁门走去,心里格外感叹。

此地开工典礼已经过一年了,典礼那天从半空中突然下坠的“庆”字大红灯笼可能已经烂在某个垃圾堆里,它留下的预兆却还在这里悄然酝酿。

这一年里有一些意外的发展。

当年这里隆重开工,之后短短一周时间,苍蝇巷的所有旧建筑就被尽数扫荡。处理旧厂房破作坊,以及若干售卖黄裱纸之类丧葬用品的杂货店,对现有机械设备来说,几乎有如扫掉一地落叶。拆除阶段没有出现意外,进展很快。而后场地得到平整,搭建起临时工房,砌起了施工围墙,安装了铁门,工房油漆一新,围墙也用白灰刷得一片亮堂,宣示黄金圈就此打造。

但是工地随即进入停工期,一个月又一个月,陆老板按兵不动,直到临时工房表面的油漆因风吹日晒剥落殆尽,围墙也因风雨侵蚀垮掉数段,再行修补起来。黄金圈在人们热切目光里依旧一块苍蝇,根本没有黄金起来。

这种情况奇怪吗?眼下也属常见。投资商拿下一个地块,迅速拆平圈起,做出立刻上马盖厂房的样子,这很有必要,否则方方面面都不好交代。实际上这只是做个姿态,并非真干,真干没那么简单,有些事项还需要报批,有些关系还要理顺,工程设计环节很多,多有变动,总得有个过程。所以黄金圈开工一年,拆平的土地上遍地杂草,在阳光雨露的慷慨照料下尽情疯长,传说中的厂房和黄金连个影子都不见,这个并不奇怪,别的地方别的项目也一样,不是陆老板的创意发明。

如此过去了差不多一年。这段时间里陆老板并没有闲着,他活动频繁,在太平洋上空飞来飞去,带着他的人时而出现在省城,时而出现在市区,也在县里屡屡露面。终于有一天大事告定,他的施工队伍迅速开进苍蝇巷,工地机械一片轰鸣。

这时情况已经大变。拟议中的运动健身器械生产基地忽然消失了,苍蝇巷这里将盖起数座高楼,为商住楼,楼面为商业区域,其上为住宅。项目完成之后,旧日的苍蝇巷将形成一个人气旺盛的新商圈,这才是真正的黄金圈。

陆老板果然有眼光。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明白其所谓的运动健身器械基地纯属虚晃一枪,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陆老板不编造一个影子基地,当时就没法插足苍蝇巷,因为该地块原规划为工业区域。等到成功得手,影子基地就得丢进垃圾箱,因为相比起来在苍蝇巷搞房地产开发更能圈钱。把一片原定盖工厂的区域变成搞房地产,涉及改变土地用途,牵涉到规划调整,绝非容易,一般客商办不下来,陆老板上下活动,多方运作,动用了他的强大关系,居然就做成了。待到黄金圈正式开工打造,手续已经一应俱全。

刘克服是外经局长,有责任跟踪外商投资项目进展,陆老板拿下苍蝇巷后按兵不动,他心知其中必有缘故,经过一番云山雾罩,终于真相大白,刘克服这才搞明白陆老板所谓黄金圈的内涵是什么。陆金华手眼通天,左右逢源,有本事化腐朽为神奇,刘克服管不着,却很怕出麻烦。别的事他不怕,只怕纸箱厂残疾员工的善后安排因之生变。这件事原本归民政局长林渠考虑,与刘克服无关,只因为涉及外商投资,刘克服跟林渠一起对人家做了承诺,所以就有了牵连。

然后刘克服的担心变成了现实。陆老板的项目计划变更之后,纸箱厂员工安置成为问题。外商以房地产开发与工业开发情况不同为由,建议重新商议,县里指定主管局民政局与陆老板的代表具体商谈,双方经过几轮谈判形成新的安置办法,报县里研究后正式确定。新办法回到了当初民政局与拟建标准厂房的东盛建工商议的方案,由开发商出一笔钱,政府主管部门具体操作,以买断工龄方式解决该厂员工的安置问题,补偿标准则比当初略有提高。

