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底层官员 5

一年后,移民新村基本落成,乡里于大畅岭新村前隆重举办庆典,市、县相关领导欣然前来,大批媒体记者、来宾云集,岭兜乡一时盛况空前。

有一位副市长驾临现场,这人叫纪全洲,原籍本县的合水镇,人高马大,眼光敏锐。方文章把当天出席庆典的岭兜乡班子人员介绍给他,有意点了刘克服一下。

“这小刘是左手,具体办事是他。”方文章说,“左手建设幸福村。”

纪副市长盯了一眼刘克服,眼光锋利有如锥子。

他什么话都没说。

移民新村延续旧称,还叫“幸福村”。与以前龟缩于山间的旧移民村相比,实有天壤之别。新村顺坡而起,层层向上,规划有序,错落有致。新村各民居都是小楼,有的三层,有的两层加一阁楼,均砖混结构,形态多样,但是屋顶基本统一,都修筑双边翘起的古式飞檐。本地民居并无这种结构,规划设计者听取了移民们的意见,把他们迁居前祖地的房屋风格用到了这里,因此格外别致,竟成亮点,让人感觉特别新鲜。除民居之外,新村的整齐,道路的宽阔,公用设施的齐备和周边绿化的用心也无一不是亮点,但是让人印象更为深刻的还不在于这些。

这时候沟通本省山海区域的大通道已经建成通车。开着车在路上一跑,人们忽然明白方文章当初所谓的“风水好”说的到底是个什么:原来与神鬼无关,与方位有涉。小南坡位置除了向阳,更向着路,在那条新建的大通道上行驶,十数里外有一座大山阻挡视线,满山乱石,绕过山坡顿时豁然开朗,远远就见到了崭新鲜亮整齐别致的幸福新村矗立于山腰,阳光照耀下,大畅岭上的新民居像一串珍珠般闪闪发光,极其耀眼。随着公路的蜿蜒,这座新村时而现形,时而隐没,几次三番在人们的视野里闪耀,越走越近,越看越漂亮,成为与山川相衬的一道明丽风景。

当初小南坡上杂草丛生,荒坡废墟间乱坟座座。方文章站在乱坟头上向远处眺望,在大多数人还懵懵懂懂之际,他已经看到了日后的效果。接着就是刘克服,他在小南坡跑上跑下,猜谜一般,不解方文章的风水何由,后来放眼望去,再跑到远处放眼过来,终于搞明白了。他赞扬领导高瞻远瞩,他自己也不差,完全领会了其中奥秘。

但是他胳膊打抖,不为升职及事成激动,是为心头的另样担忧:前县长应远也看风水,人家说法有别。

这天应远也来了,应邀参加新村落成庆典。应局长与方书记在众人面前亲切握手,谈笑风生,似乎彼此间从未有过不快。时大畅岭下的桥梁正在紧张施工,方文章再三感谢应远为民造福,说这座桥太重要了,应局长不仅给移民村,也给全县人民带来了幸福。应远干巴巴回了一句,说方书记幸福就好。

庆典后参观新村,应远把刘克服叫到一边,指着侧后山坡对刘克服说:“你把村区位置稍微挪了一点,对吗?”

刘克服承认。他说应局长记性真好。当初规划新村的时候,村区比较靠南,挨着大南坡那一侧。应局长来视察后他设法调整,往北靠一点,离大南坡远一些。

“为什么?”

刘克服说应局长视察时建议另选更理想位子,乡里向方书记报告过。因为已经动工,再改变有很多实际困难,最终没能落实应局长的意见。事后他有些不放心,仔细琢磨,觉得还是应当稍做变动,就挪了一点。景观多少受点影响,却无大碍。

应远点头,说小刘已经变得很成熟。

“显然你意识到了。”他突然问,“不害怕吗?”

