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借用干部 2

那时候朋友们很为刘克服担心,怕他到头来连个老婆都找不到,他在湖洼地时很不起眼。湖洼地是人们对县城南边靠近江流那块低地的俗称,刘克服所在的县第二中学建于湖洼地,他在学校里当物理教员,成天给学生讲什么“左手定律”、“右手定律”,一转身学生们就在后边指着他身上的相关部件挤眉弄眼,哧哧偷笑。曾经有几个人出头做好事,热心扶助困难户,给他介绍老婆,无一成功,原因多与其胳膊有涉,让人们为他倍觉担忧。那会儿他的朋友们都比他得意,出门时皮鞋擦得铮亮,屁股后边总跟着个把小妞。因此多有优越感,会对他略施同情。

有一位介绍人异想天开,着手把刘克服与大美拉扯成对。这件好事难度很大,因为这两人都比较特别,给他们配对不能像《金瓶梅》里的王媒婆那样只管拉皮条,必须注意一点手法。该介绍人安排刘克服去看人,说明对方叫李美英,家境不错,人也长得好。其他情况避而不谈,只说见个面,聊一聊就清楚了。刘克服已经相过数次亲,虽然一无所获,毕竟积累了一些经验,当时就感到怀疑,说听起来条件还行,不是闹着玩的吗?介绍人还说去了就知道。于是刘克服梳了头,洗了脸,收拾得很精神,郑重其事就去了。相亲地点在县公园小湖边,沿湖环绕着大片草地和石桌石凳,有利于开展此类活动。刘克服到地方一看,才知道介绍给他的是大美。大美是外号,县城里约定俗成,大家明白是谁,只不知道人家户口本上的大名叫李美英。介绍人提到这个名字时无需含糊其辞,因为该大名不说刘克服不清楚,旁人也多不知道。

大美见了刘克服就笑,说穿新衣服了。

刘克服也笑,说不是全新的,洗过几次了。

大美问谁给洗的?

刘克服说自己洗的,在学校水房。

大美问怎么洗呢?刘克服伸出两掌示意,表明自己用这十个指头洗衣服。他的右手指头在大美注视下止不住轻轻晃动。

当天除了他们两个,现场还另有一个妇人,三十出头,是大美的嫂子。刘克服和姑嫂俩相谈甚欢,相亲过程持续了近一小时,没发生什么事,出人意料地顺利。但是波澜起于事后:介绍人很负责地跑来打听究竟,问刘克服有没有感觉?刘克服笑笑,说有感觉。介绍人问哪方面有感觉?长相还是谈吐?刘克服说主要是胳膊有感觉。介绍人纳闷,问刘克服胳膊怎么感觉?刘克服笑笑,回了两个字:你滚。介绍人吃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刘克服还是笑笑,照样两个字:你滚。

原来刘克服的感觉大有问题,强笑之际,其无奈和气恼已难以自持。

这是因为大美。大美肤色白,五官端正,长得确实不差,家境也不错,其父母都在县实验小学当教员,她自己读过幼师,当过幼儿园老师。正常情况下,这姑娘不可能由嫂子陪同,与如此不起眼的刘克服在公园里相谈甚欢。问题是该女已经不太正常。她与刘克服相逢在秋季,那是一年里最平和最稳定的季节,过了这个时候,再过一个冬天,春暖花开,万物萌动,她就坏了。她会穿上一条醒目的绿色长裙,把自己收拾得像一根嫩葱,逃过家人的围追堵截,跑到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招摇。她会站在商业大厦的进门处,目光炯炯,一旦看住熙熙攘攘过客里某个年轻貌美男子,即意乱神迷。这种行径俗称“花痴”,属精神性疾病,通常与男女关系及婚姻问题上受到重大刺激有关。

