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落魄北美

39.运输机

经过十几个小时在泰航飞往旧金山飞机上似梦非醒的颠簸之后,飞机在大洋彼岸的圣布鲁诺国际机场降落时已是曙光初照的清晨。吸脂手术后的体能亏空再有长途乘机的困顿和时差的因素,走下飞机时秦天贵就觉得四肢无力两腿发软。他推了一辆行李架车,在旅客行李输送机下的大转盘前提心吊胆地守望着,终于看到了他托运的那个深蓝色的大行李箱从输送机的大口中被吐出来时,心里才咯噔的一下像是悬空的人踏到了一个台阶上。这个蓝皮行李箱是他现在惟一的旅途伙伴了,里面不仅是金银细软藏匿着他的大半个家当,还有许多感冒退烧应急止泻药物和替换衣物等生活必需品。在等待中的不长时间里,他已经感觉到了低温的威势,很快就让他有些瑟瑟发抖了。十月下旬美国西海岸的旧金山虽然与中国大陆北方的气温相差无几,但是昼夜温差大,要比他在十几个小时前离开的泰国曼谷气温降下来了二十多度。他必须尽快拿到行李箱,先拿出羊毛衫套上。如果一旦真要是在托运中弄丢了,那可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该着活遭罪了。既便向航空公司索赔也不过有限的几个钱,而且追索手续麻烦事特多。毕竟不是市长了,他现在不仅是耗不起更赔不起呢,因为他非常清楚各国的航空公司都有明确规定,是不准许在行李箱中夹带大量现钞的。特别的贵重物品托运时必须声明另走保价托运,但是他哪里敢去声明,也就只得硬着头皮撞撞大运,金银细软就只能做一般的行李来托运了。

还好,一切都完好无损。秦天贵把找出来的羊毛衫套上,再将行李箱锁好放在车上,推着架车向标识着外国人办入境手续和接受安检的通道走去。

现在他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外国人了。出口的几个通道大部分都是高鼻梁,黄头发和蓝眼睛的美国人或英国人,也有号称高卢雄鸡气势雄壮的法国人,还有小部分黑得不细看还找不到眼睛在什么地方的黑种人,和他一样黑头发黄白肤色的中国人也有,毕竟还是不多。秦天贵这会儿才有点感到,自己经过漂白术处理过的脸上,与手上脖颈等其他部位的肤色反差太大了。多少有些贴面人的感觉似的。对自己这个身形面孔的体貌,等安顿下来以后一定要认真做一次综合处理,让那个曾经的秦天贵市长形象在地球上完全消失。

因为自己生来较黑,出于对本色的维护所以早就有些从心理本能上对大白脸的反感,出于境况所迫,还得把本就反感的色彩熔铸到自己脸上。人这个东西是可以改变的,并不是人本身的可塑性有多强,而是现在这个万花筒般的世界拥有了太多的塑造手段和技巧。

甭管是我还是非我,人失去自己的本色发自内心的感觉来说还是非常悲哀的。秦某人本来应该是堂堂市长大人的角色,然而市长官帽丢了,一切都要随之改变,而又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压迫性改变。

人随世事草随风哟,风骤起,海啸来了,火山喷发了,你不抱头鼠窜而去,就只能为风暴海浪或暴突的岩浆所吞没。秦天贵挎着随身包拖着行李箱,当他迈过美利坚合众国这个在他向往中的自由世界国度海关黄线的时候,心中的失落感完全像一只被大风刮起来的断了线的风筝。

现在只能算是一只仓皇寻找栖身之地的蒙头狼,这一脚迈出去他并不知道路在何方。

海关检查入境的办事员打了一声哈欠,秦天贵赶紧把护照递了上去。办事员翻了翻护照,向他丢过来一眼,就随手把通关的印鉴“咔哒”一下盖上。因为泰国与美国是多年的盟国,入境查验就相对要比来自原先社会主义国家的入境者要宽松随意许多。

接过护照,秦天贵如获大赦,急忙把行李箱挎包和休闲装外套也脱下来,连腰带也抽出来都放进安检输送带上。

睡眼惺忪的安检人员拿着安检仪在秦天贵周身上下比画了两下,就挥挥手让他过关。秦天贵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顿然落地,振作精神匆匆走向机场出口。

出口的围栏外面有人举着“欢迎泰商苏·颂钦先生”字体生硬的汉语招牌,秦天贵很高兴能有人准时来接他,要不人生地不熟,就是坐计程车他也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

是一辆老式的黑色林肯轿车,秦天贵的箱包都被放进后备箱里。美国人造车都是按美国人惯常的身高和体块来设计的,个头不算高的秦天贵坐进去就觉得空间大了许多。车窗的视野虽然也较为开阔,但是旧金山位于加利福尼亚州海岸圣弗朗西斯科半岛,是美国西海岸半岛上的一个港口城市,三面环水,中心城区靠桥梁与周围社区相连,虽然环境优美,然而因为是半岛又是山城,丘陵起伏沟坡错综,坐在车里的秦天贵根本找不到方向感。

这个开车来接秦天贵的黑人司机与在泰国的屁廖正好彻底相反,屁廖是天南海北什么都讲,这个黑人司机咕嘟着一个鳗鱼一样的嘴巴,除了鼻孔里出气和偶或抿一下宽且厚的嘴唇,脸上就看不到其他的表情动作。

秦天贵倒是很想从他嘴里知道一些有关落脚地的情况,怎奈是人家不开口他也不便问,看体貌他似乎像是非洲人或美洲原住民印第安人的后裔。这时候秦天贵真后悔二十多年的官场生活让他把从初中三年级到大学毕业共八年寒窗苦读的英语几乎丢完了,只剩下几个常用的词组还是些不太准确的记忆,远远达不到敢主动用英语问话和与人交谈的程度。所以就坐在车上一路走来,看着晨光中千变万化的街景,也就只好闷着像是傻小子跟着人逛街看景。

太阳快要露出笑脸的时候,他被拉到了一个叫日落区的地方,这是个新兴的唐人街,看来是华人较为密集的区域,琳琅满目的好多广告牌和街巷标识也都是汉语,虽然许多都是繁体字,秦天贵基本上还是都能读懂。

这就让秦天贵像是在夜行途中见到了东方的一缕晨曦,心底顿然回暖了许多。身入异国他乡,没有亲朋好友的熟人笑面,就是见到了母语的文字,像见到一张又一张熟悉的笑脸。他突然想到了女儿娇娇,想到了前妻晋俊花那张并不柔媚的瓜子形长脸:美国与加拿大陆陆相连,一旦有了落脚之地安顿下来,甚望尽快与她们见上一面。但是又不可贸然前去,国内公安刑检通过外交途径很容易就能够在加拿大找到她们母女,若是布下眼线岂不就等于是自投罗网吗?

黑人司机把秦天贵送到一家有街门店面的“OK”诊所,帮着搬运了行李箱包,完成了既定使命就自顾去了。望着林肯轿车远去的尾影,秦天贵才突然想起应该付人家几美元的小费才合道理,然而已经是悔之无及了。

“OK”诊所接纳他的是一位黄头发蓝眼睛穿白大褂的美国医生。白大褂的英语显然是极为流利的,但是也勉强可以用中国话来交谈。当秦天贵把泰国的混血儿医生用处方笺写的英文信件交给白大褂以后,白大褂像见了老朋友一样热情地安排他在沙发上落座,立刻就去给他冲了一杯放了糖的咖啡端过来。白大褂还用电视上美国人说中国话那样惯常的语态说:“一路辛苦您了,苏先生,请慢用!”

到了美国,秦天贵本想以仅能用口语表达的几个有限单词的thankyou

来说谢谢,但一听人家能说汉语,这不是在洋人大鼻子面前犯土老帽的毛病嘛,于是就改口说:“非常感谢您的盛情,尊敬的医生阁下!”

