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最初认识佟定钦的时候,李艳屏还不是李艳屏。她叫李燕萍,是S省H地区E县F镇农民李月山的二女儿。第一次见到佟定钦时,她才六岁。那年,李月山的远房二舅,F镇的小学校长李盈山家娶媳妇,几乎把全村的乡亲都请到了。

城市人是无法想象这种胜于过年的乡间喜宴的。在李盈山家的大庭院,但凡能摆得下桌子的地方都摆开了宴席。年轻的新郎、新娘在宗祖牌前一丝不苟地履行叩拜、交酒仪式,喝喜酒的乡亲们自己找位子坐了,互相间调笑着,闹着,场面一片欢腾。李月山带了自己的三个儿女来赴宴。乡下地方生活苦,宴席是难得的改善生活的机会。看到桌子上摆满了香喷喷的鸡鸭鱼肉,孩子们简直要欢呼起来。李燕萍欢喜地坐在父亲身边,一抬头,就看到了对面坐着的佟定钦。

那是李盈山特别摆的一桌“贵宾席”。席上除了佟定钦一家,还有F镇的镇长、书记、地税局长、医院院长……都是F镇有头有脸的人物。二十出头的佟定钦挤在一群身材臃肿的镇领导中,脸色苍白,相貌清秀,格外引人注目。

那一年,佟定钦刚参加工作,在H市一中当语文老师。那是他一生中非常短暂的无名期,他的脸上还保留着年轻人的单纯与诚恳。听说他的课上得非常好,学生们都很喜欢。他踏踏实实地做着为人师表的工作,为自己赢得尊重。

校长李盈山满庭院忙碌着招呼客人,拎着装满白酒的酒瓶子,逢人敬酒都干一杯。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不管走到哪里,跟什么人拉话,眼睛总会不时卑微地朝“贵宾席”望去,时刻留心照顾那一桌尊贵的客人。天生聪敏的李燕萍在大口吃肉之余,也敏锐地观察到,满场的叔伯辈们尽管自顾闹着,嗓音震天,可好奇的眼光总会偷偷地绕到“贵宾席”,仔细观察着他们心目中的“大人物”。

让李燕萍着迷的,是这一桌上唯一的一位女性,佟卫国的妻子余玉群。

像余玉群这样美丽时髦的中年妇人,在乡下是很少见的。她穿着一件幽然发亮的黑丝绒裙子,领口立着的假领使脖子显得异常的长。黑色的袖口和裙边上围着闪闪发光的假水晶,看上去矜贵非凡。她本身皮肤很白,黑裙子衬得更白。在李燕萍的记忆中,F镇上找不到比她更白的女人。乡下的妇人们由于常年在户外劳作,肤色全都晒得跟泥土一样。余玉群坐在人群里,仿佛一只精心雕刻的瓷花瓶。李燕萍从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再也舍不得将眼光移开了。身处于这喧闹的环境中,余玉群似乎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她微微侧着头,以好奇的表情注视着庭院。看到一点什么有趣事,她会浅浅地笑,嘴角扯出一丝矜持的笑意。

李燕萍呆呆地望着,就像是突然被雷击中,心中隐秘的一角被缓缓打开。这宛如神仙般从天而降的贵宾太太,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竟有着天壤之别。这个世界本来就千姿百态,有的人美、有的人丑,有的人天生高贵,有的人身份卑微,但是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些别的。有些什么东西,是她在乡下从来没见识过的,由这群神仙般的贵宾带来的。幼小的李燕萍如所有无知的乡村孩子般,在宴席上拼命往嘴里塞鸡肉,但同时,她记住了余玉群那美丽的身影。她还忽然间意识到,原来F镇是个多么小的地方,小得让她以为世界上都是一样的人。

由于佟卫国一家的光临,整个李氏家族都沉浸在光荣的情绪中。在此后的整整一年,他们还常在茶余饭后议论:

“那一天,场面大得不得了,真是没想到,连佟卫国都来了。”

“盈山是有点本事,佟家一家人都赏脸参加。他老婆、儿子,还有一个是谁?”