据说花痴无药可治,婚后有可能自行痊愈,也可能每逢春天就发作一回,如同潜伏在植物树干里的年轮。这种姑娘谁敢拿来当老婆?现在看上去还好,可以在公园里跟你说话,同你探讨洗衣服,过两天她往地上一滚,闹癫痫似的,那还怎么过日子?谁不害怕?所以她困难很大,其父母只能退而求之。他们托人给女儿介绍对象,所托之人也是教育界人士,他想到了刘克服。却不料刘克服见也见了,谈也谈了,末了竟然是“你滚”,让介绍人和对方都很生气。他们说刘克服不自量,左撇子右瘸手,见人胳膊哆嗦指头晃,倒插门白送,他们还不想要呢。

原来人家对刘克服也有看法。介绍人本想成人之美,把两位拉在一起,因为彼此各有毛病,不好互相嫌弃。偏偏刘克服不领情,感觉自尊心受到莫大伤害,引得对方痛加抨击,好事遂成笑柄。后来旁人总开刘克服玩笑,问他胳膊还有感觉吗?生气了就哆嗦?衣服这么干净,是不是大美给洗的?要不要给“岳父”带个话?刘克服其实挺随和,朋友们开这种玩笑他不生气,他会笑一笑,说大美看起来很爱干净。

那时可没人知道笑柄居然还会长根抽芽,生有下文。

刘克服离开学校,被借到展览组后,一切顺利。展览组归政府办,工作地点在县政府机关大院里,县政府大院位于城北,高踞于山上,这山叫龙首山,相传因山形如龙头得名。这里地势与刘克服原处的湖洼地恰成对照。早先他从湖洼地看龙首山,感觉特别遥远特别难以企及,现在从这里俯瞰山下完全是另外的一种感觉。

刘克服在展览组颇得好评。左撇子写写画画,制作图片,不比组里使右手的同事逊色,这人的工作态度良好,从不计较多干少干,加上为人随和,因此很受欢迎。他还因为拥有秘密武器而格外被人看中,那就是一只乒乓球拍。他把该球拍放在随身小包里,一旦有人招呼,给他指指上边,他就放下手中的事情,从小包取出球拍,悄悄离开,直上县政府大楼的七楼。这是大楼的顶层,中部有一个大会议室,会议室边有几间偏房,其中最大的一间被辟为活动室,有单独的洗手间和沙发茶几,正中间摆一张标准乒乓球桌,是应县长打球的地方。

应县长叫应远,该县长擅长打乒乓球,几乎达到专业水准。县长日常事务虽多,毕竟也有若干闲暇,可以打打球。打乒乓球这种体育活动不像俯卧撑自己做就成,需要劳驾他人,应县长得给自己找球伴。球伴必须水平相当才好,县城里达到应县长要求的不多,也就三五个而已。老跟一个球伴对打,久了也会厌倦,县长喜欢轮着来,各取所长。刘克服成为应县长的球伴事出偶然,要不是该县长视察校园时一粒乒乓球意外从楼上滚下来,他哪有靠近这位县长的可能。事实上,把他借用到展览组,更多的还是为了陪县长打球,并非刘克服漫画如何出色,只他莫属。常跟县长打球的数位球手中,刘克服不是球技最高的一个,但是他很独特,左撇子,右瘸手,还不甘为鼠,在场上目无尊长,特别会拼,从不相让,如同跟县长第一次交手时那样。这人确实有些奇怪,他在政府办公楼七楼上一如既往,始终不改那一次的战斗风格,不管旁人觉得如何不妥,也不管县长是否当场拉下脸来。他说过球场上不认大小,只讲公平竞赛,这当然不错,但是并非仅此道理。人跟人是一样的吗?有的人是支配者,有的只属被支配。没有县长发话,刘克服哪里上得了龙首山,一旦让领导不高兴了,他还有资格待在这边继续“公平竞赛”吗?

