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这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打电话的人问我知不知道某某市委组织部长的事,我说不仅知道,而且我多少也算认识那个组织部长。他原来是某省委组织部研究室副主任、主任。随后,又接到几个电话,都是告诉我关于那位市委组织部长的事,甚至他们都希望我再写一写关于组织部长的故事。我虽然没有直接拒绝他们,但内心已经决定,不再写组织部长的书了。可是,后来一个女人的电话,却改变了我的想法。

这个女人说她看过我的三部《组织部长》,她认为当今没有任何一个作家能够写好组织部的故事,就是我的三部《组织部长》,也有许多不真实的地方,所以,她说愿意助我一臂之力。甚至愿意为我提供许多素材,包括她手里的有关文稿,有关当事人的遗书、日记等等。

从这个女人的电话里,我意识到,要想写好发生在她们当地的关于某某组织部长的故事,必须先写好女人,而且这个组织部长和许多漂亮、年轻的女人有着复杂的关系。

我自然知道自己的优势不是写女性,像曹雪芹那样善于描绘各种女性的大师,是空前绝后的。但我真的被这女人的电话所打动了。经过短暂的思考,我决定改变自己的初衷,一定要见一见那个女人。

经三个多小时的行程,终于到了我们约定的地点。我出发的时候,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而我达到这个市的时候,却漫天阴霾,雾障重重。对于这座城市,我虽然来过多次,但依然充满了陌生感。我不知道那个打电话的女人为何约定在郊区的公墓见面。当我来到约定地点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苍松,在那些苍松后面竖立着参差错落、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墓碑。我的心情突然间沉重起来,尤如压上了千斤重的石头。眼前墓碑林立,也许每一块墓碑下都藏着一个不平凡的故事,这些沉睡着的灵魂,是否真的安详地去了天国了呢,或是留在人间为他的无法昭雪的沉冤而徘徊呢?我有些受不了这种恐惧和压抑。那些静静伫立着的墓碑上的名字,就像排着并不整齐队伍的陌生人群。那一张张严肃、凄凉冷冰冰的面孔,似乎在嘲笑我,那一张张诡异的脸似乎在嘲笑我这个图谋不轨的男人,我的脚像踩在云彩上,有些飘忽晃动。

我怀疑那个打电话的女人是不是在骗我!我们互不相识,让我去哪里找她。

我犹疑着往前走,突然,一阵清香飘进我的嗅觉,定睛一看,眼前挂满了一串串白色的槐树花。再仔细一看,那一串串槐树花挂满了一块竖着的大理石墓碑。

在我的记忆里,每年五月正是槐树开花的季节,槐树花形状特别,不仅花的大小像一个个葡萄,而且一串串的形状更像一串串、一簇簇的葡萄。困难时期,农村没有粮食,老百姓剥树皮来充饥,吃到槐树花那就是美味佳肴了。如今,槐树花已被饭店、宾馆作为一道特色菜肴搬上餐桌。这几年,中南食府,将槐花饼和槐花宴作为他们他们的特色菜。

然而,用槐花祭祀亡灵,却是从未见过的。眼前的景象,让人十分惊讶!灰白色的墓碑被一串串白色的槐花拥抱着,犹如一个巨型的花篮悬挂在空中。像白玉雕琢的珍品,像成熟了的白葡萄。阵阵香气四溢,整个世界都散发着一种醉人的清香。

我四处看了看,墓地安详而寂静,远处传来低低的悲凉而凄楚的哭声。我忘了自己是到这里来赴约的,心情突然间像悼念亡灵似的阴郁。我仔细打量着面前那个挂满槐花的墓碑,只见碑的正中清晰地雕刻着“先姊邓平予之墓”五个楷书大字。在那一瞬间,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脊背渗出一层冷汗。

我后悔没有带一束鲜花来,只能默默地低头肃穆致哀。我的目光落在墓碑上,只见右方有一行小字:一九七五——二OO七,左下方立碑人的位置上写着:胞妹,顾青玉敬立。

我愣愣地看着这块奇怪的墓碑,既然是胞妹,为何一个姓邓,一个姓顾。我绕到墓碑后面,只见墓碑后面帖满了白纸,仔细看去,却是一首首诗词,这让我更加奇怪了,一个只有三十二岁的小女子,平身又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和壮举,谁会为她去写诗赋词呢?

