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湖再起血斗 第4节

宁酸枣跟娘家人一道大闹乡政府,让胡杨乡的气氛陡然变紧。

很明显,宁酸枣一家是冲着乡党委书记朱世帮来的,她们甚至打出了“惩治朱世帮,还我男人”的横幅。知情人说,宁酸枣那天从市医院回来,先是进了开发公司那边,半个小时后,她从开发公司杀气腾腾地走出来。而她的娘家人,还有那几辆三马子,听说都是姓洪的帮着叫来的。看来,姓洪的要给朱世帮下死手!

这也难怪,本来这些年,姓楚的就一直给洪光大干活,而且,还有人说,姓洪的老早就跟宁酸枣有一腿,明着是朋友,暗中,谁晓得呢?反正当年楚发云买这辆推土机,一半的钱,就是洪光大借的。要不,凭他楚发云,能买得起推土机?

传言归传言,林雅雯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

坦率地讲,她认为这次责任仍在朱世帮。作为一名乡党委书记,竟然觉悟低到如此程度,带上一村人打群架,还带头点火烧推土机,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说不过去,应该让他受点教训。

但在内心深处,林雅雯却是喜欢这个部下的,他能干、吃苦、务实,在胡杨乡一干就是十五年,带头种树、治沙,还力排众议,将耗水量大、对土壤板结危害大的包谷、甜菜等作物率先在胡杨乡压产缩种,大胆引进棉花种植技术,为改良土壤、节约地下水做出了有益的探索。干群关系更是不错,拿群众的话说,他就是一棵老胡杨,根长在沙窝里。可他缺点也多,脾气大,性子硬,说话办事不讲方式方法,尤其爱冲动。

当初“12·1”事件,就是他带着沙湾村一千多号子人围攻流管处,不让车出,也不让省里来的专家和领导进。青土湖毁掉的四千多株胡杨和大片沙枣林、红柳丛,就是他坚决不让农民动,留在原地等各路领导和专家参观。这些做法一下让毁林事件成了全省乃至全国关注的焦点,为此,林雅雯也上了一次省电视台的《今日聚焦》栏目。当着全省人民的面,她这个县长真是欲哭无泪。仿佛沙湖水资源枯竭,人退沙进、沙漠水库造成有史以来的首次干涸,是她这个县长干的。

当然,林雅雯并不是在意个人得失,如果能让沙湖再变为绿洲,能让沙湖县三十万人不再为水发愁,她就是背再大的包袱也行。可问题往往不是这样,这两年,她几乎每天都在为水奔波,每天都为沙尘暴揪心,但两年的努力非但没使沙湖的水荒有丝毫缓减,反而招来了令全国人民痛骂的“12·1”毁林事件。从去年十二月一日到现在,她的脊背上天天有人戳手指头,沙湖县政府网站每天都接到不下一百个帖子,质问政府还有没有良知,如果沙漠的树都能毁,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不能毁的?

面对这一切,林雅雯找谁诉说?有时,她真恨不得将郑奉时千刀万剐。

可剐了一个郑奉时,就能保住林子吗?

林雅雯困惑得不敢想。

算了,朱世帮的事先放着,反正没什么好怕,不信姓洪的能把人吃了。如果在楚发云的事上,法律该让他承担责任,他就应该承担责任,这一点林雅雯绝不会动摇。眼下着急的,一是处理善后,包括宁酸枣一家,不能让她们把乡政府当成发丧的地儿。这场景要是让陈言他们拍到,由不得胡杨乡不出名。另则,就是继续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林雅雯怕群众会在朱世帮的事情上再做文章,如果再起冲突,她这个县长,怕真就成罪人了。

就在林雅雯跟许恩茂他们紧着商量对策的同时,沙湾村里,另一件事儿也在秘密进行。

主意是胡二魁想出来的,人也是他召集的,地点,就在他家。

“你们想想,好好想想,真要让朱书记受了牵连,我们这一村的人,脸还往哪儿放?”胡二魁说。

见众人不说话,胡二魁又道:“哑巴了?轮到你们想办法时,一个个的,就都哑巴了?哎,我说你们还有没有点良心,人不能这么活,事情也不能这么做。”

“问题是……”终于,村民刘成根耐不住了,挪动了一下屁股说,“那天黑我们都把实话说了,现在翻供,成不?”