刘克服被安排住进县政府大楼后边的九号楼二楼,九号楼是政府大院里的旧宿舍楼,二层,长条,建于三十年前,为集体宿舍,过渡房性质,住的均为机关年轻单身职工。楼很陈旧,土木结构,千疮百孔,接近危房标准,但是僧多粥少,楼里的床位还如钻石般宝贵。多少人垂涎三尺难于如愿,刘克服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让人大感意外。刘克服是借用人员,他在县二中的教工宿舍里跟另一位青年老师合用一个房间,严格说他没有资格住县机关宿舍,因为机关集体宿舍一向只提供给在编人员。但是机关管理科归县政府办公室管辖,办公室副主任苏心慧下了命令,让他们特殊处理,不用正式分配,采取临时安置方式让刘克服住进来。苏心慧说,展览组任务很重,晚上经常加班,还得考虑让领导随叫随到,住远了不行。于是刘克服享受了特殊优待。

人们明白苏心慧更多的是考虑应县长打球需要。刘克服一招鲜吃遍天,靠一只球拍就这么打进机关宿舍,染指稀缺资源,说来让人不服。但是大家很快就没意见了,因为此人一住进来,人们就大有感觉,还真是不错。

那时候住在九号楼上的年轻单身职工基本为男性。旧式楼房设施很差,只有房间,没有卫生间,住户方便得上公共厕所,机关公厕就在楼对面,没几步路。但是这几步让人很不方便,特别是在冬天的雨夜里,半夜间从被窝里爬起来,冒着寒风顶着雨丝从楼这边跑到公共厕所那头方便,难受得简直要人命。于是大家不断提意见,管理科想了很多办法,毕竟旧楼设施太差,不具备修建带冲水设备卫生间的条件,只能因陋就简,利用二楼楼梯口转角处的空间,钉几根木条,用一片油毛毡围起一个简易小便处,里边放农用尿桶一只,供大家夜间解决问题。如此技改科技含量很低,毕竟比以前方便,颇受欢迎。但是很快就有问题了:农用尿桶容量有限,大家都往里放水,不几天就满,得有人找来工具,用尿杓把尿水匀到另一只尿桶,挑往厕所倒掉。管理科强调谁的屁股谁擦,要求大家轮流值班,自行解决问题。这个办法不好,因为大家都年轻,自我约束能力略差,还懒,往里拉时毫不客气,赶上挑尿就这个躲那个闪,彼此谦让,都说工作太忙。于是常常尿桶满了没人理,一搁数日。这种情况下,还有特别恶劣的家伙半夜三更爬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裤裆里拉出家伙摸黑就往里添加,黄尿溢出,满地流淌,臭不可闻,环境恶劣之至。

刘克服搬进九号楼后情况改变了:这个人自行承包了公共小便所挑尿任务,时候一到背杓扛桶自己就上,不用旁人操心。大家从此安享方便,同时告别了小便所内外污水横流无处立足的烦恼,真是太好了。谁安排刘克服干这个?没有,纯属自愿。他说反正自己也要用,弄干净了大家方便,自己也方便。这话有道理,大家都明白,为什么只他去做?他开玩笑,说因为他是左撇子。

于是大家觉得这个刘克服不错。有人还考证,说雷锋可能也是个左撇子。

有一个人跟大家一样感觉不错。此人以前骂过刘克服,现在时过境迁,改变看法,决定予以接纳。这是谁呢?李老师,大美的父亲,刘克服的“岳父”。他让人给刘克服带话,说现在没问题了,他们愿意让大美跟刘克服接着谈。接获该喜讯,刘克服异常惊讶,说自己从来没那意思。李老师竟然有意见,说当初刘克服跟大美见过面,两人是谈过的。年轻人不能学陈世美,进了县政府,一阔脸就变。

原来“岳父”大人有意要把大美托付给刘克服。当初李老师没这么努力,可能因为看不上人家的瘸手,待发现该同志居然走上龙首山,搬入县政府九号楼,他改主意了。李老师这么做有点可笑,刘克服跟大美怎么回事大家清楚,公园见一面,谈谈洗衣服而已,并未确定终身。哪有可能这就算数,把个花痴赖给人家?作为父亲急盼患病之女终生有托,虽情有可原,确实也让人无法接受。

