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骆垣的父亲眼看不行了,找一块理想的茔地就成为他当前最重要、最迫切的事。他给马半仙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里,马半仙说在办公室里,他说有重要事情要和他商量,让他不要出去,他一会儿就到他那儿去。马半仙在电话中说:“什么事这么急呀,该不是你们家死人了吧。”

“还真让你说对了,虽说没死,也差不多了。”

“是老爷子不行了?”

“你是神仙,你什么不知道呀!”

“我知道是什么事了。好吧,我在办公室等你。”

马半仙半躺在办公室桌后面的圈椅里,骆垣进门后,他略欠一欠矮小瘦弱的身子,一对小而又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冲骆垣笑笑,指着对面的沙发,示意让他坐下。

骆垣就手一坐,一张白净的脸上挂着一脸的虔诚,他笑嘻嘻地说:“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干什么来了。”

“不就是想找块坟地吗?神神道道的,明说不就完了。”

“是这个意思。”

“你是执意要给你家找块新坟地呀?”

“说起来,你也算是始作俑者,我的心思你还不知道呀!”

“多少有个目标了吧?”

“老爷子病了一年多了,因为有这么个打算,就托人找块地儿,找了几处,都不理想。上个月老爷子病情加重以后,我们断断续续地跑了一个月,大体上看下了一块,到底好不好,最终还不得你说了算呀!”

马半仙翻了翻眯在一起的眼皮,会心地一笑,说:“你说吧,啥时候去呀?”

骆垣说:“老爷子在炕上躺着呢,当然是越快越好。你看下午去得了去不了?”

马半仙眯着眼想了想,说:“好像没啥事,应该能去得了的。”

“好,中午就不要回家了,我们在外边随便吃点,抓紧时间走。你定个地方,我去准备准备。”

“算了吧,那么麻烦干什么。”

“你看你这人,神仙也得吃饭呀,何况你是半仙。再说,这不是为了节约时间嘛。”

“那就随你的便吧。”

“你看‘聚仙阁’如何?我看那儿挺好的,就放那儿得了。中午早点过来,不见不散。”

骆垣从马半仙那儿出来,给聚仙阁打了个电话,把中午的饭给安排了。路过市中心广场,那儿正在发行福利彩票,场面十分热烈。他想,这会儿去聚仙阁有点早,回局里又快到下班时间了,不如到彩票销售场地看看热闹,说不定还能碰个好运,中个大奖,发笔横财呢。

他叫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向彩票销售现场走去。

这里彩旗飘飘,歌声飞扬。人山人海,热闹非凡。骆垣知道,这是一种叫做“闪电式、大兵团”作战式的彩票销售方式。一般在城市中心或闹市区较大的场地上,用建筑用的脚手架圈出一个销售网,搭建一个宏大的颁奖台,组织几百人的销售队伍,在数天之内销售几百万元甚至上千万元的彩票。在运作当中,把销售场面布置得五彩缤纷、热火朝天,高价聘请一些“名演员”前来助兴,效果颇佳。

此时,曾经在一部末流的电视剧中扮演过某领袖人物的演员,在颁奖台上拿腔拿调,努力作指点江山状,样子十分滑稽可笑。骆垣看了一会“领袖”的风采,心头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他掏出十元钱卖了五张彩票,一一刮开来看,一张中奖的也没有。销售队伍中,有认识他的人,就说,骆局长大富大贵之人,再卖几张,肯定是会中奖的。他很绅士地微微一笑,说声谢谢,向另外一块地方走去。

如果福利彩票发行是国家组织的有奖募捐活动的话,此活动场地之外,搭车从事民间有奖活动的也异常活跃。有那么一些老头、老太太,在离福利彩票发行现场不远的地方,随便划一个圈,摆一些香烟、玩具之类的小玩艺儿,作为奖品。另用竹片扎一些碗口那么大的圈圈,你花上一元或者几元钱,买上几个竹圈圈,在摊主划定的位置向摆在地上的小玩艺儿扔去,套着哪个,哪个便归你所有。

这里聚集了各路神仙,平时分散在大街小巷的算命先生,这会儿都聚集起来,为彩民们推知祸福呢。骆垣懒洋洋地走过来,在一个卦摊上蹲下来。那算卦的是位老者,长眉长须,仙风道骨,前面摆着一张八卦图,放着一个签筒,四周围满了人,大多是问彩票运势的。老者一一推算一番,就说上了,先说事主有没有中奖的命,再说在哪个方向、什么时辰购买彩票,买多少张,彩票号码大概在什么范围,等等,说者一本正经,听者言听计从。

老者打发走一个又一个彩迷,目光落在了骆垣的脸上,四目相遇,骆垣不自然地笑笑,未等他开口,老者便开口了:

“想必先生不是来问彩票之事的吧?”

