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章

高天民不紧不慢地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秘书小邱看老板回来了,忙站起来,端茶递水,伺候着老板坐下。

高天民坐在老板椅里,闭上眼睛,挥了挥手,示意小邱没什么事情,让他自己好好呆一会儿。小邱立即领会了老板的意思,识趣地悄悄走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轻轻地虚掩上门,做自己的事情。

高天民坐在那里,眼睛虽然闭着了,但脑子运转得飞快。他在想,怎么安排这个王一鸣,今后三年,自己和王一鸣打交道的基本原则是什么。三年之后,杨春风退休了,自己该怎么办。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既要为老板杨春风一如既往地做好服务,又要不得罪这位未来的老板王一鸣。要不然杨春风一退休,换了一把手,自己就非常尴尬了。做不做官到时候倒没什么了,反正年龄也大了,不过是到人大或者政协过渡过渡,关键是个面子,和王一鸣关系处得好了,到时候就是下,也是光彩地下,有尊严地下,他也会给自己面子,这样大家脸上都好看些。但处不好,到时候灰溜溜地下,就会让别人看笑话,落下个官场的笑柄,自己出门,就不好见人了。所以,最关键的是要把握好一个度,掌握好分寸感,让这两个主子都满意,这不容易,这是当前最让高天民头痛的事情。

考虑了一会儿,也没有理出一个头绪来,看起来只能是走一步说一步,到时候再随机应变了。当下最当紧的事情,就是接洽王一鸣到任的事情,他是省委秘书长,大管家,这个事情就是他的分内工作。

想到这里,他就站了起来,拉开门,对着自己的秘书说:“小邱,你给我联系驻京办的汪忠,让他打我办公室的电话。”

本来汪忠的电话他手机上就有,他随便一找,就找到了。但大领导,日理万机,一般不自己亲自打电话,尤其是给自己的下属。汪忠这个驻京办,属于办公厅管,高天民就是汪忠的直接上司。所以,他叫汪忠什么时候来电话,汪忠就得什么时候来电话,这是规矩。

一会儿,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不用看,就是汪忠的。高天民拿起电话,喂了一声,耳朵边就听到汪忠的声音,诚惶诚恐的:“老板,我是汪忠,请问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

“小汪,最近这几天,看新闻没有?”

“哪一方面的?老板。”

“王一鸣要来我们西江了,你知道了吗?”

“知道,我正等着您老人家的吩咐呢。”

“刚才杨书记和我谈了话,要求做好王一鸣副书记的接待工作,北京那边,就由你总负责了。你尽快联系上王一鸣,问清楚他的行程安排,我这边好准备。这样吧,你先打通王一鸣的电话,告诉他我想先和他通个电话,把杨书记的意思转达转达,你先把号码告诉小邱,等一下我再打。”

“好吧,我这就联系,请等我电话!再见老板!”

接到高天民的命令,汪忠连忙翻起了电话本,找王一鸣的电话。对于王一鸣,汪忠是熟悉的。汪忠在驻京办,已经十几年了。从西江大厦的副总经理做起,一步一步,做到了副厅级的驻京办主任。京城里各个部委机关的所有副司级以上干部的电话号码,他几乎都有。逢年过节,他联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对于王一鸣这样关键岗位上的副部级干部,更是各个驻京办联系的重点。有事没事,总要打个电话,问候问候。每逢八月十五、元旦春节,这些中国人比较注重的节日,驻京办的任务就是做好联络,把省里的土特产送到,把该表达的人情表达充分。一旦有省里的领导到部里办事,要确保找得到人,办得成事情。

省委书记和省长在西江大厦举行招待会,宴请各个部门的头头脑脑的时候,要确保客人请得到,来得了,不冷场,所以这些驻京办的工作人员,都是些八面玲珑的人,善于和人打交道。没有联系的,他也会千方百计,和你联系上,成为各个省份摧不垮、打不烂、常驻北京的桥头堡。驻京办主任几乎个个神通广大,消息灵通,交接的人士四面八方,能给省里办成不少事情,是各级政府在首都北京派驻的神经中枢。

汪忠很快就打通了王一鸣秘书龚向阳的电话。和大领导联系,先打通他的秘书的电话,这样礼貌些。

汪忠说:“你好龚秘书,我是西江省驻京办的主任汪忠,我们曾见过面的,我有事情要联系一下王一鸣书记,他现在已经是我们西江省的副书记了,你看方便不?”

