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阴沉沉的,任之良有点郁闷,走过去打开窗户,微风吹来,带着丝丝凉爽和潮湿的气息。天要下雨了,多珍贵的天气呀。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展开双臂,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便回到写字台前处理成堆的公文。

这阵子他忙着灾区重建和处理边界纠纷的事,有些日子没有处理公文了。文件夹在他的写字台上摞了一大摞。他也不知道有没有急件,就从最上一个看起,扫一眼题目,也没有什么可急办的事,便从一个夹子一个夹子往下看,依据文件内容,签上他的处理意见,送交文秘人员,由他们分门别类地送达分管局领导阅处。处理完这些文件,快到下班时间了。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下得很大,在这个城市里,雨是及其珍贵的,只要是下雨天,都是好天气。他想,他的家乡可以得到雨露的滋润,那干涸的小河又能恢复短暂的生机了。他专注地望着细细的雨丝,沉重的心情得以缓解。雨越下越大,另一个悬念闪过任之良的心头:饱受干旱的乡亲不会又遭洪水的袭击吧?

他进了局长室,徐树军也站在窗前观雨。见任之良进来,他说:“好雨呀,好久没有下过雨了。”

“是呀,大家都在盼呀。你看这雨越下越大了,可不要又遭洪灾呀!”任之良说,“这工作做得长了,也有了一些经验,就是久旱无雨,逢雨必灾呀。”

徐树军沉思了一会,说:“你说会不会遭遇洪灾呀?”

“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是不会停的,再大,恐怕就有问题了。”任之良问局长:“是不是做点准备,免得有事手忙脚乱?”

“可以考虑。这样吧,你通知主管科,准备好避雨的衣物和有关设备,中午不要回家,一有情况,马上出发。”徐树军吩咐道:“你和气象部门取得联系,看这雨下到啥时,会不会再往大里下。然后通知各县局,要加强与各乡镇的联系,一有情况,马上报告。”

任之良说:“好。”就忙着安排防灾的事了。他电话联系了气象部门,气象部门的回答证实了任之良的预感:雨不会很快就停,并有增大的趋势。于是他通知救灾科做好查灾的准备,电话通知各县局,要他们加强与乡镇的联系,并要做好值班工作,县局和乡镇,二十四小时要有人,要保持通讯畅通,随时通报基层的情况。

雨势越加趋紧,天像捅了个窟窿,雨水倾泄而下。任之良从窗口望去,楼下的水泥地上已经积了几公分的水。他有点儿茫然,不敢再看下去了。

他坐回办公桌前,望着屋顶出神。在他的意识中,洪水造成的灾害,在人类的记忆中刻骨铭心。古籍《淮南子·天文训》记载道:“昔共工怒触不周之山,天主折,地维决,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淮南子·览冥训》称:“往古之时,四极废,九洲烈,天不兼覆,地不周载……水浩淼而不息。”能逃过如此之大的灾变而没有被彻底毁灭,又是一个奇迹,不知是造物主创造的奇迹,还是人类创造了奇迹。人类对洪灾的记录,世界各个角落都普遍存在,另一个最著名的例子就是西方世界的《圣经》,《圣经·创世纪》记录了与《淮南子》同样可怕的洪灾:“这一天,巨大的深渊之源全部冲决,天窗大开,大雨四十天四十夜浇注到大地上。”因为得到了上帝的启示,诺亚和他的妻子乘坐着方舟,带上各种生物和植物的种子,在大洪水中漂流了四十多天以后幸免于难。

从这些古籍记载的这类洪灾看,这样的洪灾毁灭了的是人类和其他一切生物的绝大部分,而幸存下来的只是少数,是人类和其他生物物种的种子。这样的水灾深深地刻在人类的大脑皮层,埋藏在人类的潜意识中,一代一代的遗传下来,使人类对水存在着十分复杂的感情。

这种莫名其妙的思绪在任之良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关注的仍然是正在下着的雨。他坐卧不宁,站起来走到窗前,外面的雨比十分钟之前下得更大,用“倾盆大雨”来描述,一点也不为过。马路上已经没有了行人,车辆也不多见了。透过雨幕,他能清楚地看到马路上的水像小河一样在流淌,偶尔驶过一辆车,只见它带着飞溅的雨水,哧啦啦的声音在城市的上空回响,像撕扯着任之良的心。

徐树军过来,见任之良在出神,他笑着说:“怎么办?到点了。”

任之良说:“恐怕谁也不能回家了。我估摸着,灾情已经发生了。”

“好吧,叫小黄开车出去买点吃的,我们凑合一顿吧。”

徐树军说着给司机打了个手机,不一会小黄来了,徐树军叫他出去随便买点吃的,他便出去买吃的了。小黄去的快,来的也快,买了些饼子榨菜什么的,徐树军、任之良、小黄以及老牛、小侯一快儿吃。徐树军边吃边对他们说:

“看来灾情已经发生了,大家快点吃,说不上说话的功夫电话就来了,只要一下去,谁知道哪会儿才能吃上饭呢。”他问老牛,“雨衣、雨鞋什么的准备好了么?”