白大褂招待了秦天贵一杯咖啡之后,又给他用热牛奶浸泡了一杯麦片,这大概就算接待和招待他的早餐了。秦天贵心里没底也不便多问,正好有了便意,就去卫生间里将几十个小时以来胃肠消化剩下的残渣余孽倾泻一番。等他洗完手出来的时候,白大褂已和一个护士在手术间里将消毒器械准备完毕。就招呼秦天贵进了手术间,让他脱了衣服上手术台,说是要为他看伤口拆线冲洗换药。

“拆线还要上手术台吗?”秦天贵特别纳闷,看着那一堆银光闪闪的刀剪钩镊止血钳子什么的,心下就有些犯嘀咕了。然而这时候便像是生猪进了屠宰车间,是没什么商量余地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秦天贵也就只好横下一条心来:瞎子发眼,随他去了。

就在秦天贵在手术台上躺下,仰面吁出一口长气的时候,也不知白大褂拿什么东西放鼻下让他长吸了几下。很快他便像死猪一样地沉沉昏死过去。后来他才知道那叫吸入麻醉。

白大褂让护士对秦天贵肚腹下的低位切口进行消毒处理后将手术线拆掉,一边摸着滚圆的肚皮用英语和中文混成语说:“OK,多么美妙可靠的运输机呀!”

大口罩遮着瘦长脸的护士像个机器人似的,毫无表情地按要求熟练地操作着。白大褂从切口里取出肚腹内皮肤下预埋的塑胶条袋粉剂也极为熟练利索。取完后又由切口向肤下取物后的空腔内用生理盐水进行了冲洗,然后重新缝合并加压包扎。

当手术台上的秦天贵被移到平车上行将推出手术室的时候,秦天贵醒过来了。恢复了神志的秦天贵一侧脸看见白瓷盘中一堆透明塑胶条袋中装着细白粉末状的东西,他突然醍醐灌顶,一下子全明白了:好你个狗娘养的孙光头,竟然串通毒品贩子拿我秦天贵的身体当毒品运输机呀!可是转念又一想,毒品是藏在自家肚子里偷运过来的,这在任何国家都是犯大法的案子。事已至此,一肚子委屈又朝谁讲去?想我秦某人曾是威镇一方的封疆大吏,而今竟落到任人操刀宰割的境地!

秦天贵不由怒火攻心,发自胸腔的热血直冲脑际而来,一下子竟然气得晕了过去。

40.启蒙

一连又在“OK”诊所里输了三天液,医生给他用了大量的抗生素和消炎降压的药品,秦天贵的身体才算恢复过来。本来他的血压和血脂就多少有些高,体检时听了医生戒烟限酒的劝告,饮食起居工作和生活上调解好了并无大碍的。突然遭遇了这么一场颠覆性的灾难

,仓皇出逃后好不容易找到了孙光头以为是棵救命的稻草,谁知这棵救命的稻草同时又让他缠上了捎运毒品这根勾命的魔绳。真是曹操倒霉遇蒋干,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呀!

秦天贵怀着满腔怒火要通了孙光头的电话,一开口就是一通急风暴雨:“怎么瞎了眼没认出你这条披着人皮的豺狼?把我送上这条断头路,你这不是杀人不见血恩将仇报呀?你……”秦天贵气得几乎发疯一般,语不成调。

谁料孙光头竟然振振有词,把秦天贵给弄了个倒憋气:“哎呀兄弟,我的市长大人,怎么到现在脾气还是这样大呀?心平气和地好好想想,不这样办又能咋样?要不是托这条道上的朋友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枪有枪,那护照说办几天就能拿到手?美加和欧洲的入境签证说办就都能办?你以为我是神仙和七十二变的孙悟空呀?我出来也是全靠这些道上的朋友才能手眼通天,人托人搬倒泰山嘛!就算是吃点苦受点累担些风险,也都还是为了咱们自己的事吗?”

秦天贵听了仔细一想,孙光头说得虽有他的难处和道理,但这涉嫌贩毒毕竟是有杀头风险的,就又说:“咱弟兄们都是落难的同路人,求人办事该花多少钱花多少钱,但是也不能干这在任何国家都是犯大法的事呀!”

孙光头却说:“此言差矣!这个人活一辈子嘛,保不定要走到哪一步。身在朝廷为官,站在皇帝老子的立场上,就是拿法眼去罩别人。现如今落草为寇了,就是到此处说此处,摊上了杀人放火的事,该干了也得去干。梁山好汉哪个不是从杀人放火的道上走过来的?你我兄弟犯事虽有前后,都是负案出……”孙光头本想说出逃,转念想一想这个措词太伤体面和自尊,就改口说成了出走:“……什么党纪呀国法的,现在对我们都失去意义,不在约束范围了。说白了,我们都已是违了共产党的大法之人,你更应该明白这虱子多了就不觉得咬了的道理,人生一世坎坷多,再多一次又如何?违一条法也是违,违一百条也是违,就是犯到了枪毙一百次和一次也是一样的。既然我们不能流芳千古,那么就是遗臭万年也要活出个滋味来。索性就豁出去,无非是个鱼死网破,我想当初你要是没有鱼死网破的决心,也不会想起到泰国来找我。开弓岂有回头箭?你现在还是再拿共产党干部多少个不准的守法标准来要求我们,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我们已经到了自由世界绝对民主的国度,这是好汉的世界,有本事你就上天堂,要没本事你就下地狱,已经无可选择了。至于什么法不法的,想那么多就一天也活不下去了,早知遵纪守法,还要逃出来干什么?为今日之计,就是豁出去了,横竖不过是个死,这个世界上的人早晚都是要死的,只不过有先有后就是个时间问题。真要是豁出去了,没准还能活得滋润些。我们现在索性就抱定活一天赚一天的心态和信念,有好吃好喝好玩的,绝对就不要赖的,这就对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怎么合上眼不再睁开,就都是一辈子。”

跨国通话足足有半点多钟,秦天贵的本意是想在电话上痛骂孙光头一顿出口恶气的,没有想到孙光头的一番话不仅是让他哑了火,倒反过来给他上了一堂很现实的启蒙课。秦天贵给闹了个倒憋气,心里非常窝火,不由便气愤地想:这人生真像是一泡臭狗屎,你热的时候臭也是香,大小苍蝇都围着舔,等风干了,这苍蝇们不仅是要翻白眼,还嗡嗡着要教训大老爷。

曾经的改革精英有着九州市铁腕市长口碑的秦天贵,落荒而逃以后现在是真正的落草为寇了。不过这种境况的落草为寇与封建社会时代刀耕火种的山寨草寇的生存境遇还是大有区别,不至于睡山洞,喝冷水,用铁钳夹着吃滴着生血的烤肉,秦天贵还有豆浆,牛奶和咖啡可以喝,还可以睡席梦思床冲个澡什么的。但是,与在山海假日大酒店一切现代化娱乐享乐设施齐备的总统套间里,韩灵燕式的一条龙服务当然就是天壤之别的反差了。

身在江湖,秦天贵自然就想到了逼上梁山的众多好汉。小时候曾熟读《水浒传》,一百单八将从托塔天王晁盖,及时雨呼保义宋江,智多星吴用等不仅是姓名,连江湖上的绰号都能倒背如流地念下一大串来。上世纪的一九七五年秦天贵还是个中学生,那时候报纸上一度成天是评《水浒传》,批宋江,非常清楚地记得梁山众头领走的是一条杀人放火受招安的逆向仕途之路。而今秦某人也官场失意落草为寇了,何处能像及时雨宋公明那样觅一处“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的安身之处呢?

纵然自己就是有胆量去杀人放火,又有谁来降诏招安呢?秦天贵这时候非常喜欢也希望出现一个像帮助宋江见皇帝李师师那样的人物,那怕她是妓女也好,只要能为他解脱戴罪之身重登前呼后拥的宝座,就是为她吻脚趾头舔屁股眼也会毫不犹豫的。

胡思乱想的秦天贵患上了神经衰弱的失眠症,彻夜在床上翻烧饼而不能安睡。

41.落难

除去几天输液整治和用药的花销,“OK”诊所里的白大褂又付给秦天贵五百美元当运输机的酬劳。不要白不要,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收入囊中。捏着这以身家性命为赌注的五百美元,秦天贵百感交集,心底透凉。没办法,世界就是这样一个功利的世界,社会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社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哇!他还清楚地记得在会上振振有词地给大家讲,美国打伊拉克有什么道理,说到底就是一个大混蛋欺侮小混蛋的道理。现在自己却不远万里投奔到这个大混蛋的国度里来了,权且只能当一个受气包小混蛋一样的顺民。当年不就是从一个穷学生熬成了一个威震九州市城乡的大市长吗!他年若能羽翼再展,一定出尽恶气,敢笑黄巢不丈夫。

