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组织部从何入手

话说公安局副局长任味辛按照丁露贞的指示要向全国发通缉令缉拿刘奔,这件事他不可能不和一把局长杨占胜商量。按内部规定必须一把局长同意并签字。问题来了,杨占胜根本就不同意!于是,那天半夜里两个人在党校学员宿舍里发生了严重争执。因为此时他们都在党校学习,很多学员都知道他们俩是市公安局的一、二把手,都听见了他们俩在室内的争吵。任味辛口气强硬地逼着杨占胜下命令,杨占胜坚决不下,最后杨占胜被逼急了,就说:“刘奔是刑警大队的骨干,什么道理不明白?什么利害关系掂不清?怎么会和苟胜那种人搅在一起?再说了,你安排冯小林做康赛保镖请示我了吗?冯小林去任晶晶家侦察跟我打招呼了吗?现在出事了,冯小林死了,你们想拉个垫被的,就瞄上刘奔了?甭管谁的指示,露贞书记的指示也不行,她根本不了解情况。她是领导没错,但却更是女人,她看到冯小林死了,看到康赛老婆受折磨了,心就软了,心就乱了。但她乱我们不能乱,我们是吃公安这碗饭的,我们不能制造冤假错案,把刘奔这样的好警察往火坑里送!”

任味辛不能把省公安厅安排人录下刘奔与苟胜、刘志国密谋的情况抖出来,那些事是他和丁露贞、马副省长商量以后办的,越过了杨占胜,如果让杨占胜知道,就会暴露不该暴露的事情,而且惹出新的麻烦。他只能往丁露贞做了指示上推,他说:“你最好给露贞书记打个电话,亲自问问她是什么意思,现在事情已经火上房了,你却拒不执行上级领导的指示!”杨占胜道:“愿打你打,随你便!反正我不打!出了问题我也不负责任!”任味辛硬是急出一头热汗!与市委书记的步调不一致,这样的公安局长还能坐稳位置吗?我对这件事的看法是:杨占胜觉得他是武大维的盟兄弟,丁露贞是武大维的旧情人,亲上套亲,他应该是丁露贞的小叔子,而小叔子跟大嫂耍耍赖,拂逆大嫂一次,应该不成问题。谁让她目光短浅呢?他拂逆她也不是没有原因。刘奔是他的心腹,只是这句话没法说出口。当然,这是我的猜测,究竟杨占胜是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清楚。

昨夜我一宿没睡,任味辛也一宿没睡,并且拉着杨占胜也一宿没睡。我一宿没睡除了侦破傅二萍和任晶晶问题,解救刘梅和儿子,还与丁露贞谈了不少工作,而任味辛一宿没睡除了执行任务,回党校后却没能说动杨占胜。不得已,任味辛便在天亮前打了十分钟的盹儿,然后就请了假,来到市委机关找丁露贞。谁知此时丁露贞正在和潘部长谈话,紧跟着市委常委们又开会,任味辛就一直在裴云心的屋里坐等,直到常委会散会,他才终于得见丁露贞。此时丁露贞因为一宿没睡正有些疲乏,打算打个盹儿,任味辛却敲门了。

没办法,丁露贞从抽屉里拿出三小袋雀巢速溶咖啡,让我沏三杯,我们三个人一人一杯。此时,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呵欠连天。任味辛喝着咖啡汇报了杨占胜的态度,说现在缉拿刘奔遇到阻力。丁露贞一听这话立即就不困了,她瞪圆了双眼道:“怎么,杨占胜是个老警察,连这么危险的情况也看不清吗?”任味辛喝着咖啡不说话。她一下子就猜到点子上了,她说:“可见,杨占胜和刘奔是一条船上的人!”于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摆在面前——原有的一些中层干部不得力。怎么办?丁露贞道:“老任,让你做市公安局一把局长,你干得了吗?”任味辛想了想说:“没有我干得了干不了的问题,只有上级领导让不让干的问题,不过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挑这个烂摊子!”丁露贞道:“这么说,你有能力干,只是时机不成熟,那么在什么情况下你才会出山接这个摊子呢?”任味辛道:“报效国家是每个警察的应尽义务,我是个老警察,国家需要我的时候,我绝不会退缩。但担任职务的事却是另一回事,如果没有合适的气候和环境,接手一个烂摊子弄不好就让自己折在任上。与其那样还不如不接。”丁露贞道:“你说的‘合适的气候和环境’指什么?”