骆垣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恕我直言,先生阴气甚重,恐怕是要重孝在身了。不知先生欲问何事?”

骆垣勉强一笑,说:“老先生果然不凡。不问何事,只求你老给看看相,随便说说就是了。”

“那烦劳先生报出你的生辰八字。”

骆垣说了自己的生辰八字。老者掐着指头推算了一番,观了观面相,看了看手纹,又抽了一签。说他一生始终有贵人相助,不求闻达,则衣食无忧。若求飞黄腾达,则有小人作梗。骆垣频频点头。老者又说了一些如何规避小人的话,最后问道:“不知先生请人看没看过老坟?”

骆垣忧郁了一下,说:“看过。”

“想必不尽如人意。”

骆垣点点头。老者说:“早晚令尊过世,最好重看一处新坟。”

骆垣心想,英雄所见略同,看来这位神仙跟马半仙说到一块儿去了。他对自家坟地的风水越加怀疑了。他向老者投去钦佩的目光,说了声谢谢,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放到那张卦纸上,起身向车旁走去。

这算卦的也说到了坟地的事,可见此事非同小可。实际上,找一块理想的坟地,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有一年他去给老先人上坟,特意邀请马半仙同往。马半仙在坟场里转了一圈,对骆垣说,这坟地里出来个做官的,最大不过一七品县官。骆垣想,他弟兄姐妹七个,现如今吃公饭的倒有几个,那也是粘了他的光,是他走门子给弄的。要算做官的,还就他一个。他常说他这个官就芝麻那么大,况且还是个“偏官子”,算不得正经官僚,正如那算卦的说的,只能维持个“衣食无忧”,没有多大出息。

但话又说回来,虽说这是个“偏官子”,但也是市政府部门的副职,在县级干部中,也算是年轻的了。如今又拿着中央党校研究生的文聘,官场上也还是有几个哥们的,往前看,前途一片光明,怎么能“最大不过一七品县官呢”?看来这老坟地确实妨碍着他的仕途。

因此,他对马半仙的话深信不疑,如今那算卦的也劝过他,可见此事事关重大,但他想,他又不能把这坟地里的几十号尸骨乔迁新居,只能等老爷子下世后,另辟新茔地了。

平时,骆垣忙着孝敬上司,没功夫孝敬自己的父亲。自从那次上坟回来,他隔三差五往老家里跑。观察老爷子的饮食起居,行为动作,看看有无寿终正寝的蛛丝马迹。

老爷子一生生有七个子女,吃尽了苦头。虽说年逾古稀,身子骨却也硬朗,一年半载不会咽下那口气的。骆垣每次回家,看到老爷子很精神的样子,心头便隐隐作痛。他的所谓优势在于年龄,时光就这么一年年过去,岁数也一年年大了,快得很哪!如果失去了年龄优势,他还能靠什么呢?老爷子身子骨偏偏这么硬朗,总不至于在他健在时找块风水宝地,拉出去活埋了吧。你说这急人不急人呀。

有天老家打来电话,说老爷子病了。骆垣一阵窃喜。心想,老了的人,就像废旧的机器,说不行应该就不行了吧。他请了几天假,回家去。他看了老爷子一眼,把兄弟们拉到一旁说:

“我看人快不行了,我们张罗着找块新坟地吧。”

一弟弟说:“不至于这样快吧?大夫刚刚看过,说是着了点凉,打几天针,吃几副中药也许会好的,哪有那么严重呢。再说,我们家老坟好端端的,干啥要重看呀,那可是要花钱的呀!”

骆垣心想,弟弟说的不无道理,但谁知道哥哥的心呀?哥哥的心事只能装在心里,不便在弟妹们面里说出来的,只好由他旁敲侧击了:

“这些年来,老爷子的事,你们呢,心没少操,累没少受。端屎端尿的事也没少干。依我看哪,咱们孝心也敬到了,儿女也当到头了,八十多岁的人了,还是让老人家少受点罪,该怎么着就怎着吧,打什么针吃什么药呀。”他看一眼弟妹们,“说到坟地,虽说老坟地年代也久了,我们骆家,平平安安也没出过什么大事,但什么事都有个终结,从老爷子起,我想我们也该从老坟里出来,另立门户了。如果大家没有别的看法,我看我们就请个阴阳先生,尽早看块新茔地,免得老爷子咽了这口气,那时可就措手不及了。”

弟妹们互相嘀咕了几句,没有说什么。他们知道,他们说什么都白说。在兄弟姐妹中,虽说骆垣是老五,但仗着他是领导干部,曾安排过几个弟妹的工作,就自然是这个家族的功臣了,什么事都要大家听他的,由他的性子办。大家懒得计较这些,就说“你看着办吧。”

