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底层官员 3

知道刘克服在移民村开口,拿整村搬迁大畅岭说动村民,方文章大怒。

“刘克服你有几个头!”他狠训。

刘克服认为只有这个办法可行。

那时移民村的风波已经平息。村民们接受刘克服的劝导,同意从山头撤离,不再铲石阻路,允许施工队返回工地,事件因此趋于缓解。当天下午,拘于派出所的两名村民先后被警察释放。这两人都不承认参与袭击池国平,警察手中没有确凿证据,同时考虑尽快平息事态,免得移民村再闹,在履行相关手续后,把人放了。

方文章离开岭兜乡回县城前,刘克服向他报告了与村民谈判的情况,重点谈及移民村整体搬迁。方文章气坏了。

“谁让你开这个口!”

刘克服承认没人让他开口,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他认为这个村需要一个根本解决办法,从这里入手才有望与村民说到一块。他强调自己并没有擅自代表县里、乡里承诺,他跟村民们讲得很清楚:一个副乡长无权表态决定这种大事,讲了也不算数。他只是个人觉得可行,应当办,许诺村民把自己的想法和群众的意见尽量反映给上级,认真促成这件事。因此他一下山就赶紧来找方书记汇报。

方文章怒不可遏。

“你给我先留在岭兜,哪怕亲爹死了,不许离开半步。”他下了死命令,“要是移民村为这个闹起来,你是第一个,拖出去枪毙。”

方文章是从基层起来的领导,当过多年乡镇书记,为人强硬,喜欢直言不讳,生气了张嘴就骂,决不刻意修辞。这一天刘克服让他大为恼火。火头上说的当然只是气话,哪怕移民村紧接着闹翻了天,方书记权力再大,把手下一个小干部拖出去当众枪毙,这还是做不到的。说到底,方书记对小刘不了解吗?是谁把刘克服派上去跟村民交涉?就是他自己。所以大家明白,刘克服一时还死不了。

刘克服很犟,这人的胳膊是出了名的,越到这种时候越异乎常人。方文章大步穿过乡政府楼前的院子,拉开车门打算上车离开,林渠一帮乡领导在后边追,赶着送书记走。刘克服居然伸他的胳膊拦方文章,左手抓住轿车的门框,不放领导上车。他说请求方书记再仔细考虑一下。移民村不过五十来户人家,搬这么一个小村对一个县不是天大的事情,对人家每个村民,倒是涉及千秋万代的天大之事。这事只要县里有个态度,责成乡里来做,想想办法并非不能做到,做成了是一项德政,一举解决村民和本地基层组织数十年折腾不休的一大困扰,也解决了当前修路办厂招商,发展经济诸多矛盾,为什么不做呢?方书记可以发话的!

方文章喝道:“走开!”

他甩了刘克服的手,上车离去。

方文章走后,林渠对刘克服说:“小刘怪你自己,找死。”

刘克服无言。

当时谁都替他捏了把汗。

隔天,县委办公室打来电话,正式传达县领导意见:刘克服暂留在岭兜,协助稳定村民情绪,处置移民村各相关事项。要求乡里和刘克服全力以赴,尽快拿出可行方案,化解矛盾,妥善解决遗留问题。再因处置不当发生群体性事件,造成恶劣影响,将严处责任人,从重追究。情况稳定后,刘克服须按原定安排,尽快前往竹笋办。

刘克服头上乌云笼罩。他给自己揽了件险事,稍有不慎局面失控,随时可能伤及自身,不被村民砸个头破血流,就遭方文章严惩,虽说不至于被拉出去枪决,下场好不到哪去。但是毕竟还留在岭兜,也算如愿。

他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搬迁,要朝这个方向研究方案。林渠说可以,很好,赶紧去办。他说的是反话。林渠有句名言叫“谁拉屎谁擦屁股”,他说现在这个大屁股到处是屎,别的人没资格擦,归刘克服自己收拾。他指定刘克服牵头,乡里由王毅梅副乡长协助,抽调几个干部一起组织一个工作小组,处理移民村事宜,包括目前稳定局面和提出今后解决办法。

“你们就搞这个,其他的不管。”林渠强调。

刘克服说还有连带问题。移民村这次闹起来,导火线是饮水和山地补偿。这些不处理,村民能稳定吗?