上面是一张长方型的宣纸,用毛笔行草体书写一首七绝,无论是书法还是诗的韵律平仄水平,都应算是上乘的作品。

七绝·咏槐花

玉簮朵朵洁无瑕,五月清香一树花。

尽献芳心容美褪,冰肌玉骨伴黄沙。

下面的落款处,却是许多名字,从名字上看,大多像是女性。第一个名字正是顾青玉。

下方又是一张纸,是一首悼念死者的诗词,用黑色签字笔所写,字迹极为工整。

悼平予小妹

三十二年是与非,无端颠倒果由谁?

红尘茫然叹已殁,身世飘零心早碎。

世俗清浊均已去,玉环脂痕缢汗没。

茫茫丘冢知何处?槐花年年绕墓飞。

邓楠予 穆干生

那么,邓楠予显然和死者的名字仅一字之差,而穆干生又是何许人也?

我俯身仔细看去,墓碑上贴满了诗词、挽联,有的只是不成形的各种纸张,大小、形状各异,字迹也多种多样,看上去都是吊唁者的即兴之作。但却都显出一定的诗词水平,可见有许多文人雅士专程前来凭吊。

一张贴在墓碑角落的褐色名片大小的纸上草写着一首七言绝句,没有题目,没有作者也没有时间。

离人无语月无声,

明月有光天有情。

世事已绝人似月,

老树槐花缢红尘。

此刻,我已经被这许许多多的疑问包围着,迫不及待想了解这几个关键人物。

可是,那个约我见面的女人在哪里?我举目四望,眼前只有数不清的参差不齐的墓碑,想到儿时在农村时那些埋葬死人的坟墓,一个个用黄土堆起的小丘,令人不寒而栗。大人们说那里都是一个个鬼魂,孩子们是从不敢到那里去的,偶尔经过那些长满乱草荒冢的黄土堆时,便恐惧万分。眼前的这些大理石墓碑不正是那些荒冢草木黄土堆吗?

正当我疑虑重重时,冷不防身后冒出一个声音,吓得我全身出了一片冷汗。

“来啦!”

我立即转过身,一个女子闪入我的视野,这是一个如槐花般清丽脱俗的年轻女子,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月白色的连衣裙衬托出姣好的身材,她定定地站在我的面前,满脸忧伤,眼神中流淌着生的渴望。我看到这个纯洁而美好的姑娘,陡然间,我下决心要弄清她的身世,甚至有一种要把她的身世写出来的冲动。

姑娘胸前挂着一串白色的槐树花。

又是槐树花!

“你是谁?”我问。

“作家先生,我就是给你打电话,约你见面的人。”女子的脸上推满了悲伤和凄凉,“你已经见过我了!”

“我已经见过你?”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们……”

她指指那挂满了槐树花的墓碑,说:“是的,在哪儿!”

“你是?”

“顾青玉。”

“哦!”

“我想你只要一见到这个场景,听听关于我们的故事,你一定会产生浓厚的兴趣,而且,我相信你一定会把这部作品写得非常精彩。”

我怔怔地呆在那里听着她悦耳声音,甚至把自己此行的目的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说:“其实,她在你未来的书中并不一定是女主人公,这本书的主人公应该是那位作诗的人,穆干生。他是中南市委组织部副部长,那位邓楠予是穆干生的妻子。”

我默默地看着她,没有想到她和我的约会就这样的开始了。

“作家先生,中南市近年来发生了许多事,无论你听到关于这位姑娘的任何评价,或者在写作过程中研究她的内心世界,包括她的死,你都不必怀疑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迫不得已。”

我急于想知道这里到底是一个什么样故事,这个女子又有些什么材料要交给我。正在这时,一群身着黑衣的女人来到墓碑前,她们几乎和顾青玉一样,胸前都挂着一串白色槐树花。到了墓碑前,女人们自动排几行,默默地站在那里。

我看看这些女人,有些惊奇,这么多女人,大都年轻漂亮,估计有十多人,我一时糊涂起来,怎么会有这么多年轻漂亮的女人集中到这里来!她们先是向墓碑鞠躬,接着便低头默哀。

顾青玉看看她们,又看着我说:“先生,她们都是来凭吊平予的,大部分人和她并不熟悉,可是,她们敬慕平予的品质,她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是中南市直机关、县区机关的干部。”

我点点头,顾青玉又说:“作家先生,如果你真的写这部作品的话,一定会在作品中涉及到她们中的许多人,你可以秉笔直书,不必有什么忌讳,我向你保证。”

其实,我何尝不想了解一下这些女人的身世,可是这里实在不是谈话或者说采访的场合。直到她们离去之后,顾青玉幽幽地问道:“先生,你为什么没有问我,平予年纪轻轻的,是怎么死的?”