小龚这几天正在办公室,帮王一鸣整理东西。该销毁的文件销毁,该上交的东西上交,该打包的东西打包,正忙得不亦乐乎。王一鸣这几天,没有按时间上下班,在家里处理一些自己的事情。一到晚上,就是推托不掉的宴请,这个朋友,那个同僚,不厌其烦。又是喝酒又是唱歌,一弄就是大半夜,似乎不这样,表示不出自己的热情。王一鸣又是一个生活特别有规律的人,这样几天下来,就很是疲惫,早上十点,还在床上睡着,虽然脑子里没有睡意了,但就是想赖在床上一会儿,不想起床。

他老婆于艳梅,在首都一所大学的研究所搞研究,平常里就不用天天上班,有事情就去,没事情走人。这个时候,为了照顾自己老公的生活,索性几天也不去,在家里陪老公,早上起来,给他做早饭,晚上出去,陪老公吃饭,怕他喝多了。

王一鸣躺在床上,听手机响了,一看是自己的秘书小龚打来的,忙接了电话。

小龚说:“老板,西江省驻京办的汪主任,想和你通电话,你看方便不?”

王一鸣说:“好吧,你让他打进来吧!”

一会儿,王一鸣的电话又响了,他拿起一看,这个号码没存,但可以判定,是汪忠打来的。像这些驻京办的电话,自己秘书手里都有,王一鸣一般不会存在自己的手机里。他的手机,都是存的一些大人物的电话号码,像汪忠这样的小角色,还根本排不上号。

王一鸣拿起话筒,说了一声:“喂!”

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非常亲切的声音:“您好,王书记,我是汪忠,打扰了啊!王书记就要到我们西江省上任了,从今往后,我们驻京办,就是为王书记服务的了,这是我的荣幸!希望王书记今后不要客气,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做得不对的地方,请多批评指正!”

王一鸣知道,汪忠这么讲,只是官场上一些必要的客套话,他打这个电话,绝对不止这一个意思,于是就说:“好的,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不会客气的,许多事情,还要多多麻烦你这个驻京办主任。有什么事情,多联系。”

汪忠说:“是这样王书记,省委的高天民秘书长想和您通个电话,您看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你让他打进来吧!”

“好的,王书记,我马上就告诉他。另外,两位领导沟通后,有什么事情,请一定联系我。我这个驻京办,就是为领导服务的。龚秘书那有我的电话,我随时听候调遣。我就不打扰了,再见,王书记。”

“好,再见!”王一鸣放下电话,还有点不习惯,当了七八年的副部长,又开始被别人喊王书记了。

这边王一鸣在等着接电话,那边汪忠就把电话告诉了高天民的秘书小邱。

小邱记好电话,就走进了高天民的办公室,拿起桌子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听到电话接通的声音后,就把话筒递给高天民说:“王副书记的,老板。”

高天民忙接过电话,脸上立即呈现出灿烂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在生活中,很少呈现,小邱就更难得一见。他见到的都是老板严肃的面孔,铁板着脸,目无表情,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

在机关呆久了,小邱也总结出来了,这官场上的脸色,都是千篇一律的,大家不管在外面怎么疯,怎么放得开,只要一走进这个省委常委楼,立即像触电了一样,一个一个,立即恢复了一副标准的面孔。大家一样紧绷着脸,目无表情,像是机器人一样,做着每个人该做的工作。只有在非常私密的场合,像单独和老板在一个房间里,大家才能笑上一笑,说一些随便的事情。

大约高天民这个表情,只有在两个人面前才会呈现,也只有这两个人,才有资格看高天民的笑脸,一个就是省委书记杨春风,一个就是这个即将到来的王一鸣。小邱想。

高天民为了发声方便,特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歪着头,用最毕恭毕敬,最温和略带男中音的话语,对着话筒说:“您好啊,请问是王书记吗?我是高天民。”

王一鸣那边听到一个声音,觉得这个男人,怎么这样慢条斯理啊,拿腔拿调的像是个女人。他和高天民,以前从来就没有打过交道,即使见过面,也是匆匆一晤,在大场合,或者是参加大的会展,或者是参加大的会见,双方都不是主要领导,不引人注目,自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王一鸣不知道,这个高天民,一向是风风火火,在官比他小的部下面前,都是大嗓门,呼来喝去的,只是到了他这里,才故意掩饰的。但人家毕竟是秘书长,是今后要打交道的人,王一鸣还是非常热情,有礼貌地打了招呼。