白大褂将“OK”诊所里的账单和五百元美金向秦天贵交割清楚以后,向他摊摊手表示说非常无奈和不好意思,诊所里不可能留客常住。问他旧金山市或加州有没有可以投靠的亲威和朋友,如果没有的话,日落区有许多东南亚华裔开的旅店,住宿非常的方便,而且收费也并不昂贵。

秦天贵说也正准备找一家旅店去住,如果能给介绍一家更好。另外据了解旧金山是个非常欢迎移民的城市,这地方气候和环境也都很不错,他想申请办理移民和购置一套住房,请帮助咨询和联系一名托办律师。白大褂满口答应说当然可以,并说听您汉语讲得非常流利,一定和中国人有着非常近的血统关系,你们的老祖宗中国人有句古语叫做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苏先生与我们既是生意上的伙伴可以长期合作,也是社交圈内的朋友,苏先生的事是一定会帮忙的。抽时间一定会到公民和移民服务局去申领所需要的移民表格和相关文件资料。

秦天贵就被那位与白大褂为他做手术当助手的护士领着来到一家叫南海旅店的旅馆先住下。这是一家印尼籍的华裔开的旅店,老板姓缪祖籍广东,一口纯熟的粤语让秦天贵听来也和外语相差无几。不过听得多了连比带画也能知其大概意思。这就让秦天贵感慨之外又加惊叹,生他养他的这个国度和民族是多么地根深叶茂和幅员辽阔,无论走到天涯海角,几乎是到处都能看到黑头发黄皮肤血缘关系所带来的繁衍成就。

中华民族不缺的就是人,但是正因为人太多了,古往今来历史和现实无数景象都在演绎着人吃人的历史。秦天贵觉得自己这些天来就差一点被这个险恶的世界给吞没了,万幸是又给活过来了,七天后又去“OK”诊所拆了线,伤口居然还恢复得不错,可恨的是这些家伙们为了暴利,让他的肚腹多承受了一番刀剪之苦和多承担了一次麻醉的侵袭,伤口创面也多了一遭手术缝合线针痕。虽然白大褂告诉他说不碍事,过一个夏天就会完好如初的。他还是在心里把他们恨得牙痒,可是脸上还得满是笑意地恭维着,因为身在异国为异客,保不定什么时候还得有求于人家。魔鬼也罢,披着人皮的豺狼也罢,好歹算已经混得脸熟了,至少还可以说上话。白大褂告诉他说和移民服务局那边已经咨询过了,只有技术移民和投资移民这两条路可走。问他有什么专业特长和技术职称,如果有专业特长可以加分,也会省去很多钱,如果没有,就只能走投资移民这条路了。就他这个年龄段来说,技术移民恐怕很难办,投资移民则需要至少五十万美金,比方说购买住房等都可以算做投资移民的选择方案。

五十万美金对秦天贵来说并不是个很大的数目,但他这几天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正在权衡着,到底是往加拿大多伦多申办移民方便还是就在美国旧金山申办移民为好,他始终拿不定主意。只好先向白大褂道了谢,说手头上钱还不够,等筹集到钱了再找移民服务局要表申报不迟。

何去何从,到底往哪立脚藏身为妥,这个选择题又让秦天贵一夜没有合眼。选择来美加的目的本来出于三个方面的考虑:一是这两个国家都还没有和中国签订经济犯罪的引渡条约,再者这些国家的政治制度和中国始终是很对立的,除了市场经济合作方面的相关利益外,政治上每年每天都是对中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这就有利于藏身和隐居;二是美国与加拿大陆陆相连,想坐飞机也就是一二个小时的行程,就是住美国去加拿大与女儿和前妻团聚也很方便;三是移民到加拿大更为方便,女儿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完全可以在加拿大的多伦多市选择就业,那样就等于是一家子在海外又团聚了。可是让秦天贵焦心的正是这有许多的方便就有着更大的隐患。因为国内知道女儿和前妻都在加拿大,办案人员完全可以通过外交途径找到她们母女俩,并且还可以通过国际刑警国家中心局的协助派人蹲坑守候,监听电话布控或是张网以待。

没有结果的思虑是最煎熬人的,两难选择的境地让秦天贵难受极了,也苦闷极了。在旧金山这样人不知鬼不晓地住下去可能相对安全些,但是举目无亲,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每天还要自己考虑料理自身的饮食起居,老是这样,寂寞和孤独也是会让人发疯的。

出境以来只和孙光头通过电话。出境前在上海浦东也只和丛九通过一个电话,嘱托的事也不知道这小子办到了没有?真要是邱老三这家伙执了政,肯定要对他秦天贵下狠手的。他现在非常想知道他出逃之后九州市党政班子的配备情况,根据自己早就知道的情况,他敢断定蒋老大肯定也干不成了。他和他是一根绳子上的两个蚂蚱,他这个欢蹦乱跳的蚂蚱飞了,剩下那个老糖尿病病秧子也只能就是一道菜了,干炸还是烧烤就任人家摆布了。

以前在市长的宝座上,每天睁开眼就是川流不息的会议,一个又一个请示汇报的电话,几天以前秘书就为他排好了队的饭局,很多时候让他也深感负担和不胜其烦,最让他感觉舒心爽意的还是与八朵玫瑰交相辉映在一起的时光,特别是后几年与韩灵燕肖英慧的良宵共度,非常真实地感受到了什么叫销魂爽骨。

命运真是过山车,一夜之间让秦天贵从天堂翻到了地狱。排着队的饭局没有了,每天还要像个脱了笼头的野马,被猎人追赶的饿狼一样,要自己寻思着去觅食。这辈子也甭再想去主持什么常委会市长办公会了,不仅是一个又一个的请示汇报电话没有了,他连个电话也不敢随便往国内打。他非常明白现代网络科技发展的监控力度,只要一个电话打不巧就会露了马脚,人家就会锁定他的所在方位。

让人心烦的会议没有了,电话没有了,饭局没有了,如花似玉的八朵玫瑰也没有了。然而这与世隔绝没人来请示汇报工作,不用再往文件上画圈批示同意和签名的日子更为难受。

一夜又一夜望着旅店屋顶出神,晨昏颠倒的日子简直就是一种心灵的炼狱。秦天贵终于在旧金山待不住了,决心硬着头皮到加拿大去看望女儿和前妻一趟。他没有敢打长途电话预约,对她们娘俩也不敢轻易暴露目前的落脚之地。这个时候,秦天贵心理脆弱的程度就像是一只在猎枪下逃脱过的狐狸,他对自己将要实施的行程预先不能释放出一点信息,必须确信所到之地没有任何陷阱或异常才敢投足。

42.多伦多

秦天贵的女儿秦艺娇在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艺术系美术专业就读,只差半年就要毕业了。晋俊花与秦天贵离婚后又辞掉了在北宁省保险总公司的工作,移民加拿大一来是为了给女儿陪读,二来也是为了彻底摆脱在原单位人际关系紧张的处境和与秦天贵已经名存实亡了的夫妻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可能多少也有些预感,铁腕专权而又胆大妄为的丈夫虽然是威名赫赫的市长大人,但是为人处世很多时候出手太狠。每当在报纸上和电视上看到一些贪官落马的报道之时,她就很有些担忧若干年后丈夫是否能够平安降落。这些担忧和对秦天贵声色犬马的糜烂生活都是促成她坚决离婚的两大动因。

官场上敢大胆玩权、弄钱、沾色的局中人,有几个能听得进逆耳的忠言呢?晋俊花之所以选择离婚也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思考和痛下了一番决心的。

秦天贵之所以一定要去多伦多一趟,想看望女儿和前妻也是经过了周密思考才决定成行的。行前他还费了足有两个整天的时间去网上搜寻细查,了解有关加拿大的国情、民情、风俗、法律等诸多相关情况,特别是对多伦多市的地理位置,公共交通,学院分布,街道布局,餐馆,购物中心和市内通讯具体到公用电话厅都做了详细了解,还在小本子上做了有着重号的笔记。

