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春节过后,李艳屏离开后勤中心,调到了秘书处。秘书处在市府里俗称“天子脚下”,虽无实权,地位很高。自从得知李艳屏要调走,秦姐、春姐等人对她的态度是一百八十度转弯,从此再也不敢把她当使唤丫环了。

初进秘书处,李艳屏吓了一跳,这里似乎个个都是哑巴,从早坐到晚,竟然听不到一个说话的声音。在市府上下职工的评价里,秘书处是个令人乏味的地方。这里会合了整个市府最有知识、最有文化的人才,可这些人只会埋头写公文。

秘书处里的二十多位干部负责市府各类文件的修改,审订,市府领导的讲话稿,发言稿,种种文字工作不一而足。能够进入市府秘书处的,大都在基层工作了五到十年——并且为自己赢得很好的口碑。“老笔杆子”主要是指秘书处一室的老臣子们,他们负责市府重大文件的起草;二室则是一些较年轻一点的——其实也年轻不了多少,主要负责各位领导的出行安排,综合的文秘、行政工作。

佟定钦的“二秘”本来是温兰,那是一个从外表上看很赏心悦目的女孩。长相姣好,打扮入时,在市府里你永远能看到她甜蜜的笑脸。温兰的父亲是市文化局副局长,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学习成绩优秀,会弹钢琴,会品字画。然而这个看似完美的女孩,被佟定钦重用三个月后被无情地换掉,说她“年纪太轻,还欠火候”。

李艳屏已经有了在后勤中心工作的经验,她知道在政治场上,风平浪静的表面下总意味着暗流汹涌。后勤中心里那些文化程度不高的官太太们,尚且为了一口闲气争吵。这里是“天子脚下”,又都是人才,怎么会没有明争暗斗。跟这些人在一起,还不知道要遭受怎样的算计呢。毛泽东有句老话,“与人斗,其乐无穷”。进市府工作后,她才深刻地明白,原来政治的意思就是要跟所有人斗智斗勇。

李艳屏向来以“慎于言而敏于行”要求自己,到了秘书处后,她找到了比自己更“慎”的人。环境安静得让人害怕的,这里的每个人都只对着桌上的电脑,一整天不说话,不活动,除了去上厕所,他们不发出任何声响。

假如把一切拍成电影,很可能像是同一个镜头的定格。

第二天,李艳屏的位置被安排到秘书二室。秘书们通常要在领导与秘书处间游走。很多同事在秘书处有位子,在领导的办公室里还有另一张桌子。他们要贴身跟在领导身边,承担起负责领导的行程、对外传达领导精神、向领导汇报工作等种种任务。如果把领导比作一个孤岛,他们就是允许其他人向领导靠近的那座吊桥。而佟定钦的贴身秘书,就是肖松晚。

肖松晚看上去就像大海一样深藏不露。他对每个人的态度都风平浪静、和蔼可亲,同时又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这一点特色好像在秘书处工作的同事都具备,但肖松晚表现得最好。他无论跟谁说话,都让人感觉他是想说话的。可是等他说完了,你仔细回想,会发现他其实什么也没说。

肖松晚每天上班前,总是先到秘书处坐坐,跟秦处、罗处闲聊几句,如果遇上别的同志,也随和地说说闲话。看起来像是无所用心,实际上是于杂乱的话题中揣测市府里各方的活动。大家对着相貌忠厚的肖松晚,多少会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李艳屏从他人口里知道,肖松晚已经跟了佟定钦不少时候,佟定钦能在市府里做得那么顺,肖松晚的功劳不可忽视。

让李艳屏特别注意到的一点是,秘书处所有的办公桌都是干干净净的。这不只是保洁人员的功劳,而是这里的每个人每天一上班,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桌子收拾好。秘书处处长秦岭每天收阅无数文件,桌子上堆着的材料有两尺多高,可他的办公桌从来没乱过。

“小处见真章,”李艳屏心想,“从这个小细节可以看出,在这里工作的每个人,心思犹为细密。”

(二)