刘克服没有参加这一轮商谈,因为人员安置是主管局的事情,他无权过问。出于个人的担心,他给林渠提过意见,问林大局长如何解释以前的承诺?怎么摆得平?林渠称自己当局长也不愿背包袱,最希望别人替他把残疾员工安排清楚。但是外商有困难,领导决定了,只好自己收拾。想点办法,总能办下来。

“这样公平吗?”刘克服问。

“你小刘又来了。”林渠说,“什么叫公平?这个世界有那种东西吗?”

刘克服说:“没有了,让陆老板和林大局长联手谋害了。”

林渠是老手,他办法很多。那一段时间他动员手下全部力量,采取分别包干,个别说服,分而化之的策略,根据不同情况,对需要安置对象逐一排队,一个对象一个对策,千方百计,说服动员,与他们讲清情况变化,提出新的安置办法,请大家体谅政府困难,服从大局需要,先接受安排。林渠开了口子,允许残疾对象提出各自要求,能解决的马上解决,一时解决不了的,以后还会逐步想办法解决,民政部门保证今后加强关心扶助。为了帮助解决困难,林渠要求陆金华提供一笔特别经费,对接受条件服从安排的员工,于规定安置数额之外,用一次性困难补助为名,增发补偿,以资鼓励。数管齐下,难题被他突破。

此刻与当初情况已经有所不同,纸箱厂早被拆平,员工四散,各自回家,不再集中上班。人散了就不容易再聚,大家每月领取主管局下发的生活费,数额尚可,不比他们工作时低多少,可容维持基本生活,一些身体情况较好的员工还自己另找一份临时工作,补充收入,所以一年里他们很平静,没再聚集闹事。情况一朝生变,大家手足失措,由于林渠等人思想工作及时细致深入,加上办手续即有一笔现钱,大部分员工在不满、不服之后,最终认定胳膊扭不过大腿,身有残疾,以后还得依靠民政部门帮助,现在还是听从吧,于是勉强接受,纷纷签字拿钱。

但是总还有一些人死活不愿放弃。眼看日益无望,他们铤而走险,这一天突然聚集到苍蝇巷工地,封锁大门,把恰在现场监督施工的姚育玲等人扣在工房,一时沸沸扬扬,全县惊动。林渠和刘克服首当其冲,这个时候无可逃遁。

根据领导安排,刘克服上。他硬着头皮从围墙外简易库房走向工地围墙大铁门,满心忐忑。前方藏着杀机,里边那些人如果不是急红了眼,不会这么激烈行事。由于以往那些故事,没法指望他们对他客气,此刻除了几句空话,没有谁授权他给他们什么,他能指望他们听他的吗?

他进大门时没有受到阻拦。两位把守铁门的轮椅员工打开门锁,放他入场。刘克服走向临时工房时,他的手机响了。

竟是陆老板。他在香港,姚育玲向他告了急,他也知道刘克服正要去跟对方谈判。他在电话里大骂,说这他妈的什么投资环境?无法无天,这么弄谁还敢去扔钱?他的人要是掉一根毫毛,他要闹到天上去,到时候看吧。

“陆老板骂谁呢?”刘克服问。

“不骂你,你够朋友。我骂林渠那帮子,钱没少拿,事不多干。”他叫道。

刘克服告诉陆金华,他现在到处打电话只会添乱。别叫了,事后再联系。

“我的人刘局长要顾啊。”陆老板还不放心,“咱们有交情的。”

刘克服冷笑:“知道陆老板心里疼。你的人我顾,我的人谁管?”

“谁是你的人?”