多伦多市坐落在风景秀丽的安大略湖西北岸,不仅是安大略省的省会,还是全国最大的工业城市和商业中心,也是加拿大的经济中心和跻身全球最多元化的名城都会。

秦天贵专心致志地在网上搜寻一切有关加拿大多伦多市的情况,视频突然跳了一下,一段有关多伦多历史沿革的介绍文字让他兴趣大增。这段文字这样介绍:一七二○年前,塞尼卡印第安人还一直居住在多伦多地区,后来法国在今天多伦多市西面建立了一个皮货交易站,最后法国都要让位英国。一七九三年,英国把多伦多建立成加拿大的首都,并重新命名这片新兴之地为“约克村”。由于这里的街道到处都是泥泞,多伦多还得过“泥泞约克”的称号。一八一二年战争期间,美国占领了约克,并进行大肆抢掠,这使得英国非常恼怒。英军大举反攻,一路打到华盛顿,并放火烧了今天的“白宫”。白宫为了掩盖火烧后的痕迹,随后涂成了白色,从此即得名白宫。战后约克开始扩张,新上任的市长把约克改名多伦多,在当地印第安语里的意思是“会聚的地方”。

正是多伦多市蕴含着“会聚的地方”这个地名本意,让秦天贵多少天来一直都处于委顿状态的中枢神经系统活跃了起来。只身仓皇出逃两个多月以来,已经让他尝够了孤苦伶仃的寂寞滋味。人从猿猴在树上开始大概就是比较喜欢群居的。如果让一个猴子长期地单独在一处,它一定会烦躁地抠耳挠腮又搔腚。而人呢,同样也如此,长期地让一个人独处,无人与其交流和沟通,不仅是会烦躁不安,好多的生理功能都会退化和丧失。对此,秦天贵已经有了相当紧迫的危机感。虽不曾去挠腮搔腚,抓后脑勺是经常去抓的。因为曾经很多时候抓后脑勺挠出了办法,那里好像就是他的办法仓库呢。好在他原本有着十分活泛的性能力经在泰国“漂流屋”里的一场惊吓之后仍在冬眠状态,否则漫长的不眠之夜,还会有许多更难挨的时光。

人和人的境遇是没办法相比的。关云长千里走单骑的故事是那样众口相传的。但是毕竟人家关爷还有二位嫂夫人一路同行还可以说上几句话,还有若干随行军士和一辆车马,还有青龙偃月刀和日行千里的赤兔马。而他秦天贵则真又可以说是孤苦伶仃,虽有一些随身的行囊和金银细软,却并无法排遣心中的苦闷和孤寂。因而就迫切地想见到自己的唯一的骨肉秦艺娇。一经在网上看到多伦多的本意就是“会聚的地方”,立即就大喜过望,心想上天原来在二百多年前就已经为他们父女造就好了这个“会聚的地方”,而这个“会聚的地方”虽然由“泥泞约克”过渡为多伦多市,它竟然与现在世界上英、美、法三个老牌的资本主义大国都有着难以割舍的历史渊源。

既然上天早就造就了这个“会聚的地方”,秦天贵就打掉了一切困扰自己的犹豫和顾虑,决定从速动身,像从天而降的神兵天将一样,一定要给女儿一个惊喜。还有前妻晋俊花,毕竟是二十年的结发夫妻呢,丈夫落魄了,前妻才更应该是贤妻才合道理呢!

43.亲情

坐落在美丽迷人安大略湖西北岸的多伦多市不仅是安大略省最宜居城市中的翘楚,也是加拿大这个北美国家的骄傲。安大略湖边延绵几千米的湖滨走廊,是众多世界著名的建筑设计师各显身手在多伦多留下的大手笔。不仅是建筑风格的多元化,一百多个民族移民的族裔相融,更是这座美洲名城缤纷绚丽绽放无穷魅力的源头活水。有一百四十多种语言汇集在这个北美大都会里,共同谱写着优美和谐的华丽乐章。

秦天贵从旧金山乘早班的飞机直飞多伦多,在湖心岛上的多伦多中心机场落地后,就搭乘专线巴士前往多伦多大学所在的市中心区。多伦多市公交车上的环境和秩序都让他很开眼界。二十多年都是专车,极少有机会坐一下公交车。记得在九州市任市长期间只坐过一次公交车,那是新当选第一届市长初期为了体察社情民意。说是坐公交车,前后随行跟踪的还有报社和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一个市长坐公交车需要好几个记者和秘书陪同。现在回想起来那样的作秀似乎还怪有意思的。

从公交车上下来,秦天贵来到了市中心的唐人街,在街上溜达了两个来回,确信无人盯梢注意自己的行踪以后,才踅到街边的投币电话亭,投进一枚硬币之后,一会儿就要通了女儿秦艺娇的手机。

这是一个星期天,女儿秦艺娇正把注意力贯注在画夹中,与男朋友在安大略湖边的回廊里写生。“是爸爸呀?您好呀爸爸!”听到父亲的声音以后,秦艺娇先是猛一惊喜,继而语气便有点抑郁起来。“好吧,我……我去跟妈妈说说,试试看,争取让她能见您一面。您就在那边等我。好的,拜拜!”

男朋友是个挺帅气的加拿大男孩,听见秦艺娇叫爸爸又一脸惊喜兴奋的神态,就要陪她去见未来的老丈人,并说要请老人共进午餐。秦艺娇坚辞谢绝了,她已经知道了父亲现在的处境,已不是当市长那会儿名贯九州风光无限的时候了,这决不是让男朋友与父亲见面的时候,徒增父亲的烦恼与担心。虽然男朋友会以加拿大多伦多地主的身份无限倾情,极尽热忱的。

秦艺娇不知如何向男朋友解释才好,只得说父亲有要紧的事从多伦多过境,还有许多公务要办,只能见面说几句话就走。丑女婿早晚也会有机会见老泰山的,不要着急,你就耐心在此写生吧!

男朋友怏怏不乐地看着秦艺娇只身去了,而后就对着浩淼无际的湖面好一阵儿发呆。他只好将对女朋友父亲的憧憬,像在写生湖岸风景在水中倒影一样地去在波光水影中描绘想象。

秦天贵在唐人街的投币电话亭周围走过去转过来地盘桓了足有一个小时,才远远看到下了公交巴士专线的女儿秦艺娇向着电话亭走来。见女儿只身来了,秦天贵心下便一阵紧缩,知道晋俊花没有来就只能说明还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不肯讲和。不肯讲和也罢,毕竟是还有女儿这块共同的血肉牵着,她又能怎样?

几年没见,女儿长高了也长大了,穿着鱼白色风衣的女儿更显得身材修长和飘逸。

秦天贵和晋俊花两口子身材虽然都不算高肤色也不算白,但女儿已经明显高出他们俩人许多,而且肤色黄中见白,还是优于他们许多。

遗传基因这个东西也很奇妙,有的是代代相传,有的是隔代相传,有的成果传承了你们俩人的优点,而有的成果则偏偏继承和发扬你们俩人的缺点。上帝造人,这是谁也绝难有把握去主动左右的,只能虔诚祈盼上天的恩赐而已。尽管女儿的发育与父母都不太相像和有许多明显的生理品质优势,秦天贵还是难以抑制为人父的欣喜之情,这是上天让他留给人间惟一的合法品牌,在晋俊花之外的八朵玫瑰身上虽然也偶有建树,但均无合法的程序去认定和推向大庭广众的。而且他也确信女儿是他们秦家的嫡传正版而无盗版之虞。因为晋俊花那样尖酸而寡情的女人,当年若非还在混沌中尚未启蒙的穷学生傻小子秦天贵阴差阳错地喜欢上了她以外,似乎就很难找到想与她有肌肤之亲的人,更不用说相濡以沫许多年了。

婚姻完全可以说一根魔绳,月老红线和丘比特神箭也都完全是形而上学的东西。有的是因为没有真正看透而结合,有的却因为真正看透而离异。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的夫妻要离婚。这就是人世间婚姻爱情男女关系排列组合中一道永无穷尽的哥德巴赫猜想。但是无数的人们,无尽的饮食男女还要年复一年地生活在这道猜想中。

就在女儿秦艺娇向他走近的几分钟里,秦天贵突然感慨万端地想了这么许多又许多。

秦天贵在认定向他走近的确实是他的爱女娇娇之后并没有即刻作态,他还要像电影里地下工作者接头时确信来者身后没有带着“尾巴”才敢造次。

女儿毕竟要比他单纯着许多,没有他那惊弓之鸟的做贼心虚状态和蝇营狗苟的许多考虑,确信认定面前的不速之客就是她的生身父亲之后,立即就压抑不住离情似山洪暴泻的闸门,望着他疲惫不堪而又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神态,而又是苍白如纸的面孔,猛然伸开两条长臂猿似的胳膊,纵身扑上前来抱住父亲:“爸爸,真的是您呀!怎么会是这样啊!”

