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看守所所长范统热情地帮赵刚沏了一杯茶,和蔼地招呼赵刚在他面前的办公桌前坐下,并且笑眯眯地递上了一支烟。

范统的态度忽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反而让赵刚感到忐忑不安。恐怕没有一个犯人能够享受这样的待遇。

这个家伙究竟想干什么?赵刚有些忐忑不安。范统有意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并上了保险,然后拉上了窗帘。赵刚看到范统的行为诡秘反常,不由得站了起来。

“坐下坐下……不要担心,有些话要避避嫌……我都是为了你好才这样做的。”范统亲热地按着赵刚的肩膀,让他重新坐了下来。

“老赵啊,你的事情拖的时间也不短了,可是一直没有立案,你知道为什么?”范统给赵刚点燃了香烟说。

赵刚深深吸了一口烟,茫然地摇了摇头。

“老赵啊,你可真是个死脑筋,你这种事可大可小,要是换了其他人早就蹲监狱去了。”见赵刚没有反应,范统俯下身子,把嘴巴凑近赵刚的耳边故作神秘地说:“那是领导为了保护我们自己的同志,才一直没有立案……”

赵刚默默地抽着烟,没有吭声。

“你咋不急呢?这事要是换在其他人身上,早就活动活动出去了……这里面哪是人呆的地方呀!”范统忍不住横了一眼赵刚,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

“那你说咋办?”赵刚冷不丁问了一句。

“依我说你就向领导认个错,先承认有这个事,领导都是有感情的,然后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不就完了嘛!再说这年头有几个是干净的,有些事就当没看见,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安无事不就万事大吉了!”范统点化着说。

这不是诱供吗?让我先承认错误,再做成实案……让我有苦说不出,一旦成了案板上的肉,不管是红烧还是爆炒都由不得自己了,就算人家不立案,暂时放你一马,你也气壮不起来,不但要感恩戴德而且永远背着污点夹着尾巴过日子,就像被人家死死地捏住了睾丸,只能乖乖地跟着别人走,一辈子也别想翻案……赵刚想到这里忍不住怒火中烧:“认错!我本来就是冤枉的,凭什么要我认错?向谁认错?向组织还是向个人?”

“老赵,你这话就不中听了,冤枉的?现金都放在你自己桌子里了,还说自己是冤枉的,这事搁谁也不信呀?我给你说,十万可不是小数目,一旦立案,没有十年八年你是出不来的,这辈子你就算完了!”范统晓以厉害。

“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我是清白的,是被人冤枉的……我的案子连审都没审,你咋知道我就是贪污犯?”赵刚不客气地说。

范统冷哼了一声说:“你说你是冤枉的你就是冤枉的?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开窍?没长脑子吗?文化大革命冤枉了多少人?到哪儿申冤去!”

“文化大革命是什么时代?现在是什么时代?现在是法制社会!最起码我有申辩的权利吧!你们这些人啊,黑白不分,连做人的起码良知都没有了!”赵刚没想到对方居然用这种方式来威胁他,顿时十分气愤,毫不让步。

“我这都是为你好……还跟我杠上了,我看你还是回到监室里去好好反省吧,一个贪污犯还长脾气了!”范统恼羞成怒地一把拉开办公室的门说。

“哼,你们要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说法,不恢复我的清白之身,就是死我也不出去!”赵刚重重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向监室走去。

“妈的,属驴的……真不抬抬举!”范统看着赵刚的背影忍不住骂了一句。

半个小时前,王大柱又接到了“老大”的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使他再也等不下去了,他立即接通了海城看守所所长范统的电话。

“怎么样?和那小子谈妥了吗?”王大柱问。

“别提了,倔驴一个!”范统没好气地说。

“他怎么说的?”王大柱问。

“他说不给他一个说法,死也不出来……”范统说。

“那就成全他!”王大柱恶狠狠地说。

范统吓了一跳:“你的意思是……”