任味辛再次喝起咖啡,显然是在斟酌字句。三分钟过后,他说:“公安系统各级干部几乎都是武大维和杨占胜一手提拔的,你想想,我如果冷不丁上来当一把手,那些人会怎么对待我?而且我一上来就必然整饬纪律,要撤一批人,提一批人,他们能听我的吗?那时候就不是出一个刘奔,只怕会逼出一批刘奔!公安系统内部不是一下子就乱了吗?”

作为一个城市,是不是稳定,是不是安定团结,是不是井然有序,公安系统承担着重要责任。而公安系统内部的稳定和安定团结、井然有序就显得至关重要。写十本书论述这个问题也写不尽。那么,如何在稳定前提下让平川市的公安系统合理换血,营造全新的清正廉洁的氛围呢?丁露贞问我:“康赛,你有什么主意?”我想了想说:“首先应该把当前的形势定一下位,那就是‘非常时期’,既然是‘非常时期’就得采取非常办法,但我感觉说非常的办法也不是要大动干戈,另起炉灶,过去有两句话是可以参考的,即‘一个不杀,大部不抓’;‘首恶必办,协从不问’。建国以后几十年我们国家就是这么干的,几乎屡试不爽。改革开放以后,进入新的历史时期,老办法过时了,要建设法制社会。但在眼下,平川市处于非常时期,就不妨拿来一试。在这个前提下设计工作方案,我估计不会出大的乱子。”

丁露贞满面笑容,欣喜地看着我。任味辛也看着我,但他的脸上没有欣喜。他说:“继续啊,我等你的下文呢!”我说:“没有了。”任味辛道:“你这只是前言,没有正文啊!”我说:“我抛砖引玉,正文留给你了。”他说:“你在办公厅工作,高瞻远瞩,先说说面上的,然后我负责说公安口的。”我想说,我来办公厅也没几天,谈什么高瞻远瞩?但我没这么说,我不想让他扫兴。我便说了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正文么,可以分两步,一步是大学习,大培训,二步就是大考试,大淘汰。不搞突然袭击,给大家充分的读书学习时间,在这一点上是人人平等的。而考试阶段,就既要看书面成绩,还要看实际工作,各级组织部门要加大工作量,甚至纪检委要协助组织部门工作。在实施淘汰的时候,实行一票否决制,即,只要收受贿赂一次,五千以上,便没有竞争上岗的资格!”任味辛听到这里突然爆发一阵大笑:“康赛,你这是想大换血啊!你知道这得下去多少人吗?你不是说‘大部不抓’、‘协从不问’吗?”

丁露贞也笑了,但她并不支持任味辛的观点,她说:“老任,你是不是把问题看太灰了?”任味辛道:“不,我说的是实际情况。收受贿赂对大多数干部而言,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多少不同而已。而且,很多人都有侥幸心理,只要没人举报,别说他收了五千块钱,就是收了五万,五十万,也照样装没事人,装清白,照样大模大样地来参加你的学习和考试。而被纪检委掌握材料的干部毕竟少之又少。所以,你那个五千块钱否决制不好实现。”丁露贞道:“康赛的建议可以实行一半,即一票否决制,只要纪检委掌握材料的这次一律下去,没商量!对没被掌握材料的干部,咱们就采取老办法——公示,考试以后作为候选人在报纸和电视上公示,在本单位公示,同时也在关系单位公示。多方面听取大家意见。”

事情基本有个眉目了,丁露贞便送走了任味辛,马上吃了中午饭便叫来了组织部长。中午连眯一会都没有。来不及。那边犯罪嫌疑人刘奔在逃,这边公安局一把局长袒护刘奔。只因为这些人本身的问题来不及查清,所以工作就八方掣肘。不紧锣密鼓解决干部问题行吗?自然不行。当然这里只说的是公安局的事,市检察院那边还没涉及。那边制造了一个女记者受害案,还悬着没有结果,女记者精神失常还住在安定医院里!那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平川市积累了这么多问题,丁露贞、单种烟这些领导,早干什么去了?此为后话。最后终归要有个说法。

