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国家信访局坐落在北京市西城区西皇城根北街,虽然陈之行抵京的时候正是黑夜,他也仍然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里。到承新一年间,这已是他第五次亲自到北京接访了。何止是国家信访局,高法、高检、天安门广场、中纪委等等上访群众经常聚集的地方,陈之行都是轻车熟路。

承新的上访量是令人震惊的。在陈之行来承新的头一年,全年十五万件,平均每天四百到六百件。堵塞路桥、游行示威、甚至围攻政府成了家常便饭。

陈之行到承新的第二天,就赶上了承新城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群众游行——3万多人啊!眼看着局面失控,老天突降大雨,冰凉的秋雨浇散了人群,也把新官上任的陈之行的心浇得冰凉冰凉的。

北京也在下雨。

陈之行拗不过赵晓,只好让赵晓陪着他往信访局的大门走。路灯下,陈之行看见有五六十个农民面孔的人或打着伞,或披着雨衣,或站或蹲或坐在雨里。陈之行加快脚步走近,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他,喊着:“陈书记来了!陈书记来了!”

陈之行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位老者,陈之行走过去,情难自禁地紧紧握住老人家的手。老人家看上去有七十来岁,一张口,嘴里几乎没有牙齿。陈之行说不出话来,他一直在努力克服却始终难以克服这个弱点——一看见上了年纪的农民,就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会想起他的父亲。

陈之行的父母都是农民,陈之行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孩子,上了小学,才有一双像样的鞋子。砍柴、打草、种地、喂猪……什么苦活都干过。父亲在他十二岁那年,突发脑出血倒在玉米地里,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不行了。父亲刚过四十岁,牙就掉得差不多了,一直到四十五岁死去,也没舍得镶牙。国民的牙齿保健情况可以折射出一个国家的富裕文明程度,陈之行总在想,什么时候中国的农民才都能亮出一口整齐结实的白牙齿呢?什么时候中国的农民才都会过上好日子呢?

想到父亲,想到农民,陈之行哽住了。

大学时代的陈之行,选择的是金融专业,他希望毕业后能为国家的经济建设出一份力;考研时,陈之行深思熟虑之后,选择了法律专业。那时候,他已经很了解自己,希望能用无情的法律来修正“多情”的自己。男人,不需要太感性。可是,此刻,陈之行终于知道,自己到底还是自己——心灵深处的柔软依然柔软,比年轻气盛的时候更加柔软。

明明不是说他老了吗?

人到中年的他,阅尽人间风景,多了的,正是老人才有的那份慈悲,和那份宽容。

陈之行紧紧握住了老人家的手。

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介绍中,得知老者姓王,是这群人当中年纪最大的。陈之行可以看出老者在上访群众中是有威信的,说话是有分量的。

老人家被陈之行这么一握,又激动又紧张,张了张干瘪的嘴,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了。

陈之行四下看了看,发现几个打盹的农民也站起来了。大家聚拢起来,把他围在了中间,都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陈之行环视了一下,满面愧疚,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乡亲们,你们受苦了,我们本不该在这里见面的……这说明我们的工作还有不足的地方,对不起大家……请大家放心,问题总会解决的!”没人应声,更没有掌声。

承新驻京办事处的两位同志匆匆赶来了,上前和陈之行握了握手,并做了自我介绍。几个兜售雨伞和盒饭的小商贩走了过来,高声叫卖着。陈之行叫过那两位同志,小声叮嘱他们给大家每人买一份盒饭。

老王看出了陈之行的意思,慌忙对陈之行说:“陈书记,客气啥啊,俺们不用吃饭,俺们都习惯了……”

习惯了什么?习惯了饿着肚子上访?陈之行咬了咬牙,克制了一下情绪,伸手拍了拍老王的肩膀,又说不出话来了。老王看着陈之行,目光中有审视的意味。陈之行也看着老王,两个人的眼神在刹那之间交融在一起。

陈之行又咬了咬牙,之后,对已经冷得脸色发青的农民们说:“选两个代表谈谈吧,其他人赶紧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吃饭去!”

陈之行说完,并没有人响应,依然是静静地打量着他,好像对陈之行的每句话都将信将疑。

陈之行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没用推选,两个代表就自动自觉地靠近了陈之行,其中包括那位老王——老王并没有那么老,才五十一岁。得知他的真实年龄,陈之行的喉咙又哽了一下。

两个代表一老一小,随着陈之行和赵晓来到信访局围墙的墙根下。三个人打着伞蹲了下来,陈之行对老王说:“老王大哥,您先说吧!”老王大哥哆嗦着嘴角,伸手指指自己的右眼,说:“陈书记,也不知道你发现没,我这只眼睛,是瞎的……”年轻代表小刘接话说:“陈书记,他的眼睛就是被开发商雇的打手打瞎的,我们村还有两个人腿被打折了,没钱治病,其中一个得了股骨头坏死,现在都起不来炕了!还有一个人……”小刘低下头,不说话了。陈之行鼓励小刘,“接着说啊!还有一个人怎么了?”老王替小刘说了,“陈书记,还有一个人是刘瑞他爸……他爸都被打零碎了,在炕上躺了两年,死了。”

刘瑞抹了一把眼泪。

陈之行皱起双眉,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小刘说:“五年前了。这五年里,我们上访了几十回,没人管啊!”