林渠强调:“说清楚了,这个不归你管。”

刘克服带着他的人着手开展工作。事情十分棘手。

被命名为“幸福村”的移民村二次搬迁计划,历史上已经提出多次,刘克服并不是始作俑者。几乎从当年移民迁居现有位置开始,村民们就提出要另迁他地,因为目前地点的条件实在太差。曾经有过几回,当时的县、乡领导出于同情,答应考虑移民村再次迁移,但是都因为牵扯的问题太多,难以解决,最终不了了之。近几年移民村屡屡闹事,多涉及建桥修路饮水等具体事项,搬迁已经不再为村民提起,不是因为条件有所好转,大家已经接受,是村民们觉得根本无法指望。刘克服到来后曾仔细了解来龙去脉,非常感叹,说只要早年主事的官员水平高一点,考虑周到一些,设身处地为人家想一想,哪会有这么多麻烦留给后人。刘克服认准重新搬迁安置是移民村诸多麻烦的最佳解决办法,事实上这也不是他自己得出的结论,凡对当地历史现实情况比较了解的基层干部看法相当一致。前任书记李健对刘克服说,不能老骂人家刁民,是咱们以前欠了人家,不说草菅人命,起码是随意行事,漠视百姓,不把草民的生存当回事,弄得现在左右不是,束手无策。

这位李健曾经带着刘克服在大畅岭上走过几个来回,说当年那些人要是把移民点定在这里,咱们现在该省心多少?刘克服当即突发奇想,说咱们现在来做不行吗?李健发笑,说可以,交给小刘了。

一句笑话,事情眼下真的就落在刘克服的身上。

三十多年前,决定在岭兜乡安置一批移民时,县、乡两级有关人员曾踏访过附近山川田野,提出了若干个安置方案,大畅岭曾经是比较看好的一个地点。所谓“大畅”本地方言里的意思与书面词意基本相当,指非常高兴,或称快乐。这座山岭何来快乐?因为满山乱坟,一地死人。乱坟死人很让人悲伤,怎么叫快乐呢?因为悲中有乐。人死了,埋了,免除尘世的烦恼,去了西天极乐世界,这就很快乐了,大畅特畅。本地先人对死亡的理解相当豁达。大畅岭位于岭兜乡西部山区,是本乡民间传说里的闹鬼重地。鬼火出没之处,神怪传奇自多,大畅岭却另有原因,这片山地还有一个旧名叫做“畅墟”,本地老人称早年间该山岭并不住鬼,是住人的,曾建有大片村落,还有一个墟集,很热闹。为什么后来村落集市消失一空,只留乱坟?因为鼠疫,大约在清中叶,本县曾鼠疫大流行,畅墟一带当时为重疫区,人都死光了,没死的也跑光了,只留下了满山乱坟头。地方史志载有这一疫史,称十室九空,景象惨烈。大畅岭的乱坟之间,确实存有村落房屋和街巷渠道废墟,足证先民曾定居于此。此后大畅岭一带格外荒僻,少有人迹,除交通不便外,跟疫病灭人传说留下的阴影和鬼话大有关联。

大畅岭与移民村现有的位置相距约四公里,位置明显要好。一是它靠近山外,地势较低,离乡集也比较近,翻两个山头就到了。二是有大片荒坡可供垦殖,山前有溪流,山后有水库,可以修筑水利设施引水。三十多年前为移民村选点,为什么不定在这里?据说是因为县里一位领导的懒惰。这人到岭兜乡踏勘看点,这种活得踏遍青山,坐不得车,只能靠脚。肩有选点重任,该领导本应尽量走遍每一个地点,认真勘察比选,从中择优,人家却嫌累。据说那一天天气很热,领导随乡村干部走了几个地点,热得难受,还脚酸,于是跑到山间耕山队坐下喝茶,那就不想走了,左看右看说这里不错嘛,这就是“幸福村”了,百十个移民,搬哪里都是搬。当时有人提到大畅岭,领导一听还得走路,晚间那边鬼火很多,当下就说算了,那种地方不要。