就像在后勤中心遇到让人不知如何形容的秦姐,在秘书处,李艳屏遭遇了温兰。

温兰一心想成为佟定钦的“二秘”,甚至“一秘”,可是佟定钦一句话,无情地把她放弃了,紧接着来了同样年轻漂亮的李艳屏,这就难免使她产生罅隙之心。温兰对着秘书处的每个人都有说有笑的,唯有对李艳屏,虽然也带着笑脸,却总让人觉得那笑里藏了刀子。

有天早上,李艳屏回到办公室,提包还没放下,就听到温兰用夸张的音调尖叫:“哎呀,小李,你的丝袜抽丝了。”

秘书处里寂静无声,似乎没有一个人在意,李艳屏却在那无声中感到了尴尬。这里几乎都是男同志,当着他们的面,说她丝袜抽丝了……李艳屏看到大家正埋头在电脑前,脸上看不出表情,可她几乎能听到了他们肚子里的笑——都是不怀好意的笑。

更让她气恼的是,温兰那一副假装无心的样子,不仅让她没法发脾气,还得很和气地说:“哎呀,真的,我才发现。谢谢你。”温兰露出她的招牌式天真笑容,说:“不用谢,现在的丝袜质量很不好。”

李艳屏知道,温兰是有心要她在众人面前出这个丑。要真是出自好意,怎么会如此夸张地在办公室里大声叫嚷。得了便宜还卖乖,典型的小女人政治。

诸如此类的事情不止一次地发生,让李艳屏难以防范。没过几天,李艳屏把一份传阅的文件递到温兰手里时,温兰依然貌似好心地大声叫嚷:“小李,你装订反了。”

李艳屏暗自倒吸一口冷气,那文件传阅到她时,已经不知过了多少人的手,就算是现在才发现装反了,那也不是她的错。可是温兰当着秘书处所有人的面嚷出来,她总不能推说是其他同事的责任。李艳屏还是只能笑着说“谢谢你提醒”,再次小摔一跤。

虽然是吃了一肚子的委屈,但是在秘书处,也不知是否因为那沉闷的空气,不管遇到什么不公平的事,都无处可说。在刚进秘书处的那段时间,李艳屏真被温兰弄得紧张兮兮的,生怕自己出了什么错,被温兰发现了又大肆宣扬。

某天晚上,有市委常委请吃饭,据说是为了某事庆功。秘书处的饭局向来多,原因是就算跟秘书处没多大关系的事,其他处室看在他们‘天子脚下’的分上,也会给他们预一桌。下午温兰外出给市委宣传部送稿,秦岭在下班前通知大家留下,却没有提到她。

“哎,温兰外出没回,要不要通知她。”李艳屏故意提起,以显示自己与温兰的平日关系尚好。

“不用了,吃饭机会多得是,就让她早点回家嘛!”秦岭淡淡地说。

听了秦岭的话,李艳屏那肚里的冤枉气消散了不少。秘书处几次有饭局,都非常巧合地出现这个结果,这让李艳屏总结出一个事实:秘书处没有人喜欢温兰的做派,秦岭特别反感她。她耍的那些小聪明,就算是只针对李艳屏,也让其他人“心有戚戚焉”。再加上她资历浅,背景一般,大家表面上不说她,背地里一定对她存了意见。秘书处与后勤中心不同,后勤中心哪怕再势利刻薄,也是能看得见的。而秘书处则是表面和谐,细处见冷漠。处里有位四十多岁的女同志严玉龄,是省文化厅陈厅的太太,午饭时间常跟温兰在一起唧唧喳喳,两个人聊穿衣打扮,聊时尚聊得火热,说起某百货公司打折,一直闹着去买,却从来不相约成行。

李艳屏还是信奉着“慎于言而敏于行”,秘书处的各个看起来都像灯芯人儿,一点就亮。温兰的确是聪明伶俐,可老家伙们怎么能容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撒野。老文人犹其重资历、重规矩,年轻人谁什么作风,谁什么想法,他们都是一点一点看在眼里的。

被佟定钦弃用后,温兰主要协助分管文化的副市长李云枞。李云枞是个刚满四十岁的年轻人——在领导人里算是年轻人,体态略胖,性格活泼,眼睛大而有神。在这个年纪的男人,还是特别钟情年轻漂亮的女秘书。温兰跟随他以后,还是受到了重用。听说温兰的父亲在李云枞当年崛起时,曾起到辅助作用。李云枞对温兰的特别照顾,也是报恩的意思。