秦天贵更是心似刀绞,肝肠寸断,前妻已然绝情,能与之倾诉一番苦衷的普天之下就只有怀中的女儿了。他的眼泪顿如泉涌,自出娘胎以来,已是将近半百之身,虽也曾遇到过几度危难,但秦天贵恪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训,人前人后从不挥泪,有多大困难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然而终归还是未到伤心处哇!

女儿伏在他的怀中恸哭,秦天贵的泪珠也“扑嗒嗒”地滴在女儿的头上。父女俩哭过一会儿了,缓过了一口气来,他在摸着女儿墨染般黑缎一样的秀发说:“娇娇,不要哭了,杵在这大街上也不像个样子的。找个地方咱们坐下喝茶吃饭,今天爸爸既然来看你了,父女能够如愿见面就是大福。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是会有的。今天你想吃什么,想买什么,爸爸都会让娇娇高兴的。爸爸虽说是官和权都没有了,也还不差钱的。”

女儿从恸哭中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望着父亲:“爸爸,女儿长大了,已经不是任性不懂事的小娇娇了。吃什么,穿什么,戴什么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还是有一个好爸爸。您曾经是我人生成功者的偶像啊!您告诉我,爸爸您是否是真的变了,还是真的被人陷害?”

“好娇娇,听爸爸的话,真的是有人要陷害爸爸,不过不要听那种片面的宣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再说乌纱帽任是谁也带不到棺材里边去的,或迟或早总有摘掉的时候。我终归还是给他们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该享的福享过了,该坐的蜡该受的罪也都受过了。万幸是人还好好的,这就是最大的本钱。九州不养爷了,还有美洲,欧洲、澳洲,世界大着哪,哪里不能寻个活命之处?现在是好汉的世界,金钱的社会。中国出来的人多了去了,很多都还比在国内活得滋润,混得体面风光。万幸是早几年让你就来加拿大留学了,这就去掉了爸爸的后顾之忧。娇娇啊,你妈现在怎么样?还是要老钻什么牛角尖?要是没有你这么个争气体面的好女儿,爸就真的没有什么活下去的兴趣了。”

秦天贵虽然说着让女儿想开和宽心的话,然则终归还是身处困境,难掩落魄之惶恐情态。

秦艺娇也真切地感受到父亲的确是变了。岁月流逝,世事沧桑,父亲已经全然不是那个颐指气使挥斥方遒救世主一样的父亲了。

这官场上的人们只要摘了乌纱帽,就真的是凤凰落架不如鸡了吗?

44.口水战

从预科到大四秦艺娇来多伦多留学已经满五个年头了,对多伦多市里的交通、地下城、购物中心,餐馆、酒吧等娱乐消费场所都已经很是熟悉了,特别是市中心区唐人街里的中国餐馆更是经常光顾,还曾经随同学去体验生活做过洗餐具的钟点工。她知道父亲仍然会是非常典型的北方人口味,几天不吃面食肚里就像是没有了主谱。于是就把秦天贵领到了一家大广告牌上写着叫百面王的中国餐馆。

走进餐馆里秦天贵突然就眼前一亮,餐馆里介绍的饮食文化传统和历史竟然全是他的原籍宁西省的面食经典风味传统。而且陈醋、香醋、小磨香油、番茄酱、辣椒酱、糖醋蒜、酸黄菜等辅料都还是来自宁西省原汁原味黄土地特色鲜明的包装。这样一来就让秦天贵的味觉和食欲突然一振,胃口里立刻就像小鸽子出笼似的咕咕叫了起来,肚子里急于想觅食的那条馋虫就直往上蹿,口水在舌下边开始一口一口地吞咽。

他的确是有点饥肠辘辘了。绝没有想到在大洋彼岸的多伦多市还能享受到家乡风味面食这点口腹之欲,心情和胃口突然就都豁然开朗,就对秦艺娇说既然这餐馆是咱家乡风味,你喜欢什么就点什么,只要娇娇喜欢的爸爸也都喜欢。

秦天贵让服务生开了一个四人座位的小雅间,先上了一壶茉莉花茶。边喝着茶水边试探着问:“娇娇,你知道什么都告诉爸爸,现在这个世界对爸爸来说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不是为了你以后能生活得更好一些,我甚至连死都去想过好几次了。你告诉我,是不是国内已经有人来找过你和你妈?”

秦艺娇点点头说:“是来找过。”

秦天贵心里一惊,心想来得好快呀!于是紧接着又问:“是些什么人?尽都问些什么呢?”

“大概像是公检法系统的人吧,也还有加拿大相关方面的人员陪同领着。我也不敢问人家是谁,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实在不知道他们也没有勉强非要讲什么。无非都是想要知道您现在的情况,来没来过加拿大,通过电话没有,是否打过款这些事。我猜想绝对不会有啥好事。有好事只会是您老人家派人来找我们,决不会是官方派人来找你了吧?”

秦天贵避开了女儿疑问的眼神,掐指推算了一下自己这一段的行程和日期,又问:“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是先找你还是先找你妈?”

秦艺娇想了想说:“大概有十几天了吧,找我应该是在上上周一下午,是见了我妈以后又来找我的。”

秦天贵暗自庆幸,来美洲先到旧金山落脚这个决策无疑绝对是正确英明,如果真要是一张机票先飞到多伦多,束手就擒的结局则随时都有可能的。于是就尽量宽慰女儿说:“那好吧,娇娇你放心,不会有什么大不了过不去的事情。我们国家官场上的政治派系斗争历来都是这样你踩我压。具体的根由起落等有时间了我再给你细说。你只管安心读书,毕业以后就在多伦多找份工作,以后就不要再回去了。我相信你能够自食其力的。也该谈对象了,爸爸希望你找个善良能够托付终身的人,千万别和政界的人打交道,官场这坑水太深了也太浑了,古往今来不知吞没了多少无辜和良善。”

“爸你放心好了,我既选择了艺术,肯定不会涉足政治的。我们已经开始实习和准备毕业论文,课余时间还给几家广告公司打工做创意软件,肯定会是温饱无忧的。”秦艺娇不愿意谈及男朋友的事,就扯到了妈妈晋俊花身上。“应该操心的倒是我妈,她好像是已经有点更年期综合征的迹象了。不仅是固执得愈发厉害,而且喜怒无常,经常莫名其妙地跟我动脾气,而且唠叨不休,看什么都不顺眼。有很多时候我这当女儿的真不知道该怎样才能遂她的心。”

“是呀,我跟她过了二十年还不知道那把刮脸刀的厉害呀!我也正是为了这桩事放心不下,才来冒险想见你们一面哪!”秦天贵说着一边还就这样想:终究是夫妻一场,来这一趟并非太容易,还担着撞上专案组人员的巨大风险呢!见不上面也要和她说几句话,就算仁至义尽吧。于是就让秦艺娇要通了她母亲的电话,直接与晋俊花对话。

“俊花,您好!我是天贵呀。”秦天贵语气平和,尽量说得和婉一些。

“我好不好有什么要紧?关键是您好呀,市长大人!”晋俊花其实正憋着气,无由发泄呢。

“不要老是这样嘛,我说俊花你呀!女儿娇娇都这么大了,都应该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我们毕竟是二十年相濡以沫的夫妻一场,别老像是有啥血海深仇似的。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请您原谅,这还不行吗?”

“说得多好听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晋俊花已经知道了秦天贵目前的处境,但是那两片从来不饶人又从不抹口红刮脸刀一样的薄唇,还一定要刮他个体无完肤,“官当得好好的,作威作福,八面威风,屁股后头又是一大群狐狸精追着,跑出来干什么呀?中国的女人找完了?还要到国外来找洋妞,开洋荤呀?”

“别这样说好不好,孩子在这听着呢!水有源,树有根,凡事都会有个根由起落,前因后果,不是说无缘无故,连跳蚤也不会咬人吗?”

“好呀,还玩出理论来了。跳蚤咬人不就是为了吸血吗?有本事你就伸长脖子吸呗!我晋俊花半世辛苦,半世心血,不就是糟蹋在了你的手中了呀!”