老王大哥接着说:“县里、市里、省里……我们不知跑了多少回,材料转来转去就没信儿了,要不也不能大老远地跑到北京来,路费都是村里挨家挨户凑的啊……”

陈之行看着老王大哥,看着他的两腮一瘪一瘪,心中一阵刺痛。他把手伸进衣兜,从钱包里拿出五百块钱,塞进老王大哥的手里,说:“回去把牙镶了吧!”

老王大哥要推辞,陈之行按住他的手,说:“别跑题啊,咱们得抓紧时间说正经事儿。”

老王大哥抓着那五百块钱,咧着嘴,要说话,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陈之行笑了,拍了拍老王大哥拿钱的那只手,示意他把钱收起来。老王大哥又抬起手,咧了咧嘴,陈之行再次把他的手按了下去。

老王和小刘一五一十地把情况介绍完了,又从怀里掏出一本有全体上访人员按了手印的上访材料,陈之行双手接过,大概翻看了一下,神情凝重地对他们说:“你们说的,我都听明白了。既然这些事情发生在我们承新,就还得在承新解决。请你们放心,我一定全力解决,三天之内给你们答复!你们跟大伙商量一下,这就回家吧,回家等信儿,好吗?”

陈之行说话的工夫,老王大哥又把那五百块钱拿出来了,他心神不定地捏着钱,左眼留下一行眼泪,这行眼泪仿佛滴落在陈之行的心上,让他的心难受极了。陈之行克制着难过,说:“老大哥,收着吧……”老王犹豫了一下,终于把钱折了两折,小心翼翼地揣进外衣的内兜里。

老王和小刘回到人群中,把陈之行的话转述给了大家,一些人默默地点了点头,一些人漠然地盯着地面,一副根本不信邪的样子,另一些人则小声地说着什么。陈之行快步走了过来,小刘提高了声音,当着大家的面对陈之行说:“陈书记,你刚才说的话算数吗?俺们都被糊弄怕了!要想让俺们信你,你就把手机号给俺们,要不,俺们上哪儿找你去啊?”

陈之行笑了,说:“好!没问题!”说完,就把他的1号手机号码和秘书田军的手机号码一并告诉了小刘。

陈之行有两部手机,1号手机姓“公”,用来跟各级领导和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联络,1号手机一响,十有八九是公事儿;2号手机姓“私”,用来跟家属、老同学老朋友联络,二十四小时都是“静音”模式,忙的时候,干脆就关掉,气得他的那些老同学老朋友背后都“骂”他。静宜和明明都很善解人意,母亲和哥哥姐姐也很善解人意,一年到头也不给他打几回电话。静宜只是发短信,每天给陈之行发个短信报平安。静宜的短信十有八九都是“陈词滥调”:亲爱的,我很好,妈妈和女儿也很好,希望你也好!每当陈之行看到静宜的“陈词滥调”,心头都会一热,深深感谢妻子的苦心。可是,想起这感谢总是不能化作行动,陈之行又会默默地对妻子说一句——静宜,对不起。

小刘仍然半信半疑,用手机拨了陈之行的号码。陈之行怀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连忙把手机拿出来给小刘看,小刘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笑了,身后的乡亲们也都笑了。看着大伙笑了,陈之行也笑了,悬着的心稍稍回落下来。

小刘一笑,干涩的嘴唇立刻裂出一道血口子。陈之行看了赵晓一眼,赵晓马上心领神会,跑到车里给老王和小刘每人拿了一瓶矿泉水。

驻京办雇佣的大客车来了。

陈之行对大家说:“乡亲们,上车吧!”

没有人动。

陈之行又说:“乡亲们,你们的问题和你们的要求我都听清楚了,请大家一定相信我,三天之内我不答复你们,你们就到市委找我!快上车吧!”

大家互相交换着眼神,还是不动。

老王看了看大家,高声说:“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俺们就相信陈书记吧,走吧,回家等信儿吧!”

终于有人往敞开的车门走去……看着五十六个农民一个不少地上了大客车,陈之行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目送着远去的大客车,陈之行的心一点点地又沉重起来了。

陈之行转身往自己的车边走,发现赵晓一直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赶紧上前摸赵晓的额头,烫极了!怎么会越来越烫了呢!陈之行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着:“又烧上来了,少说也得有三十八九度……”

赵晓说:“书记,没事儿,我身体好着呢!”陈之行说:“不行,必须去医院,烧成肺炎就麻烦了!”

赵晓还要说话,陈之行已经把车门打开了,他推着赵晓,说:“快到后座躺着,咱们这就去医院!”

赵晓强打精神嘟囔了一句:“不用。”

陈之行没再说话,发动了车子,直奔天坛医院。正如陈之行所料,赵晓的两肺布满了阴影,需要立刻住院治疗。陈之行只好给以前在一起办过案子的中纪委的老丁打了电话,老丁很快就赶过来了,陈之行嘱咐了几句,又连连道了谢,才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