秘书处开始为H市第四届文化产业发展论坛作准备,李云枞指示由温兰完成他在筹备会议上的发言,这对于一个年轻的秘书来说,是极难遇到的施展才华的机会。

然而世界上的事总有两面,用的是刀尖还是刀背,事情的结果会完全两样。李云枞对温兰的重视,只会让温兰一个人高兴。他让秦岭指导温兰,可温兰看起来不像是虚心接受的样子。秘书处开过几次会,重点都放在佟定钦的发言稿上,对李云枞的部分没有提出什么实质性指导意见。秦岭总是笑眯眯地对温兰说:“小温,你跟李市沟通得多,先说说你的想法。”

温兰一心只想表现自己,听了秦岭的话,立刻不知深浅地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秘书处一桌子的人围着她寂静无声。末了,秦岭说:“行,你的意见很好,可以放手去做。”

李艳屏发觉,秦岭的态度其实是别有用心。他看起来像是充分尊重李云枞的意见,同时给了温兰极大的机会。可实际上,他像个狡猾的猎人,在树林深处撒开了无数的陷阱,让仍然稚嫩的温兰随时可能栽倒。

在筹备的最初阶段,温兰感觉良好,她在秘书处的会议上特别活跃地发言,一副意气风发的神情。等到距离正式会议还有一周时,她才意识到问题的可怕。眼看着由秦岭牵头撰写的开幕词,已经好好地放在了佟定钦桌上,而李云枞的发言稿,看上去还是营养不良的样子。就是温兰自己读起来,也觉得空洞无物。她这才意识到,秦岭已经把最有价值的材料都放到了佟定钦的讲话稿里。

这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顺理成章。几乎到了最后一刻,温兰才发现危险。也许是她太出风头了,也许是秦岭感到了她的威胁。在有条不紊的工作中,秦岭不动声色地陷害了她。最重要的是,秘书处最终所需面对的,是佟定钦。而佟定钦决不会因为这件“小事”怪罪于秦岭。相反,假如整个秘书处都全力以赴处理李云枞的发言稿,那才会让他不高兴。

哪怕这个坑是秦岭有意掘的,李云枞最后也只能怪到温兰头上。

李艳屏默默地注视着秘书处发生的一切。这看起来像是一件微不足道“小事”,其实却是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政治手腕不分大小,只取于每个人的心思和意图。温兰在这关键时刻处理不好,就会像历史上所有的弃将一般,在领导眼里成了没有用的人,从此不再得到重用。

在秘书处每周一的例会上,温兰不得不用撒娇的腔调跟秦岭说:“秦处,李市的发言看起来还得再修修。”

“行啊,”秦岭很爽快地说,然而他没有打算对温兰援手,“再打磨一下吧!这次全靠你了。”

“我觉得动漫产业发展这一块儿的情况掌握得不够清楚,要再催催文化产业办的人,”温兰忽然转向李艳屏,“秦处,时间紧,人手不够,我能让小李帮帮我吗?”

李艳屏“呀”了一声,没想到温兰在这时候想把她拉进去,这明显是找她当替罪羊。没等秦岭回答,李艳屏忙说:“我正在跟佟市这一块儿,再去插手李市的,怕忙不过来。”

“啊,那我就没人手了呀!”温兰装腔作势地说,仿佛一切失败的原因是人手不够。

“这样吧,”秦岭略略思索,说,“我让老杨帮帮你。”

老杨全名是杨怀赋,是从市教育局调上来的。此人年轻时饱读四书五经,历史人文底蕴在秘书处数一数二,与肖松晚不相上下。只是这位爱读书的才子,于细微的人事关系上往往不够果决,远不如其他人来得精明。

杨怀赋点头答应,既然是上级领导指派的,那还有什么可推托的。

(三)

李艳屏有件纯羊毛的大衣,是在后勤中心时跟着秦姐凑趣,一起到友谊商店买的,价钱不便宜。趁着春天天气回暖,李艳屏将它送到洗衣店干洗。等到去洗衣店取时,却发现衣服已经走了色。李艳屏不高兴,说了洗衣店几句。那洗衣店里的小妹,非但不道歉,还叉着腰冷眼相向,说是衣服本身的问题。

李艳屏看洗衣妹一副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不由得有点生气,向洗衣妹说道:“你知道这件大衣有多贵吗,你知道我是谁吗?”