“不是我的意思,是老大的意思,你明白吗?这个人如果留下来,你就等着坐牢吧!”王大柱说。

范统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在急剧思考着个人得失和利害关系……

“死个人屁大点事啊,一个意外死亡证明就解决了,还要考虑半天?老大说了,你大不了就是渎职,最多受点委屈,进去待两年,可是老大连你后半辈子的养老金都给你准备好了,我告诉你,两年可是三百万,你十年也挣不到这个数。”王大柱不无诱惑地说。

“不……不会出现意外吧?”范统有些担心地问。

“放心吧,老大的能量你是知道的,只要公安不立案,也就是个记过处分,犯人斗殴意外死亡很正常嘛!就算搞大了也就是个渎职。”王大柱轻描淡写地说。

在改革开放初期,机关单位里流行把领导称为“老板”,后来大概从商的人多了,老板的头衔满天飞,开个打字复印店的个体户有人叫老板,领三五个民工的小包工头也有人叫老板,老板之称大有泛滥之势,机关单位就不再流行“老板”了,又开始流行“老大”,这老大虽说江湖味十足,但也名副其实。

当然这种称呼是下属们私下在不便公开领导身份的情况下使用的,比如娱乐场所,非官非商的应酬酒宴上大多使用这种隐晦的称呼。

领导不但不怪罪,心里还挺受用,因为这个“老大”的称呼既隐晦了领导的身份,又保留了领导的地位。但是在正式场面上还得官称,市长就是市长,秘书长就是秘书长,一点都马虎不得。

范统自然知道王大柱说的这位“老大”是谁,此人身份显赫,在海风市公安政法系统里有很强势的地位,而且能量极大,他随便一句话就可以影响到自己的升迁调离,个人前程……所以他必须得慎重考虑这个问题。

王大柱见范统半天没有反应,又接着说:“不就是背锅嘛……替领导担点责任是值得的,我想背还背不上呢!再说赵刚在看守所里关了这么久,难道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人呐,不要把自己想的太干净了……”王大柱的话里隐含着威胁的味道。

范统感觉自己已经被逼到了人生的岔路口,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可走,做或者不做?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择。

他知道任何一种选择都会影响自己的一生,这种事情如果做了,自己就和看守所里的罪犯没有区别了,虽说自己平时也没少收犯人的“好处费”,干净不到哪里去,但那只是纪律问题。就像有些干部包养小三一样,属于作风问题,在官场司空见惯,对仕途没有太大影响。

但纵凶杀人事情就大了,良心不安是小事,万一东窗事发,自己这个看守所长就要成为这个看守所里的新罪犯了。

要是不做,得罪了这位实权人物,后果恐怕会更加糟糕……范统心乱如麻,在一番急速的权衡之后,一咬牙作出了决定。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范统说这句话的时候,腮帮子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跳动了几下。

赵刚醒了,但是眼睛有些发红,精神状态很不好,因为他一宿没睡,一直在反复琢磨着看守所所长范统的话,“依我说你就向领导认个错,承认有这个事,领导都是讲感情的,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事不就完了嘛!再说这年头有几个是干净的,有些事就当没看见,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安无事不就万事大吉了!”

如果承认“错误”,也许会放他出去,但这事早晚会被对方作为一个把柄攥在手上,况且还是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想想都窝囊。赵刚是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让他承认这种“错误”,那是决不可能的……

牢头早已为他准备好了牙膏,赵刚心不在焉地刷着牙,脑子里仍然在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赵刚,收拾好你的东西,到409监室报道!”看守所所长范统忽然走了进来。

“为什么?”赵刚用毛巾擦了擦脸问。

“为什么?你看看你自己,有人帮你按摩,有人帮你洗脚,就连刷牙都有人帮你挤牙膏,我们是不允许这种牢霸行为的!”范统义正词严地说,然后又回过头来大声质问正在给赵刚摆放刷牙缸的前牢头,“郭小三,是不是他经常欺负你?”