话说组织部长一听丁露贞叫她,立马就来了。市委办公厅在市委大楼的二楼办公,而组织部就在三楼,自然来得很快。组织部长是个五十岁大姐,刚上任一年,原来是平川市国资委党组书记,叫殷一勤。如果去掉中间的一字,就叫殷勤。她还没到的时候,丁露贞笑着告诉我,殷一勤曾经在市委班子上说过这样的话:“我这个名字是自己后来改的,我原先叫殷傲梅。为什么要改?就因为我要时时告诫自己,不论在什么岗位,不论干什么,都要殷勤,力戒妄自尊大。因为我以前吃过妄自尊大的亏。”殷一勤为什么会妄自尊大,是因为她的学历高。她是平川市局处级干部里最早的也是原装的一个女博士,不是后来泛滥的,不用听课,只要花钱的那种所谓“博士”。她毕业的时候由于所学的专业比较偏,她又不愿意搞研究和教书,就进了市经委当干部。这么高的学历,在机关里鹤立鸡群,应该顺风顺水,一路高歌,但她偏偏恃才傲物,几乎没有耐心与同事把话讲到第五句。这就影响了她的人际关系,进而影响到她的进步。比如,女同事聊天,第一句要说彼此的外表,你胖了,我瘦了之类,第二句要说本部门领导,对他好了,对我不好了之类,第三句要说你的工作累了,他的工作不累之类,第四句就要说级别和收入,谁谁蔫不溜就提了一级,谁谁在市里什么地方买了好房子之类,第五句大概该说你老公如何好,我老公如何不好了。但殷一勤不等对方说到第五句,便说:“我去一趟洗手间啊,尿频。”便开溜了。

人家必然议论:殷傲梅这人怎么这样啊,怎么着也得听我们把话说完啊,太不尊重人了,你有什么啊?不就是一个破博士吗?那么反过来殷傲梅自己怎么说呢?她说:“太俗了,简直是家庭煮妇,俗不可耐!”她哪有心情听她们那些话?再说了,她的老公也确实拿不出手,摆不上台面,她老公只是个没有任何职务的中学老师。那么,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是因为多年来殷一勤一直追求对方也要高学历,于是,迟迟没搞成对象,错过了任意选择对象的大好年华,等到降低了标准的时候,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这一年她已经三十五岁了。想想看,这个岁数的剩男好找吗?就算不要高学历,也不好找。她在半年的时间里碰得焦头烂额。在这半年里,她在报纸上登征婚启事登了三次,被中间人介绍了十次,自己家里给摩挲了十次,全都勉为其难,无功而返。只差没去婚介所。因为她害怕那里骗钱。她终于明白,敢情平川市的男人如此俗不可耐,就连死了老婆的三十五岁男人都想找新毕业的女大学生!天,还有好人活路吗?殷一勤一夜间就白了两鬓。恰在这时,一个要好的小学女同学告诉她,说自己的表哥在中学教物理,因为有洁癖搞不成对象,一下子耽搁到三十五岁,你们何不见面试试?殷一勤暗想,有一搭无一搭,撞一头就撞一头,无所谓。就去见了。结果面试合格。剩下的问题就是适应对方的洁癖。谁知对方非常崇拜高学历的人,一下子就转变了习惯,对殷一勤百依百顺起来。于是,两个人结婚了。婚是结了,而仕途并不因此顺利。在单位里谁都不愿意理她,她就一直做着科级的资料员,而本科毕业的人早就当了处长。最后她想办法调到国资委,在调工作的过程中,她改了名字。她试图转变自己。高智商的人毕竟有自己的优势,说变她就变了,而且变得婆婆妈妈“俗不可耐”,别人没和她讲那五句话,她先跟人家讲那五句话,结果人人都说这个女博士真好,平易近人,没有架子,一到年终考评,分数就最高,其实工作并没有比别人多干。她成功了。时隔不久,就从科级晋升到副处级,再到正处级,再到副局级,再到正局级,最后进市委组织部做了组织部长,兼市委常委。

那么,一个走了这么一条官道儿的人是个什么风格呢?我还真有些纳罕。殷一勤来了以后,先热情地拍拍我的肩膀,然后主动找丁露贞的杯子给她倒水,再找一次性纸杯给我倒水,最后才给自己斟了一杯水。从这个顺序看,真够谦恭了。其实她要比我高两级,甚至两级半,因为她还是市委常委,享受着副市级待遇。她来到丁露贞这里接受指令,手里拿着笔记本和一本书,她展开笔记本准备记录的时候,就把书摆在手边。我窥到了那本书是《三国用人艺术》。组织部门研究用人问题,自然是正当防卫,是本职工作,正所谓“术业有专攻”。