刘克服咬牙,说他觉得没大问题,只是以防万一。

“有没有问题不是你说的。”

应远指着山岭,说这地方叫什么?大畅岭,很舒畅很快乐的地名。实际上这本是一处乱坟岗,死人之所。不要光记着快乐,忘记了死亡。一个人当了官,手中握有一定权力,能够号令各方,给予夺取,一边谋事,一边也为自己牟取名利,可能感觉很快乐。但是还得提防,也许死亡就藏在他的快乐里。现在敲锣打鼓,为民造福,论功行赏,大家很舒畅很陶醉,一旦刮风下雨,祸及百姓,追究责任,那时候哭都来不及了。

“你不要死在这里,还有你们幸福的方书记。”应远警告道。

话说得如此之重,刘克服整个儿呆了。

“这些话只跟你说。你放在心里,千万要小心留意。”

当天的庆典非常成功,与幸福新村一样亮丽出彩。事后媒体广泛报道,图文并茂的版面和电视画面令相关者分外快乐。

刘克服成为岭兜乡乡长。论功行赏,优秀干部终得认可。从乡镇副职到正职,级别上小有进步,手中权力则不可同日而语,有的基层官员终其一生也走不完这一步,刘克服只用了短短数年。

他心里却少有快意,笼罩着一团阴影。

隔年春天阴雨绵绵,刘克服坐立不安,动不动跑到大畅岭上东张西望。已经不再如当年那样,张望来日的幸福新村如何令人豁然开朗,现在是小心留意,谨防种种迹象。一旦有事抽不开身,刘乡长会命王毅梅亲自上山查看,对外声称是跟踪了解新村民居和公用设施的建筑质量,有问题及时处理,确保村民利益。实际上刘克服另有关注,只做不说。王毅梅一如既往,对刘乡长言听计从,同时守口如瓶。

事实证明,如方文章所笑,应远心眼多,一个屁闷久了,不放不痛快,心里酸溜溜有些醋,说两句鬼话吓人背气。绵绵春雨落尽,经历刮风下雨,幸福新村依旧傲然亮丽于大畅岭,安全无恙。夏季里来过两次台风,其中一次正面袭击本市,刘克服在台风来袭前后一周时间里天天顶风冒雨上大畅岭查看,让一村移民备觉感激。最终他放了心,知道自己不会死在这里。

中秋节前夕,刘克服到市里参加乡镇规划工作会议,会期两天。头天傍晚,刘克服注意到天气预报称本市北部山区明起有大雨,该年第一股强冷空气南下,与暖湿气流在本省中部交汇,形成大量降雨。刘克服即打电话到乡里询问情况,恰王毅梅在乡政府里。王毅梅说岭兜已经下雨了,还刮风,雨不大,风比较大,气温降得很快。

“县里有什么布置?”刘克服问。

王毅梅说县政府办打了电话,通知将有大雨,要求各乡镇注意防灾。乡里已经将县里的通知传达给各村了。

“林书记在吗?”

林渠不在乡里,回县城去了,隔天是星期日,休假时间。王毅梅说,林渠交代陈副书记负责。陈副是岭兜人,家在乡集,假日并不走远,可以就近关照。林渠自己要星期一才能回乡里。王毅梅也准备当晚回县城去,她母亲生病住院了。

“乡里有什么情况?”

王毅梅说没有特殊情况。今天下午县公路局有人来,她陪同去大畅岭看公路路面维护。她还特地抽空到新村看了看,那里都好。有村民提到村后侧山顶上倒了几棵树,可能是被牛群蹭倒的。昨天还歪着,今天全倒了。村民想在雨停之后把树砍了拖回来,因此跟她说一声,解释这不是乱砍滥伐,是树自己倒的。

刘克服“嗡”地一下,只觉得脑袋肿胀起来。他愣了片刻,即交代王毅梅克服一下困难,暂时不要回县城,就在乡里守着以防万一。他这里会不开了,马上赶回乡里,他要直接到大畅岭去。

“这,这有事?”