刘克服决定不予理睬。朋友们逗他,说老婆要岳父赶,脱裤子赶紧上。千万不能学陈世美,只顾自己快活,忘记给人民群众吃甜。刘克服知道是开玩笑,他不生气,只说他会交代,到时候让大美给大家发糖。

这话说坏了。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傍晚,刚下班那会,大美的父亲来到政府大院,进了展览组。展览组工作地点在大院西头的车库边,时有数位男女还在加班忙碌,其间没有人认识来者是谁。一听是找刘克服,有人指着对面大楼七楼说,小刘刚走,可能在上边。

于是“岳父”大人直奔顶楼。

那时候刘克服恰在顶楼活动室,里边还有县长应远,两人在乒乓球桌两边热身。时政府办科长吴志义拿一份急件请县长过目签字毕,刚要出门下楼,李老师就在此刻闯上楼梯。老吴心细,一看陌生人脸色有点问题,即把他拦在门边,问他干什么。李老师说不干什么,让他进去。老吴说不能进,领导在里边有事。李老师非进门不可,说要看看到底什么龟儿子领导。老吴发觉不对,把着门不放,要李老师到下边办公室说话,两人在门边吵吵嚷嚷,声响传到活动室里。刘克服赶紧跑过去看,李老师一见他露面,指着他破口大骂。吴志义知道不好,即喊人,要大家赶紧过来。

这一下动静大了,惊动了县长。当时先应急,人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李老师从顶楼门口扯走,拉到楼下吴志义的办公室。李老师在老吴的办公室里涕泪俱下,痛说自己闯门找人的原由。老吴听得大惊,发觉事情挺麻烦,分外棘手。

原来大美又发病了。时近夏末,早过了春暖花开之季,不是花痴发作的合适时段,怎么她病过再病?原来人家这回闹的不是花痴,是“病崽”。所谓病崽是本地土话,其标准说法叫“妊娠反应”,指的是妇女怀孕时的种种异常。

大美患有精神性疾病,属间歇性质,发病时异于常人,不发病时虽接近正常,毕竟也有点异样,其家人对她的反常举止早已习以为常,因此极易疏忽大意。到了忽然意识到有问题时已经来不及了:眼下她怀的孩子怕都四五个月了。

大美笑嘻嘻的,什么都不知道。这姑娘有病,她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不知道人家对她干了些啥。但是她的生理机能与其他女人无异,人家能生,她也不差。家人把她送到医院妇产科,她在那里还是笑嘻嘻的,问这个答那个,没有一句对得上。医生仔细检查,确认胎位胎音什么的均属良好。医生说花痴并非代代遗传,这小孩很可能完全正常。问题是能让大美把小孩生下来吗?世间未婚先孕的故事很多,所谓的野种无不有其来历,至少他们的母亲清楚,不管是否需要讳莫如深。大美不一样,她精神不正常,她知道孩子怎么来的?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李老师气愤难平。女儿说不清楚的事情得靠他解决,李老师需要帮助女儿给腹中外孙找一个父亲,揪出来承担责任。李老师一眼认准了刘克服。“岳父”大人早就拿陈世美做过警示,有把大美赖给刘克服的言论,当时只属说说而已,现在情况忽然变得很严重很紧急,他本能地要把刘克服紧紧揪住。有什么证据能帮助李老师揪住小女婿?有。他知道所谓“脱了裤子赶紧上”那些话,知道刘克服曾声称不会只顾自己快活,要让大美给大家发糖。

于是李老师大闹顶楼。这位李老师教体育,性子很暴,曾因体罚学生被教育局处分过。他不知道应县长在场,否则可能会闹腾得更大,以求更有影响,有所结果。

当天晚间,老吴把事件原由直接向县长做了汇报,这种事本不必弄到县长那里,但是已经惊动了自然就得报告。此前老吴也找过刘克服,刘克服坚称自己跟李美英绝无关系。老吴如实汇报了双方说法。县长听了即发布指示,谁说的都不算,只认事实。

怎么确定事实呢?经研究决定组织一次辨认。再怎么花痴也还懂得认人,找几个人跟小刘一起让李美英认一认,只要她认了其他人,或者一个也不认,刘克服的问题自然排除。如果里边光认出一个小刘,起码表明他不是毫无干系。这个办法相对比较公允,却不料刘克服不同意。他说自己不是罪犯,不能如此接受侮辱。老吴说这是应县长同意的办法,有意帮助排除嫌疑,怎么能不识好歹?刘克服还是不从。老吴说这就不对了,是不是心里不踏实,真的有问题?