“殷部长”,丁露贞率先开口了,“你是咱们市委机关学历最高的人,最近在研究什么呢?”丁露贞笑呵呵地看着殷一勤。已经五十岁的殷一勤像小女生一样,腼腆地一笑道:“露贞书记真会给我戴高帽,哪是什么研究,就是随便看看,喏,《三国用人艺术》。”丁露贞一听这话,便站了起来,走到殷一勤跟前,拿起那本书说:“就是这本吗?”殷一勤道:“没错。”丁露贞只看了一眼便将书放下了,说:“殷部长,你从这本书里汲取了什么营养?对咱们平川的工作有哪些启示?”丁露贞像对潘部长那样开始发问了。这又使我想起潘部长被弄得十分尴尬,导致冷场好半天的情况。那么,殷一勤会怎么表现呢?会不会也遭奚落呢?只听殷一勤道:“在用人问题上,刘备与诸葛亮在用人问题上是互补和相抵的!”

“哦?何以见得?”丁露贞盯视着殷一勤道。殷一勤喝了口水,说:“刘备用人的经验比诸葛亮丰富,但不能上升到理性;诸葛亮的用人理论远非刘备所可比,但与实践结合得不好。为了好懂,我权且把书记比做刘备,我们组织部就是诸葛亮。”很显然,殷一勤在说组织部是书本知识多于实践知识。也许是自谦,也许另有深意。学历高,智商高的人说话是婉转的,褒也好,贬也好,绝不直来直去。“刘备慧眼识人才也罢,善于‘心治’也罢,说到底是凭著经验。经验来自于经历。刘备家庭贫寒,自幼丧父,很小便跟母亲作小买卖。做小买卖主要靠东买西卖,讨价还价,以获微利。讨价还价就需要巧鼓舌簧,因人而宜,说刘备的眼睛自小就有识人定价的锻炼绝非瞎说。他十四五岁入学,虽然念书没有出息,但跟当时的名人庐植、公孙瓒等人在一起,耳濡目染,自然又增长了许多社会知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刘备算是早熟。所以刘备自少年便善于物色同志,交结同仁。以后天下大乱,刘备扯旗募军,因为他没有曹操那样的地位,也没有袁绍那样的实力,只能东拼西杀,南降北纳,寄人篱下,今天跟这个合作,明日跟那个决裂,所以世态炎凉的滋味得以饱尝。”

“殷部长对三国确实是挺熟的啊!能不能说说诸葛亮?”丁露贞显然是想让殷一勤说说组织部,谁让你说组织部像诸葛亮呢!但殷一勤似乎没听见丁露贞的话,仍旧自顾自地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刘备从二十二岁起兵到四十五岁见到诸葛亮,在战斗中度过了二十三个春秋。他一眼就相中了诸葛亮,绝非偶然,是战火给了他‘火眼金睛’。在这个阶段,刘备的人才观、用人术已经完全成熟。所以他的用人经验是诸葛亮比不了的。由于刘备的文化知识先天不足,其用人术只能停留在经验上,终不能上升到理性,至死,也没有形成自己的人才理论。我这么说,只是一家之言,希望露贞书记不要把自己当做刘备,虽然我把书记比作了刘备,我只是为了说明问题。”其实殷一勤的这个解释是多余的。说话听声,锣鼓听音,殷一勤明明白白就是把丁露贞当作刘备来说的,偏偏自己还不敢承认。此时,聪明的丁露贞就笑了:“哈哈哈哈,殷部长你别胆小,我这个书记自以为是开明的,听得进不同意见。”

殷一勤有些不好意思,似乎觉得自己的比喻不太恰当,或者过于露骨,于是便急忙换了话题,说:“既然干组织工作,还是说诸葛亮吧,因为我把诸葛亮比作组织部的——诸葛亮一生聪明绝顶,饱读史经,登上政治舞台以后,他一边跟刘备学习,一边自己摸索,逐渐形成了自己的人才理论。从对人才的识别考察、提拔任用,到奖惩升黜,都有比较独到的见解。《便宜十六策》中《纳言》、《察疑》、《治人》、《举措》、《考黜》、《赏罚》、《阴察》等,专讲如何选拔任用人才。《将苑》里有很多篇幅也讲到用人问题,如《善将》、《假权》、《和人》、《揣能》。其他表教奏章论术用人的话也很多,今天我就不说了。今人所著的领导科学书籍中,引用《知人性》这一篇的最多。”丁露贞摇摇脑袋,赞了一声:“不愧为博士啊!”

