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生死冤家

孙德灿、李顺达相继被抓,袁行舟惶惶不可终日。这两个人,都与他关系极为密切,随便扯出他们之间交往的一件事,都足以让他身陷囹圄。这时候,他才体会到苏同珂对他说的那番话的深刻涵义——“明镜止水以澄心,泰山乔岳以立身,青天白日以应事,霁月光风以待人”——平平淡淡、堂堂正正、真实而从容地活在每一天,没有烦忧、没有噩梦、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但事已至此,后悔有什么用?何况,他还有希望,巍巍立在他眼前的李之年便是他的全部希望。他坚信,只要李之年在,没有人能动得了他。

但是,省委的一项决定,差点摧毁了他的信念。

省委宣布了关于海川市委主要领导变动的决定。新任市委书记不是主持了好长一段时间市委工作的李之年,而是前不久刚刚带队到海川开展事故调查工作的省监察厅葛厅长。

原来,当初郝旭成中风,省委决定由李之年暂时主持工作,一段时间后,郝旭成病情未见明显好转,省委便将调整海川市委主要领导的议题摆上了日程。以省长、省委组织部长为首的一批人支持李之年提任书记,省委书记李东传的意见是李之年最好换一个地方任职。但别的地市腾不出位置,省直单位李之年又不想去。这样,取了折衷的办法,再让李之年主持一段时间,视情况而定。而这次,海川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故,川南区区长涉嫌严重违纪违法,随之而来的群众举报信件,矛头都指向了李之年。李东传终于下定决心,调整海川市委主要领导,精心选定新任市委书记人选。按他的意思,李之年也不要当市长了,先安排到省里。但考虑到书记、市长都换人,不利于海川工作的开展,李之年还是担任市长。而且,省委常委会上,一些事情也不好说,目前李之年是否存在违纪违法问题,没有直接证据不宜说,不能以这个借口免去他的市长职务。不论李之年是否有问题,派省监察厅的厅长下去担任海川市委一把手,总会镇得住当前海川复杂的局面。

李之年没能接任市委书记,仍旧当市长,引发海川各界议论纷纷。非常时期,袁行舟低调行事,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也很少参加应酬活动,他不想在这个阶段引起别人的太多关注。但事情往往出乎人的掌控,有时候,越是不想遇见什么人、摊上什么事,有些人、有些事却偏偏如影随形。

这日恰逢周末,袁行舟想舒缓舒缓紧绷的神经,便换了一身休闲衣服,独自登上栖凤山。登上山顶,极目海天,心胸为之一阔,心底压抑多日的郁闷和烦忧一扫而光。盘腿坐在山顶那块突兀的奇石上,任海风拂面,听山鸟啁啾,凝神静气,飘然若仙,独享这难得的片刻安宁。忽而又想起当年和吴艳艳登临栖凤山的情景,历历在目,宛如昨日,物是人非,徒增无限惆怅。

“嘎嘎嘎——”一阵刺耳的笑声突然打破宁静,袁行舟回头一看,不禁皱起眉头。真是冤家路窄,韩东林和一伙男男女女也登上了山顶,不知哪位讲了个黄段子,引得阵阵淫荡的笑声。

韩东林怎么也来到栖凤山呢?

原来,韩东林按照陈远健的指示,带领有关专家和市区有关部门工作人员对栖凤山旅游开发再次进行实地考察。近年来,市区两级人大会议和政协会议上,不少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提出要挖掘旅游资源,开发栖凤山,并以栖凤山为龙头,大力发展旅游业。栖凤山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藏在深闺人不识,尽管风景秀丽,外界对其知之甚少。因此,必须对景区进行规划包装,利用一定的平台进行推介,吸引外商投资开发。基于此,陈远健高度重视,交代韩东林认真办好这件大事。