王一鸣说:“你好,高秘书长,今后要给你添麻烦了老兄。”

“哪里,哪里,我是跑腿的,就是为各个常委服务的,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在部里时,您就对西江省没少照顾。这次能够到我们西江省,出任要职,是西江6000多万人民的幸运啊!杨书记刚才把我叫到办公室,特意安排我,要全力以赴,做好王书记的接待工作。他要我首先转达,对王书记的到来,省委领导班子成员都是举双手欢迎的。并要我询问一下您最近几天的行程安排,什么时候到西江上任,我这里好提前准备。到时候还要召开全省干部大会,宣布任命文件。”

王一鸣说:“还是下星期一吧!我这里还要进行工作交接,收拾收拾办公室的东西,出席一下必要的应酬。中组部那里,你再问一问。接洽一下,看看他们的时间。我们还得服从人家的安排。”

“好吧,好吧,中组部那里我去问。您放心,尽量让他们也安排在星期一,双休日大家都休息休息,应该的,应该的。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再联系啊,再联系。好,不打扰了,再见书记!”说完,高天民听到王一鸣那边的电话先挂了,才放下电话。连忙到了对面的杨春风办公室,汇报王一鸣要下周一才来西江上任的消息。

杨春风看了一下桌子上的台历,还有五天,就哦了一声,说:“办公室的问题,你准备怎么考虑?”

省委常委楼,是座四层的中式建筑,挑起的屋檐,灰色的墙壁,青色的琉璃瓦,从外部看来,丝毫不起眼。和旁边二十多层的省委办公大楼相比,显得那么矮小、落伍,但这里有一个单独的庭院,里面有喷泉、假山、花草、树木,错落有致,一看就经过精心的设计,在喧闹的都市中心,显得高贵典雅,闹中取静,彰显着不凡的品位。

一进里面,从门口开始,地上、台阶上都铺着红地毯,楼梯扶手,都是高级的木料,装饰得豪华、典雅,而又不甚张扬。作为西江省最高的权力中心,这座小楼,在大家眼里,都笼罩着几分神秘色彩。普通老百姓,就是一辈子在院子外的大街上蹓来蹓去,也没有机会到里面待上几分钟,一识庐山真面目。门口进进出出的,不是豪华的轿车,就是豪华的越野车,间或还有那高档的大轿车,是接待办用来接送大领导下去视察用的。

每一个进出大门的人和车辆,都经过了门口武警战士的严格审查,他们一天几个班,对这座小楼,实行24小时的全方位监控。确保在里面的每一个大人物的人身安全。在这里面工作,是许多人一生的梦想。能够在里面拥有自己的一间办公室,是许多人追求一生的渴望。

每个在里面办公的省委副书记,都有四间办公室。两间办公兼会客,一间休息,就像宾馆五星级的客房。还有一间是自己的秘书的。

省委书记就更不一样了,办公室更大,是三间打通的,宽敞明亮,像是剧院的舞台。还有专门的会客室,里面放着高级的沙发,茶几上放着鲜花、瓷器,墙壁上挂着大幅的国画,是省艺术学院的著名画家桂天培的得意之作,一幅《西江春色图》,画的是奔腾的西江,江水浩荡,两岸怪石嶙峋,惊涛拍岸。山上苍松翠柏,郁郁葱葱。整个画面看着气势恢宏,动中有静,静中有动,不愧是出自大家之手,是精品中的精品。有时候省委书记就在这里会见客人。细心的观众,从西江省的新闻节目中,隔三差五的,就可以观赏到这幅名作。

领导多,一个书记,五个副书记,加上高天民这样一个秘书长,每人都要这么多办公室,自然是不够用了。按目前的情况,王一鸣来了之后,就不知道安排在哪里办公了。

高天民早已经想过了,周广生的办公室不能动,李耀副书记的办公室也不能动,他还没有到江城市兼任书记,目前还只是个意向。谭士平副书记抓纪检,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纪委办公,但办公室还是要保留的,因为纪委那里的办公条件不好,新办公楼还没有建成,比较破旧拥挤。唯一能动的,就是省长刘放明的办公室。