洗衣店小妹睃了她一眼,冷冷地说:“我怎么知道你是谁,你说呀,你是谁?”

李艳屏差点冲口而出,“我是佟定钦市长的秘书”。话到口边,到底还是忍住了。洗衣店老板娘正好赶到。老板娘对李艳屏连声道歉。洗衣妹是从乡下来的,对人情世故不知轻重,老板娘却是害怕的,知道这一带是市府的宿舍大院,敢说出“你知道我是谁吗”这种话的,多少也是个人物。从来官字两个口,哪怕是个给市府扫大院的,也不要轻易得罪。前一阵子大院附近盛传,一家水果店因为欺了某副市长夫人的秤,还死口不承认,没过几天就被吊销营业执照了。

老板娘对李艳屏好言相慰,狠狠地骂洗衣小妹没文化,不懂礼貌。折腾了好一阵,李艳屏心里才有点平衡。但是回家后,回想自己说过的那句“你知道我是谁吗”,却有点郁闷。徜若老板娘不及时赶到,她是否真要说出她是谁呢。她是谁,不过是市府里的一个小秘书,尽管是跟着佟定钦,也只是一个小秘书。

秘书处的工作其实是枯燥的。省里发下来的文件,一律是要让佟定钦过眼。而面对着各个领域专业性很强的文件,佟定钦也确实只是过眼。这些文件从基层开始起草,经过区级、市级,最后到达佟定钦处,已经是成熟的政策性文件。佟定钦并非百科全书,他不能轻易对某个项目指指点点。他所能做的,就是抛给李艳屏一句话:“行了,我看过了,送给某市过目吧!”

李艳屏每天做得最多的,就是在文件传阅卡上签:“已阅。交黄副市长阅办。”“交张副市长阅办。”

当李艳屏真正踏入这座城市的决策中心,她发现过去一切奇妙的想象都沦为庸常。从一个普通百姓的角度来看,市府在H市像是舞台上的主角,从市府里发出的声音,影响着全H市人民的日常生活。但事实上,从市府的内部来看,这里跟一间普通的民营公司、一家农场没什么两样。所有人都是踩着既定的轨迹前行,就连佟定钦的工作,也是市府常规工作的一部分,是从历任市长的工作沿袭下来的,也是在政务职责中规定好了的。

李艳屏看到,佟定钦每天工作最大的内容是开会和出席各种活动。而各种会议以及政府活动之庞杂,已经让他的时间不够分配。李艳屏每天要做的另一重要工作,就是在接收到各种活动安排时,填写到佟定钦的工作行程里,并确定这一行程是否与其他事情冲突。假若太多的活动安排不过来,李艳屏就要想办法沟通协调,使佟定钦每天的时间能够发挥最大的作用。

初进入秘书处时,李艳屏为了了解身处的工作环境,特别看了许多官场小说。那些胡编乱造的小说使她觉得,佟定钦的生活就像传奇故事般,贪污腐败、寻欢作乐、无所不为。他动动手指就有富豪商甲送来字典一样厚的票子,他点点头就能让最无名的小卒走马上任,他在装修豪华的别墅里养着倾国倾城的情妇,而且还不止一个。可是,在佟定钦身边工作后,李艳屏发现一切都是那么平静,传奇只是传奇,佟定钦的工作就像任何职位上的职员般踩着钟点平淡而行。

佟定钦每天早上八点半准时上班,五点半下班。其间他所有的时间都在参加大大小小的会议。作为H市的一市之长,他代表政府出席场合已经到了疲于奔命的地步。而整个市府就像一只巨大的蜻蜓,长了无数只监察眼,无时无刻不在注视他的举动。佟定钦每说一句话,每走一步路,都害怕会犯罪误。他有一次曾感慨地说:“虽然我贵为一市之长,但是如果我明天在某个发言席上跌倒,后天全市的报纸就会刊登,整个H市的人都在笑,所有的副市长都蠢蠢欲动。仔细想想这个场面,是否觉得很可怕?”