“哪个?穿蓝衣服那个?是他的司机。”

“看人家在省里做官的,就连替他开车的司机,都带着几分气派。”

李燕萍安静地坐在父亲身后,静听叔伯们的议论。整整一年了,她的脑海里仍回荡着那个美丽的倩影。在亲戚们的议论中,她听出了羡慕和敬畏,这种天真的羡慕就像她这个七岁的孩子一样。如果说镇上的干部还常在乡亲们眼里落下恶行,被人咒骂,那么在省里当官的佟卫国就像神一样,完美得找不到缺点。他是比F镇镇长还要高出无数个级别的领导,他说一句话,就像天上刮风下雨,能让整个F镇翻起来。

乡下人的闲聊是为了打发时间,打发时间之余,顺便发表一些在穷苦人生中总结出的道理。说着说着,一位自认为见过世面的老表叔,用经事老道的口吻说:“老子当那么大的官,儿子怎么能不做官。等着看吧,他儿子不会一辈子当中学教师的。”

众人纷纷附和。老实巴交的李月山喝着自制的万寿果酒,在烈烈的酒香里散发感慨:“人生本来就是个命,不服怎么行?同样都是人,有人生在H市,一出生就是城市人,有人生在F镇,一出生就是农民。你看佟卫国那个儿子吧,看样子真不像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可真如你说的,也许没过几年,他就当官了,还是当大官。”

“是是是,不服都不行。”老表叔低了头,跟李月山一起,大口大口地吞着万寿果酒。

李燕萍怯怯地望了父亲一眼,她觉得父亲喝多了,可她不敢劝他不要喝。按照乡下的规矩,在这样的场合,一个小女孩是没有发言权的。李燕萍一边担心着父亲,一边思考着父亲的话。她对父亲的话尚不能完全理解,可是能捉摸到些许意思。那一点意思令她伤感。假如她现在是个大人,或者是个男人,她也会端起一杯万寿果酒,一口吞下去。因为她跟父亲一样,一出生就是农民。

乡下人聊天总是伴着酒和粗粮。几杯苦酒下肚,怨气就上来了。果然,另一个苦亲戚喝多了,突然把杯子一摔,大声说:“妈的,老谈他有什么用,跟我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在省里当多大的官,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李月山也喝多了,这个平常不出声、挑起一家五口生活重担的乡下汉子,眼睛里渐渐生出些雾气。“喝!”他大声叫着,“想那么多干什么,命就是命,怎么想也是命。”

那天晚上,李月山的确是喝醉了。领着李燕萍从亲戚家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他的眼睛里似乎含着一泡泪。回到破落的小屋,在昏暗的灯影下,他仍一个人嘟嘟囔囔:“人各有命啊,天生就是命。”

“好端端的,为什么喝那么多酒!”母亲张秀妹一边张罗着让孩子们睡觉,一边给父亲泡上一杯茶。

“你滚开,给我滚!”李月山显然尚未清醒,一把推开了张秀妹的手。“哎哟!”张秀妹被泼撒的茶烫到手,尖叫一声。“穷鬼,都是穷鬼!走,不要近我的身。”李月山仿佛是在黑暗中看到了四处潜伏的鬼魂,他伸出手不停地驱赶,完全不理会被烫了手的张秀妹。

李燕萍在黑暗中不敢大声呼吸。她知道看似好脾气的爸爸,酒喝多了也是会大吵大闹,会打老婆孩子的。她睡不着,眼光光地看着天花板,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被父亲的情绪感染了,她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悲哀。就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跟母亲一样的辛勤劳苦的将来。

半夜,李月山终于酒醒了。他像是发泄过后格外的茫然,无声走到女儿的床前,静静地盯着她们。李燕萍是特别警醒的,父亲一走到床边,她就感觉到了。黑暗中,她睁大了眼睛,望着父亲阴沉的身影,怯怯地问:“阿爸,你怎么了?”

“没什么,快睡吧,阿爸今天喝醉了,没吓着你吧。”李月山吐着酒气,替女儿掖好被子。也许是他的叹息声太大了,一股浓烈的果酒味喷到李燕萍脸上。

(二)

“我二叔昨天从山上摔下来了……”“他们家儿子太不懂事……”从小,李燕萍听到的是乡间土话,叔叔伯伯们的言语是直白的,一句话是一个意思,甚至一个事件。但是到了学校,她能接触到无数的书本,书本里的文字是让人琢磨的,用的是一样的汉字,组成了别有意味的句子:“在很久很久以前……”“1884年……”。

李燕萍的学习成绩好得连她自己都吃惊。也许是老天特别优待,给予她超于F镇的聪明。她从来不需要付出太多努力,便已成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当然,仅在F镇小学拿到一个班级第一,远远不能让她满足。她还不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可是她直觉地去找,去书里寻找。