刘放明是省委副书记,这里的办公室,也给他留了一套,但刘放明一年到头,也不会到里面坐一个小时。省政府那边,在省长楼上,他有专门的一个大办公室,比这里装修得还豪华,比省委书记杨春风的丝毫不差,他也习惯在那里办公。要说动,目前只有这一个机动的了,可以正好拿来给王一鸣用,以解燃眉之急。

高天民说:“看来只有先把王一鸣副书记,安排在刘放明省长的那间办公室了,反正他也不用,我亲自给他打个电话,解释解释,相信他会配合的。至于住的,更好办了,西江饭店是省委接待饭店,那里的贵宾楼长年闲着,就让王一鸣先住吧!他短期内我看不会带家属过来,那里生活也方便些,食堂好安排。等家属来了,省委常委的家属楼空的还有两套,随便哪一套,都没问题。”

杨春风听了他的汇报,比较满意,就点了点头,说:“这样挺好,挺好的,你去办吧!”

按照组织部门的惯例,在新的任职文件下发之前,要先下发免职文件。所以王一鸣还没有看到自己任职的文件时,他的副部长的免职文件就已经下发到部里了。

其实在部里,关于王一鸣要下派到省里面任职的消息,早几年就有传闻,但传来传去,就没了下文。等王一鸣做了三年的常务副部长,眼看着资历也够了,小道消息又传出来了,说中央之所以目前不动他,是想让他在三年之后,接任老田的部长职务。这个消息也传到了秘书小龚的耳朵里了,部里的许多人见了他,更是对他刮目相看,格外高看一眼。那些司长、副司长的,有事没事,都要和小龚电话联络一下,逢年过节,到王一鸣办公室汇报工作的时候,也不忘了给小龚带点稀罕的礼品。什么进口的剃须刀、名牌领带、皮带之类的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收了也不算犯错误,只是大家通融了感情,毕竟中国还是人情社会,大家都是这样约定俗成的。

小龚也知道,人家那些四五十岁的司长、副司长的,论年龄都可以当自己的叔叔、阿姨了,自己一个刚上班几年的大学毕业生,在部机关,多如牛毛,连保卫科的干事,都是大学毕业的。要不是王一鸣看上了自己,提拔自己当了秘书,小龚相信,自己还是在办公厅里写材料,或者搞会议接待,估计见了那些司长、副司长的,向他们打招呼,他们都不会正眼瞧自己一眼,更不会记住你是谁了。

没办法,这个社会,地位决定一切。你是个小人物,就要接受小人物的命运。自己这个小人物,目前之所以被许多大人物高看着,背后就是因为有老板,有王一鸣这个大人物。

在小龚心里,王一鸣绝对是属于大人物。自己这一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靠毕业成绩,幸运地分到了这个人人羡慕的国家大机关,进了办公厅秘书处,成了一位国家公务人员。更加幸运的是,他在办公厅上班时,就认识了王一鸣。

小龚今年才三十出头,是农村孩子出身,他的老家,是西北一个落后的国家级贫困县。那里终年缺水,有的年份,几乎不下一场雨,到处是黄土漫漫。一刮风,黄沙遮天蔽日,你连眼睛都睁不开。为了解决吃水问题,家家户户都建了水窖,逢到天下雨的日子,收集雨水。当地的闺女找婆家,都是先看谁家的水窖大,存的水多。

小龚的父亲,是村里小学的民办教师,教了十几年了,拿的都是当地学校最低的工资。那些有编制的教师,工资涨了一级又一级,三五年一个台阶,等小龚大学毕业那一年,那些公办教师,每个月的工资都涨到一百六十块钱了。而自己的父亲,每个月才能领到区区的五十块钱。还不如在外面打工的。村子里那些在外面打工的,在建筑工地上干个最笨重的活,搬搬砖头,和和水泥,拉拉车子,一个月也挣个一百多块钱。

但小龚的父亲没有走,他知道,再干几年,自己就有资格转正了,当时有一个政策,农村的小学代课教师,如果连续教满20年,就可以自动转为国家正式的教师。小龚的父亲之所以咬牙坚持下来,就是因为心里有个盼头。

哪知道,到了儿子小龚毕业的那一年,县里的政策又变了,原来自动转正的规定,变成需要考试选拔了。就是说你到了年限还不算,还要通过县里教育部门专门的考试,只有这样,你才有转正的资格。这个消息传来,让老龚心里凉了半截。你想啊,他本来文化水平就不高,在农村小学教了快20年了,年纪也接近50岁了,现在却要和一帮刚刚大学毕业的学生比考试成绩,这样他能是对手吗?