殷一勤道:“谢谢书记夸奖。诸葛亮认为,知人难就难在人的情况复杂上,有的人很善于伪装,如有的外表温厚而心诈,有的外表谦顺而心险,有的貌似勇敢而胆小,有的虽然卖力而不是真心等。要把人看准,须做到七条,即:‘一曰问之以是非而观其志;二曰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三曰谘之以计谋而观其识;四曰告之以祸难而观其勇;五曰醉之以酒而观其性;六曰临之以利而观其廉;七曰期之以事而观其信。’看,诸葛亮讲得多全面?可是他一用起人来就不大行了。马谡、魏延的特点都很明显,识别他们并不难,诸葛亮硬是看不准。”

丁露贞道:“殷部长,你是个智商很高的人,你们组织部看人不准吗?”殷一勤道:“没错,不然的话就不会出现武大维和孙海潮了。他们的初期考查都是我们做的,没有我们写的鉴定,他们不可能被省委组织部看中,继而官升一级。”丁露贞道:“你还是勤于自省的,好吧,请继续。”殷一勤道:“诸葛亮在《将骄吝》一文中说:‘将不可骄,骄则失礼,失礼则人离,人离则从叛。’可是,他在明知关羽守荆州日益骄傲的情况下,还给关羽写了那样一封骄火加油的信。这说明诸葛亮的人才理论在与实践的结合上是有问题的。之所以这样,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的实践经验不足。年轻时,在民间草房度过,跟了刘备,又没有权力直接决定重要人事。刘备死了,他用人经验不足也就暴露出来了,没等到克服这一缺点,他便过早地去世了。后人把诸葛先生奉为神明,往往只谈其用兵如神,不谈其缺点错误,这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诸葛亮用人理论有许多是他在总结了自己的教训后写出的。总之,观刘备与诸葛亮用人,既有长短互补之益,又有相互抵消之耗,而互补之益大于抵消之耗。两人同时在世,因为能够互补,使蜀国最高决策层具有强大的‘聚合力’;刘备死后,刘禅无能,诸葛亮大权在握,一人说了算,他的短处便再无人来补了,这样就使蜀国过早地走了下坡路。历史启示我们,再高明的领导者也都是人而不是神,反映在其用人上,没有一个能操用人的百能之力。有的有经验少理论,有的有理论少经验;有的对这类人才使用顺一些,有的对那类干部管理差一些;有的注重‘感情投资’见了效却忽略从严治,有的恨铁不成钢却抓不到教育这个根本上,等等。克服弊端,取长补短,在一个领导人身上是难以做到的;只有建立一个结构合理的领导群体,大家相互帮助,才能奏效。借鉴刘备与诸葛亮用人互补和相抵的经验教训,对于从整体上完善优化领导班子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想一想吧,露贞书记,你和单种烟市长的关系,是一种什么关系?现在他走了,我敢这么说了,他要是没走,我还真不敢说,我怕落个拍他马屁的骂名。你们两个一把手是不协调的。那么,这些年来,你与我们组织部就协调吗?你一年之中去过几次组织部?当然了,我们不爱往你这跑,也是问题,疏远了你,但我们是害怕落一个组织部天天跟着书记跑,没有自己的主见的口碑。还有一个问题,书记你和武大维的关系,我们影影绰绰地都知道一些,你既然了解武大维的为人和处事方式,为什么放任他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经常敲打他?你这么做是对他的爱和负责任吗?武大维和孙海潮出事,我们组织部难逃其咎,你这个书记就能一推六二五吗?本来当着康赛不应该说这些话,这些话是应该放在班子生活会上说才好。但我已经收到了告状信,我从告状信里知道康赛是你的准妹夫,既然是这种关系,我今天就不忌讳了。而且,我也纳罕:怎么能把自己的准妹夫调到自己的身边工作呢?回避一下不是更能减少对自己不利的议论吗?”