刘克服说应当不会有事。但是他不放心。

他打电话叫司机,连夜返回。这个会明天还开一天,他担心请假不准反而麻烦,只能私自逃会。他坐的是乡里的北京吉普,路过县城时,驾驶员问他要不要回家看一下。他说不要,快走。前往岭兜途中,天开始下雨,车行渐渐困难,到了乡集已经大雨如注。驾驶员开着吉普往乡政府走,他发话不进乡里,直接到大畅岭。时间已过午夜,驾驶员面露难色,说下大雨,天又这么晚,车况不好,怕有危险。刘克服让他开慢点,一定要赶到山上。

走进新村时已近凌晨,雨水渐小,村庄灰蒙蒙罩在雨中,村西北角一座楼房孤另另还亮着电灯,那是黄大目的家。刘克服让司机把车开到那幢楼前,主人打着伞跑出来,把他接进门厅。里边几个人围着桌子泡茶,彻夜守候乡长驾到,其中有王毅梅,乡办公室主任和一个年轻乡干部,还有村长。

刘克服说现在雨水小些了,不要浪费时间,一起去看看。

他们穿上备好的雨衣和雨鞋,各拿一只手电筒,挤进了那辆吉普车。前座两人,后座挤了五个,冒雨上山。吉普车顺村后一条土路,弯弯曲曲开行了近两公里,这就无路可走了,大家下车,徒步行进。

他们前往村民报称倒树的地方。那里接近山包顶部,左侧就是大南坡,新村在其右侧下方,隔得相当远。没有路,坡也陡,夜间行进非常困难,他们打着手电,揪着山坡上的树木枝条缓缓爬行,一个个又是水又是泥,皆无人样。走到坡上时,雨停了,东边天际开始蒙蒙发亮。

树倒在地上,没有全倒,是半倒,主根还扎在土里,零零散散,有大有小,一共四棵,都是枫树。倒树的近侧还有几株小树,不同程度都向一边倾斜。这种倾斜方式肯定与牛无关,原因只在水分。刘克服带众人一路走来,这一带草木茂盛,植被良好,此刻山坡上草木间到处淌水,脚步踩出的都是水声。除了雨水,流经山包的一条灌渠也在淌水,大量山水从渠道溢出,不停地向山坡下倾泄。

众人面面相觑。刘克服说大家看看,这什么情况?

村长说渠道前方可能阻塞了。雨太大,山上下来的泥水石头多。

黄大目说夏天台风那次渠道也堵过。山坡上树多草茂,现在都让水浸透了。这山坡是土坡,可能有裂缝。土松了,加上风大,裂缝边的树就倒了。

王毅梅说现在雨停了,不要紧吧?

刘克服说天气预报还有大雨。万一出事就麻烦了,赶紧想办法。

他们匆匆掉头。

赶回新村时天色已亮,雨再次降临,哗啦哗啦,越下越大,风也一阵阵紧刮。刘克服吩咐王毅梅打电话到乡里,让乡水利所通知上游小水库停止往灌渠放水,这边立刻找人清理渠道阻塞,制止灌渠漫溢。刘克服还让乡里紧急组织力量,把能叫到的乡干部全部叫出,赶紧弄几辆运货的大车上来。村里这边通知每家每户做好转移准备。

黄大目迟疑,说要吗?就是山包那头垮下来,离这边村子也还远。

刘克服说应局长警告过,不敢大意。通知大家做好准备,并不是一定要转移,情况还好就不动,不行就走。有备无患,这一关过去,以后咱们就放心了。

这一关终究没有过去。

那天大雨不止。上午十点来钟,山包上方情况越发不稳。刘克服觉得不能再拖延了,下令安排村民撤离。时有十数位乡村干部和几辆大小车辆赶到,大家进入村民家里,一户一户劝说。大部分村民愿意配合,带上细软,打着雨伞,扶老携幼,锁紧房门上了乡里的大车。也有一些村民不愿离开,认为不必大惊小怪,夏天刮台风那回风雨更大,大南坡塌了一片,这里什么事都没有。政府心意他们领了,这么刮风下雨,他们哪都不去,窝在自己家里最好。真的天崩地裂就算了,命中该死死了算,他们自己认账,保证不找政府麻烦。

这时警察也上来了,刘克服下令对不走的村民实施强制动员,动员不听就不再客气,强迫转移。请不动拉,拉不走拖,拖不了抬,一家一户清理,无论如何,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全部清个干净。