消息传来,眼看着转正的希望一天天成为泡影了,小龚的父亲精神压力很大,连续十几天睡不着觉。眼睛熬得红肿着,头发也一夜白了许多。没事情的时候,就一个人蹲在墙角,什么话也不说,静静地发呆。小龚的妈妈怕他气出病了,就千方百计地开导他,让他想开些,多想想自己的娃子。自己的娃子很争气,年年都是前几名,在大学里,都得奖学金的。

小龚大学毕业,顺利地通过了部里的面试,进入了办公厅。第一件事情,就是写信向父亲报喜。

老龚接到儿子小龚的信,顿时精神百倍,像干瘪的皮球重新又充满了气。走路也有精神了,吃饭睡觉也正常了,就连走起路来,也比平常里腰杆挺直了许多。见到外人,只要提起自己的儿子,老龚都是一副开心灿烂的笑容。

小龚毕业分配,进了国家的大机关了,在老家那个落后的县城里,这是爆炸性的新闻,是街谈巷议的话题。就连那些县长副县长的,也开始从县高中的老师那里,打听这个名字叫龚向阳的学生的经历。特别是县教育局长,特意安排龚向阳高中的班主任,一旦龚向阳回到县城,无论如何,要请龚向阳吃顿饭,认识认识,以后到北京出差好办事。

春节回家,龚向阳回到县城里,果然受到了老家父母官的热情接待。先是教育局长请客吃饭,教育局长向分管的副县长汇报后,副县长立马推掉了别的应酬,赶过来接待龚向阳。副县长吃饭的时候,就按捺不住,向县长电话汇报了一下。县长立即吩咐副县长,留下龚向阳,第二天县长亲自请客。这一次是在县城里最豪华的大酒店——县委招待所请客。这个地方,龚向阳在县城里读书的时候,多次从大门口走过,但就是没有机会进来过。

县长请客的时候,又向书记汇报了汇报,书记出差,在外地开会,没有赶回来,但立即和龚向阳通了电话,一再表示,等他回来,要给龚向阳接风。并安排县委办公室主任,随时做好接待龚向阳的工作,要车给车,在县委招待所开好房间,随便吃随便住。

县长更是热情,特意交代自己的司机,买好礼物,把龚向阳用小车送回了村里。这一次,是有生以来,龚向阳在小县城里最风光的一次。

回到家里,得知父亲的遭遇后,龚向阳连忙安慰自己的父亲说:“没事,没事,过完年我回北京,县委毛书记还要为我送行,到时候我向他提一提,估计他不会驳我这个面子。这一次我回来,看他们的意思,对我是高看一眼了。等他们问我有什么事情需要办的,我再说。顺手就把你这个事情给办了。对于他们,这事小得很,不就是转个公办教师吗!一句话的事。”

果不其然,等县委毛书记请客的时候,私下里问龚向阳:“老弟,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办的没有?千万别客气。以后我还会有用到你的时候,你是我们县第一个在S部上班的人,家乡的事情,今后还请你多关照关照。”

龚向阳当时还只是办公厅里的一个小秘书,刚进部才半年,人还没认识几个,在部里,像他这样的小角色,是根本上不了台面的,也办不成什么事情。但这是实话,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向外人说不得,在家乡的这些父母官面前,无论如何,都要装出一副大人物的样子,做出能办事的样子,要不然就会让他们轻视你,看不起你,有损自己的名誉。

所以龚向阳做出一副豪迈的样子,说:“没问题,今后家乡有什么事情,只要到北京找到我,我一定千方百计地为家乡的事情想办法。我们部里的事情,没问题;别的机关的,也可以找我,我那么多同学,各个大机关都有熟人,老乡帮老乡,同学帮同学,这是社会风气。有了熟人好办事,各位千万不要客气。”

龚向阳毕竟有正儿八经的身份,确实在部里上班,语言表达能力又强,这样海吹了一番,效果也确实明显。他回到北京刚一个月,老龚就给儿子来信,说自己转正的事情办下来了。县委毛书记亲自向教育局长打了电话,事情一下子就办妥了,现在不仅补发了上万块钱的工资,还比着别人,提了几级工资,现在一个月是原来的好几倍了。还是当官好啊,有了官就有人巴结了,什么事都好办了,能办不能办的,现在也都能办了。看来自己含辛茹苦,培养儿子读书,还真是没有错,不仅改变了儿子的命运,还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小龚接到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心里是感慨了一遍又一遍,做个小人物,是真难啊,什么事情都有人设绊子;等你做了官了,有了哪怕是一丁点的权力,就不一样了,什么事情又都能办了,你说社会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了!

