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殡仪馆的冷库里，何书林见到了她已逝的丈夫肖炳昆。
死去的肖炳昆穿着他的两个姐姐为他精心挑选的寿衣——一顶前进帽，一套深蓝色的中山装。肖炳昆的双眼是微睁的，面色惨白，浑身冒着凉气。
何书林在肖炳昆身边站了一会儿，哈下腰，伸出手，抚了抚肖炳昆的双眼，可是，肖炳昆的双眼还是睁开的。
她起身，抬起头，深深叹着气；再低下头，一串眼泪掉在肖炳昆的脸上。
她又伸出手，把掉在肖炳昆脸上的眼泪擦去，扭头对同来的几位同志说：“你们能不能先出去一下，我要跟他说几句话。”
专案组的齐童马上回答：“不能。”
留下何书林一个人，是绝对不可以的，万一她借此机会做出过激举动，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何书林凄然一笑，对着肖炳昆说：“你看看，我竟然混到这步田地了……你多好啊，俩眼一闭，一了百了；我呢，毫无自由，生不如死啊……”
何书林说完，就不再说话了，呆立在肖炳昆身边，一动不动。
齐童看了一眼手表，对何书林说：“老何，我们该走了。”
何书林回头看了齐童一眼，闭上双眼，两行热泪顺流而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伏在肖炳昆身上放声大哭……
从殡仪馆出来，专案组的车把何书林拉到了她的家，这令何书林异常惊喜。她对齐童说：“真的让我回家吗？是真的吗？”站在自家门口，何书林站住了。她伸手抚摸着那扇她再熟悉不过的房门，又轻轻地把脸贴在那扇门上。
齐童说：“敲门吧！”
何书林擦擦眼泪，怯怯地敲了敲房门，声音很小，里面的人根本听不见。
齐童说：“用点力敲。”
何书林又敲了几下，依然是怯怯地，声音更小了。
齐童索性伸手敲门，里面传出一阵脚步声，来开门的是何书林的儿子肖易鸿。
“小铃铛！天啊，我的小铃铛！”何书林一边呼喊着一边紧紧抱住她的儿子，母子二人顷刻之间都是泪流满面。
何书林捧着儿子的脸，亲了又亲，又拿起儿子的手，让儿子掐她的脸，“快，宝贝，掐妈妈一下，告诉妈妈不是在做梦，快！”
肖易鸿扶着何书林进了屋，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何书林昔日的同事，规划局的工会主席，还有两个社区的工作人员。何书林愣愣地看着他们，他们起身对着何书林点点头，啥话没说又坐下了。
何书林四下打量着她的家，就像打量一位久别重逢难以相认的老朋友。
肖易鸿对何书林说：“妈，咱们到我的卧室谈吧！”
何书林刚说了一个“好”字，就摇晃起来，肖易鸿被母亲的样子吓傻了……一直站立左右的齐童一把扶住了何书林，和专案组的同志一起将何书林搀扶到了肖易鸿卧室的床上。
肖易鸿给何书林冲了一杯糖水，扶着何书林起身喝了下去。
何书林喝完了糖水，有了精神，靠在床头，呆呆地端详她的儿子。
肖易鸿握住母亲的手，说：“妈——你怎么会……你不该这样子……”
何书林听儿子这么说，扭过头去。
肖易鸿接着说：“妈……不要再强撑着了，好吗？”
何书林忽地扭过头来，对着屋子里的其他人说：“你们出去好吗？我要和我的儿子单独谈谈！”
齐童轻轻地关上了房门，和专案组的同志们站在门口等候。
专案组的人一出去，何书林就再一次抱住了她的儿子，她紧紧地抱着肖易鸿，同时，惊讶地发现，儿子的卧室不知在什么时候也成了一间“双规卧室”，门把手、窗台都被泡沫纸缠上了，一切的棱棱角角都被泡沫纸包上了……
何书林松开儿子，扳着儿子的肩膀，瞪大了眼睛，问：“他们找你了？”
肖易鸿问：“谁？”
何书林说：“纪委的，找没找你？”
肖易鸿平静地说：“是我主动找他们的。”
何书林一下子紧张起来，用力推了儿子一把，急急地问：“傻孩子，你找死啊？找他们干什么？”
肖易鸿说：“受不了了，太压抑了。”
何书林闭了一下眼，哀叹一声：“我的儿子啊，你好糊涂啊！告诉妈妈，你都跟他们说什么了？”
肖易鸿说：“什么都说了……”
何书林一下子从床上蹦了下来，揪住儿子的衣领，极力压低声音怒吼着：“混蛋！混蛋！”
肖易鸿扳开何书林的手，从抽屉里拿出肖炳昆遗书的复印件，递给何书林，说：“你看看吧，我爸的遗书。”
何书林颤抖着双手，打开了肖炳昆的遗书，看了几眼，脸就变色了……
她用力把遗书撕了个粉碎，一把扬在肖易鸿的脸上。“这个老王八蛋，临死前还想着要害我，我……他妈的……”何书林边说边咬着牙，两手抓着床上的床单，用力撕扯起来。
肖易鸿并不理会何书林，继续平静地说道：“妈，你告诉我，我爸说的是不是真的？”
何书林双手擂着床板，歇斯底里，“你怎么能相信他的鬼话！”
肖易鸿说：“可是，我从小就有人说我一点不像我爸，而且——我一直没跟你说，我早就知道我的血型不是O型，我是B型……我是怕伤害爸爸，才一直和你一起骗他的……”
何书林停了双手，盯着肖易鸿——是的，她的儿子长大了，一年没见，他又长大了……他早已不是那个小嘴叭叭不停说话的小铃铛了……是啊，他已经23岁了，他已经和女朋友同居了两年，他怎么会是那个她眼里永远也长不大的小铃铛呢？
小铃铛长大了，小铃铛出卖了她，出卖了他的亲生母亲！该死的肖炳昆！此刻，何书林又一次发现，她是如此地厌恶肖炳昆，如此永远地厌恶他……即使他死了，她也丝毫不怜悯他，因为，她从见他的第一眼，就厌恶他！
她发了疯，四下扫视着，突然发现，在小铃铛的书架里，立着肖炳昆和小铃铛的合影。在那张合影里，小铃铛快乐地骑在肖炳昆的脖子上，而肖炳昆也在咧着嘴傻笑着！
何书林猛地冲了上去，拿起那个镜框，狠狠地摔在地上。镜框破碎了，玻璃渣子溅了一地。
肖易鸿忽地站了起来，指着何书林喊着：“你还说我爸撒谎，撒谎的是你，是你！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心如蛇蝎的女人，你害死了我爸，我鄙视你！我恨你！”
专案组的同志们闻声冲了进来，何书林正疯狂地扑向肖易鸿，一边挥舞着双手，一边疯狂地打肖易鸿的耳光，“都是因为你！我有今天，都是你害的！你这个小兔崽子，当年我就应该把你掐死！”
肖易鸿跪在地上，捡起他和肖炳昆的合影，捧在胸口，野兽一般哭号起来，“爸！你为什么要死啊，爸，我可怜的爸啊，爸——你就是我的亲爸，我不想当别人的儿子，我就是你的儿子，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