“报告政府,没……没有,是……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们是互相帮助。”郭小三连忙油滑地掩饰道。

“去,一边蹲着去,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范统狠狠地瞪了郭小三一眼。

赵刚收拾了自己的简单行李,被子、脸盆和换洗衣服。

“郭小三,帮赵刚把行李带到409监室。”范统说完后径直在前面带路。

“409水深,有几个道上混的……哥要小心。”郭小三暗暗地拉了拉赵刚的衣角。

赵刚转过头看了一眼郭小三,发现他仍然毕恭毕敬,卑微地弯着腰,并没有因为自己要走了而改变态度,顿时心里一暖,第一次对他露出了笑容。然后从郭小三手里接过被子,大步跟着范统向409监室走去。

这个时候正是早上看守所集体出操和放风的时间,范统把赵刚带到409监室,然后大声说:“今天我给你们带来了一位新的室友,不过他可不是新收,而是跳监,你们要多加照顾,何小飞、张大虎、丁一毛你们三个人过来,帮忙给新来的赵刚安排铺位,其余的人全部出操!”

409监室的犯人冷漠地看了赵刚一眼,有的犯人眼神里明显不怀好意,这些人从赵刚的身边鱼贯而过,有人还有意无意地撞了赵刚一下,显得痞气十足,显然409室的犯人比308监室的犯人要嚣张得多。

犯人都集合到了操场,开始跑步喊口号。这时一辆微型面包车缓缓驶进了看守所的大院,大多犯人都知道这辆微型面包车隔三差五都会进来一次,而且一般都在这个时段,他们知道这是给看守所伙房送面粉的。

等犯人们都离开了监室,409监室就剩下了赵刚和范统安排下的三个犯人,那个叫何小飞的犯人皮笑肉不笑地看了赵刚一眼,然后转身关死了监室的铁栅门,另两名犯人用被子挡住了窗户,赵刚抬头一看,监室里的摄像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扭转了方向。

何小飞,张大虎,丁一毛三人一起将眼光盯在了他的身上,赵刚在一刹那间明白了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从那三人凶残的眼神里已经看到了杀机,这种杀机透出死亡的威胁,正在一步步向赵刚逼近……

海城看守所的犯人已经出完了操,回到409监室的犯人率先发出了惊呼:“出大事了,有人杀人了!”

看守所所长范统和一干民警迅速来到了409监室,现场却让他大吃一惊,一架铁床翻倒在地,张大虎两腿叉开,靠墙坐在地上,脑袋后面的墙面上有一片球形放射状的血渍,仔细一看,张大虎脑袋破裂,血迹模糊,已经半死不活了。从现场的情况分析,这里似乎是发生了一场剧烈的打斗。

地上躺着两个人,被一床凌乱的被子盖住了脑袋和上身,腿和脚露在外面。范统急忙扯开被子,发现是何小飞和丁一毛,两人气息奄奄,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快,把这几个人抬出去,可能还有救!”几名犯人和干警将这三人抬了出去。这时范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大声喊道:“赵刚呢?有人看到赵刚吗?”

犯人们面面相觑,经范统这么一喊,大家才想起今天早上确实来了一位“跳监”,这会儿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不好,赵刚越狱了!”范统的大脑里犹如响起了一声晴天霹雳,他随即拉响了警报,海城看守所的上空再次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武警战士和看守所的民警紧张地搜寻了半个小时,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连赵刚的影子都没看到。岗楼上执勤的武警战士也没有看到什么可疑迹象,赵刚究竟是怎么出去的呢?

大家正在迷惑不解的时候,碰巧那个给看守所送面粉的司机慌慌张张地跑来报案,说他停在看守所大院里的微型面包车丢了。这下大家才恍然大悟,赵刚确实逃了,正是趁面包车的驾驶员去后勤结账的时候,驾驶着他的车从大门出去的。

范统确定赵刚越狱以后,第一时间和王大柱通了电话:“出大事了,赵刚越狱了……”

“…什么?!”王大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击晕了。

“这边出大事了,赵刚越狱了……”范统重复了一遍。

“你们是怎么搞的?!”王大柱忍不住责问道。

“这小子确实厉害,一对三,死了一个,伤了两个,驻所检察室已经开始调查了,我这边麻烦大了……”范统叫苦不迭。

“真是一群废物……记住,不要慌,你一定要把牙咬紧了,大不了就是渎职!”王大柱叮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