小龚大学毕业,到部里报到后,人事司就举行了一个新人的见面会。各个司局的领导到部里挑人。那时候王一鸣还兼着办公厅的主任,自然是第一个挑人。他先看了几个人的简历,其他的人都是城市孩子出身,有的父母还是高级干部,这样家庭的孩子,王一鸣心里就有点排斥,怕这些孩子太娇气,吃不得苦。办公厅里杂活多,经常加班加点,生活、工作都没有规律,所以要找个能吃苦的孩子。

他看了看小龚的简历,农村孩子出身,成绩优异,从照片上看,长相还可以,就把小龚喊到自己办公室,谈了一会儿话。看小龚谈吐不俗,个子虽然不高,但长相清秀,有培养的潜力,就把小龚要了过来,放在办公厅秘书处,在自己的手下打杂。帮助写个材料,搞搞会务,办点具体的事情。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王一鸣看小伙子挺机灵的,农村孩子出身,能吃苦,又老实可靠,就格外关照他。等王一鸣做了专职的副部长,按惯例,也应该配个属于自己的专职秘书了,他就从办公厅挑了小龚。

这样,小龚就顺理成章,做了王一鸣的秘书,并且一做就是五年,从一个副主任科员,做到了正处级的秘书。对于自己的发展,小龚非常满意,这个位子,是他当初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他陪着王一鸣,国也出了十几次了,什么美国、欧洲、加拿大,都跑了几遍了,全中国的不少地方,也去了无数次了。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看的看了,该玩的玩了,做大领导的秘书,真正是风光无限。现在别说回到县城里,就是回到老家的省城里,市里,在别人眼里,自己都成了不容忽视的人物了。每次回去,不是这个领导宴请,就是那个领导接风,认识不认识,熟悉不熟悉的,都要来做个人情,套套近乎,目的是认识认识他,结交结交他,将来一旦有用得着他的时候,好开口找他。

这样的事情多了,也开始让龚向阳感到没意思,甚至是不胜其烦。他从一开始的很享受,到渐渐觉得,这就是官场上的应酬,你拉拢拉拢我,我结识结识你,没有真心实意,只有虚情假意,推杯换盏、称兄道弟的背后,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互相利用而已。心里虽然看透了这一切,但自己做的是秘书,就是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混,必要的人情往来,还是要应付过去,不然不利于开展工作。

小龚这几年,也开始考虑自己的前途。部里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有的已经开始向副司局级的位子迈进了。自己这个做秘书的,要想升任司局级,不再换个更关键的岗位,以目前的情况看,似乎很难。但王一鸣没有提这个事情,小龚知道,自己心里就是再有想法,也不能主动提。那样就让领导对你有看法了,怎么?不想跟着我干了,想单飞了,好,你赶紧走,越远越好,省得让我再看见你。这样,领导对你的事情再也不管不问,你的前途就彻底毁了。

所以这做秘书的,分寸的把握能力要非常强,要不然就会一着不慎,全盘皆输。

现在王一鸣下派的事情,终于变成现实了,小龚在办公室,替老板边收拾着东西,边思考自己的问题。怎么办?怎么办?这几天回到家里,他和自己的老婆方小曼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商量着这个问题。

他老婆方小曼,是部机关后勤服务中心的团委书记,也是正处级,比龚向阳大一岁,大学毕业生,比龚向阳早上班一年。两人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在部直属机关幼儿园上小班。现在最令小龚头疼的,就是自己一旦和王一鸣去了西江省,那老婆孩子,就没人照顾了,家里只剩下小曼自己带孩子,出差开会什么的,更是不可能了,肯定会影响工作。

不让龚向阳去西江省吧,今后又怕耽误了他的前途。以王一鸣目前的身份,好歹三年,就是正部级的干部了,不说当上省委书记,当个省长什么的,是一定的。小龚跟上他,前途无量。要是还留在部机关,在办公厅做秘书,那今后就说不好了,离开了大领导的关照,做个普通秘书,就没有人高看你了,前途就更是谈不上。这一辈子,想在办公厅里按部就班地混到副司局级,都没有把握。思前想后,两口子达成了初步的意向,只要王一鸣开口,说愿意带着小龚去西江省,那小龚就要毫不犹豫地去西江任职,继续为领导服务,也为了自己的前途。至于孩子,实在忙不过来,就先送到小曼父母那,她父母在东北一个省城里做教师,家庭条件比小龚父母这边好,先让他们带几年,等该上小学了,再接回来。