晋俊花这样一说,秦天贵本来强压着的怒火也就腾地蹿上来了。“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了,你怎么还是这样钻死牛角尖,得理不饶人呀?就算家庭破裂婚姻失败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你在省保险总公司副总位置上待得好好的,多少人做梦还坐不到那个位置上,怎么会闹得群起而攻之,每年考核都是不称职?这也都怨我秦天贵不是东西吗?”

本来晋俊花就具有很强的痛打落水狗的精神的,这么一反唇相讥更挠到了人家的痛处,立刻便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激愤得口里的唾沫星子四溅,冲着掌中的手机疯了似的吼叫起来:“我弱智,我笨蛋,我不是东西,这称你心了吧!可我总还是名正言顺堂堂正正地递了辞职报告,没有干到让人家漫天撒网专案追逃,我的官小还不够级别,还达不到向国际刑警组织发红色通缉令的水平。姓秦的,你听好了,应该说共产党早就把棺材给你准备好了。我要是不念夫妇一场和女儿的骨肉之情,现在打个电话报警你就插翅难逃。”

这一招反击打中了要害,秦天贵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立刻就坡下驴软了下来:“这就对了嘛!毕竟是血浓于水呀!不看僧面看佛面,无论哪一面我们都是至亲骨肉。就是报警,对你能有什么好处?好吧,我说俊花,算我求你了,拜托你把女儿照顾好,你们娘俩就相依为命吧!我现在的处境想必你也清楚,就是为怕给你们找麻烦,不见我连个电话也不敢打嘛!本来是想和你见一面的,电话上说这么多也就够了。终归咱们还是一家人,臭了嘴臭不了心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只管说,不在其位了,手头还是有一点活泛能力的,如果有需要用钱的地方,你就只管说。我所放不下的,还不就是你和女儿嘛!”

这个世界上的人,大部分还是都怕说好话的。像晋俊花这样顺毛驴脾气的人也没有例外。刚才冲手机吼了一通,气其实就已经发泄出去不少,再听秦天贵这样一说,语调也就平和下来许多,于是就说:“以后绝口不要再提钱的事了,真要是再有经济来往,就把我和娇娇都给搭进去了。我们共同生活了二十年,我是光认钱的女人吗?正因为把事业看得太重,才得罪下了那么多人,否则我也不会走辞职这条路的。我还不是你想象中坏到要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人,不要怪我说话难听,巧言令色的绝大部分都是坏人。回头有时间你再仔细想想,今天我们不见面对你、对我和对女儿三个人都好。不见面,没有来往,不管国内谁来找我,事实都那么明摆着,离婚已经三年多了,没有任何来往,可以去随便查嘛!如果真要见面来往,让人家抓住把柄,我和女儿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了,保不准还要将我们都牵进案子里面去的。你能有一片心这么大老远地赶来想看我们一眼,冲这点我就谢天谢地谢三皇了。女儿大了,我的话她也未必全听,由我本意也是不愿让她和你再见面的,不过她执意非要见,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骨头连着筋,是你秦家血脉所成。但是你们都把嘴给我封死了,任何时候不管是对什么人,都不能再提今天见面的事情。”

“对对对!”秦天贵一边连连点头称是,几滴口水已经滴在了手机板上。“非常感谢你能考虑得这样周密,现在非常时期也只能是这样。我是不见你们一面心下老大不忍,一个人的日子白天还好对付,晚上没有个说话的人,哪怕是吵架的人也好,长夜难熬煎磨人呀!”

说到这里,晋俊花才有点同病相怜的感觉:“这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情啊,你以为我的日子就好过呀!常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现在是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就好自为之,自家保重吧!但愿大家都能够逃过这一劫,免遭灭顶之灾。”

45.罐罐面

当秦天贵与前妻在手机上的口水战以低调收场的时候,女儿秦艺娇已经把两样主食都点好了。一样是酸辣味的豆花罐罐面,另一样是秦天贵最爱吃的三鲜馅饺子。由此看来女儿真的是已经长大了,完全弄懂了中国待客吃饭迎客饺子送客面的意蕴象征与情意内涵。父亲虽然不是客但毕竟是漂洋过海的远道而来,一块吃上这一顿饭以后,何时再能有机会见面还是个吉凶难测的未知数。因此这主食就将连迎带送的意思全部融会其中,一任父亲的口腹所好尽情享用。

秦天贵的确也是饿了,三鲜馅饺子又是他所钟爱的经典主食,这么多天以来一直是疲于奔命碰上什么就随便吃一些,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口味选择,只要能果腹充饥就成。今天一沾上三鲜馅饺子,自然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但是当他接过女儿从罐罐里盛到小碗里的面,用汤匙舀了几口送进嘴里咽下以后,突然就失口夸赞起来:“美味,美味,真是特别好吃的美味!娇娇啊,有几年不在爸爸身边了,早出来几年独立生活,还就是锻炼人,也真就是出息多了。这人生处处皆学问,可真的是半点不假,就拿这饮食文化来说吧,咱们中华民族要说博大精深也就当之无愧。多少高档饭局,无数山珍海味,什么银耳燕窝营养菌汤,爸爸都没有吃出多少味道,倒是宝贝女儿给爸爸点的这罐罐面大开口味。这面特筋道,而且这汤甜、酸、辣、香各味俱全。看外装不过像是农民用的粗瓷罐子,内涵却强似那许多山珍海味。”

秦艺娇很是爽意地笑了。“据我所知,我们中国的罐罐面有三大品类:一种是四川纯辣味的沙罐煨面,一种是山西的刀削罐罐面,再一种就是我们这种宁西风味的酸辣豆花罐罐面。不错,当然不错,我跟同学们也是经常到这儿来换口味的。爸爸,也不一定就有您夸奖的那么神吧?可不要像是朱元璋一样,落魄讨饭的时候吃涮锅水也是珍珠翡翠白玉汤,当了皇帝就吃什么都尝不出滋味来了。”

让女儿这样用朱元璋来打比方,弄得秦天贵有点狼狈不堪,可他仍然还是因执地坚持说:“好就是好,这罐罐面还真是咱宁西省灵遥地区地方风味的特色面食,可惜没有打出去品牌,各种大的宴会场合都没有将它推上台面。养在深闺无人识,在国内偌大的饭局市场上没成气候,却在这大洋彼岸让你们这班学生娃子发现。如果能有机会找个食客稠的地方租个门店聘几个师傅掌厨,开个罐罐面专营店,肯定食客盈门,也一定能赚它一大把银子的。”

“爸爸,您的市场意识和经营意识还是特别强的,这在当今社会就是财富的智力本源呀!可惜命运多蹇,遭此逆境,如果能够有幸躲过大难,咱们就靠自己的能力,就是开一家小店,也不难成为一个小康人家,何必都到官场上去挤那座独木桥,还都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呢!”

女儿这样一说,正触到秦天贵的痛处,不由就潸然泪下,两滴泪仰脸不及已落到手中的罐罐面中。“娇娇啊,你现在能够这样想和这样去认识社会,就比我们这代人进了一大步。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爸爸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不该选择了什么哲学专业,大而无当,画饼充饥,到如今官不当了,就一无所长,就是想申办个移民什么的连个技术职称都没有,只能走投资移民这条路。官当在台上是香香屁,放个屁是香的。因为没人敢说臭呀!一旦下了台,就是臭狗屎,连屎壳郎也敢碰你一头。爸爸走上仕途,一是从业选择上的失误,二是命运之神的安排。要说市场意识和经营意识还有运作能力,这不是咱自吹自擂,从苍山县长到九州市市长一共在任二十多年,为党和人民,为这一方老百姓付出多少辛苦,带来多少财富啊!政声人去后,即便是官方给我打了叉,老百姓心里也应该是有数的。要不爸这心里憋得慌,心理也特别的不平衡啊!我们的国家这些年是大大地发展了,我们这些人的辛苦和青春年华,连年富力强也都贡献了,可我得到了什么?不就是一顶刮阵风就能吹掉的市长帽子!如果手里再没有几个钱,不就更亏死了?远的咱不知底,就九州市那帮成天围着爸屁股转的十大行业老总,那水平,那素质,要是讲出来都让人笑掉大牙。可是还得依靠这班人来为国家创造财税,人家也都活到节点上,赶上好时候了,成千万上亿万的票子都流到人家的账户里。我这个为他们昼夜操劳的市长不过就赚一副好下水,就是手里有几个钱,连个地皮无赖的大混混黑老大九爷的千分之一都不到,这让人心理往哪儿去平衡呀!国家的利益分配机制出了问题,收入的天平倾斜太大,贫富差别天上地下,但又不是我这样级别的官员所能改变的,也就只能望富兴叹了。”

秦艺娇听着父亲慷慨陈词一样的倾诉陷入了沉重的思考,好一会儿才又忽闪着问号一样的长睫毛问:“爸,你真是像网上和报纸上说的是那种落马的贪官吗?”