“不必问,我从那两首诗中已经知道了。”我说,“是不是自缢身亡。”

顾青玉潸然泪下:“是,而且是在市委大院内,市委组织部的大楼前的那棵古槐老树上……”

“啊!”我惊呼了一声,“这有些太不可思议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顾青玉说,“我可以带你去看看那棵千年古槐树。”

“当然愿意!”

我们来到古槐树下时,正是中午时分,市委机关已经下班,大院里静悄悄的。

我们站在这棵古槐树下,顾青玉并没有说起邓平予当时自缢的情景,而是介绍这棵颇为奇特的古槐树的经历。

这棵古槐树到底有多少年的历史,史料记载并不一致,有的史料上说五百年以上,但更多的考证都认为此古槐树的树龄在千年以上。而且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老槐树的枝干居然一半枯死一半荣茂。

在文人笔下,常对松柏进行讴歌赞颂,而对槐树似乎有点冷落。只有梁生的“南柯一梦”,是在古槐树下作成的。其实,槐树是树木的精灵。《说文解字》曰:“木鬼为槐”,“鬼,精灵也。”槐树之所以为木中之鬼,是因为她集万木之优点于一身,长于天地之间,不说别的,单那千年的树龄,就让人浮想联翩。实际上,中南人早把老槐树神化了,过去,无论谁家,遇到喜事,亦或忧愁,总是来到老槐树下,向她诉说……

此时正是五月中旬,应是槐花盛开时节,我抬头看去,树的枝干交错,姿态婆娑,有的枝干绿叶荣茂,蜿蜒横生,主干鳞片斑驳,宛如一条驾云归来的苍龙,有的却干枯如柴,毫无生息。

五月,本该槐花满树,可只见槐树的下部分槐花都不存在了,而上方却槐花如雪,一朵朵,一串串,一簇簇,掩映在一片嫰绿之中。

树干有多粗,我还从没见过这样粗的树,顾青玉说大院内有人进行一次测试,先有八个男人伸开双手抱在树上,一个接着一个,八个人手接手,却没有够得着,又上去两个,方才成一圈。至于树有多高,没有人量过,但站在组织部四楼顶部可以通过青枝绿叶看到蓝天白云。

树的主干上有一个很大的洞,像一个门洞,洞内可以藏下一个人。

文革中,一群不更事的红卫兵把这棵树当成四旧,要把它砍死,推倒。几十个孩子砍了半天,居然秋毫无损。后来有人提议用开水浇。他们便组织学生,抬来许多开水,浇在树根上,可是,到了第二年,古槐树依然郁郁葱葱,花开繁茂。

“你看,本来,槐花满树,香气四溢,自从平予在这里自溢之后,人们便用槐花来祭吊她,凡是能够摘得着的花,都被人摘掉了。”顾青玉说,“往年的这个季节,槐花如雪,阵阵幽香,机关的人都会聚在这里赏花小憩,然而,今年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遗憾啊!”顾青玉含着泪,“你没有赶上她的追悼会。”她指着大树说,“那么多槐花,都是被参加追悼会的人摘掉的,其实,没有人倡导,大家都是自发的,那天有多少人?不知道,殡仪馆的广场上已经找不到停车的地方,那个最大的吊唁大厅四周都挤满了人!”

“为什么?”

顾青玉摇摇头:“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机关到学校、工厂,附近有许多农民也赶来了。”

我愣愣地看着老槐树,突然觉得阵阵凉风从树隙间往来穿梭,发出凄楚的响声,像哭诉、像哀鸣……

“你看!”顾青玉指着那枝弯曲的树枝说,“就是那个伸出去的树枝,她用一条白色的绸带,身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我当时虽然没有看到现场,但是,完全可以想象到有多么悲惨。”

“为什么?”我问。

“我会告诉你的。”顾青玉说。“当然,还有许多细节只有她自己知道,可是……”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深情地看着老槐树,多么古槐树希望能告诉我它所经历的沧桑,它所目睹的情景。

中午,我和顾青玉面对面坐在一个幽静的餐厅里。

她说:“现在我把关于邓平予的故事从头到尾详细地告诉你,这里还有她的遗书,部分日记,有关遗物,希望你把它写成一部非常好的,能够感动人的文学作品,我相信你一定能写好,而且一定会有许许多多的读者为之叫好,成为一部传世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