太尖刻了!也太实在了!而且也太有水平了!殷一勤从三国说起,从刘备和诸葛亮的关系说起,最后落脚在武大维和孙海潮的问题上,再最后,落脚在追究丁露贞的责任上。什么叫厉害?这就叫厉害。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循循善诱,层层剥笋。丁露贞的脸色被说得一阵红一阵白的,看上去十分难受。但丁露贞没有拒绝批评。她不住地点头,最后,说:“殷部长,我接受你的意见。今天我找你来,就是向你求教问计的。当领导的要懂得亡羊补牢,不能讳疾忌医。你回头把这些意见归纳一下,再充实一下,在班子生活会上好好谈谈,我想,会引出更多好的意见和建议。可以吗?”殷一勤一听这话,连忙说:“可以可以,书记是个具有高风亮节的好领导,所以我才敢冒昧进言,否则,你打死我我也不说。”丁露贞哈哈大笑,说:“谁敢打我们大博士?我先把他办了!对了,殷部长,面对平川市现状,你们组织部有什么打算?”

这次轮到殷一勤呵呵地笑了,但她的笑是收敛的笑,不敢把嘴张得太大,是抿着嘴笑。她说:“武大维双规的第一天,我们组织部就召开了自省会,检查组织工作的缺陷。我们想了一个差强人意的补救办法。”丁露贞道:“什么办法?”殷一勤道:“对全市局处级干部进行一次考核,既有书面的,也有实际表现和工作业绩的。我们组织部出面组织,请纪检委帮助我们工作,因为工作量太大,我们忙不过来。这次要动真格的,对不称职的干部要坚决拿下,绝不能手软!”丁露贞转过头看着我,脸上再次漾出笑意——英雄所见略同,殷一勤的设想与我和任味辛的设想,不谋而合了!殷一勤继续道:“群众给我们的举报信里说,武大维在公安口的时候,安排了不少自己的人,到了检察院以后,又安排了很多自己的人,所以现在公安局和检察院几乎是武大维的家天下,市里的精神在他们那里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现在武大维被双规了,蓦然间出现了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契机,希望露贞书记看到这个契机,紧紧抓住这个契机,一举打个翻身仗,让公安局和检察院的面貌焕然一新,告慰平川市的父老乡亲!”

丁露贞满意地频频点头,表示赞许。殷一勤打开笔记本,找到其中一页,说:“我们初步拟出了几道题,专门考核领导干部诚实度和见识水平。”丁露贞道:“说说看!”殷一勤道:“好,只是草拟啊,你们俩多提宝贵意见。第一题,你住的是多少平米的房子?开得是多少钱的车?手里和家里有多少工资以外的所得?这道题的测评要素是考领导干部的诚实度,以此看一个干部的品质。评分标准就是看有没有对他们的举报信。”丁露贞此时在笔记本上认真地记着,问:“第二题呢?”殷一勤道:“第二题是:‘班门弄斧’是一句成语,请问你如何评价‘弄斧须到班门’?”丁露贞道:“测评要素是什么?”殷一勤道:“自信心、创新和竞争意识。”丁露贞道:“评分标准呢?”殷一勤道:“三点:一、与强者比高低,才能进步;二、敢与权威竟争,敢于正视自己的不足,取长补短;三、‘弄斧须到班门’表现了敢于胜利的自信心和勇气。这是我们可以从中发现后备干部的一道题。”丁露贞道:“还有什么题目?”殷一勤道:“还有一道题是:对‘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是怎样理解的?在实际工作中,你如何针对这种现象开展工作?”丁露贞道:“测评要素呢?”殷一勤道:“分析解决问题能力。”丁露贞道:“评分标准呢?”殷一勤道:“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是一种社会现象,它是客观存在的,应从两个方面理解:消极的一面,是影响目标实现;积极的一面,能促进领导改进工作,促进管理水平提高。”丁露贞道:“不太准确,有强词夺理之嫌,要再斟酌。还有什么题目?”殷一勤道:“还有:悠久的文化底蕴是平川市一笔得天独厚的宝贵财富,还是实际上束缚了平川市的发展。谈谈自己的看法?”丁露贞道:“这个有点深度,还有呢?”殷一勤道:“还有:‘如何评价国有经济应从竞争性行业退出’的观点;还有:如何看待企业家‘要花很多时间与政府部门打交道’?”丁露贞道:“没出更专业一些的理论题目吗?”殷一勤道:“我们感觉这些题目已经足够了。”丁露贞道:“好,我基本都同意,你们要注意保密,绝对不能泄题,谁泄题就处理谁。否则,天底下就真没有公理了!康赛,你对这些题目有什么看法?”