“啥叫个翻供,看你这话说得,白跟你磨了半天嘴皮子。”胡二魁简直要气死了,说了半天,村民们居然还是这个觉悟,“我再说一遍,那天说的都是屁话,不算数,将来上头追究起来,也都这么说。就说林县长硬问,我们怕县上追究,就把责任推给了朱书记。听清没?”他恨恨地问了一声,几个抱着烟锅子发呆的人让他这一声吓得打了个激灵,身子一抖说:“听清了。”

“王三,你听清没?”

“我……我……我是怕……”

“怕你女人个脚后跟!我就知道你王三靠不住,那天是不是你头一个把实情说给林县长的?”

“就是他说的,他一说,我们也只好跟着说。”王三还在嘟嘟囔囔,胡六子抢在前头揭发。

他们说的那天,就是林雅雯召集村民调查事件真相的那晚。现在说的事儿,就是想推翻那晚的话,把责任揽到自己头上,好坏不能提朱世帮也参与了那场斗殴,更不能说是他带的头。

见有人发了言,胡二魁心里有了底,他磕了一下烟袋锅,道:“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听好了,县上很可能要调查,谁都把嘴闭紧,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大伙心里清楚,有多大的事我胡二魁一人顶着,要是捎带上朱书记半个字,我叫你们好看!”

“行了,胡支书,我们都是吃五谷长大的,不用你安顿。”一听胡二魁这么有信心,刘成根表态道。

接着就有更多人表态。

商议了半晚上,这事总算敲定了,接下来,他们要商量另外一件事,也是大事,胡二魁想办法把那几个抓走的人救回来。

“这事我思谋着,得抓紧办,不能让娃们受太大罪,毕竟,那地方不是好待的。”胡二魁点上烟,边抽边道,看上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儿。

一提这事,村民们马上活跃起来,尤其家里抓了人的那几家,更是争先恐后,唯恐说迟了,自家的儿子要不回来。

“是啊,胡支书,人不能白抓,你可得替我们做主。”

“我老婆天天哭哩,喊哩,烦死了,支书,你说吧,只要能要回人,叫我们做啥都行。”

“侯四,你个羊日,刚才你咋不这么积极?这阵儿轮到你的事了,你就坐不住了?”胡二魁磕磕烟袋锅儿,盯住侯四。侯四的脸一阵白,讪讪道:“那事儿,我记牢了,放心,再有人问,我就说是自个儿带的头。”

“屁,就你,能带个头?”

众人哗地一下笑了。平日里侯四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主儿,动不动就让老婆打得满炕滚,他要是能带头,胡二魁家的羊都能带头。

气氛一活跃,就说啥话的都有了,屋子里嚷声四起,有叫喊着报仇的,有说到县上市上闹的,还有人说,欺负急了一把火把流管处烧尽,看谁厉害。胡二魁猛一拍桌子:“都给我闭嘴!”

屋子里猛地静下来,沙湾村的人再野,胡二魁的话,还没一个敢不听。这些年,大事小事,哪个不是靠胡二魁?胡二魁在村上,不仅仅是带头人,更是一个拿事的人、掌舵的人,没了他,这沙湾村,怕早就成一盘散沙了。见人们又安稳下来,胡二魁这才说:“光发牢骚顶屁用,眼下要紧的是想法儿把人弄出来,我打听了,这种事儿上头也不好办。事是大伙挑起来的,他不能拿谁一个人顶罪,这叫啥来着,对了,法不责众。”侯四一听,忙给胡二魁点了根烟,坐下听他继续说。

“眼下心要齐,谁也不能半道上杀驴,把磨搁在一边。‘七十二’,你先说说,那天打人谁没去?”

叫“七十二”的忙站起来,环顾了一周,说:“王树根没去,说好的一齐上,他提前溜了,说是骆驼不吃草了。”

“妈的,骆驼要紧还是树要紧?会计,把王树根写上,他狗日今年甭想浇一滴水。”

“还有刘成家,他去了,可没下手,站边上看热闹。”

“对,我也看见了。”侯四平日跟刘成家不和,这阵儿,见缝插针就作了证。

“刘成家来了没?”胡二魁边喝茶边朝炕下望,茶是他老婆熬的,很酽,喝起来真过瘾,胡二魁就好这口酽茶。

一看刘成家没来,胡二魁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这羊日,出点子时比谁都积极,真到了刀尖尖上,他倒成了孙子。会计,把他也写上,他狗日今年种的包谷最多,看他到时候要水不?”

