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夜深了,李凯朋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电视屏幕,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档非常有名的娱乐节目,主持人说说笑笑,观众前仰后合。

从晚上下班回来到夜深人静,李凯朋已经这样呆呆地坐了六个小时。

他不可能不发呆,因为他已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惧袭击了。这恐惧好比死神一般,扼住他的脖子,使得他的一切挣扎都是徒劳。所以,他索性放弃了抵抗,转而尽情地体会恐惧、孤独、无助、痛悔的滋味——这滋味,就是末日来临的滋味。

手机响了,李凯朋吓了一跳。

他才发现,这一晚,他几乎丧失了听觉,虽然电视里的人在聒噪,可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手机的提示音是短信的提示音,惊扰了他的听觉,连累了他的心脏,他的心怦怦地跳着,疼着,好像即将看到的短信是一则噩耗,确切地说是另一则噩耗,接二连三的噩耗。一个冷冰冰的陌生的号码。一则再一次把李凯朋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冷冰冰的噩耗。

“尊敬的李书记,请您立刻打开电脑欣赏您的光辉事迹吧。”

曾经叱咤风云如今灰头土脸的李凯朋能有什么事迹呢?

李凯朋只觉得头皮发麻,两脚发麻,手心发麻,被点了穴似的好半天也动不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凯朋才终于走到电脑桌边。他打开了百度,输入了自己的名字,又呆坐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点击了“百度一下”……

李凯朋看了一眼网页上的郭亚南,心口仿佛被一锅热油浇了下来。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李凯朋真是在作死啊!此刻的李凯朋,不仅失去了听觉,也失去了视觉。他两眼发黑,心脏疼痛,一步一晃地扑倒在了床上……死是容易的,活着才难呢。活着干遭罪,还不如死了痛快呢。死气沉沉的李凯朋左思右想,终于认定——从此之后,他的“活”不过就是一场凌迟,他是否能承受得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剧痛?他反复地问自己这个问题,每问一遍,就疼一次,像是真的被一个侩子手胡乱地宰割着。

他是男人,他又是那样一个有着强烈自尊的,小心翼翼的男人……他不是那种苟且偷生的人!

他……在当下的环境中,对他来说,也许最完美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永远地离开,离开那些观众。

大幕已经拉开,灯光已经点亮,好戏即将上演,可是主角却消失了,是那种永久的消失,没有肉身,没有魂魄,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让那些观众发傻去吧!让他们恍惚,失望,甚至,说不定还会羡慕呢……消失比存在优越和自由,消失了,就没有重量了,就没有烦恼了;存在着,就要永远地被他人看在眼里,就要永远地做一个不值钱的戏子,唯独做不了自己!

李凯朋消失了,真的消失了。惩罚也好,褒扬也好,嘲笑也好,怜悯也好……随他们的便吧!

还我自由。

也还观众自由。

李凯朋起了床,整整折腾了五个小时,才终于告别了这个世界,踏上了另一条依然永无止境的旅途——死亡之旅。

李凯朋离世以后的好长时间,陈之行都回不过神来。他常常梦见李凯朋,梦见李凯朋隔着一层水雾看着他,他们的视线都是模糊的,彼此的话语却格外清晰。梦境中的李凯朋并没有得到解脱,而是接续了活着时的生活,沉重,压抑,不快乐。梦中的李凯朋也让梦中的陈之行沉重,压抑,不快乐,因此,被梦境惊醒的陈之行会心惊肉跳,想喊,想哭,却无力回天。

李凯朋死得很决绝,很惨烈。

蓝正武仔细查看了李凯朋的自杀现场后,摇着头对陈之行说了四个字——

不可思议。

蓝正武描述的那些细节让陈之行悲伤至极,肝胆俱裂。

李凯朋是吊死的。

可是,沙发边放着一个脸盆,盆里有半盆鲜血。对此,蓝正武的解释是:李凯朋一开始是想割腕的,可是,菜刀很钝,他割了几下,也没割到静脉,只好回到厨房,在理石窗台上磨刀……磨完了刀,李凯朋又割,血涌了出来,流了一地,从厨房到客厅的沙发,李凯朋踩着自己的鲜血,留下了一串血脚印。李凯朋坐在沙发上,看着手腕上的鲜血一滴一滴落下……时间过得太慢了,李凯朋又起身翻遍了柜子和抽屉,终于找到了一根绳子。他把绳子挂在浴室的晾衣杆上,谁料晾衣杆没有禁得住他的身体,一下子脱落了——蓝正武指着浴室墙上破碎的镜子说:“这块镜子就是脱落的晾衣杆打碎的……”李凯朋拎着绳子,满屋子寻找能禁得住他的东西,终于在玄关处找到了——当年装修的木匠在玄关的顶棚用一根棕色的原木做了一处造型,李凯朋回卧室拿来了一把椅子,站在椅子上,把绳子系在了那根原木上……

李凯朋终于如愿以偿地死去了。

留下的是满屋子的鲜血。

他的足迹所到之处,全是他手腕上滴下的鲜血……

面对李凯朋冰凉的尸体,陈之行想象着自己已经跪下,跪在李凯朋的身旁,拉起他冰凉的手,握住……之后,毫无顾忌地痛哭,像一个亲弟弟对待一个亲哥哥,竭尽全力地痛哭,然后昏倒,在昏迷不醒中和哥哥那永不复还的灵魂相遇,再次对话,失而复得。

可是,他没有。

在外人看来,他永远是那么平静,好像,唯有平静才是他的本原。

陈之行平静地看着李凯朋,平静地伸出手,平静地为死去的李凯朋捋了捋头发,之后又平静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