韩东林也是多次登上栖凤山。今天一同上山的有位来自海清省师范大学旅游管理专业的女副教授,约莫三十七八岁,东北人氏,风韵犹存。这女教授不仅能喝,而且会讲,黄段子一个接一个,让“酒精考验”的韩东林自愧不如,怀疑女教授上讲坛之前登过“二人转”的台子。刚才便是这位女教授说了个令人捧腹的笑话,引起众人哈哈大笑。

韩东林看见袁行舟坐在石头上,故意拿腔作势地说:“呦,原来是袁副秘书长呀,我还以为遇到世外高人了呢。都说这栖凤山有神仙住着,莫非袁副秘书长也看破红尘,有意到此修炼?”

袁行舟看了他一眼,并未作答,而是与其他几个有点面熟的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韩东林见袁行舟态度冷漠,心里更是有气,刻薄地说:“世道变化,风水轮流转啊,就像这大海,潮涨潮落,哪有时时都在涨潮,波涛汹涌。落潮了,黑泥巴全都露出来,还有什么风光可言。是吧,袁副秘书长?”

袁行舟懒得理他,起身准备下山。

“各位恐怕都听说了吧,在海川为霸一方作威作福的孙德灿被省纪委“双规”了,真是大快人心哪,哈哈,苍天有眼,百姓有福啊!这孙德灿一被抓,又不知道多少人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吃不下饭,寝食难安啊,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可怜哪,可怜!”韩东林依旧冷嘲热讽,边上的人听得面面相觑,只有那位女教授不明就理,媚笑着问:“什么孙德灿,何许人呀?”

“问我们的袁副秘书长呀,他最清楚了。”韩东林幸灾乐祸地说。

袁行舟忍无可忍,扭过头,愤怒地朝韩东林吼道:“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呢,心病,病得不轻吧?是不是怕和孙德灿一起吃窝头,怕出个心病来了吧?我告诉你,不要那么嚣张,你的好日子快到头了!”韩东林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去你妈的!”袁行舟一把抓住韩东林的衣领,挥拳欲打。旁边人赶紧上前相劝,袁行舟终于没将攥紧的拳头打出,也松开了紧抓住韩东林衣领的手。旁人松了一口气。没想到韩东林突然发力,猛地将袁行舟一推——可怕的一幕发生了,袁行舟猝不及防,顺着石阶翻滚下去,重重摔到一块大岩石上,一阵剧烈的疼痛后,他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袁行舟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床边坐着康婕,小文泉在她的怀里哇哇大哭。他想侧个身,一阵剧痛袭来,丝毫动弹不得。

“行舟,你终于醒了,”康婕关切地说,“别动,医生说你身上有好几处骨折,千万不要动。”

袁行舟努力转了转头部,回忆起山上的那一幕,便问:“谁送我来这里的?”

“旅游局有个副局长打电话给我,说你在山上摔了,已经给送到市医院。等我赶过来,他们都走了。”

“阿婕,你马上报警,我是被韩东林推倒的。”

警察来到病房,袁行舟忍着剧痛,向他们详细讲述了事情经过,要求严惩凶手。警察作完笔录,觉得这案件棘手,便向局长刘全汇报案情。一个是市委副秘书长,李之年身边的红人;一个是市政府办副主任,陈远健的秘书,都不是省事的主,稍有不甚,便能引起轩然大波。刘全听完汇报,也颇费一番思量。两个都得罪不起,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偏不倚,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刘全给办案民警及其所领导下了指示,严格依法依规办案,不要有太多顾虑,遇有情况,及时汇报。

袁行舟的肋骨断了四根,经法医鉴定,构成轻伤。办案干警经过认真调查取证,认定韩东林涉嫌故意伤害,经刘全批准,给予韩东林刑事拘留。

这下事情闹大了。

韩东林把袁行舟推下台阶后,见袁行舟昏迷不醒,着实吓了一跳,让同行的人马上把袁行舟送往医院,他自己没去。袁行舟住院期间,他也不敢去医院探望,让老婆秦晓露买了些营养品前去看望,表达了他的歉意,表示治疗费用全部由他承担。康婕见到秦晓露,气不打一处来,柳眉倒竖,骂道:“你来干什么,他韩东林呢,打完人就成缩头乌龟了?假惺惺的,看了都恶心。我给他钱,让他身上骨头也断几根,怎么样?欺人太甚了吧。他韩东林要是个男人,就让他自己过来,四根换四根,我同意,只要他有种,让他来!”说着把秦晓露提来的营养品一脚踢到门外,“滚,少跟我来这一套!”