老牛说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局长一声令下,就可以出发了。徐树军说“好”。他们正吃着,电话铃响了,任之良忽地站起来,嘴里还叼着块饼,咕哝了一句:“来了”。便走过去接电话。

电话是漠南县民政局打来的,说接到乡里的电话,那里发生了灾情。任之良简单地和徐树军交换了两句,徐树军说:

“叫他们先往灾区赶,我们马上就到。”他对在场的人说,“老牛留下来,守着这部电话,并通知在家的领导马上到局里来,告诉他们,保持通讯畅通,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们联系。好,我们出发,赴漠南县!”他边说边给郝民宣打了个电话,简单地向他通报了情况,就带着任之良他们赶往灾区。

雨水疯狂地泼向大地,地上的积水几乎淹没了汽车轮子。他们到了漠南县,平时谁也没有在意过的一条干河,如今洪水已漫向河岸,像撒缰的野马,咆哮着向前奔去。混浊的水面上翻腾着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木、家畜的尸体。看上去,令人心惊胆颤。

洪水在漠南县的某一个乡冲决河堤,向一个村子倾泄而下。他们到了这里,跟县局的同志取得了联系,县局的同志就在附近,他们被洪水阻隔,谁也看不见谁。这里,汽车完全失去了用场,他们蹚着水向村中走去,洪水汹涌奔腾冲进村民的家园,有一些破旧的、用土坯盖的房屋已出现裂缝,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村里的大多数人在村干部的组织下已经撤到地势较高的一处打麦场上,哭爹喊娘,一片混乱。也有一些胆大的男女从自家的屋里抢着搬运贵重物品。徐树军他们在村中找到了县局和乡里的同志,紧急磋商后,和村上的干部分头行动,强制仍然逗留在房屋里面的村民离开危险地带,把他们通通带到打麦场上。

雨仍在疯狂地下着,打麦场上的村民个个像落汤鸡似的。庄稼人结实,风里来雨里去的,惯了。青壮年和体格健壮的人,支撑一时半会,估计不成问题。老人和儿童恐怕就支撑不了多久。

抢搬东西的村民基本上被带到打麦场上。徐树军摸出手机,还好,因他们穿着雨衣,手机未被雨淋,他脱下雨衣顶在头上,遮挡住倾盆大雨,拨通了郝民宣的电话,报告了这里的情况。郝民宣告诉他,他也在赶赴灾区的路上,和他一块儿行动的,还有装载着救灾物资的军用汽车和几百名解放军战士。徐树军马上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在打麦场上的干部和村民。村民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下来。

他们在焦急地等待着救援。那些土坯盖的房子开始倒塌,顷刻间淹没在滚滚洪流中。人群中不时地出现不安的情绪。徐树军他们尽量说服群众安心等待,救援的队伍马上就到。

救援部队把受困的群众转移到离村子不远的高坡上,很快搭起了简易帐篷,安顿了灾民的生活。接着抢修被洪水冲垮的河堤。

傍晚时候,雨小了,洪水也慢慢地退下来。第二天,洪水基本被限制在那条河里,洪水对村庄的威胁解除了。徐树军跟随郝民宣去别的地方查看灾情,任之良留下来和县上乡上的干部一起,组织群众救灾。

洪水过后的村庄惨不忍睹,低洼的地方汪着混浊的残洪,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气味,令人作呕。被洪水冲垮的房屋瘫伏在雨水中,房主人一边哭泣,一边扒拉着屋顶的椽子、檩子,企图从这堆废墟中抢出一点有用的东西。结实一点没有倒塌的房屋,地基已经下陷,墙体已经裂缝,被褥、锅锅碗碗等家用物品和刚刚收获的粮食,零乱地散落在地上,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泥。