我也一直在认真倾听,见丁露贞问我,我便如实回答:“挺好的,既全面,又有深度,没意见。”丁露贞道:“好,殷部长,你们立即着手准备组织考核,明天一早召开市委常委会敲定!康赛,你马上通知常委们!”

事情就这么定了。常委会一经通过,丁露贞就将情况向省委做了汇报。省委拿不准会出现什么结果,省委书记便只是嘱咐说:“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只要能保持稳定,你们就放手干。”三天以后,在全市各区县的十八个会场,同时开考。因故未到者回头补考。又过了三天,一份不合格干部的名单递到了丁露贞的手里。里面包括公安局的三位局长(市公安局共五位局长),杨占胜首当其冲,检察院的四位检察长(市检察院共六位检察长),政法学院的院长,日报和晚报的社长,国际贸易公司的马向前,化工公司的郭金明,钢铁公司的张某,水泥公司的尚某,某房地产公司的郭某……举凡被我调查过的那些人悉数在号。而考核成绩好的,身上干净的一批干部脱颖而出。又过了三天,日报和晚报对缺岗的候选人名单做了公示。按国家规定,公示也必须进行三天。三天后,这些人悉数上岗。一上一下,有近二百名干部变动了职务。省报做了连篇累牍的报道。央视《焦点访谈》做了专题采访。

而这么大的举动竟然进行得顺风顺水,风平浪静,估计与丁露贞对全局的掌控有关。那杨占胜本来是会兴风作浪的,而且势力和能量很大,但他竟然没闹,乖乖地参加了考试。他肯定是感觉丁露贞作为大嫂会出面保他。没有这个估计,他是不会消停和善罢甘休的。直到他的职务被免了以后,他才如梦方醒。他跟头把式地跑到市委机关,找到丁露贞,一见面就扑嗵一声跪下了,说:“大嫂,你怎么不保我啊?我可太惨了!要什么没什么了!”丁露贞沉着地扶起他说:“兄弟啊,你要恨就恨武大维、孙海潮吧!是他们把整个平川市的形势和人心搞乱了,现在组织部门采取一些措施纯属迫不得已,认了吧!谁让你上了贼船呢!说不定哪天我也下去了,谁让我也跟武大维有关系呢!”说完,丁露贞拿出纸巾擦自己的眼角。好像已经哭了的样子。还说:“走,咱姐俩去酒馆喝一杯去!”这话说得太关键了,也说得太亲切了,太触动人的脑神经了,杨占胜哇的一声就嚎啕大哭起来。丁露贞为了控制杨占胜的情绪,急忙给我打电话,把我叫了过来。果然,杨占胜感觉当着我嚎哭太跌份儿,便止住了哭声,说:“大嫂,倒驴不倒架,走,咱喝一杯去!”丁露贞果真跟着杨占胜走了,他们的酒是怎么喝的,不得而知。

事情似乎势如破竹,旗开得胜。但一个我所想不到的问题突然降落到我的头顶。因为只涉及我,对整个平川市并无大碍。那就是,我和露洁双双面临落马!组织部殷一勤亲自把我叫过去,拿出了考核情况。因为我也参加考核了,虽然书面成绩不错,但我身背好几封群众的举报信,内容就是关于我和露洁非婚同居的问题,人家不讲我的实际情况,人家只说我道德败坏,那边不与刘梅离婚,这边却与露洁同居。一个正处级的党员干部,怎么能这么没水准呢?殷一勤问我:“情况属实吗?”我说:“不完全属实,因为我与刘梅已经签完离婚协议了。”殷一勤道:“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去领“绿本”?”我便把这几天的情况说了一遍。刘梅如何失踪,我如何为找刘梅殚精竭虑,而刘梅又如何遭受折磨。殷一勤一声长叹道:“真想不到啊!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们平川市竟发生这种事!好吧,特事特办,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赶紧去和刘梅办‘绿本’,否则,我给你留情面,组织部的其他人不会给你留情面!”