“贪官?!”秦天贵非常惊悸,他没有想到女儿会面对面让他无可逃遁地提出这样难于作答而又太过敏感的问题,本来他是想见了面再给女儿和前妻一些钱的,这样一来身上带着钱也不敢出手了。但是问题还必须要有个明确的答案,但又不是像判断题那样简单的两三个字:是或不是。贪官这顶帽子毕竟和市长那顶帽子不是同一个概念,尽管市长当不好了一不小心就成了贪官,还是很少有人愿意把贪官的帽子顶在头上去的。

斟酌了好一会儿,秦天贵才慢条斯理地说:“娇娇啊,你已经具备了相应的学历和认识问题的能力,但是毕竟还没有更多的涉世经验。收多少钱叫贪官?是一万还是一千万,这都是极为含糊和笼统的概念。就如同国内时下官场请客送礼吃喝玩乐中的所谓不正之风一样,对有求于人想办事的人来说,很多是因了工作上的正事才去请客送礼的,而对享受和消费者来说,那就纯粹是满足了私欲。这里边在管理和运作上也没有绝对的界线,连一般的界线也没有,有谁规定过一万零一块钱是不正之风,九千九百九十九块钱是正之风呢?没有的,从来没有。这就在于具体负责办事的人去掌握。在这些方面的橡皮筋长了去了,可以拉伸成一丈,也可以是半寸。经我动笔签字审批报销用于这些方面的资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千万元了。可以说是查谁谁有事,因为大家都在一个油锅里泡着嘛!只不过是身上油多与油少,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区别。哪一个当官的手里不弄些个钱,如果他弄不到,肯定不是一个啥事都办不了的庸才就是一个不懂人事的废物。中国老百姓的要求并不高,求人办事给你送了,把事办了就是好官,各得其所嘛!那些收了人家的又不办事的才叫贪官,赃官!中国历史上的陈胜吴广曾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里的意思很明白是指权力的传承而言,爸爸在苦思冥想之后又给他们加上了一句‘金钱岂有故主’。谁付出了辛勤劳动谁就应该得钱财,多劳多得这也是社会主义的分配原则。既然现在正常的分配渠道不能够体现公平分配的原则,由一些变通的渠道来自然调解也在情理之中。中国的事情难办就在于,合法的可能不合理,而合情合理的事又有好多不合法。这就让我们这些官场中人头悬利剑,脚踩薄冰,谁也不知会在啥时候就要身败名裂的。”

秦天贵毕竟曾是北宁大学哲学系的高才生,又经过二十多年的官场历练,云山雾罩地忽悠一通,让女儿就如坠五里雾中。秦艺娇不吱声了,定定地望着父亲的脸像是在审视一道无法下笔画钩还是打叉的判断题。

分手的时候父女洒泪而别,秦天贵再三告诫女儿无论何人问到你父亲的情况,回答只有三个字:不知道!但凡情况稍有好转,他会再来或主动与她们母女联系的。

回到旧金山,秦天贵就又去互联网上浏览查询,只能搜到北宁省里的一些省情简介和政坛动态,却搜不到九州市的政府网站。再去搜寻公安部的网站,最新发布的A级通缉令的一批在逃案犯,秦天贵三个字赫然名列榜首。他的脑袋里轰的一声,眼前就是一片漆黑,再不敢多看一眼,就在昏蒙中点了几下鼠标,让网页赶紧跳过去。

网上的情况证实了晋俊花说的完全属实,肯定是国际刑警组织也发了红色通缉令。万幸现在他用的是泰国护照,更名换姓又乔装打扮,否则真是连旅店的门也不敢出去了。就在一个旅店常住也怕引起注意,而且日落区这个地名也特不吉利,便很快又换了地方去住。

吸脂术后秦天贵身体还算恢复得不错,他暗中思忖在方便的时候还必须要做面部的改容术,虽然漂白了表皮自己这个塌鼻梁的大宽脸型实在太容易让人记住了,这些明显的生理特征都会是人家追捕的目标特征。网上通缉发布了自己的头像照片,虽然留的是板寸,但那个很有个性特征的脸型让他坐卧不宁。

46.天外天

如果从空中航拍俯瞰素有美国“西海岸门户”之称的加州第二大港口城市旧金山,在镜头中,这座城市就像上个世纪风行几十年的晶体管收音机的内部结构一样精致有序:一块块精妙绝伦的维多利亚式建筑群、四四方方的公园、蔚蓝色的海滨美景,装饰精美的摩天大楼,再有就是那蜿蜒高耸凌架于钢筋水泥骨架上的高速公路,像太虚幻境中的天路似的连绵起伏缥缈着伸向天堂一样的商业区。

还不仅此。这闻名天下的旧金山市区三面临海,与周围城镇均以桥梁相连,气势宏伟的金门大桥,海湾大桥在上个世纪初就是著称于世的建筑景观。因为是滨海的山城,色彩缤纷的低层小楼便螺旋似地盘山而建,市内有大小岗峦四十二座,很多街道陡斜得让来客眼晕。名占陡斜之最的是“九道湾”景点,最陡的弯坡为二十至四十五度,没有驾车特技的司机只能望坡兴叹。所以这些地段的公交车只能使用一种特制的电缆车,那驱动和制动的工作原理与矿山用的罐车基本相同了。

正因了这许多特异于世的城情景观,有城市外景的片子便总喜欢选旧金山为外景地。它能激发众多导演的灵感,无论是名导巨片,还是商业肥皂剧,都少不了它绰约的风姿。旧金山成了当之无愧的“影视明星城”,在这里可以拍到天堂的绝美,也可以惊现地狱的疯狂。在这座炫目的迷城中,产出了“垮掉的一代”,“嬉皮士革命”,演出了同性恋示威的悲喜剧,雅皮士几乎成了这一方水土的形象大使。总之,这一切都好像在应验着美国作家威廉·萨洛扬的名言:“如果你还活着,旧金山不会使你厌倦;如果你已经死了,旧金山会让你起死回生。”

不知是不是上帝的刻意安排,在本世纪第五个年头十二月上旬里的一天,四个来自东方文明古国的流民在旧金山不期而遇。他们聚首的地方自然是全美最大的中国城——旧金山市的唐人街。已经有着一百二十余年历史的旧金山唐人街,坐落在市区东北角,是来美华人最大的聚集地。唐人街入口处是一座阔大的深绿色中式牌楼,一对锐目圆睁的石狮雄踞左右,像在昭告世人黄皮肤的中国人早就站起来了。牌楼上孙中山先生手书“天下为公”四个大字,既是唐人街中国城的标志和象征,也是龙的传人胸怀的展示。

约在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分别从梅森线和鲍威尔线上的电缆车上一前一后各自走下来两个流民,甭管二加二还是二乘二,怎么算今天也是四个人。姑且以他们的体貌特征来暂时做一下排列组合。走在最前边的瘦高个子长脖小脑,形状特像扑克牌中的桃A,就叫他桃A;走在后边不远的中等个子走路挺胸凹腹,抬腿膝头又有点高,就唤他2B。这是梅森线电缆车上下来的两个人。另外鲍威尔线电缆车上下来的两个就更有意思:走前的人个子并不低,手里还拿着一把好像是诸葛孔明氏那样的羽毛折扇,只是好像有腰疾,前探着脖颈,背弯的像个大虾米,就只好管他叫大C了;后面不远的墩实个子看样子体态还比较强壮,只是滚圆的肚子和赘肉深埋了腰的概念,就只得称他叫4D了。这4D在两个月前还是大洋彼岸中国北宁省九州市的市长,流落来旧金山已经有些日子了。

这ABCD四人走出电缆车的时候,都以各自的情状长舒一口气举目四顾,以适应从夜色的地狱中来到这丽日下的炫目。

这些流民们的行踪都很诡秘,所以不好问他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只能登高静观,望其项背了。旧金山不仅在美国,在全世界恐怕也是流民比例最高的城市了。只有三分之一的市民是加州出生,另三分之二的市民在外籍出生。如果说这ABCD四个流民是四只蚂蚁的话,这旧金山市东北角的中国城唐人街却更像是一盆溢香的泰国香米,他们游走了半天,又各自乘了不同的公交车辆,最终还是像觅食的蚂蚁一样,循着满足口腹之欲的诱人香气来了。

十二月初已经就是全年温度接近最低的季节了。太平洋的海风从这里一直吹向内陆,所以天气并不太冷,也就十摄氏度左右。不知抄了什么捷径,ABCD四只蚂蚁中,最先走进中国城格林特街上一家叫天外天中餐馆的还是C。弯腰探脖的他扶着旋转门走进来以后,像怕掩住尾巴似地习惯性的掉腚朝后扫了一眼,就见2B疾步如飞地迈进天外天的旋转门,好像是受过特工训练看似不经意地向身后的来路扫去一眼。还没等大C落座,2B已经向服务生要了一碟五香花生米和一瓶北京二锅头。大C确信他不是跟踪自己的侦探以后,才在他的邻桌落座。

服务生随即就走上前来欠身答礼,以流利的普通话说道:“欢迎光临!请问先生用点什么?”