他们查看牲畜死亡的情况时发现,牛马这样的大牲畜在洪灾中挣脱棚圈的束缚逃出来了,最惨的是羊,它们永远是弱者,在一处最大的羊圈里,洪水来时圈着二百多只羊,洪水过后无一幸免。圈墙倒塌了几处,圈顶被洪水冲走,这群可怜的生灵在洪水到来后做过垂死地挣扎,棚顶上没有被冲走的椽子上挂着一只只羊的尸体,可以想像,被洪水围困在圈中,无处逃生的它们,在绝望中,它们凭借洪水的浮力,极力把头伸出棚顶,把生还的希望寄托在这最后一搏上。

灾区需要消毒,需要掩埋牲畜的尸体,需要挖出泥土中的粮食进行晾晒,需要对细菌或病毒感染的灾民进行救治。工作任务非常繁重。几天以后,市上成立了救灾工作领导小组,该小组下设若干专业小组:防治小组专门负责防止疫情扩散,救治受到病菌感染的人;消毒小组专事消毒工作;生活小组解决灾区群众的生活问题;等等。所有这些小组,在各级领导小组的领导下有条不紊地运转,确保了救灾工作的正常开展。

与此同时,市上动员市、县两级的机关干部分赴全市受灾地区,帮助灾民开展救灾工作。任之良被调往局里综合各县报来的情况,起草灾情报告和今后一段时间的救灾工作方案。

从各县报上来的数字看,这次洪灾的损失是巨大的。在城市,有防洪设施,钢筋水泥构筑的高楼大厦,在洪水漫过时安然无恙。受到严重损失的自然是农村。任之良和老牛、小侯在核对、验算这些惊人的数字时,想到人类在自然面前是那样的软弱无力。仅仅因为地表上的水在循环过程中、在某个小小的区域,其值超过了正常年景,就使得这一区域的人们多年甚至一生积累的生产、生活资料毁于一旦。不要说发生“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的天文事件抑或地质灾害了。

任之良从一次又一次的自然灾害中看出,人类是不幸的,就个体而言,从哇哇坠地的那一刻起,就同死亡作殊死搏斗——跟寄生在体内的微生物斗,跟自然环境斗,跟生存的压力斗,跟他的同类斗,一直斗到人生的尽头。人类又是幸运的,在无数次灾变中没有被毁灭,在无数次战火中没有被灭绝。人类是软弱的,生存环境的微弱变化就能造成大量人员的死亡和生存条件的巨大毁坏,就连寄生在人类体内的微生物也会轻易夺去一个人的生命;人类又是强大的,他们一次又一次的适应了变化了的环境,在与猛兽、与自然母亲、与同类你死我活的大搏中顽强地走出来,脱离了与猛兽为伍的自然界,建立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并以极大的勇气和高超的智慧探索着未来的生活道路。

任之良和他的同事们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他们写出了灾情报告,编写了救灾方案,顺利地通过了政府的批准,下一步就该按照这个方案组织施实了。

紧张的救灾工作之余,任之良还是要抽空上上网,看看新闻的。他打开电脑,上了互联网,浏览新闻。发生在印度洋的大地震,和由此而引发的海啸灾难,牢牢地抓住了他的眼球。有关文章指出,灾情发生的第六天,死亡人数已上升到十三万人,这个数字还在继续上升,有关人士估计将有四十万人在这场灾难中丧生。更令人震惊的是,这场灾难已经改变了地球的自转速度和地轴的倾角,尽管非常微小,不足以对人类的生存造成什么影响,却足以使智慧的人们对它的启示感到万分惊讶。

任之良看了一些报道,又在各网站上浏览了一些照片,被巨浪冲毁的房屋的残骸,横七竖八,满地都是;被海水冲上岸来的船只,船底朝天,仰卧在海滩上;未来得及处理的人类和动物的尸体,斜躺横卧在泥浆中。其情其景惨不忍睹。联系到发生在天龙市的水灾,他感慨万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万物之灵长吗?他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撼,陷入沉重的深思之中。

这场灾难是由地球某一局部海域地壳的沉降引起的,对于整个地球而言,这个变动是微不足道的。而对于人类而言,则是重大的,毁灭性的。任之良不由得再次想起关于洪水的传说。使他更加相信,《圣经》中诺亚方舟的传说和中国《淮南子》的记载的水灾,是真实事件,是在全球范围内发生的地震海啸,这些地震海啸影响了地球的运动和地轴的巨大变化,从而使地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至于沧海桑田。大海变成了高山,高山变成了大海,面对这样的巨变,地球上的一切生物几乎完全灭绝。