事到如今,在刘克服带着一组人着手重新谋划之际,两个地点的比较又有新的变化:移民村因为附近石灰矿区和水泥厂扩建,饮水都有困难。大畅岭这边则另有不同:本省新修一条连接内陆与沿海的大通道,公路线经过岭兜乡,就从大畅岭对面的山间穿过。此刻公路正在全线施工,计划于明年通车。到时候,只要在大畅岭下的溪流上建一座桥,就能与该新兴交通干道直接连通。

所以当移民村民把刘副乡长包围起来,手中举着锄头岸刀时,刘克服提起重新搬迁和大畅岭,情况顿时有变。问题是这类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果好办,实不必有劳刘克服卖力参与,数十年里历任领导早就亲自重视过了。因其困难,村民们虽觉不平,却也无奈,已经接受现状,不再抱有奢望。刘克服旧事重提,把百姓的胃口再次吊起来,这简直有如玩火。这事能办得成吗?办不成怎么办?还像往日那样天花乱坠一通,末了画个饼送过去,那会是什么结果?方文章的枪子和村民的石块,哪一个刘克服都别想躲掉。

刘克服对自己面临的局面很清楚,这种时候已经顾不了太多。刘克服让王毅梅注意一个人,说陆金华最近应该会来,到时候悄悄说一声。

王毅梅说她知道了。

“别跟他们提。”刘克服交代,“你知道就好。”

此刻刘克服的身份挺尴尬。他是岭兜的副乡长,却又确定抽去办竹笋,已经移交工作,村民闹事让他暂留下来,除了防备村民再闹,乡里的事已经不好多管。特别是乡书记林渠对他有些成见,比较提防,让他格外办不成事情。于是他只能靠王毅梅帮点忙。王毅梅很年轻,下来当副乡长接刘克服这一摊,上任之初恰碰上移民村闹事,她陪着池国平挨了一顿碎石头,打得面无血色,而后跟刘克服再次进峡谷,刘克服让人护着她,没让她去顶石头,她记住了。林渠指定她配合处理移民村事务,她诸事不懂,唯听刘克服的。

几天后有消息了。当天刘克服带着人到大畅岭看点,那边不通电话,王毅梅让乡里通讯员骑摩托车到岭下,再步行上山,给刘克服送了一张纸条。纸条里没其他内容,就说客人来了,晚上金兰酒家请客。

刘克服立刻招呼收兵,说回去,今天不做了。

金兰酒家在乡集上,有两层小楼,两间店面,设有雅座。该酒席的诸多设施摆到县城里也许只够大排档水准,在岭兜乡地面却是唯一,所以被笑称乡级五星酒馆。该酒馆经营各种炒菜和野味,乡里如有贵宾,一律于此设宴。

刘克服收到的只是王毅梅的私下通报,没有任何人邀请他入席陪客。他不管。当晚他去了金兰酒家,问明白了,乡里几位领导在楼上雅座里。刘克服直扑楼上,用他有名的右胳膊推开雅座之门,自行闯进去喝酒。

他做意外惊喜之状,说刚从外边路过,听说陆先生在这里,赶紧就跑上来了。

坐在主人位上的林渠不禁发愣,那时只好招呼,说刘副来得好巧,坐坐,跟陆先生喝两杯。坐在主宾位子上的客人却一声不吭。

这位客人就是陆先生陆金华,一位与本地大有渊源的外商。他不吭不声不是不认识刘副乡长,是因为两人打过交道,彼此很不愉快,早有过节。陆金华有四十来岁,穿西装,戴眼镜,小个子,大嗓门,气势不凡,声音宏亮。金兰酒家外停着送他光临岭兜的轿车,那车非常显眼,不在其新,在其车牌,挂的竟是本县公安牌照,为警车。足见此人不同凡响。