后来乡村干部、警察与幸福村部分村民在雨中拉扯。这边唤那边骂,这个拖那个跑,弄得个个淌水,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装满一车,赶紧开走,另一车再装。经过仔细清理,村中渐趋平静,只雨声依旧哗哗不绝。

刘克服下令最后检查一遍,然后全部撤离。这时有人报告:村边上一户人家门已经锁了,但是屋里似有动静。刘克服心知不好。这户人家他知道,一对老夫妻,守着一个傻孙子,儿子死了,媳妇跑了,这是移民村的困难户。

刘克服带人赶过去。屋门紧闭,里边静悄悄全无声息。

“打门!喊话。”刘克服下令。

大家喊话,里边没有回应,一丝动静都没有。这时王毅梅跑了过来,说刘乡长快走,山上好像有动静。刘克服朝村后看,雨雾迷茫,没看到什么特殊景象。

他说:“爬进去,弄开门。”

身边几个人搭了人梯,让乡办公室年轻干部小朱从窗子爬进屋子。小朱一进门就喊:“人在里边!”一眨眼间门开了,大家拥了进去。

那时顾不着说什么了,刘克服喝道:“快,弄出去!”

先抓那傻孙子,这人傻,个儿不小,已经十六七岁,一身的力气。一见来者不善,他哇哇乱叫,张牙舞爪,连推带踢。大家一拥而上,有的按头有的扭臂,一起把他制服,七手八脚拽出门去。然后老头子也被拖开,最后剩下的瘦小老婆子没有抵抗,她坐在地上发呆,一言不发,刘克服身边的小朱要去拉她,被刘克服拦住,刘克服说老人认识他,让他来。他蹲下身,示意老人让他背。到了这一刻老人不能不听话,她伸出两支干枯手臂搭在刘克服肩上。刘克服背起老人,快步出门。

没能走脱,那一瞬间该来的终于到来。山坡上爆起巨大声响,山崩地裂,土崩瓦解,房间猛烈摇晃,轰然倒塌。

是泥石流。泥水裹着山石草木从山包上倾泄而下,半边山坡塌毁,沟壑顿时不见,大树连根拔起,横冲直撞的泥石流扑进了移民新村。大地摇晃房屋倒塌那会,未曾给当场卷走的那些人全吓呆了,然后一哄而散,各自逃命。

王毅梅摔倒在地,她爬了起来,却没逃开,只是呆坐在泥水废墟里。她吓坏了,竟至放声大哭。

“你们快过来!”她边哭边叫,“快来!”

不是走不动了要人帮忙,她是喊人救命。时刘克服等人尽在废墟之下。

大家惊魂初定,匆匆围拢过来。这时候才发觉真是万幸,泥石巨流仅仅扫荡了新村的边缘地带,没把村子整个儿席卷。如果正面袭来,村子顷刻不存,奔跑于村中的十几个人将无一幸免。

大家搬石块,抬树干,泥里水里开始挖人。十几分钟后刘克服被从破砖烂瓦里掏出来,浑身稀烂,却还有气。他背上的老人和身后的小朱未能幸存,尽被砸死。

事后分析,他这条命非常侥幸,是老人替他死,让他捡回了一条命。房屋倒塌时,有一支柱子扫过来,打在老人身上,把老人当场打死。如果她没在刘克服的背上,这支柱子直击刘克服,他绝无生还可能。老人的瘦弱身躯减弱了砸向刘克服的一次重击,也阻挡了四处飞来的断砖碎石,这就把他救了。他身后的小朱无遮无拦,不幸身亡。小朱是上级从优秀大学毕业生里挑选出来,派到基层工作的“选调生”,素质很好,到基层后工作很努力,远大前途刚刚开始,就毁在大畅岭上。

灾祸中除这两人,还有两位躲藏起来未经发现的老年村民丧生。幸福新村共有六户民居倒塌,四户严重受损。损毁房屋均位于村庄边缘,靠近大南坡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