所幸的是,发生在眼前的这场灾难不是全球性的,仅仅局限在印度洋的几个岛国上。如果这场灾难不是局部的,是全球范围内的,那么,受灾的就不仅仅是印度洋沿岸的几个国家,死亡的也就不是几十万人,而是人类的灭顶之灾。

想到这里,任之良打了一个寒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又点了几个网站,看看最近几天灾区的消息。他在网上看到,全世界都在救灾,救援人员从世界各地飞往灾区,救灾物资也从世界各地运往灾区,尽管灾区的机场、公路被毁,救援人员和救灾物资不能在第一时间到达灾区,他想,人类是渺小的,又是伟大的。说它渺小,是因为,大自然小小的变化就将造成人类的巨大灾难;说它伟大的,是因为,人类在巨大的自然灾害面前,表现出与其他生物不同的群体协作精神,靠着这种精神,人类在与大自然的斗争中发展了自己,改变了自己。想到这里,任之良又有点欣慰,沉重的心情多少有点释然。

亲眼目睹了发生在本市的地震灾害和水灾,又在媒体上感受了远在太平洋上灾害,任之良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串串问号。他在想,人类对自然的认识到底处在一个什么样的水平?人类现有的全部知识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解释我们的世界呢?比如,我们对宇宙中大量存在的、占宇宙总质量十之八九的暗物质和暗能量,就一无所知。从这个意义上讲,说人类还处在蒙昧时代,一点也不过分。

想到这里,任之良不觉好笑。作为人类的个体,在这个星球上不过存活几十年而已,在纷纷扬扬的社会生活中,诸多的麻烦和纷争就够让人头疼的了,那还顾得上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呀!但偏偏有人在想,并且花费毕生的精力去探索,因为人类需要对自己生存的环境做出说明,需要对一个个未知的领域做出令人信服的说明,需要对世界的前景和人类的未来做出说明,否则,人就不成其为人了。

他曾收到过林思凡的一份电子邮件,那份邮件在详细述说她四处漂泊的同时,表述了她对婚姻的看法,有其显而易见的主观倾向。尤其是对婚姻制度的死亡和性别的消失一说,打上了她的主观愿望,也就是说,她是希望人类的婚姻制度死亡的,尽管她知道这个死亡与她生存的这个时代有着多么遥远的距离。至少在她的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实现的,由此看来,这个活泼的、思想着的姑娘的内心充满了多么大的矛盾和痛苦,而这个痛苦的根源又与他有着直接的关系。

他真想给她发份电子邮件,跟她谈谈爱呀,婚姻呀什么的,这样也许给她些许精神慰藉,缓解她内心的痛苦。他不能再漠视这样一个问题:林思凡爱他,爱得那样刻骨铭心。过去,他不否认她对自己有好感,但她是不是真的爱他,他不敢肯定,在他的母亲面里,在朋友面里她那信口开河的玩笑中,到底有多少反映了她的内心世界,多少是逢场作戏,他自己也说不准。林思凡离开这里的这段时间里,他才猛然意识到,林思凡深爱着自己,自己也对她有着一股暖暖的爱意。正如林思凡说的,这不是谁的错,要说是谁的错,那就是造物主的错,是它造就了男人和女人(或者说雄性和雌性),给予了两性相爱的权力和自由。现在的问题是,她是自由身,而他却不能接受她的爱,与她生活在一起。

他们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爱和婚姻是两回事。是的,他想,是两回事。但她如果爱的是他,却和另一位男人生活在一起,对她的情感世界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者她就根本不会和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这对她的生活又意味着什么?

想起发生在身边的和遥远的太平洋地区的自然灾害,再想想林思凡的邮件,任之良觉得,强大的自然,毁灭的是人类的肉体,而人类的文化则毁灭的是自己的心灵。

林思凡出去有一段时间了,又在满世界奔波,不知她是瘦了还是胖了,是高兴还是忧伤。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或者她压根儿就不想回来。她毕竟不是候鸟,到了迁徙的季节就自然会往回飞。任之良深深地牵挂着她,希望他的牵挂能给旅途中的她洗去一身疲惫和心灵的忧郁。但她能否感知任之良的这份牵挂,这份关爱和希望呢?

想到这里,他着手打一份电子邮件,希望在适当的时候发给她。

他打完电子邮件,感到轻松了许多。怪不得林思凡隔段时间要给他来一封信或者或者发一份电子邮件,这对旅途中的她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呀!

任之良正这样想着,徐树军叫他,他看看挂钟,快到下班时间了,他索性带上门,去到局长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