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乡贤聚会

青云是个山区县,跟海根本不搭边,土地贫瘠,山上光长草不长树,说得上是穷山恶水。环境的闭塞与生活的艰辛却造就了青云县一代又一代的莘莘学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穷人的孩子知道只有通过努力读书才能摆脱贫穷的命运,青云一中每年的大学录取率在海川市都是名列前茅的。这海川市里,青云籍的公务员占了不少,各部委办局中都有青云人,其中也不乏位高权重者,副市长康寒松就是代表人物之一,他是青云籍在海川职务最高者。古话说,物以类聚。这个“类”,是多指的,可以以性格品质分类、兴趣爱好分类,当然,更可以以籍贯分类了。虽然上面禁止搞老乡会、战友会、同学会等小团体活动,提倡五湖四海,但形形色色的“会”还是顽强而活跃地存在。

这天,袁行舟接到一个老乡的电话,这位老乡是市审计局行政事业审计科的科长,官不大,位置却不凡,手底下几个伙计的小算盘,捏着众多单位的“命脉”,因此,他在市里很活络,人面广,应付吃饭都来不及。袁行舟平日里和他接触也不是很多,吃过几次饭而已,今日不知何事,竟打来了电话。

袁行舟不由得纳闷,电话那头瓮声瓮气地传来了一串十足的官腔:“喂,小袁嘛,我老关,对老关。这个——嘛,有个事啊,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嗯,吃个饭。很重要,一定要去啊。”

袁行舟皱了皱眉。什么老关老关,和自己同样是六十年代出生,就大几岁而已,摆什么谱!电话声音震得耳朵疼,袁行舟把话筒拉得远远地,要答话时,不得已将话筒贴近耳朵一些:“关科,什么饭局这么重要啊?”

“这个嘛,都是咱青云县的一些头面人物,老乡嘛,聚聚,他们委托我安排,我就想到小弟你啦,你也该和乡贤们多认识认识。这个机会不容易啊,怎么样?老关对你不错吧,够意思吧!”

“谢谢你啦,关科。我就不去了吧,我这个小毛毛,去了不合适,那不是我去的地方。”袁行舟婉言推辞。

“那不行!得去!六点,天上人间,富贵厅。年轻人,敢在老关面前摆架子?!”

挂了电话,袁行舟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会儿。这“老关”虽然摆谱,但用意还是为自己好,去认识认识这些乡贤也好,多个朋友多条路,漫长的仕途,需要方方面面的帮助。

下班后,袁行舟特意回宿舍换了身衣服,然后坐黄包车到了天上人间。来得早了些,偌大的包厢里只有几个眉清目秀的服务员。一个服务员给他上了茶,细声细气地说先生请喝茶,让他徒生好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害得小姑娘低垂了头,不胜娇羞。闲坐无聊,便起身看壁上的国画,淡淡几笔墨痕,写尽寒梅清冷孤高境界。看看作者名字,却不甚熟悉。

这时进来了几个人,袁行舟认得这几个都是市直有关单位的领导,便主动上前打招呼,这几个人却不认得他,朝他点了点头,没怎么搭理他,一起坐到沙发上闲扯了。袁行舟讨了个没趣,只好又转到边上看画。一个矮胖掏出一包软中华,给众人分烟,最后才想起一边的袁行舟,遥遥问了声“小弟,抽烟不?”袁行舟连忙摇摇手,“不抽,谢谢谢谢。”

一阵笑声传来,几个人从门口鱼贯而入,老关也在其中。包厢中热闹了许多,老关俨然一交际花,穿插其间,分别开着不同的玩笑,打着哈哈。这些人分成几个小圈子,谈论着不同的话题,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一个孤零零的袁行舟。老关忙于周旋,也忘了袁行舟的存在,转了一个又一个圈后,无意中一斜眼,看见袁行舟,笑了笑,招了招手,把袁行舟叫到身边,向众人作了简单介绍后,又忙着和身边的人谈笑风生。

袁行舟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孤独的旅人,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关心他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他非常后悔来参加这个饭局。那些都是局长副局长,再不济也是重要部门重要岗位的负责人,他区区一个综合科副科长,在众人眼里,微小如芥子,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有人间或朝他扫了几眼,他真切地感觉到眼光中的漠然、轻蔑。这和他的敏感固然有关,但包厢中确实没有几个人关注到这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小年青。他惶惶然、戚戚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抽根烟,又不敢掏出口袋中的牡丹。只得进到洗手间,关紧了门,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喷到镜面上,袅袅青烟中,他看到了自己那张因内心痛苦而扭曲变形的脸。