“七十二”一连揭发了四个人,都是些平日为人不咋地的货,胡二魁像是早就猜到了,也没多发议论。他说:“干事就得心齐,心不齐,能干成个啥事?那些个耍奸赖猾的,我慢慢收拾他。”

“是得收拾,要不然,这村里的事就没个规矩了。”一直闷着声的会计说。

这时,外面放哨的刘骆驼跑进来说:“声音小些,村子里有人走动,看不清是谁。”

胡二魁回了一句:“只要不是林县长就行,你给我看好了,要是她来,就说我屋里没人。”

“这林县长,到底可靠不?”刘骆驼刚走,就有人怯怯地问。

“这人我还吃不准,不过她已经在怀疑我了,后晌吃饭我故意套了几句,她嘴紧得很,套不出啥。她对朱书记最有看法,冲这点,也不能再跟她讲实话,问死就一句话,事是大伙挑的,人是大伙打的,有本事把沙湾村全抓去毙了。”

接下来,他们开始商量咋个救人,村支书胡二魁显然政策水平比众人高,他说:“我已跟祁律师问过了,祁律师的意见是先想办法把人保出来,一时半会儿上头也治不了罪。会计,牧羊一家一只,王树根他们四家收两只,要是嘴犟收三只,救人用钱哩。你们几家放心,人,我给你一根毛不少地要回来,村上的事,还得谁都齐心,把话带给王树根,他是不是不想在沙湾住了,不想住,趁早搬。”

从天黑饭吃过一直商量到午夜,才把事儿一一落到了实处。人都走尽后,胡二魁的老婆忽然不放心地问:“要是上头查你头上咋个办?”

“闭嘴,有问的没?”胡二魁狠狠道。

也就在这天夜里,沙漠里还出了件稀奇事儿,尽管当事人做得很隐秘,自以为瞒过了所有人的眼睛,但,风吹草动中,还是有人看到了新鲜。

村民们彻底散尽后,村子完全进入了死睡状态,连狗也昏昏沉沉,眯上眼睡了过去,时不时还要抬起头冲着空荡荡的沙漠吠几声。乡政府那边,更是一片死寂。灵堂下的人们早已灭了纸火,白日里闹得太凶,把谁也给闹乏困了,闹不动了,吃饱肚子喝足水,把花圈一个个收起来,拿绳子捆扎好,互相说了句,睡吧,睡足了,明儿个还得闹。就都倒头睡了。这边一睡,乡干部们才能安稳。安稳是件多么奢侈的事啊,这前前后后几个月,啥时安稳过?于是乡干部们也都合上门,关好窗子,脱掉衣服,睡了。

睡是多美的一件事啊,人活着,有时,还真就为了这个“睡”字。

“睡”字里面有大学问哩。

“睡”字里面也有花花绿绿的事儿哩。

“睡”字里面,更有人们想不到的邪事歪事瞎事坏事哩。

黑影儿是人们全睡下后溜出来的,从乡政府那道小门里溜了出来后,四下望望,没人,胆子正了,步子也快了。不快不行,天亮得早,沙漠的天总是亮得早。对勤苦人来说,亮得早是件好事、可对黑影儿,亮得早是件憾事,坏事。

一离开乡政府,她的脚步就越发快了,快得像做贼,快得像偷人。嘿嘿,偷人。人经几辈子,都知道偷人是大老爷们儿做的龌龊事,哪知,女人也好这个。

是女人,尽管夜很黑,尽管月儿还有星儿都让那片黑云给掩了,但凭走路的姿势,还有那份儿急,就能断定是女人。男人往往是迈着大步子的,男人往往是显得很不急的,心里再急,脚上也不急,不能急,要装出一副慢腾腾的姿态,这样才好瞒过众人的眼,这样才能显出自己是光明正大的。女人就不,女人心里咋想,脚上就咋表现,所以女人是不能偷人的,一偷,就给暴露了。

女人偏是要偷,这个时节她还偷,看来,是上瘾了,戒不掉了。或者,今儿夜,她必须去一次,必须得见见那个人,见了,她心里才踏实。这女人就是宁酸枣,不用看她的脸,单凭她走路那个急劲,单凭她那身贼丢丢的肉,还有走路时尻蛋子一拧一拧的骚劲,就知道,她是宁酸枣。在沙乡,要论骚,没人比得过宁酸枣。要论偷,怕也没人赶得上宁酸枣。这个酸枣儿,是个人精哩。