“除了你的,剩下算给谁?都给我。”

他把电话关了。

刘克服进入临时工房,姚育玲一见到他,顿时放声大哭。

这是她的工地办公室。此刻办公室里聚了七八个人,外边场地上还有十几个人,都是原民政纸箱厂员工。与当年聚集闹事情形已有不同,这些人不再着整齐工作服,有几个穿着,其他的尽着便服,团体气氛大为减弱,激烈氛围却要浓烈十倍。

他们居然把姚育玲绑在靠背椅上。当天在场的陆氏人员有两个,一个姚育玲,还有一个五十来岁戴眼镜男子,是陆金华聘请的工程管理人员,这人没给绑,缩在工房角落里。姚育玲因为跟残疾人员吵架,还想夺路逃出工房,被他们临时拽了一段电线,捆绑于她自己的办公桌边。如今的姚经理可不是当初山沟里那个“对象”,作为陆老板的人,到处都是座上宾,见的人物都有身份,她哪里受得了这个,一见刘克服就涕泪泗流,大声号啕。

她立刻挨了一拐棍,是一个瘸子打的,没直接打人,打在绑人的椅背上。两件木质器具撞击,“砰”地一响,颇惊心动魄。瘸子穿纸箱厂工作服,立在办公桌一侧,举着他的拐杖,随时准备猛烈痛击。

刘克服喊:“别动手,有话好说。”

他被门边一个男子抓住了肩膀。男子手劲很大,刘克服只觉肩膀发麻,这时有人喝:“大勇放开。”

抓他肩膀的果然是大勇,大美的丈夫,“好人”。吆喝大勇放手的是残疾人,坐轮椅,是个四十来岁男子,这人应当是领头的。

刘克服被放开了。他把姚育玲先丢一旁,没理会她的叫唤,忙着先示沟通,这就是发烟。他带了烟,他自己不抽烟,这个时候却得用上。他给现场人员发烟,有人接了,有人拒绝,有人犹豫,不知接还是不接。

大勇拒绝接烟。

刘克服告诉他们,民政局林渠局长有事没法到,所以他一个人赶过来跟大家谈。这屋子有原民政纸箱厂的员工,有他,政府局长,还有两位是外商企业的代表,三方面人员都在,各自的情况和要求可以交流沟通。但是把人绑起来不行,不是谈话沟通的合适方式。如果大家想解决问题,应当先把人放开。

那些人都喊不行。他们说这女的最坏,不能放过她。姚育玲又大哭,吐口水,撒泼,骂拐子打人,绑人,犯法,警察要抓去关的。刘克服即喝,让姚不要乱叫。

“这是女人。”他对坐轮椅的头头说,“再怎么样,不能这样对待女人。”

他提出两个处置方式,让那些人考虑。一个是把姚育玲放了,让她和她的工程管理人员离开工地。他们两个都只是外商雇用人员,不是老板,不可以发话决定事情,只能把大家的意见向老板反映,大家有什么意见他们已经很清楚了,回去马上就会报告,这就够了,把他们留在这里没什么意义。放他们走,余下的问题由他来谈,他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跟大家一起离开。这个方案如果不能接受,还有意见要直接跟外商这两个人反映,非有他们在场不可,那么也行,留下来一块谈,没什么不可以,但是不能绑人,赶紧放开。

“是她自己讨绑的!”那些人嚷,“这女的最不讲理!”

姚育玲叫:“你们才不讲理!”

刘克服让姚育玲不要再叫,双方最好都听他的。他认为双方可能互相有些误会,残疾人一方可能误以为姚育玲仗着有钱有势,还仗着胳膊好腿好,坐轮椅支拐棍的跑不过,所以不听他们反映意见,见面就跑。姚育玲一方不知道对方只是要反映意见,害怕受到伤害,所以想一跑了之。现在他在这里,代表政府主持公道,大家都可以放心。残疾人可以放了姚经理,姚经理不会再想跑,也不会再计较。刚才她说让警察抓拐子关,那是气话,不是有意侮辱残疾人。现在放了她,互相都不要再计较了。