大C要了一瓶绍兴老酒和麻婆豆腐。服务生脚踩旋风似的忙活去了。吧台墙上的电子钟上午十点钟刚过,早餐的时间已经过去,午餐的时间却还太早。这会儿餐馆里的食客只有大C和2B两个人,两个人的目光相遇的时候立刻就有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沟通感,也都明白具是早餐和中餐共用,饮食起居乱了规律的落魄之人。

大C又打量了2B一眼,一抖手中的鹅毛扇,枯黄的脸上浮出笑纹:“这位兄弟,好面熟?”

“我也觉得是啊!”2B微微颔首言道,“听您老兄口音就是老江浙,来吧,就请一块坐吧。”

大C立刻接受邀请,探脖躬身易座,便与2B坐了个对脸。于是就掏出极为精致的烟盒摁了一下便自动弹出一支烟,作为应邀的回礼向2B请烟。2B接烟的同时也很从容淡定地从身上掏出打火机,先给大C点上。

大C深深吸了一口烟,精神马上焕然大振,指着餐馆里古色古香大唐风格装饰布局和摆设说道:“兄弟,一言以蔽之,你我都是唐朝人。”

2B心领神会,知趣地点头笑笑:“彼此,彼此。”

服务生已经将大C要的绍兴老酒和麻婆豆腐端上来。2B主动又点了一荤一素两个热菜,让服务生赶紧准备去了。两个人正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间,就见桃A和4D一前一后从转门里旋出来,也像他们刚进来一样,向各自来路的方向审视了一番,确信没人盯梢才落座。

就如同大C落座时打量2B一样,桃A和4D一见2B和大C桌上的酒菜和抽烟交谈的诡秘语式,立刻就明白是遇见同路人了。满头白发盖顶的桃A于是就发话说:“冒昧打搅一下啦,两位也是刚刚坐下的啦?”

一听就是广东佬的粤语腔,2B就说:“对呀,两位也不会是外人,就请赏光一同坐吧。”

远在漂洋过海的万里他乡,汉语便成了共同的乡音,也更是拉近距离的黏合剂了。大C显然是这家中餐馆的常客,更为熟悉内情,向桃A和4D各敬了一根烟后,便就提议道:“楼上有雅间,说话更方便,我们转移阵地吧!”

大家欣然赞同,安全方便是这些行踪不愿为更多人所知流民的共同隐忧。

四人转移到二楼上一个临街面的雅间坐了。茶色的玻璃幕墙外可以清楚地看到格兰特街上熙来攘往的人流。

白发盖顶的桃A年长居中坐了,2B和大C分居左右,4D秦天贵年龄还不到半百,只能在迎门的下首坐了。在主座上就位的桃A主动要买单便又点了四样菜,说是今天凑巧了四人四面,凑够八样菜,就吃它个八面来风,喝个一醉方休。

开场酒ABCD众口一词,都说异国他乡万里聚首,先为这萍水相逢的缘分干杯。

酒过三巡之后,话自然就多了起来。因为这行踪不定的流亡生涯极难有与人倾诉的机会,何况又同是沦落江湖的落魄之人。大C就主动请缨打了一圈之后抖开鹅毛折扇,亮出半仙的风度言道:“兄弟不才,自幼就不喜正统爱看闲书,什么看相、占卜、拆字及奇门遁甲等江湖方术不能说精通,倒也略知一二。”

妙极了,既有如此奇能,三人便一齐请他看相。大C便不推辞,先斟酒一杯要与三人共饮:“但凡我看相说得对了,各位喝一杯酒就算答谢,说得不对,我自罚一杯。三位姑妄听之,一笑了之,即说即了。我们四人为什么能在这万里之外聚首小酌,因为都是长跑健将。”

这些自然没错,四个人就极为痛快地干了一杯。大C就先为桃A看相,左顾右盼,从印堂耳垂到人中,居然一语中的:“老兄明眉朗目,印堂暗滋,曾是笔尖可左右上千亿资金的央企老总。”

“兄弟神算!”桃A折服,一口将杯中酒吞下。

大C让2B伸开左掌细观了一下掌纹,而后又在其人中上摸弄一番,沉吟片刻言道:“仁兄满手金银,曾是银企高管,而且艳福不浅桃花运极旺,沾手女子超过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当连长实在有些委屈,可以荣任桃花营营长。

“大师过奖了!”2B稍做犹豫,也一仰脖干了杯中酒。

大C如此神算,定是红尘中的奇人无疑。4D秦天贵便主动伸脖挺脸请他看相。大C伸手摸了一下4D秦天贵的耳根,摇头晃脑地转了一圈黄白间杂的瘦脸,说道:“小弟曾是权倾一方的厅官,铁腕市长,俗世尘缘未尽,还有……”大C似乎想卖个关子,于是收起鹅毛折扇,就此打住了。

到这时候,四个人两瓶北京二锅头,一瓶绍兴老酒俱已下肚,便都有了七八分酒意。桌上杯盘狼藉。

4D让大C道中要害,惊得毛发直竖,主动站起来将杯中酒干了,而且还一定回敬大C一杯,求他指点迷津。

大C频频摇头再三不肯,且说:“泄漏天机,必遭天谴。我可以与诸位再玩一个拆字的游戏。”于是就唤服务生取四支炭素笔来,各自在掌心写了一个字。及至亮掌四人细看时,桃A和2B两人掌中字合起来是贪色,大C和4D合起来却都是贪财。大C于是便信口吟道:“酒色财气四堵墙,世人都在里边藏,有谁跳到三界外,不是神仙运也长。”吟罢,泪如泉涌,继而又长叹一声道曰:“都是一个该死的贪字,害得我们有家难归,有国难投。我就为诸位将这个该死的东西拆开,再博一笑,以儆效尤!”说罢,就用笔在饭桌的席签背面划拉了起来,一边还念念有词:“这贪字从上往下分三段依次来看,造字的时候意思便很明白,就是说这个顶上的‘人’把屎尿都拉撒在贝字上了,谁能说金钱不是宝贝?”

这样拆开来理解,真还就是不无道理。三人尽皆愕然,于是就顺着大C的笔画从下再往上看,却听他说道:“自下而上也是三层意思,人现在都钻到钱眼这个死胡同里去了,所以就有了今天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

这样倒过来解释,三人也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就一齐发问:“大师,敢问您在何处求仙得道?”

大C哭得更厉害了,一边用折扇轻抚着稀稀疏疏的披发,一边说道:“莫问我从哪里来,更莫问我要到哪里去,我是诸葛孔明后人,就叫我空空道人可也!醉了,醉了,世人皆醒我独醉。田园将芜胡不归,归去来兮!”说着便离座起身,探着脖颈一步一颠地向楼下颤巍巍地移去。4D秦天贵被说破隐痛,禁不住也泪如雨下,跟在后面乞求大师指点迷津:“苦海无边,回头无岸,请大师拉苦海中人一把!”

大C被求不过,便道:“这有何难,你就把左手伸开细观纹路,生命线几近尽头处有一矩形掌纹,那是牢狱之灾身陷囹圄的兆示。如能躲过,便是无上造化。”

4D秦天贵伸掌定睛看时,果然如其所言,一时被惊得目瞪口呆,双脚像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术一般,一寸也移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