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李凯朋办公室之前，陈之行反复告诫自己，要松开眉头，要展颜微笑，要自然而然，要语重心长。

陈之行一看到李凯朋，就吓了一跳。他怎么会突然消瘦憔悴成那个样子！

消瘦而憔悴的李凯朋显然已经早就到办公室了，满屋子驱赶不散的烟气和浓烈不堪的烟味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陈之行凝视着李凯朋，心想，也许什么也不必谈了……一切都明摆在李凯朋的烟灰缸里，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儿，李凯朋昨晚在办公室呆了一夜！

陈之行说：“大哥，我一直认为，我会是你最信任的朋友……”

李凯朋站起身，抖了抖裤子上的烟灰，并不看陈之行，若无其事地笑着说：“说什么呢你。”

陈之行说：“你有心事。”

李凯朋抬起头，问：“是你有心事吧？要不，也不能一大早就来找我！”

陈之行笑笑，自然而然地说：“是，你猜对了，我是有心事。”

李凯朋重新坐下来，笑呵呵地看着陈之行，黑黑的胡茬埋在他的笑容里，使得那笑容看起来格外沧桑。

陈之行说：“大哥，我一直认为我们是彼此信任的朋友，所以，我就开门见山了……最近，我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传言，不知你自己是不是也听说了？”

李凯朋又点燃了一支烟，狠吸了一口，徐徐地将烟雾吐出，又脆脆地吐出三个字：“接着说。”

陈之行就接着说：“我想，既然我能听到，这传言就不是一般范围的了。我能知道，市长就能知道，市长能知道，大家就都会知道了，即使我不向上面反映，其他人也会向上面反映……”

烟雾中的李凯朋眯缝着双眼，像是看着陈之行，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你是怕我连累你？”

陈之行急得直摇头，“大哥，我是替你着急啊！”

李凯朋咬咬牙，说：“你着什么急啊，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陈之行忘记了事先对自己的要求，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李凯朋面前，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李凯朋的办公桌上敲了敲，习惯性地紧锁起眉头说：“我的大哥啊，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思啊！”

李凯朋抬起眼睛，看了看陈之行，说：“我怎么能明白你的心思？你到底听到了什么传言呀，你不直说，我怎么会明白你的心思！”

陈之行愣住了。他该说吗？说了，就等于扒了李凯朋的皮！说了，就是违背纪检工作的纪律啊！

陈之行深深叹了口气，又缓缓地回到沙发上，他们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李凯朋终于说话了。

“之行，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之行啊，你也应该知道，所有的初衷都是好的，其结果却未必都是好的，甚至，会彻底地违背那些初衷……有些事情，怎么说呢，我只能说，我已经无法控制，无能为力……”

李凯朋的话，让陈之行一阵心痛。

李凯朋又说：“之行啊，我的人生是不是很失败？可这真的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啊，我也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走到了这一天。你看看我，爱情，没有过；婚姻，连个孩子都没留下；事业，到了承新就搁浅了；情人——我承认，她曾经很爱我，现在，也很爱我……可是，之行，你发现了吗？对男人来说，有的时候，女人的爱就是一场灾难……爱来了，灾难就来了……之行，说实话，我很无助，我正面临一场灾难……事已至此，我只能对你说实话了，郭亚南确实是我的情人，她也确实很爱我……”

陈之行眨了眨眼，问：“你为什么说她爱你呢？”

李凯朋笑了笑，说：“怎么说呢，之行，最俗气也是最科学的衡量标准就是——钱。”李凯朋说完，颇有深意地看了陈之行一眼，又接着说：“之行啊，别看你年轻有为，才高八斗，市场经济条件下，男女之间的微妙关系你还真的未必了解……女人要是真爱一个男人，是不忍心让这个男人为她花钱的；男人要是真爱一个女人，是一定舍得为这个女人花钱的。我从来没为郭亚南花过什么钱，她也从来没为此怪罪过我，相反，处处为我着想……有时候，我觉得非常对不起她……”

陈之行问：“你为什么会觉得对不起她呢？”

李凯朋说：“不知道。”

陈之行又问：“你了解她吗？”

李凯朋愣了愣神儿，反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陈之行说：“也许，你根本不了解她，所以，就不要盲目地说对不起她。”

李凯朋说：“之行，请你相信，郭亚南背着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我真的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在开酒店，其余的，我真的不知道……我想，如果仅仅是因为郭亚南，我这个市委书记就做不成了，我会成为大家的笑柄……我自己也会笑话自己，真的，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你说的对，不怕念起，只怕觉迟，晚了，全晚了……”

陈之行在哽咽。陈之行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随口说了一句：“哪里是我说的，是古人说的。”

李凯朋一笑，说：“是啊，古人的话都是对的，还说古人呢，爹妈的话也都是对的。我当年做了区委书记后，爹妈见了我就要唠叨，大朋啊，女人都爱钱啊，专盯着当官的，你可得防着女人啊……大朋啊，咱们干到今天不容易啊，可得珍惜啊……可是，你看，有用吗？我还不是当了耳旁风！我对得起我爹妈吗？对不起啊！”

陈之行更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李凯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抽烟，沉默，抽烟，沉默。

最后，李凯朋突然又说话了，他说：“之行啊，你有什么打算啊？向省纪委反映我的问题？你要是不反映，林笑成也得去反映，是不是？他巴不得我赶紧出点事儿呢，我总算出事儿了，是不是？”

陈之行无言。

李凯朋说：“依我看，你还是赶在林笑成之前吧，要不，他得连着你一起去祸害，还不得说你包庇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