而露洁在中医医院也接到了市委组织部的通知,被告知,限定三天,如果解决不了非婚同居问题就自动辞去中医医院副院长的职务。露洁的副院长完全是自己干上来的,她当然会很珍惜这个职务。于是,她就催促我赶紧找刘梅办手续。而我一想刘梅曾经去海王寺为我烧香祷告,还为我哭昏了过去,最后竟因为我被绑架,我真是不忍心对她开口讲领‘绿本’!我猜想,我在刘梅心目中仍然是孩子他爸,因此仍然是她最信任的男人,也因此是她最爱的男人。离开我以后,她肯定不会想再婚问题,而是天天沉浸在与我分离所造成的痛苦里。我实在没有勇气见到刘梅。

就在我犹豫不决,左右为难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这个电话当然是打到我的手机里的。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他说:“康赛,你能不能和我见一面?我现在就在三柳县,你来了就能找到我。”我说:“你是谁?能不能告诉我?”他说:“你当然知道我是谁!我不告诉你,你也知道!现在我就问你这一句话,你究竟来不来?”我说:“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为什么非找我?”他说:“因为你是丁露贞的妹夫。我找丁露贞当然更好,但她不可能见我,只有你才也可能和我见面。至于我想说什么,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你来了,自然就知道了!”我说:“你大概就是刘奔吧!”他说:“你既然知道我是刘奔你还问什么?你究竟来不来?”我说:“如果我去了,会怎么样?如果我不去,又会怎么样?”他说:“那还用问吗?你们家曾经发生过什么,这么快你就忘了吗?”

这句话让我的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子!他说的不就是刘梅被绑架吗?听他的意思,还要故伎重演!我说:“刘奔啊,你是个非常有前途的刑警,为什么光明大道不走,偏走那危机四伏的独木桥呢?”他说:“事情都这样了,我还能有什么前途?我已经破罐破摔了,我豁出去了!人早晚得死,早死晚死都得死,我豁出去了!”天,人到这份儿上就会丧心病狂了。一个不祥的念头突然爬上我的心头——万一他再次对刘梅下手呢?刘梅身体刚刚恢复,还非常弱,是经不起第二次折腾的,弄不好就把小命交待了。而且,这次仍旧是因为我的缘故!刘奔明明白白告诉我,如果我不去见他,他就有可能铤而走险!我万般无奈,便告诉他:“刘奔啊,你别急着下结论,等我和刘梅商量一下,再决定我是不是去见你,可以吗?”刘奔道:“你甭骗我,你是想去和丁露贞商量。好吧,我给你半个小时,然后我再给你打。”听了这话,我合上手机飞一般蹿上楼,找到丁露贞,气喘吁吁地诉说了这件事,问她:“大姐,你说怎么办?”丁露贞道:“我又不是神仙,我怎么知道应该怎么办?”但她说完这话,立马给任味辛打了电话。现在任味辛已经升任市公安局正局长。任味辛告诉丁露贞:“去,让康赛放心大胆地去!我们的车跟随康赛,而且我在三柳也布下天罗地网。料他刘奔纵有三头六臂也跑不了!而且,这次我们荷枪实弹,只要瞅准时机就将他当场击毙!”

这时,刘奔的电话又打进来了,他说:“康赛,你和丁露贞商量的结果是什么?”我说:“我找你去。你告诉我,你在什么位置。”刘奔道:“我不能告诉你我的位置,我如果告诉你了,你们就会将我击毙了!”我说:“那我往哪儿找你呢?”他说:“你进了三柳县城以后,往火车站走,如果我不出现,你就反复走,终归我会出现。现在我急需现金,你想办法给我弄三万块钱带着,记住了?但你不能带警察去,否则我就首先将你击毙!”我说:“好吧,两个小时以后见!”从平川市里到三柳县,如果开车去,就正好两个小时。这时,刘奔突然开口说:“康赛,其实这次我是要和你谈个条件——如果你们没打算对我动手,我会考虑自首,因为我没犯什么罪,我如果自首了会得到宽大处理。但因为我参与了刘志国和苟胜的犯罪研究,我也有一定责任。只是够不上犯罪。问题是,现在任味辛在全国通缉我,我在网上已经看到了,即使我自首,他能饶过我吗?为什么我要找你谈呢?就是想让你在丁露贞面前为我开脱一下。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看在我曾经是个人民警察的份儿上,帮我一把吧!”

在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我的大脑急速转动着。我去不去呢?如果我去,任味辛必定派人跟随,这些警察都认识刘奔,也许一见面就将刘奔击毙了,根本就不给刘奔解释的机会。那就真有可能杀死一个本来无辜的、而且还是人才的生命。而我如果不去,又可能导致刘奔万念俱灰,最后破罐破摔铤而走险。唉,这个决心真不好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