乡政府离开发公司,并不远,白日里远,天一黑,这路就近了。宁酸枣的尻蛋子没拧几下,杨柳腰儿还没摆够哩,就把自个儿摆到了开发公司院墙边。

院墙很高,也很长,高高长长的墙圈起了另一个世界,把里面跟沙漠,彻底隔开了。

这院墙是前几年起的,起的那年,宁酸枣就在院里,她给洪光大的人做饭。后来就给洪光大一人做,再后来,嘿嘿,还是做,不过不是做饭,是做……

这点上,宁酸枣真有本事。想想,一个奔三十的女人,一个从没出过沙漠的女人,居然,居然就能把洪光大这样见多识广、钱又多、女人更多的男人给拉到炕上,拉到被窝里,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啊!更了不起的是,打二十六到现在,少说也有六年光景,六年啊,拴一个男人多不容易,拴洪光大这样的男人,就更不容易。可偏是给拴住了,拴得还很牢靠。

本事就是这身肉,这身紧绷绷白生生一动就出水儿的肉,还有,还有……宁酸枣脸一下子就红了,很红,红得脖子都发热,身上更热,都快要热到身子底下了。再往前走,她的心就开始怦怦跳。按说,这个时候,她是说啥也不该来的,男人的死尸还在太平间里,啥时往回拉还说不定,灵堂虽说是个样子,但样子也得做得像个样子,不能让人家说闲话。哪有这个时节还跑去跟野男人幽会的,怕是天底下都没有。但偏是,她想他,很想。不但身子想,心也想。后晌又偏偏接到他带去的信,说他也想她。天哟,他也想她。她一下子就坐不住了,心乱得很,脸热得就跟放了火在烧般。她盼着天黑,天快黑,黑透,黑得没有一个人眼里能看见东西。天黑得好慢哟,慢得她都要急死了。跪,跪不住,不跪,又怕人笑话。只好不停地烧纸,不停地呱喊,她想把天呱喊黑。

天终于黑了,但院子里仍是一片忙碌,乡干部们像是成心跟她过不去,一个个的,轮流跟她谈话,轮流跟她做工作。要她把灵堂撤走,要她把人带走,有啥事到家里谈。谈个头!她恶狠狠地,就骂了这么一句。是啊,有啥谈的,谈个啥嘛?人让你们打死了,推土机也让你们烧了,还谈个啥?我这一大两小三张嘴,给谁交代,给谁交代啊?

“有本事,有本事你们把我也打死,把我两个娃也烧死!”后来她就这么说了,谁来也这么说,包括那个叫林雅雯的女人。你是县长能咋,你也有男人,你也有娃,要是把你的男人打死,你设不设灵堂?她这么问林雅雯,还真就把这个女人给问住了。

原来县长也能让人问住!以前在她心里,县长大得很,县太爷哩,哪是你一个平头百姓问的,哪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见的?现在,她不怕了,真不怕了。原来县长怕她,县长怕她呀。这么想着,她激动了,很激动。一下感觉自己了不起,真不了起。

“你这女人,挺不一般哩。”忽然,她就想起他说过的话,那是他老早以前说过的,大约跟她有了事儿一个多月后,是在他屋里说的。那时还没小石头,两个人来往真是勤,一见面就那个,他真是贪啊,他真是野啊,野得她直想叫。她喜欢叫,喜欢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他说他最爱听这种声音,他就喜欢她叫。

“叫啊,使劲叫啊,你个骚货。”他就这样催她、骂她,有时还打她、掐她、捏她,弄得她既难受,又忍不住。那天,她索性就放开了,叫得真过瘾,叫得嗓子都哑了。他终于尽兴,满足地从她身上爬起来,就这么说了一句。当时把她羞得,真想重新钻被窝里,可他又说:“快起来,我这屋子来的人多,让人撞见了,可不好。”

那时她便知道,他跟她,只能这么偷偷摸摸,永远也不能让人撞见。偷就偷吧,反正她也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他手里的钱,还有他呼三喝四的那份儿架势,很男人哟,那架势,哪个女人见了都会着迷。

宁酸枣乱想着,就把那堵长长的墙给走了过去,刚拐过大门前的那堵八字墙,还没走过石狮子哩,猛地就给人抱住了。她刚要喊,就听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别叫,是我。”

天呀,他竟然等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