陆金华人在香港,妻儿移民加拿大,他的身份是商人,并非本地公职人员,与警察何干,凭什么坐着辆警务车来来去去?原来他别有一个头衔,是本县见义勇为基金会的副会长。本县的见义勇为基金会由公安机关管理,从社会募集善款,奖励各界敢于挺身而出,协助警察捉贼擒凶,不惜受伤致残甚至牺牲者。外商陆金华很有钱,他也懂公关,为该基金会捐献了一笔重金,被推为副会长。该头衔纯为荣誉性,并不享受公职待遇,但是颇显身份。这个人还为基金会捐献了一部工作用车,这车挂警牌,属公车,不能算他的。但是一旦他来,需要的话用一下,接接送送,也是常情。

陆先生很有头脑,特别知道此间门道,因为他的来历很特殊。这人虽为外商,却是本市人,家住市区,其父早年开过工厂,解放后被定为资本家,“文革”中全家上山下乡来到本县插队,就安置在岭兜乡,当时他还很小。他在岭兜待了六年,其间父亲病死,葬于乡下,后来一家返城,不久去香港投亲。多年之后他作为港商回到本县投资办厂,这时已经十分了得,在香港办有公司,广东等地开有工厂。陆先生对岭兜乡情有独钟,因为在这里待过,其父的墓地还在这里。岭兜乡有石灰石矿,原有一家国营水泥厂,曾经十分红火,后来因经营不善面临倒闭,县里把厂子和周边矿山拿去招商,以十分优惠的条件招来了这位陆金华。人家有办法,投入巨资改建工厂,扩大生产规模,同时扩建道路,供大型运输车辆出入。除现有厂子矿山,这位陆还准备在岭兜山区一带投建水电站,利用充足廉价电力办化肥厂、石材厂,搞出一个工业开发区。县里对该陆老板非常看重。

刘克服与这位陆老板原本碰不到一块,因为刘克服是科技副乡长,招商和工业事项并不归他。但是前任书记李健把刘克服推出来跟陆金华打交道,其间有些特殊缘故。

那时候市、县领导和相关部门千方百计要拉住这位外商,陆金华在岭兜办厂享受了县里所能提供的所有最优厚条件,里边有一条叫“零地价”,其需要的大片山坡地由县里无偿划给。这些地主要是山地荒坡,少有农田,建起工厂后有望产生产值和税收,长远看有效益,当时征用困难却很大。让农民交出山地依然需要补偿,外商不出这笔钱,政府就得背。政府不可能拿出很多的钱补偿农民,只能尽量给一点,农民得不到预期的补偿,不满意,只能说服劝导,必要时用点手段,这任务非乡干部莫属。

“咱们尽干这种屁事。”李健对刘克服说。

他很不情愿。他认为老板得顾,老乡也得顾,让农民太吃亏,乡干部日子也不好过。李健是乡书记,县里定的事情他得照办,不办不行。但是他可以想点办法,他的办法就是把刘克服推出去对付陆金华。

刘克服很不解,说自己不管招商,为什么要他去呢?

“移民村是你挂的。所以你有份。”

刘克服说这种事让他怎么谈?

李健说刘克服认为该怎么谈,就那么谈。

刘克服询问了情况,非常不服,胳膊的毛病又上来了。他说按县里给的这个标准,村民哪里能够接受。即使别的村接受,移民村也肯定不行。

李健说是不行,所以要想办法。

刘克服着手处置。他建议县财政多给钱,提高补偿标准。他还用一个办法对付陆金华:尽管讲的是“零地价”,按本地惯例,厂家还是应当给一点青苗款,为自己占用地块上的庄稼和树木提供一点补偿。移民村被划走的那面山坡早先辟为茶园,该山坡土薄地瘦,茶树长不起来,一年收不了几个钱。刘克服认为现在长不好,不是说以后永远长不起来,地一拿走村民倒是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应当多给点钱,不要再损害他们的利益。

陆金华不接受。他和他的谈判代表没把刘克服放在眼里,这边谈不下来,他到县里发火,这时电话就来了。分管县长下令岭兜乡不得节外生枝,按照陆先生的条件办,还要负责说服村民接受。

李健问:“刘克服你服不服?”