话说到这个程度,刘克服还是死活不干,不免大家心生疑窦。老吴干脆快刀斩乱麻,让人把大美拉到展览组相认,时刘克服与诸位同事正在里边拼展板,一屋子的精壮小伙让大美目不暇接,满怀喜悦。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她认出了刘克服。

“没有新衣服。”她笑嘻嘻道。

刘克服说这里不穿新衣服,要工作。

大美说她要吃酸黄瓜。

刘克服说回去吧,家里有。

这些话能否表明刘克服与该痴有染?恐怕未必。他们曾经有过一次相亲约会,相谈甚欢,显然大美留有印象。刘克服不愿出场供大美辨认,可能也是害怕这个。大美认得刘克服,并不足以表明两人有奸,但是她从人群中不认别个,一眼就认出个小刘,确实也让刘克服不能完全摆脱干系。

隔日,老吴通知刘克服收拾东西,返回原单位,不再参加展览组工作。

“是应县长决定的。”

刘克服不做声。好一会儿他说,他跟大美没有关系。

“影响实在不好。”老吴说,“不宜再借用。”

刘克服说他不服。

毕竟不服不行。当天刘克服到展览组,把手头的事情移交清楚,然后卷铺盖走人。组里一位同事用自行车帮刘克服拉行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县机关大院。刘克服上龙首山住三个来月,认识了里边不少人,他一路走一路跟人打招呼,说自己这边事情完了,让他回学校去,以后来玩啊,等等。言谈基本正常,风度还算不错。也有人注意到他走路身子摇摆幅度比以往大,一脚高一脚低,脚上有点乱,上肢尤其不对劲,右臂总耷拉着,动作很别扭很吃力。显然这一回他的胳膊大有感觉。

刘克服回校重操旧业。铩羽而归,虽然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大家知道他心里挺别扭挺难受。学校重新给他排了课,留几天时间给他重温教材备课,刘克服哪都没去,书也不看,天天在宿舍里垂着蚊帐蒙头大睡,饿了胡乱弄点东西吃。有天上午同宿舍的青年老师讲课去了,他独自睡觉,有人进门掀他蚊帐,把他唤了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啊。”

女声,竟是苏心慧,苏副主任。

展览组归苏心慧管,但是刘克服借到展览组后跟她接触并不多,因为她忙,比较严肃,彼此上下相隔,刘克服见了她总是自觉往后边靠。这女领导对刘克服却一直很不错,教他适应组里工作,帮他安排机关宿舍,尽管这跟打球有关系,是沾人家县长的便宜,毕竟也属关照刘克服。碰上刘克服时她总会问一句:“小刘还好吧?”语音带着关切,这时想起当初给她画的那张不太美丽的漫画,刘克服觉得不好意思了。刘克服意外碰上麻烦的这些日子,苏心慧恰不在县里。她在政府办还分管信息,省里开信息工作会议,会后组织到云南参观,前后两星期,远在天边。

现在她来了,突然出现在刘克服的床头边,那一刻显得极不真实。

“弄出一场热闹,然后就知道睡觉?”

虽带戏谑,却含同情。刘克服没撑住,轰然崩溃,当即痛哭失声。

他说冤枉。太不公平了。

苏心慧说这算什么?起来。

她让刘克服立刻起床,跟她走,回展览组去。国庆节马上就到,布展进入最后冲刺,人手正缺,刘克服还敢挺在床上!快走。

刘克服说回去做什么?让人这么开除,太屈辱了。从来没感到这么屈辱过。

苏心慧说:“只有你受过屈辱吗?”