骆垣说:“既然大家没有意见,你们轮流着伺候好老爷子,我找阴阳先生去看坟地。”

骆垣赶到聚仙阁,马半仙也刚到这里。他们在预定的包厢里坐下来,饭菜就上来了。两只水煮乳鸽,一条清炖鲑鱼,几个清炒青菜,都是马半仙最爱吃的。

“中午家,简单吃点就行了,还这么讲究。”马半仙话虽这么说,那对小眼睛却盯着那菜,笑得眯缝成一条线。

骆垣说:“下午的任务重,工作量大,还要爬山涉水,翻山越岭,中途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那时肚子饿了,就只有凑合吃自带的干粮了。所以还是吃结实点好。再说了,请你一趟也不容易的,那能随便糊弄你神仙爷爷呀。”

“别耍贫嘴了,抓紧时间吃吧!”

“好吧。喝点什么呢,来点干红好吗?”

“还上酒呀?”

“少来点吧,我知道你是每餐都要来一两杯的。”

“也好,来点儿红的,提提神也罢。”

酒足饭饱以后,越野车也到了,小黄上来说了一声,他们下了楼,坐上车,出发了。

出了城不远,车子驶上了山路。这里山峦叠嶂,沟壑纵横。是天龙山脉之支脉,与主脉一样,多为沙石。遇有雨水充足之年份,一片葱绿;年景不佳时,则寸草不生,一片荒凉。此处向西不远,是天龙山主脉,不管有无雨水,不见一草一木。这样荒凉的地方,却埋藏着富含各类有色金属的矿藏,只所以在这样的不毛之地建起这样一座城市,就是为了把埋在山下的矿藏挖出来,加以提炼,为人所用。

车子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行驶了一段时间,驶向一个坡地,不一会到了骆垣看过的那块地方。

他们下了车,在骆垣的指点下,他们在这块土地上走了一圈,骆垣边走边说,哪里做主坟,哪里做后土,哪里开坟院门,座山如何,照山如何,如此这番,作了一番评论。完了他说:

“我是外行,行与不行,还得你神仙拿主意。”

马半仙站下来,举目远眺一阵,对骆垣说:“谁说你外行,简直就是阴阳学家了嘛。不仅地方找得好,说得也在行。你看噢,”他蹭一蹭脚下,说,“这儿做主坟,你看,整个茔地背靠主山,山环水绕。主山来龙深远,气贯隆盛,左右又有山脉环护,藏风养气。真是一块理想的风水宝地。”

“那么说这地方还真行?”骆垣有点得意之色,“不用再到别处找了?”

马半仙又说了一番阴阳之道,风水之理,往前走了数十步,站在这块地的边缘地带,说:

“古人云,山以静为常,是叫无动,动则成龙也;水以动为常,是叫无静,静则吉地也。故成龙之山,定踊跃翔舞,结地之水,必湾环悠扬。所谓的‘势来形止、山水交汇、踞而候、揽而有’,将先人葬于此地,后人定会贵若千乘、富若万全的。”

骆垣一阵窃喜,看到这块地方,自己没有少跑,如此看来跑而有成,也就对得起自己了。他对马半仙说:“真如神仙所说,我当重谢你老了。”

马半仙挥了挥手,说:“你先别忙着谢我,这里虽然为成龙之山,但水流太急,不是结水之地。故而有憾矣!”

骆垣感到失望,看着这块地,又觉得十分可惜,于是问道:“哦,你看这,有无办法补救?”

“有是有的,不过要费些功夫,不知你肯不肯花费一番精力了。”

“你说,除了摘天上的星宿,什么都行。”

“你看噢,”马半仙指着前面划了个半圆,“水是从那儿流下来,一直流到远方,急而不结,需筑堤坝,使之平缓,成为结水之地,才算两全其美。”

“唉,这有什么难的,我以为是什么难肠事呢。你划个线,近日我就把这件事给办了。”

马半仙拿出罗盘,左看看,右看看,和骆垣拉着线,划定了坟场的边线,定下了埋葬老爷子的位置和其他需要划定的位置。然后划定了铲土筑堤的方位、高度和宽度。坐在坟场里休息了一会,凯旋而回了。

看完坟地没几天,老爷子就死了。在下葬的前三天,骆垣雇了一台挖掘机,发动骆家的男男女女,浩浩荡荡开往新坟地,干了整整一天,在马半仙指定的那地方堆起了一座小山,到下葬的那天,他又一次把马半仙请到坟地上,马半仙看了十分满意,骆垣心中的一块石头,咣地一声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