“咱们就这样说好?”刘克服问。

那些人不吭声。刘克服问大家是不是还准备反映意见,谈正经事?姚育玲适时配合,再次放声大哭,其状凄惨无比。

刘克服的劝说终于奏效,那些人解开绳子,放了姚育玲。刘克服指着缩在工房角落的中年男子,让他找一条湿毛巾,帮姚经理擦擦脸。大勇拿了从姚育玲身上解下的电线,眼冒寒光看着刘克服,似乎反要绑他。坐轮椅的那个头头再次把大勇喊住。

“大家跟领导说。”那人指挥。

他们把姚育玲丢在一边,团团围住刘克服,大着嗓子对他喊叫,怒气冲冲,满腹不平,抱怨政府主管部门让他们走投无路。他们的要求其实很低,没让政府为他们做什么,只求保住原有的一份工作,维持自己一条活路。去年领导答应了,写了纪要,签了字,为什么说了不算,一转眼就变卦了?政府可以这样耍老百姓吗?可以这样耍残疾人吗?按照现在的安置办法,他们只有几年日子能过,待给的钱花光了,他们怎么办?他们的工厂变成大楼,别的人有房住有钱拿,他们和家人却要去当乞丐,去喝西北风,这样做公平吗?

刘克服一声不吭,听他们说。其中几个人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挥着拳头拐杖,恨不得痛打刘克服一般。刘克服没有躲闪,让他们嚷,最终他们没有动手。刘克服注意到大勇阴着脸抱着胳膊在一旁看,什么都没说。

坐轮椅的头头招呼大家:“行了,让领导讲。”

刘克服表了态,他一定会把大家的意见向领导报告,一定会帮大家说话。

这话他们不听,他们要刘克服表态,按照上回商量的,还那么办。

刘克服告诉他们,上次那个办法是他提出来的,他认为应当那样才公平,当时领导也是支持的。后来发生了变化,是因为一些特殊的情况。大家不满意,有要求,他保证帮大家反映上去,为大家争取。解决问题需要一个过程,要一些时间。

他们认为这是哄人,让刘克服马上打电话。谁能解决得了,让谁来。如果要书记县长才能解决,那么就让书记县长来。他们在这里等,哪怕等个十年八年。

刘克服劝大家离开,另找地方商谈。他说,哪怕书记县长赶到这里,他们个人也没法表态。这种事都得研究商量,才能拍板决定。他可以保证领导会注意他们的意见,会根据新的情况和他们的要求,尽快研究商量。希望大家能听他的,先离开这里,哪怕一起到民政局,到信访局去谈,不能封锁工地,扣押人员,扩大事态。大家的要求是合理的,表达要求也要合理,事情才好解决。如果闹出大事,可能反倒不利,对大家更不好。

大勇说:“快饿死了还怕你吓唬?”

刘克服平静道:“我不吓唬谁,我是为大家好。”

从上午十点到过午,刘克服和姚育玲一直被困在工房里。进入工地之前已经约好,警察和其他干部只在外边保持控制,除非发生意外,不要硬来。刘克服在工地里边谈判期间,外头隔一会儿打一个电话进来,刘克服始终一句话:“正在谈,没事。”

苏心慧听到消息,急了。她赶到苍蝇巷,那时已是下午一点。

“小刘我在外头等你。”她打电话,“你千万冷静,别蛮撞。”

刘克服让她回家管儿子,他在里边很好,没事。

她细心,听出刘克服嗓音嘶哑,忙问要不要往里送水。刘克服说工房这里有矿泉水,够用,只是忙着说话,顾不着喝。

“都还没吃吗?”她问。

刘克服说:“顾不着。”