韩东林见这招不行,便想着去做办案民警和公安局领导的工作。可办案人员早有刘全的指示在前,事情又是明摆着放在那边,谁也不敢给予通融,话回答得客气,但拘留证一下,还是公事公办,铐子一铐,把韩东林押进了拘留所。

秦家顿时乱了套。秦晓露六神无主,只会抹着眼泪哭。她一哭,双喜更是哭得狠。秦猛毕竟见过世面,处乱不惊。先是放下一张老脸,亲自向康寒松求情,又到医院向袁行舟赔不是,恳求袁行舟给韩东林一个改过的机会。这一步依然没有收到什么效果,秦猛便逐一登门拜访公检法领导,还到省城聘请了知名律师,寻找对策。这些法律界人士的意见比较统一,按照韩东林的违法事实,至少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要想免于处罚或减轻处罚,只有求得被伤害人的谅解,能撤诉最好。

求得袁行舟撤诉?一想到这,连老于世故的秦猛头都大。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袁行舟巴不得早一天下地行走,关在医院中,他心里憋闷。虽然韩东林被拘留,接受刑事处罚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但他心里无法舒展开来。孙德灿被“双规”好一段时间了,在里面到底怎么样?能不能顶得住,会不会把他们之间的事情说出来?李顺达呢?这些事情压得他心里沉甸甸的。李之年曾来医院看过他,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好好养病,养好病再来上班。他很想向李之年倾吐一下心里的烦闷,但他不敢,也没有机会。他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李之年身上。李之年是神,是必须紧紧抓在手里的救命稻草。

康婕出去了,探病的各路人马也走了,病房一下子空荡荡静悄悄,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门,突然慢慢地被推开。一个脸色憔悴的妇人怯生生地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

袁行舟定睛一看,原来是韩东林的母亲,知道她的来意,便吃力地把头转向里边。

妇人走到床边,将篮子放下,双唇哆嗦,欲言又止。伸出手想抚摸袁行舟的身子,到半空又缩了回去。空气中似乎凝结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哀愁。

“阿姨,你回去吧,不要讲什么了。”还是袁行舟打破沉寂,咬着牙将头扭了过来。

“孩子……我知道东林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让你受了很多苦……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痛吗,孩子?”妇人的眼中流露的是真实的关切与疼爱。袁行舟受不了这种目光,从小没有母爱,他特别期待又特别害怕看到母性的慈祥的目光,每当无意中看到慈母看儿的眼神,他都想哭。他索性闭上了双眼。

“你比东林大一岁,他从小骄横、不懂事,他也不听我的话。他惹了这么大的事,闯了这么大的祸,应该让他受到惩罚……他没吃过什么苦,他爸爸太娇惯他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真想当着你的面狠狠地打他一顿……”妇人喃喃自语,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袁行舟想叫她走,却说不出口。他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每次见到韩东林的母亲,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说不清道不明,像心湖掠过的一丝波纹,又像梦中一个遥远的回忆。

“孩子,我想求求你,给东林一个机会。他毕竟还小,要是坐了牢,他这一辈子可就毁了……”

“阿姨,你别说了,这是不可能的。”

“孩子,孩子,你就原谅他吧,救救他,救救你自己的弟弟……”

“什么?!我自己的弟弟!?”袁行舟如被雷击一般,惊愕地张大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