刘克服不服。

李健说:“不服就接着做。做不下去再说。”

双方再谈,几经周折不能一致,终于惊动了方文章。本县最高领导亲自来到岭兜,答应给移民村略增补偿,同时也痛加训斥,给了李健一个期限,要他务必在期限内解决问题。此后李健做刘克服的工作,认为该努力的都努力了,经过几轮来去,县里和厂方都让了一步,比原先情况好些,恐怕只能到此为止,见好就收吧。

刘克服说不能再争取吗?

李健说他这个年纪,官已经当不上去了,所以他不太在乎,比较可以考虑为下边做点好事,不要留下太多遗憾。刘克服不一样,他年轻,还有望走远,来日方长。

刘克服好一阵无话。末了他说他去跟村民谈谈吧。

他去了一趟移民村,山前山后走了一圈,很沉重。中午还在村民小组长黄大目家搭伙吃饭。黄大目又给刘克服做了芥菜饭,这一次饭里没有沙子。主人用一个新碗给刘克服盛饭,不由令他想起当年这里破那里缺的搪瓷饭盆。

他跟主人提起那个饭盆,问黄大目是不是把它扔了?黄大目装傻,说记错了吧?哪有那个东西?刘乡长是领导,贵人,哪里能叫贵人用一个破饭盆?

刘克服苦笑。

“好个贵人。我能做什么?”

他劝说村民接受县里的方案,没有结果。李健也出面做工作,村民依然不服。事情僵持着,陆金华大为不满,放了重话,声称准备撤资走人。县里认为岭兜班子工作不力,特别是李健态度有问题,敷衍了事,没有下决心把外商的事情办好。为此果断换马,调走李健,派来了林渠。李健黯然离去时,让刘克服也要有思想准备。他说,有些事咱们做不下去,那么就得认了。果然他刚离开,就轮到刘克服去吃竹笋。要不是移民村村民铲石袭车,刘克服大胆揽事,岭兜这里哪里还见得着刘克服的影子。

有过以往这些故事,陆先生刘副乡长彼此间自然绝无好感。陆金华肯定没打算再跟刘副乡长打交道,刘克服却咬住不放,悄悄盯着人家,时候一到竟然不请自来,闯进了雅座。毕竟刘克服还是本乡副乡长,再怎么不想让他插手,到这种时候,林渠也不好当众赶人,只能吩咐多摆一张椅子,让刘副乡长跟陆先生喝两杯再走。

刘克服不是来喝酒的,当然他也不是来搅局的,他有话跟陆先生说。他告诉陆自己已经抽到县竹笋办工作,时间一年,目前除了移民村事务,乡里其他事情概不参与。因为还料理移民村的事情,涉及陆先生的项目,所以一听说陆先生在这里,他才赶过来。他想劝陆先生一句,陆先生在岭兜搞的几个项目都很好,但是现在不好做,尽管已经搞了半拉子,最好赶紧先停下来。为什么?开山办厂当然想要赚钱,陆先生这么搞别说赚钱,弄不好怕是血本无归。

一桌人无不大惊。招商引资如此之热,这种时候只能说好,哪敢说坏。陆金华在本县官员眼中属一大巨商,搅坏了项目,得罪了他,刘克服不怕死吗!

陆金华也非常惊讶,说刘副乡长这讲的什么话?

刘克服讲的就是移民村。陆先生在岭兜投资搞项目,需要县里乡里的重视支持,同样也需要当地百姓的配合协助。厂子办在哪里,就得跟当地百姓发生关系,就陆先生这些项目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与移民村的关系。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办好,自项目开工以来,厂子与村民纠纷不断,以致前些时候村民袭击乡长,阻塞交通,政府动用了警察,拘捕了村民。目前虽然事态平息,村民与厂方已经结冤。移民村民风特别剽悍,村民对以往搬迁耿耿于怀,认为处置不公,陆先生在岭兜生活过,一定有所了解。这一回陆先生的项目占用大片移民村的山坡,用的是“零地价”方式,县、乡给的补偿远低于村民的要求,村民个个愤愤不平,认为极不公道,追之既往,特别不服。这种心情哪怕一时压服,到底无法化解。他敢断言,随着陆先生项目的进展,当地村民情绪会日益激奋,这种情绪会通过各种途径和方式发泄,今后肯定麻烦丛生,今天道路不通,明天围墙倒塌,后天干脆就打起来。这厂子还怎么办?项目还怎么搞?