李艳屏能想象佟定钦身上背负的沉重压力,那就像一朵需要放在阴凉处的花,却永远暴露在骄阳下。然而,作为刚进入秘书处的小秘书,她还没有能力给佟定钦帮上什么忙。更何况,肖松晚就像一张门神,贴在佟定钦这所大院的门上。

(四)

为了摸清肖松晚的脾性,李艳屏常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肖秘,你下了班都喜欢干什么。”肖松晚也是随口回答她:“我喜欢在家看书,你呢?”

“看书,看什么书?”

“古典诗词一类,我喜欢诗词。最近我还找了一本《欧阳修传》来看,挺有意思的。”

“呀!肖秘,你真有文人情怀。”李艳屏不失时机地恭维。

“你呢?中文系的研究生,对诗词应该很有研究吧!”肖松晚说起诗词,两眼发光,滔滔不绝。

李艳屏说:“我一般,略懂吧!没什么研究,没有肖秘这么有体会。”

市府食堂中午是免费供应饭菜的。吃午饭时,李艳屏有意跟肖松晚走在一起。得知肖松晚的爱好是古典诗词,李艳屏便投其所好,一说就是这个话题。肖松晚为人非常惜语,非必要的话不说,可是聊起这一方面却是毫无保留,他说他最欣赏的诗人是欧阳修,官做得大,诗也写得好。南宋的张先官也做得很大,可他写的都是流氓词,不上格调。

李艳屏故意向肖松晚显拙,说:“我觉得这些当官的看似有精神分裂症,你看欧阳修写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哪像是一个丞相写的东西,分明就是个小女孩的心思嘛!”

肖松晚说:“有趣之处就在这里。人一定要知道在什么环境调动哪种情绪,你说世界上哪有人性格是单一的。官场的环境如此沉重,如果时时处处都官场,那人必定毫无趣味;如果时时处处都文人,那人必定做不了官。”

肖松晚看《欧阳修传》看得入了迷,自从与李艳屏聊开后,每天中午都要谈一段心得体会。有一天他读到欧阳修因为替范仲淹新法辩护,被贬至夷陵当官,便很感慨地跟李艳屏说:“古代所谓党朋之争,就如今天的人事斗争。欧阳修当初因为站错了边,无论他多有才华,都应该被贬。且不论范仲淹的主张是否值得支持,欧阳修站在他那边,两位才子同仇敌忾,自然会招至英宗和其他臣子不满。当皇帝的也好,当丞相的也好,都是希望两强相争,弱者得利。如果两强不争,那弱者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李艳屏听他说得感慨,知道是发自肺腑的体会,于是诚恳地点头认同。为了缓和气氛,李艳屏说:“好在官场失意,还可以寄情文字。若干年后,多么显赫的官僚都不会有人记得,而诗人即使被发配海南岛,还是会有人惦记。”

他们俩聊文学聊得滔滔不绝,你一言我一句的,从食堂聊到办公室仍意犹未尽。佟定钦中午一般也在办公室休息,偶尔听到几句,也勾起了趣味。佟定钦跟肖松晚开玩笑说:“老肖,听说你跟小李聊诗词聊得很是热闹,怎么不带我加入呢!”

肖松晚说:“闲聊罢了,不过古典诗词这东西,确实是有意思的。”

这样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固定习惯。每天中午吃过饭后,佟定钦便在休息室里让肖松晚、李艳屏陪着他闲聊。肖松晚实在是一本百科全书,不管佟定钦想知道什么,他都能洋洋洒洒说上一段,让佟定钦听得津津有味。李艳屏参在其中做个“红袖添香”的角色,显得更加融洽。

肖松晚是读国际关系出身的,后来花钱读EMBA,请人写论文,竟然也混了个毕业。他读得轻松,就劝佟定钦也去读一个。佟定钦让人帮忙在H大占了个名额,从报名到考试从来没过问,过了几年,竟然也把文凭拿到手了。过去他们俩凑在一起时,像严玉龄这种有资格开玩笑的,就会开玩笑说:“两位EMBA在探讨国际经济?”现在则会打趣说,“三位知识分子又在坐而论道了。”

(五)