那书里的世界,才是真正让她着迷的世界。书里什么都有,有生有死,有睿智有疯狂,有无边无际的财富,有超于常人的力量。书里还有喋喋不休的道理,人情世故,言语教养。书里的世界离F镇很远,可是离李燕萍很近。她逐字逐句地读着书里的描写,想象什么叫“达官贵人”,什么叫“大富之家”。书读得多了,她常托腮望着窗外,仿佛窗外就能看到那个想象中的世界。

八岁那年的夏天,整个F镇都被笼罩在洪水的阴影里。雨水没日没夜地淌,像永远也下不完,屋檐下的滴答声像闹钟一样令人烦。这一次漫长的降雨延续了半个月之久,好不容易天晴了,院子里传来一阵“轰隆”声。李燕萍跟着母亲冲出家门,看到紧挨着祠堂的小柴房坍了半边。

房子的年代已经久远得不可考究,又是土砖盖成,只因为家里缺钱,一直拖着不敢修。李月山呆呆地望着塌了的房子,有点不知所措。家里原本的生活已经够苦的了,他实在难以承受意外的打击。幸而在这时,远房兄弟李盈山来了,一进门就看到满院狼藉。李月山苦着脸望堂兄,喃喃地说:“真要命,穷死了,还塌房子。”

李盈山想了想,说:“你别愁,还真巧,佟卫国回来了。我跟他说说,也许能帮上忙。佟家老伯公昨天还叮嘱他,叫他多为镇里做好事。”

塌房子是农民李月山家贫苦生活里发生的一段意外,却是小农民李燕萍走向H市的一个契机。这个成长在穷苦农民家里的小女孩,怯怯地望着像神一样走来的佟卫国,心想,怎么会有机会再次见到他?

佟卫国似乎很清楚他在乡亲们眼里的形象,他也很乐于维护自己这样的形象。在佟卫国的吩咐下,F镇的青年劳力们像对漂亮姑娘献殷勤似的,争赶着往李月山家跑。新砖很快就拉来了,堆在零落的庭院里有半人高。佟卫国说:“知道你们家缺钱,修房子的砖料费我帮你出。”

李月山激动地搓着手,想说点感谢的话,可一时困窘竟想不起来。佟卫国随和地看着他,说,“你忙,你忙,我在这坐坐就好。”

李燕萍故意跑到佟卫国身边蹦蹦跳跳。她就像一只刚刚出巢的小鸟,以为拼命扑扇翅膀,就能吸引别人的注意。知道佟卫国是叔叔伯伯们嘴里常说的“大人物”,李燕萍特别希望得到他的喜爱。

在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中,“大人物”佟卫国在李月山家破落的院子里坐下。他边喝着李月山家的苦茶,边逗李燕萍:

“你叫什么名字?读几年级了?成绩怎么样?”

李燕萍就像所有能得到大人们喜爱的孩子,不管问什么问题,都老实乖巧地回答。她用好奇的眼光望着佟卫国,看到佟卫国眼里柔和的表情。在这近距离的接触中,她发现,传说中的“大人物”,似乎没有乡亲们嘴里说得那么可怕。

“小姑娘,学习成绩一定要好。不然长大了,只能嫁个穷人家,天天浇菜喂猪。”佟卫国说话的态度十分和蔼,眼神却惯常的凌厉。那些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们,与他对视一眼便胆怯。而李燕萍却天真地,好奇地观察着佟卫国。她能感觉到佟卫国对她的喜爱,同时她还觉得,佟卫国说的话很好听,字正腔圆,像是直接从书里蹦出来的。

“月山,你这小女儿好伶俐,用心培养吧,将来会有出息的。”佟卫国最后以表场的口吻说。

李燕萍听了佟卫国的肯定,天真而羞涩地笑了。这出自于“大人物”的肯定,实在让她欢欣鼓舞。也许是她表现得实在太乖巧了,博得了佟卫国真心的喜爱。天暗下来的时候,佟卫国对李月山说:“晚上县政府有招待会,我带你的孩子们去吃顿好的。真亏了你,养三个小孩。你今天忙,肯定顾不上。”

于是,在那个夏天的晚上,李燕萍和姐姐、弟弟一起,由李盈山的老婆兰嫂看护着,坐上佟卫国的专车,到E县政府招待所大吃了一顿。对于李燕萍来说,那个晚上的记忆是潮湿的,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一年永远下不完的雨,以及那天晚上握在手心里的汗。当她走进招待所华丽的大厅,她被眼前丰富多彩的色调吓住了。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这是李燕萍无数次在脑海里想象过的。从天到地,都晕染着梦一样的光辉。天花板上吊着五彩粼粼的大吊灯,酒桌上排摆着各种泛着银光的餐具。无数叫不出名字的食物呈现在眼前,被柔和的灯光染上一层金色的光泽。