部机关里的那些同事们,这几天见了龚向阳,脸上的表情都有一种让龚向阳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关系好的,就一把拉过龚向阳,紧紧地握着手,使劲地晃几下,然后装出神神秘秘的样子,用手捂住嘴巴,对着龚向阳的耳朵,小声说:“怎么样老弟?老板动你也动了吧?是不是你也要去西江省了?还是下面好啊,有前途。跟着老板,不几年你可能就是市委书记、市长了,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们啊!”

龚向阳苦笑了一下,说:“哪能啊?要真是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不会忘记老兄。你对我一向很关照的。只是现在还不知道老板的想法,他让我去,我才能去啊。”

“还是去了好,前途无量,老在部机关混,也没有什么意思。你看我,都50岁了才混个副司局级,说出来还是高级干部,不知道的,以为多大的事呢。但你看,我每天还不是骑自行车上班,我们司条件差,只有司长有一辆车,其他的几个副司长、巡视员,都是自己想办法。我这个级别,要搁在下面省里的地市里,怎么着也是个副市长吧,那就连秘书都配有了,车还不是随便坐。还是下面实惠,到了一定的级别,什么都有,不像我们部机关,只有关键的几个部门权力大,油水多,一般的部门,也是紧紧巴巴地过着,是饿不死,但也吃不饱。你们年轻人,有机会还是到下面发展去,那里天地广阔,三混两混,就出来了,说不定哪一天,就回北京,做了部长副部长的,还是我们的上级。”

那些关系一般的,见了龚向阳,只是点一点头,就过去了,脸上的表情你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幸灾乐祸。

当然,根据经验,王一鸣的离开,对部机关相当一部分人,是非常高兴的事情。比如,副部长樊晓天,年龄比王一鸣还大两岁,排名却一直屈居王一鸣之后,在部领导里,位居第三。这一次不出意外,他就会升任常务副部长,顶上王一鸣的空缺。运气如果特别好的话,三年之后,政府换届,田部长退休,说不定他还会再进一步,顶上空缺,出任部里的一把手,那就是非常令人兴奋的事情了,部长啊,整个国家那么大,才不过几十个部长啊!

王一鸣的调出,看似空出来一个位子,其实会带来一连串的反应。樊晓天从副部长变成常务副部长,接下来部机关就会有一个司长,变成副部长。下面接着就是一连串的晋升。有人从副司长变成了司长,有人从处长变成了副司长,有人从副处长变成处长,还有人从科长变成了副处长。临到最后,那个刚刚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的人,就会万分幸运的,晋了一级,升任副主任科员或者主任科员。

这看似一次简单的人事变动,到了部机关,却可以放大很多倍,它的影响,以几何等级地扩散。这就是官场的升官效应。动了一个萝卜,就可以带动一群萝卜。所以在部机关,但凡有部长、副部长的调出,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升迁的机会。就是小龚这个不起眼的位子,一个正处级干部,也是一个机会。至少部机关又空出来一个编制,明年人事司又可以提出进人计划了,那些有关系的早就等待着进部机关的,这一次又等到了一个机会,一次机会就是一个新的机遇,也是竞争的开始。有的人投入,有的人失败,有的人参与,而最后的胜利者,只是极少数人。这就是残酷的生活。

王一鸣这两天,也开始考虑自己秘书小龚的问题。毕竟一起工作了这么多年,双方也建立起了非同一般的感情。他对小龚,总体上是满意的。小伙子忠诚、可靠、勤快,又能吃苦,大事不糊涂,小事不马虎,是个得力的助手。生活上也对王一鸣照顾得无微不至,家里有什么事情,他都能够妥善安排,有些事情王一鸣还没有考虑到的,他就先考虑了,家里人对他也比较满意。

至于小毛病,突出的是脾气太直,西北人,办事有点莽撞,把握不好分寸。但对这个缺点,王一鸣却给予了谅解。

他认为,这是小龚年纪轻,阅历不深所致。年轻气盛嘛,到了一定年龄,慢慢就会好的。自己二三十岁,也是这个样子的嘛!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