开过筹备会议后,H市第四届文化产业发展论坛近在眼前。秘书处忙得不可开交。佟定钦的开幕词是第一要务,此外李云枞的主持词、佟定钦在论坛上发表的重要讲话也要郑重准备。说到底,发展论坛只是个名义,真正重要的,是佟定钦将在这次会议上宣布本届政府制订的文化产业五年发展规划。

在会议以前,佟定钦与李云枞之间发生了好几次不快。对于李云枞来说,他是文化这一块儿的主管,他认为自己应在这一领域拥有绝对的决策权。李云枞的发展计划是引进外资动漫公司,在佟定钦规划的经济新区里,开辟一块动漫公司云集的动漫基地。然而这个构想没有得到佟定钦的支持。一直倾向于本地企业的佟定钦,力主扶持本地新兴的IT企业。

“我见过新娱动力的吴总,”李云枞在谈话间与佟定钦提起,“他跟我说见过你,说感谢你看重他们企业,还亲自嘱咐科技局一定要对他们的开发项目给予支持。”

言下之意,是佟定钦与吴总有私交,或许是看在私利的分上,佟定钦才力主排外,让本地企业不至于被挤垮。

“上次视察博览会时有过交流,”佟定钦不悦地说,“这个企业近年来发展势头一般,但本地企业我们肯定是要大力扶持的。省领导常跟我说,不要过于依赖外企,动不动就拿国家的钱贴老外,买一堆人家淘汰了的技术。”

言下之意,是他佟定钦与吴总根本没有私交,一切都遵从省领导的指示。

佟定钦没有跟李艳屏说起什么,但李艳屏看出了佟定钦对李云枞的不满——这个过于年轻的领导,竟想绕过市长的政策,竟然因为自己主导的战略得不到重视,故意歪曲市长的意见。

与会专家的草拟名单送到市府时,肖松晚正好外出办事。那份名单在肖松晚桌上压了一天。不过此时距离会议还有整整一周,大家都没有在意。晚上,李艳屏按肖松晚的意思,把名单送给佟定钦过目。她拿着那份名单边走边看,顺眼掠过。就在一瞬间,她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本能地愣了一下。

在众多的拟请专家中,特别有一位姓“眭”的教授。这是个生僻的姓,很少有人会读。李艳屏几乎可以肯定,教育学出身的李云枞也不知道怎么发音。

这是件小事,却很可能导致李云枞在公开场合出错。李艳屏本想就手在文件上注音。但是突然之间,她犹豫了。此时,她联想到了温兰。李云枞的工作基本上是由温兰负责的,跟李艳屏几乎没有关系。一个狡猾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她愣住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

那天晚上,李艳屏独自坐在自己的小宿舍里。她没有开灯,在黑暗与寂静中,远处的灯火,散散漫漫,杂夹着所有领导的笑声缓缓扑近。她在寂静中思考自己的工作,从后勤中心开始。秦姐、春姐的官腔和势利,秘书处的沉闷,还有一点浮动在市府中的,她努力想抓住的东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像个鬼影似的,飘在市府每个人的头上。进入市府工作后,她觉得自己像只柔弱的小兔子,而这个东西则一直深深地笼罩着她。她想寻找突破,她提醒自己,“李燕萍”已经死了,她必须真真正正像一个新的人,奋力地向前走,寻找更好的风景。她的思绪越走越远,从秘书处,倒退到后勤中心,一直回到E县,回到F镇。然而她恐怖地发现,不管她的想法走多远,始终还会回到那个主意上。

也许从骨子里,市府里的每个人都是同一类人。否则他们不会在沉默中也明白彼此。

秘书处忙了半个月,总算把所有文字材料都整理出来了。大会临近,大家都有点紧张兮兮的。虽然依然是沉默着,却互相传递着谨慎工作,不要出现重大失误的讯息。严玉龄告诉李艳屏,这是秘书处在每次重大会议筹备工作后都会暴发的怪病。温兰的表现犹为明显,她几乎把自己当成了专业校对,把发言稿从尾至头倒读了几遍。李艳屏望着她,一直在犹豫着是否应该向她提个醒。然而每次接触到她那嚣张且挑衅和眼神,便不由得退却了。