更令李燕萍感到惊奇的,是那些衣着讲究的县领导和领导太太们。他们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走出来的,从衣着、举止,到一颦一笑,都与她平常见到的乡亲有明显不同。这种不同就像是美与丑的差异,带给她的是羡慕和不安,她望着她们的时候,莫名地感到紧张。当她们从身边经过时,她忽然感到不知如何呼吸。

李燕萍还是个孩子,却是个非常早熟的孩子。坐在那满场华丽,推杯交盏的招待所大厅里,她头一次生出了自卑感。她突然为自己穿着破旧的衣服感到不自在,她想起自己的头发是用毛橡皮糙糙地扎起来的,裙子上打了个大大的补丁,凉鞋是塑料的。她觉得浑身不舒服,很想在众目睽睽下逃开。在那群衣着光鲜,官派十足的县干部面前,她看到了别人眼里鄙视的目光。那些她曾经感到迷茫的、不快乐的感觉,终于汇成一个清晰的意识在脑海里浮现,她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乡下人。

宴会后,孩子们在兰嫂的带领下,抱着浑圆的肚皮心满意足地回家了。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家里倒塌的半边房子,在佟卫国的特别关照下,已经修补得齐齐整整。姐弟们对着眼巴巴等待他们的妈妈,兴高采烈地报告:“阿妈,今天晚上有好多好吃的。”

本分的农村妇女张秀妹,听了孩子们的话,在夜空中深深吸了口气,仿佛是嗅到了美味佳肴的味道。她心满意足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李燕萍很想向妈妈描绘这一夜的复杂场面,她所见到的人,听到的话,许多的新奇,许多的感想。但是她发现自己找不到合适的词了。也许根本没有任何合适的词,能形容得出这一夜的复杂滋味吧!李燕萍躺在床上时,仍然想法丛生。她望着黑洞洞的屋顶,拼命地回味着宴会的盛况。那些婀娜多姿的女人,她们到底是从哪个世界走出来的呢,她们看起来那么好看,那么让人羡慕。李燕萍津津有味地回想着,她记得县长夫人穿的是一套天蓝色的仿古套裙,裙边上绣着鹅黄色的花边,走起来像被风衬托着翻滚的荷叶。

她在想着,念着,根本没有意识到,时间已经随着那惊奇的记忆流逝。她在八岁那年第一次失眠。她很想跟妈妈说这一夜的所见所闻,仿佛只有说出来,那个梦一样的世界才变成现实。可是不管怎么着急,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后来,她在黑暗中清晰地说:“阿妈,以后我长大了,也要穿那种裙子。”

母亲不能理解女儿莫名的话,她纳闷地说:“什么裙子,哪种裙子?”

“我今天见到的,好漂亮。”

母亲不知究里,接不上她的话。李燕萍望着黑黑的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好漂亮的裙子。”

(三)

记忆不管是好是坏,都是不能改变的。只是它留在不同的人心里,形状是完全不同的。若干年后,它们就像原本贴在墙上又撕去的照片,原貌已经无处可寻,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印子,只有李艳屏亲自看着那些印子时,才想起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还记得吗?”她常问自己。如果还记得,那说明自己还没有老,说明自己还能够看到自己走过的路,看见曾经一无所有的她,走在F镇的乡间路上。如果不记得,那也只好算了。

至今她仍固执地保留着那模糊的记忆,如果没有那次塌房子,她不会有机会跟着佟卫国,到县政府吃迎宾宴;如果不是因为宴会上的大开眼界,她不会下决心走出F镇,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因为某个晚上的风光幻影,而塌房子就成了所有变化的起点。

日子一年年过去,小女孩会长成大姑娘,关于佟定钦的一切就像F县年鉴里的备注,每一年都增添新内容。他是乡下人闲聊时永远不会遗漏的话题。

“佟卫国今年回家过年了吗?”

“回了,一家人回来的。还去看了祖屋,说明年要盖一栋新楼。”

“佟卫国的儿子有二十七八了吧,盈山家办喜事那年见过,还在当老师吗?”