她责备,说刘克服自己不吃可以,得让人家吃啊。

于是叫来了二十几份快餐。

居然是这些快餐解决了问题。县供销社苏副主任主动请缨,在现场帮民政局林局长具体安排,为自己丈夫和其他人叫吃的,菜要好,必须有鱼有肉,都要新鲜。时已过午,不能送冷饭,要加热后再送,还要加一份排骨热汤。快餐送进工地后,闹事人员开始动摇。吃完饭他们商量一下,有的说话,有的打手语,最后统一意见,认为一时半会不可能有结果,拖久了大家身体吃不消,既然已经表达了大家的意思,领导也有诚意,答应考虑,还给送了热饭,那就走着瞧吧。今天可以暂停,不行以后再闹。

坐轮椅的头头对刘克服说:“我们听你的。我们认你,还会找你。”

刘克服把自己的右胳膊举起来让他们看,他的胳膊没法举高。他告诉他们,他没去申请证书,但是肢体也不完全健全,跟在场残疾人比起来当然算轻的,但是因为这个,他比较理解他们的心情,希望他们能得到公平对待。他一定会为他们想办法,上边领导也一定会帮助他们。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当晚方文章赶回县城,刘克服、林渠和李副书记等人一起去了他的办公室。书记表扬小刘,批评老林,命令妥善处理后事。

刘克服建议县领导尽量考虑残疾人的要求,否则哪怕黄金圈成了,也不太平。

方文章下令:“林渠,你是主管局长,你给我考虑清楚。”

不到一周,出了大事。

那天是星期六,儿子想去公园划船,苏心慧拉上刘克服,一家人一起去。本县县城只有一个公园,在城南低洼地带,有大片水面,可以划船,离刘克服家住的地方不远,他们一家子走着过去,儿子一手拉爸爸,一手拉妈妈,很兴奋。小县城可让孩子和家长一起玩的地方不多,这公园算最好去处。当天公园湖面上都是船,不时船头船尾相撞,拥挤不堪,却让小孩格外快活。中午在外头吃饭,玩够了,下午四点左右,一家人步行返回。

接近他们住的小区时,一辆小卡车突然从身后窜出,朝他们直冲过来。当时刘克服顾着跟儿子说话,没在意后头,苏心慧比较敏感发觉了异常,猝不及防瞬间,她用力把儿子和丈夫推向路边,自己被小卡车一头撞飞。

开车的是大勇。他把路边的另一个行人也一同撞飞。

事后他在监狱里承认自己是故意撞人,他要撞的不是苏心慧,是刘克服。他知道当年大美和刘克服相过亲,知道他岳父为大美的孩子跟刘克服闹过,那些事县城里谁都听说过。他和大美是在纸箱厂认识的,以后成家,没再生孩子,他们女儿的亲生父亲是谁,至今无人知晓,包括大美自己。他并不认为刘克服就是那个家伙,但是讨厌刘克服在他们一家人面前晃来晃去,神气活现。他认为刘克服使坏,欺骗他们,纸箱厂关门,他们夫妻俩一起失业,一家人没有活路,刘克服是一大罪人。

但是那一天他打定主意真正要撞的也不是刘克服,是林渠。此前一天是十五日,星期五,民政纸箱厂职工发生活补助的日子。他去厂里留守处领自己和大美的补助金,没领到。出纳告诉他,民政局扣了他们的钱,让他去谈话,谈完了才叫发。扣下钱的原因是他们闹工地,把姚育玲绑在椅子上,这笔账要算一算,谈过话看态度后再考虑发不发钱。大勇去民政局,跟一个科长吵了一架,几乎开打,没领到钱,被保安拖出门去。这人大怒,认为又被骗了,闹工地那天答应他们要帮助解决问题,人哄走就不管了,还要扣他们的活命钱,往绝路上逼。盛怒之下,他把帮人运货的小卡车开出来,去局长家楼下等着,准备跟林渠理论,不行就撞死他。左等右等不见,找管门的打听,才知道局长到省里开会去了。大勇悻悻然离开,开车往回走,恰好看到刘克服一家从路上走过,那时脑子一热,一踩油门就冲了上去。

苏心慧倒在血泊里,刘克服头上的天空顿时坍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