外边传来一阵喧闹声,他打开洗手间的门一看,康寒松来了。众人簇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和康寒松握手,说着恭维的话。老关好不容易挤到康寒松面前,哈着腰,抓住康寒松的手,摇个不停,肥脸上荡漾着油腻的笑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兴奋地说:“康市长康市长,看您满面红光,我们心里真高兴,您可是我们的红太阳啊,难得有机会和您在一起,沾一点您的光辉,我们这些小民就受用不尽啦!”康寒松收了手,拍了一下老关的肩膀:“胡说!毛主席才是红太阳。你这张油嘴最贫,净吐象牙!”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老关顺势半蹲,做了个打千手势:“嗻——”又引得一阵笑声。康寒松一手插腰,一手作伟人挥手状,嘴里不停地说着“好好”,和众人打着招呼。一干人按职务大小依次坐到了座位上。袁行舟尴尬地发现,座位满了。他呆在当地,头脑一片空白,或许只有短短几秒,或许长长几分钟。当他清醒之后,便知趣地走出了这个名叫富贵厅的包厢,颂扬声、欢笑声、推杯换盏声,随着大门的紧闭而消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离开。只有那个上茶的女服务员恭恭敬敬地说了声“先生慢走”。

天上人间长长的走道上,饭菜和美酒的香味透过一些虚掩的门弥漫出来。排成两列的服务员露着职业性的笑容,一声声“晚上好”,把袁行舟送出了酒家。

肚子很不争气地饿了。在白马河畔的一个夜摊上,袁行舟胡乱吃了点东西。然后,坐在河边的石栏上,静静地看着头上那轮清冷的月亮。今天晚上的际遇,是他长这么大以来最为尴尬的一次。他心上孤独敏感的那块旧伤疤又撕裂了,鲜血流个不停。只有孤独的月亮抚慰着这个孤独的人。他想找个人倾诉,但是,又能找谁呢?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和吴艳艳说话了。那次问她,为什么骗他排练节目,为什么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她居然甩出一句硬邦邦的话,我又不是你老婆,我和谁在一起你管不着,就算是你老婆,我也有我的自由。一气之下,他摔了她一巴掌。他马上就后悔了,但她再也不理他,不接他的电话,不让他进她宿舍一步。

夜晚的风有点冷,月光下的袁行舟,像座雕塑。夜风吹动衣袂和头发,才不至于让人觉得这是块石头。袁行舟静静地思索,用这种痛苦而深刻的思索来舔舐心灵的伤口。为什么被人冷落?为什么被人看不起?不就是因为自己没有地位、没有钱吗?老关也只是一个有点实权的科长,便抖得不行。如果他只是个普通公务员,他能那么牛吗?别说他,就算康寒松,如果没了头上那顶副市长的乌纱,那些人能众星拱月般围着他吗?剥去地位身份的外衣,他们不也和自己一样光溜溜吗?在政府部门也混了好几年了,这点东西怎么老看不透呢?要想有面子,必须先得有位子。有位才有威,身边自然就有了像狗一样摇头摆尾的人。对,“发展”就是硬道理。袁行舟这样想着,牙齿咬得嘣嘣响。

老关其实考虑到了袁行舟的座位,算准了人数,吩咐酒家摆了十五个位子。不想康寒松把司机也一起叫上来了,这样便把位子坐满了。老关忙着吃菜敬酒,确实也忘了袁行舟。待到酒过三巡,才想起来袁行舟不见了。不见了也就不见了,也顾不上再去叫。老乡在一起喝酒开心啊,康副市长晚上兴致又高,大家也就都喝高了。老关表现得异常突出,通关打了一圈又一圈,葡萄酒像水一样一杯一杯倒进肚里,终于趴在了桌子上。康副市长在司机的搀扶下醉醺醺地回家了,大伙儿却还不想散,架着老关一起又去了楼上的卡拉OK厅。喝了酒的人嗓门大,吼起来声震天。坐台小姐温柔大方,能喝会唱又会跳,搂搂抱抱,气氛活跃,高潮迭起。老关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闭着眼,一动不动。唱歌不关他的事,跳舞不关他的事。那些人唱够了喝够了闹够了,想起要回家了,推推老关,没有动静,再推推,老关就倒了下去。一探鼻息,好像没有气了。慌慌张张叫来了120,医生说,不用去医院了,已经死了个把小时了,呕吐物堵住了喉咙气管,窒息而死。

喝酒喝死了!

第二天,这个消息传遍了海川。

袁行舟听到这个消息,一惊,手里的笔掉到地上,呆了半晌,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