“早调到教育局了,听说要结婚了,女方父亲也是省里的大领导。”

佟家在F镇是大族,每到农历新年的初八,佟家老伯公都会在自家庭院里宴请亲朋。这时,李月山作为佟家的远房亲戚,也穿上最得体的衣服,带上孩子们去佟家吃饭。在这件事上,老实本分的张秀妹不止一次念叨:“他家那么多的客人,怎么会记得你。我们送去的那点东西,到了佟家,七手八脚一拎就没了。”

“谁说佟卫国不记得,他当年还掏钱帮我修房子呢。”李月山争辩道,“整个F镇谁不希望跟佟家扯上关系。将来孩子们要找工作,都指望他帮上忙。现在就得常走动,将来需要求他的时候,再说一说,就有印象了。”

张秀妹对丈夫的话,一点也不认同。在她看得到的生活远景里,她觉得自己家的孩子跟佟家是不会扯上关系的。她全心全意地看护着自己的孩子,希望他们健健康康地长大。但他们长大了以后,不也还是本本分分的农民吗?有什么天大的事能劳驾到佟卫国。不过,当李月山穿戴整齐,一心要领着儿女们赴宴时,她总是精心备好礼物。在这个家庭里,当家做主的毕竟是李月山。张秀妹俯在孩子们耳边吩咐:“别吃太撑了。”

到了佟家大院,李月山照例只能远远地看着佟卫国,太多的人想跟佟卫国说话了,他排不上。将自己带来的微薄礼物交给佟家长辈后,他便自觉地拉着儿女们找位子坐下,与众多父老乡亲们一起等待宴席。

“听说了吗,佟卫国的儿子现在是教育局长了。”

“不得了,才多大年纪呀。”

“佟卫国的官都当到中央去了,他儿子能不升吗?我们F镇五十年只出了这么个人物。”

一年又一年,仿佛永远是这样的场景。李燕萍远远望着端坐在“贵宾席”上的佟家父子,就像看着电视里的新闻联播。乡下人的言语总是苍白的,一两句话,就把一个人一年的所有活动概括出来了。在乡下生活里,一个人的一年是用春种秋成、孩子的学期学年来度量的,而对于佟卫国一家,大家习惯以职位的变化来记忆。李燕萍见过佟卫国,面对面地跟他说过话,她不觉得那是个多么伟大的人物。可是到了叔伯们的嘴里,他却一年比一年接近传说了。

这一年,李燕萍清楚地记得,风调雨顺,收成特别好。她考上了重点初中,成绩依然名列前茅。而在一年一度的初八宴席上,她看到佟定钦身边多了一个漂亮的女人。那是李燕萍第一次见到吴英,她想起很久以前见过的余玉群。吴英就像是余玉群的翻版,在人群中能让人一眼看出不同。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立领纯羊绒大衣,衣料质感好得一个摺子都没有,显衬得她端庄大方、富贵逼人,在F镇的乡下妇人们面前鹤立鸡群。

李燕萍呆呆地,突然感到心里有些特别的想法。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少不谙事的小女孩了。如果说曾经对余玉群的着迷,是一个孩子张看世界的第一步。那么此时,她不仅是着迷,更产生了希望自己也是如此的想法。这种想法一旦产生,便是如此强烈。毕竟,现在她与吴英只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

那天,坐在李燕萍身边的恰巧是她的同班同学许文哲。许文哲因为常在大小考试中与她争夺第一名,向来喜欢挤兑她。他仿佛一眼就看出了她心底存在的渴望,冷嘲热讽地说:“你看佟家的媳妇,跟我们F镇的人仿佛不是一个世界的。像你这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孩,就该多看看外面的世界,知道什么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李燕萍瞪了他一眼,说:“你才命比纸薄。”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是红楼梦里形容丫环晴雯的话,许文哲竟然用来形容李燕萍,让李燕萍心里很不服气。望着高高在上的吴英,李燕萍赌气地说:“你的命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你不也跟我一样,出生在F镇,长在F镇,一出生就是农民的儿子。”

许文哲表现出一脸不屑的神情,说:“你不许我将来奋斗到H市去?”

李燕萍反驳道:“难道我就没本事奋斗到H市去?”她这样想着,情不自禁握起了拳头,仿佛是受了许文哲的一刀,随时准备奋起。许文哲看她是真的恼了,连忙缓和了语气,嬉皮笑脸地说:“对不起,我只是随口说说,你别生气。”

李燕萍没有说话,紧绷的脸色好久不见缓和。在那热闹喧天的场合,那一句“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已经深深地种在了她心里。她满怀复杂的滋味紧紧地盯着吴英,心里想:“出身不好怎么了,未必见得我将来赶不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