草拟名单在会议召开的前一个星期已经送到市府审核,正式名单要到开会当天才能确定。当温兰匆匆地从新闻办的人手里接过最终名单时,已经完全被会议召开前的严肃和紧张感打倒。她握着文件的手轻微地颤抖,而李艳屏就在那一刻,出其不意地叫了声:“小温,能不能帮我个忙。”

(六)

李艳屏让温兰把新闻办的材料交给已经在发言席上的李云枞。温兰匆匆而行,连同与会专家名单一起送到李云枞手里。

会议在市府的会议大厅举行,与会人员是省文化厅领导、文化领域的专家及市属文化单位代表。H市各家媒体在会场里架满摄影机,银光不断闪烁。会议由李云枞主持,佟定钦致欢迎辞,接着由李云枞宣读与会专家名单。李艳屏有点恍惚地听到从李云枞嘴里念出了一个错误的发音。全场十分安静,像是根本没有人听到李云枞念了错别字。李艳屏俯在佟定钦耳边,轻声说:“这个字不是念guī,是念suī。”

佟定钦“哦”了一声,微微皱起了眉。

会议小休时,李云枞战战兢兢地从人群中走过,努力地保持表情平静,脸上一片绯红。佟定钦当着众人的面吩咐李艳屏:“你去跟秦处说,秘书处要开个会,对此事做检讨。把名单交给领导之前,为什么不检查有没有生僻字。堂堂副市长在这么大的会议上读错字,成何体统。”

这件事的结果,是李云枞重重地把文件摔在温兰脸前,并且告诉秦岭,以后有什么工作,必须由秦岭或罗今文牵头,不能让温兰自作主张。在接下来的好几个月,李云枞都心虚地避免在市府出入,他知道自己成了别人肚子里的笑料,虽然表面上大家什么也不说。佟定钦每次见到李云枞,脸上都露出讥讽的笑意,而李云枞则从此低声下气,不敢再强调自己是主管文化的。这些事情有些是李艳屏亲眼目睹的,有些她没有看到,但是她能想象得到。而她看得最清楚的,是会议结束后,温兰一个人躲在会议室里号啕大哭。

没有人去安慰她,李艳屏几乎难以想象,温兰最后是如何在犯错的恐惧与懊悔中回过神来。那些断断续续的哭声,就像是一个死于非命的鬼魂,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感到莫名揪心。当温兰从会议室出来时,所有人都已下班。李艳屏看到温兰恍恍惚惚地走入秘书处,在转角处竟然失神地磕了一跤。

李艳屏知道,在政府工作中犯错误,就像是在空气里洒毒药。政府工作的第一要务就是严谨,宁可墨守成规,也不敢冒险出一点差错。否则,从此以后,每个人就会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你。在政治工作中,一次严重的失误,就足以让一个人失去政治前途。

秘书处为此事特别召开检讨会,秦岭一脸严肃地在会上做了自我检讨。当然,这件事从表面上看,与秦岭一点关系也没有。所谓的自我检讨,基本上是些无实际意义的套话。会议开到最后,重点点名批评了是温兰。整个检讨会的气氛沉重得令人窒息。李艳屏盯着秦岭那张状如秦桧的脸,心想,对这个错误发生的可能性,他事前预料到了几分。

在开会的前一天晚上,李艳屏因为这件事,心绪非常不宁。她有点懊悔自己的心理阴暗,在一番心理的纠缠后,她鼓起勇气对佟定钦说:“佟市,你的部分已经没问题了。李市的部分主要由温兰负责,她很年轻,又没什么经验,需不需要秦处提醒一下。”

当时佟定钦正准备穿衣外出,他想了想,说:“不用了,就让那个小姑娘跟。”又补充了一句,“我看她挺聪明的。”

在深夜无人的宿舍里,李艳屏虚弱地回想着事情的前因后果。她知道秦岭不是傻的,佟定钦更不是。这次意外从下到上可以在任何一个环节上避免,可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纵容它发生了。可怜温兰像个无知的木偶,自以为能上台表演,却不知早已经被别人收了线。李艳屏独自在床边坐着,远处的灯火杂乱无章地映到宿舍里。她看到阴暗就像个魔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魔鬼已经住进她心里了。而市府就像个鬼屋,无数细小的鬼在每个人身边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