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陈之行到家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从车里出来,他望了望自家的窗口,像往常一样,那扇窗是亮着的。静宜一直是这样的,只要陈之行说好了回家,不论多晚,她都让他们卧室的灯亮着,即使她睡了,也要让卧室的灯亮着。

陈之行曾经设想过,如果那扇窗是黑着的,他会做何感想,可是因为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他也就难以想象出相应的情境。反正,现在,他可以很肯定地说,他一直都喜欢那灯光。冬天,那灯光让他温暖;夏天,那灯光让他清凉。

此刻,那灯光让他又急迫又安定。

陈之行快步上楼,开了家门,直奔卧室。静宜没睡,正在看书,右脚缠着白花花的绷带。陈之行走到床前,跪在地上看静宜的脚。

“干吗啊,大惊小怪的。”静宜把书放下,伸出手揉搓了一下陈之行的头发。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陈之行责怪静宜。

“哎呀,早告诉你怎么啦,我的骨头就能长得快啦?”静宜一撇嘴,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

陈之行蹑手蹑脚地往外走,被静宜拦住了,静宜说:“你轻点,明明这几天学习太累,一直睡得很少,妈天天陪着明明学习,也累得很,别把她们俩吵醒了……”

“可是,我总得看看我娘和我闺女吧?”陈之行回头说。

“明天早晨看不是一样嘛。”静宜说,“快去洗漱吧,总算回家了,睡宿好觉比什么都强。”

可是,陈之行马上就辜负了梁静宜的美好期望,躺在家里的他依然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他的头脑乱七八糟,耳畔又总是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人破门而入,正在向他和静宜逼近……

陈之行翻身而起,出去检查家里的房门是不是已经锁好,他使劲晃了晃房门,房门锁得好好的。

回到床上,他还是睡不着,又是翻身而起,检查家里的窗是不是已经关好,检查了一圈,才又回到床上。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之行就坐下了这样的毛病——临睡前总是不踏实,总是要一遍又一遍地检查门窗,尤其是有案子的时候,他会比平日更要神经质。

时间长了,静宜已经了解了陈之行的这个特点。果然,黑暗中的静宜说话了,“是不是又要查案子了?”

陈之行不说话,装睡。

静宜搂过陈之行,说:“能不能不去想案子?你的头发又白了,你自己发现没?啊?发现没?”

陈之行笑了,翻身面向静宜:“你怎么知道我在想案子,我什么都没想。”

静宜反驳:“守着你二十年了,还骗我。”

陈之行说:“真没骗你,我真的什么都没想。”

“真的吗?”静宜问。

“真的。”陈之行很认真地回答。

“那你还失眠。”

“也许……是职业病吧,就像你们这些做老师的,总会用语重心长的口吻说话,不等于你就是在讲课,对吧?”

“那倒是。”静宜伸手拍着陈之行,像在抚慰一个婴儿,“睡吧,啊,睡觉养气血,总睡不好,人就垮了……”

陈之行只好一动不动地继续装睡。

骨折病人需要静养,需要良好的睡眠,陈之行为搅扰了妻子的睡眠而深深歉疚。

陈之行没声响了,静宜很快就睡着了。黑暗中,陈之行努力大睁开眼,凝视静宜的脸。

二十年了吗?有这么久吗?真的是二十年了啊……近来,陈之行有一个非常强烈的感觉,人一过了四十岁,时间的度量衡就变了。同样的三百六十五日,二十岁的时候觉得很漫长,四十岁的时候不过就是白驹过隙了,而每一天,则快得像一次眨眼。正是: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

虽然他刚才极力否认自己在想工作,但他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他,确实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那种莫名的危机感时刻压迫着他的心脏,他恨不得不吃不睡也要把想做的事情做完,做好。他的脑子里时常浮现一幅画面,这幅画面第一次出现,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十四岁的陈之行正在县城读初中,放了暑假就帮家里干农活。

那一年,村里的庄稼暴发了罕见的虫灾。

陈之行家中的十亩玉米被螟虫疯狂地啮咬,几乎颗粒无收。

玉米最怕的也是最常见的虫害就是螟虫。关于螟虫,《史记》中早有记载:“螟虫岁生,五谷不成。”陈之行的家乡把玉米螟虫叫做钻心虫,这实在是一个太贴切的名字。

钻心虫侵害玉米,分为三个时期。前期危害叶片,将叶食成孔洞或缺刻,影响光合作用;中期蛀食茎秆,破坏组织,影响养分输送,造成风折;后期蛀食雄穗和雌穗,影响授粉、授精和果穗发育、灌浆,还会钻入穗轴中随时出入咬食玉米籽粒。

三伏天的太阳,像四川火锅里的朝天椒,吱吱地冒着油,辣得田间地头着了火似的。

陈之行光着膀子,凄惶无助地望着那些千疮百孔奄奄一息的玉米秧,后背上的汗珠像一条条小河般流淌下来。

一阵微风吹来,几棵玉米的茎秆相继折断,那断折的声响虽不强大,却如雷贯耳,提醒着陈之行,他们家的庄稼保不住了。

小小少年陈之行放声大哭。

陈之行至今仍然不愿回想那样的心痛……在当时,那些玉米就是他们全家老小的生活依靠,就是他下个学期的学费!

当他接手了“宏远大案”,了解了全部案情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就突然浮现了螟虫肆虐的画面。以后,每当有新的案子出现,每当他看到那一张张比魔鬼还要贪婪的嘴脸的时候,他就条件反射般地想起那幅画面。

他就心急如焚,他就坐立不安,他就幻想着能长出三头六臂,在顷刻之间消灭害虫,挽救衣食父母的庄稼。

这么多年,在案子面前,没人说过他是一个急性子的人,相反,人人都说他是一个有韧性有耐心的人。只有他自己能够感受自己的心跳,他的心好像正在被沸水蒸煮,每一下跳动都急,都痛,都火烧火燎。

可恶的螟虫啊,如果任你肆虐,不仅叶子保不住了,茎秆也会保不住啊;茎秆保不住了,还何谈果实啊;果实没有了,老百姓怎么活啊;老百姓活不了了,还会有家还会有国嘛!

几天前,他的1号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上面写着:“啄木鸟,保健医,几人知晓几人识?忍辱负重唤春到,声震东风卷旌旗。”短信署名——一位爱您敬您的老党员。

这条短信让陈之行瞬间就泪流满面,激动了好久好久。他给这条短信设置了“保护”,这样宝贵的理解和鼓励,他怎么能不好好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