她开导刘克服,说刘克服在机关这么几个月了,一定听说过她的情况。她读中学时成绩列年段前三名,做梦都想上大学,但是家庭困难,只能去读中专,早点出来工作。她在学校里年年全优,还自学大专课程,两个文凭一起拿到,毕业回来却没人要,拖了一年多才勉强进了县供销社属下的茶叶公司,被派到全县最边远的一个山区乡。她工作特别努力,在基层什么事都做,却什么都得不到,所有好处尽归别人。这种处境好受吗?很难受,感到特别屈辱。但是得忍耐,得撑住,最终才能走出阴影。

“我发觉你一向挺坚强,这回也撑不住了?”她问。

刘克服说这件事情实在太可笑,居然搞到这种程度,他没法接受。

“胳膊又抽了?”苏心慧问。

他说是的,无力,肿胀,一阵阵抽,非常痛苦。今天见到苏心慧才好过了一些。

苏心慧说:“你不是胳膊抽,你是脑子里有一根筋在抽。”

她问刘克服为什么会弄得这么可笑?既然没有意愿,为什么当初要跟李美英说东道西?旁人乱开玩笑,为什么不主动说明制止?刘克服说他不想伤害别人。论起来彼此都要克服,花痴比瘸手更卑微更无助。

苏心慧说就是这根筋。怜香惜玉,包括花痴?

刘克服说都是人啊。

苏心慧说这要吃苦头的。

苏心慧来看刘克服,是让他跟她回展览组去。刘克服答应了,但是也说自己很担忧,心里没底,应县长那边怎么办呢?

“这个不用你管。”苏心慧说。

苏心慧独自前来,骑着一辆女式小跑车。办公室里车辆不多,县城也不大,没有下乡,她都是骑车来去。她把刘克服从学校当堂提走,就用她的小跑车。时刘克服的破自行车没气,用不上,苏心慧说小刘瘦巴巴没几斤重,她的车拉得走。于是两人共用一车。当然不能叫领导当苦力,刘克服自觉承担,他骑上车带苏心慧走。从湖洼地往龙首山行进多为上坡路,自己一人骑上去尚且吃力,何况加带一个。刘克服埋头苦干,气喘吁吁从下面往上拱。苏心慧问上得去吗?下车推着走算了。刘克服摇头说没问题,他有力气,能行。

他们一直拱到机关大门外,于大门边意外受阻,被迫下车。

有一群人乱哄哄挤在那里,声响杂沓。两人赶过去一看,是众人在围观一对上访者。上访者为乡下人,一个老女人,拉着一个小男孩。老女人衣冠不整,头发蓬乱,神情有些异样,她一手牵人,一手抹泪,哭嚎不止。有人在一旁议论,说老人“颠”了吗?怀疑老女人有病。所谓“颠”在本地土话里有神经失常之意。

苏心慧问:“小刘你怎么了?”

刘克服在发抖。他扶着自行车站在一旁,自行车在他手下嗦嗦晃动。听到苏心慧询问,他只用左手扶车,放开自己的右胳膊,车子立时不再抖动。

他说:“哎呀,可怜。”

他目不转睛看着老女人身边的小男孩。小男孩一言不发呆立于侧,垂着双臂,表情呆滞,却让人触目惊心:他的两只小臂光秃秃如两支小棍,在高高挽起的袖圈里晃荡,臂下无物,两手无存。

这一老一少被门卫拦在政府大院门外。老女人外表邋遢异常,语言却不含糊,清楚明了。她哭诉,说他们有冤,他们要找县长喊冤,让县长赔钱。

苏心慧急喊门卫:“快通知信访办来人。”

门卫说已经去叫了。

刘克服跟断手男孩阿福的第一次见面,就在这个对他而言分外特别的时候。

他回到了政府大院。时九号楼满楼年轻干部正痛苦不堪,因为楼梯口小便处的尿桶满溢,臭水泛滥,无人问津。

这时候大家格外想念左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