林渠吆喝,说刘副喝多了!别胡扯!

刘克服说人家陆先生清楚,这说的都是大实话。

陆金华说:“刘副乡长拿这种大实话吓唬我?”

刘克服说不是他吓唬陆先生,是他自己让移民村百姓吓唬住了,所以很为陆先生操心。有一句老话叫皇上不惹乞丐。陆先生能比得上皇上吗?移民村百姓却好比乞丐,这可以惹吗?陆先生可以不把刘副乡长当回事,能不把移民村当回事吗?一两百号人满腹怨气,天不怕地不怕,恰在当地卡住陆先生的脖子,陆先生过得去吗?

陆金华恼了,扭头问林渠:“林乡长,这是你们的意思?”

林渠当即声明刘克服跟乡里无关,也肯定不代表县里。

刘克服说:“是我自己的意思。”

林渠拉下脸:“刘副你别再多嘴,出去!”

刘克服即起身。看到一桌人个个脸色发白,他发笑,说不要紧张,他只是想让陆先生明白情况的严重性。他知道眼下让陆先生关门走人,县里乡里受不了,陆先生更受不了。已经投入的资金打水漂,这个不要紧,最为可惜的还在今后:岭兜这片山地有资源有财富,加上未来省内大通道开通,条件大为改善,一旦开发起来,肯定财源滚滚,陆先生有眼光,哪里舍得放弃。

他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几张纸,放在一旁陆金华随员的面前,说陆先生可以看看这东西,这里提供了一个可以解决双方根本问题的办法。现在陆先生好好喝酒,回头另找机会磋商。

刘克服转身离去。

他留给陆金华的是一份移民村整体搬迁的初步设想。如果陆金华从未接触过这件事,相信从今天起他将分外关注,不会无动于衷。这位陆先生以及他的项目是刘克服心目中最重要的现实因素。刘克服跟移民村村民重提搬迁计划时说,这件事以前做不到,现在有可能了。凭什么如此认定?就凭这位陆老板,还有他的项目。陆先生的开发使昔日穷山恶水顿增价值,他的开发同时也剥夺了移民村民的一些本有权益。作为独具慧眼抢先到达的开发者,他有权享用本地官员提供的各种超额优惠,但是他也应当支付必要的成本,特别是为利益受损的百姓提供补偿。从长远看,他从其中得到的收益可能远大于支出。他是商人,商人应精于算计。

刘克服需要陆金华的这种算计。如今别说搬迁一个小村,搬一户农民都会生出许多事情,其中最不好办的就是钱。往年移民村数次议论搬迁,最后不了了之,关键都在耗资巨大,经费难以筹措。这一次同样,县里乡里让刘克服提方案,这方案的要害不在于往哪里搬往哪里迁,更在于钱怎么来。各级政府能为移民提供的补助有限,帮群众建房之外,还得考虑道路、桥梁之类公共设施的巨大投入,所以得多谋财源。以往无从去找善主,所以办不成。现在来了个陆先生,挨着村庄轰隆轰隆放炮,开山办厂,机会便随之而来。这个商人有能力,也应当提供必要的补偿和捐助。

事后王毅梅对刘克服抱怨,以后再不敢通风报信了。林渠追查谁把陆先生到来的消息透露给刘克服,她承认了,书记一顿臭骂,说她是猪脑,她整个人都傻了。

刘克服让她不要害怕,说最终林渠会感谢她的。

“刘副你好大胆,酒桌上那么说真吓死人。”

刘克服说所以给赶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很没用,现在他最盼望的就是手中能有权力。当年他在中学里当教员,有人说他到头来怕是老婆都找不到,那时满心盼望能有贵人相助,改变命运,那种处境的感觉很深刻。忽然现在有人喊他“贵人”了,让他感慨不已。他帮得了他们吗?号称一官半职,其实就是小小副乡长,成什么事?他觉得自己非常低微非常无力。

“只好铤而走险。”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