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

靳高明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梦。

一架飞往北京的国际航班在太平洋上空爆炸了,飞机瞬间解体,几个火球在空中燃烧后坠落。在空难海域,人们急着寻找被称为空难“见证人”的黑匣子。

不知怎么回事,靳高明也在搜寻队伍中,一辆冲锋艇载着他,在茫茫大海中忽上忽下。突然,他看见了黑匣子。黑匣子并不是黑色的,而是色调鲜艳的橘黄色,或称“国际橘”,样子长得像个骨灰盒。靳高明的冲锋艇向着黑匣子驶去,黑匣子时隐时现,靳高明怎么努力都抓不到。他知道黑匣子里记录了飞机仪表的情况和驾驶舱内的各种声音,能帮助人们分析事故原因。如果他能打捞起黑匣子,那就不仅仅是立功受奖的事情,他的人生轨迹也一定会因此而改变——他在秦州市交通局副局长这个位置上已经干了整整八个年头了。

突然,这个颜色明亮的黑匣子变成了在水里挣扎的现任交通局局长魏凡海,靳高明奋力向魏凡海划去,试图抓住他,可一个海浪把他们推开了几丈远。紧接着,又一个大浪,像一条巨龙突然张开的大口,把他们卷入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中……

“啊!”靳高明被惊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天还没有完全亮,窗外的雨点打得玻璃“噼里啪啦”作响。梦中的情景使他睡意全无,他索性披上衣服,站在窗口,点燃一支烟,凝视着雨雾蒙蒙的夜色。一支烟的工夫,他冷静了许多,回到客厅打开了电视。

他和妻子已分床多年,妻子睡在隔壁房间。他说妻子嫌他抽烟太多,而且还打呼噜;妻子却说他经常回家很晚,回来倒头就睡,有时候整个晚上都不回来,自从当了副局长以后就一直这样……其中的隐情谁也说不清楚,所以他打开电视并没有影响到妻子。

他拿起遥控器随便换了几个台,调到凤凰卫视。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有多大意思,正准备关机时,突然一行字幕出现在屏幕下方:

马来西亚航空公司一架波音飞机与管制中心失去联系,该飞机航班号为XH300,原定由吉隆坡飞往北京。客机上载有二百二十七名乘客(其中有中国乘客一百三十三人),马航已经启动救援和联络机制寻找该飞机……

靳高明的脑子“嗡”地一下:怎么这么巧?刚才自己就梦见一架飞机失事了,“失去联系”就意味着出事了,这梦也圆得太快了点吧?他最近听说科学家发现了一种“暗能量”,也叫“暗物质”。据说暗能量是一种不可见的、能推动宇宙运动的能量。他也曾经在网络上看到过一条消息,内容是:某省一个被害的男孩托梦给姐姐,姐姐根据梦境找到了弟弟的尸体,当地警方惊呆了!现在许多不能用科学解释的现象都与暗能量有关,他的梦境是不是因为他身上潜在的某种能量发挥了作用?梦中怎么会出现打捞局长的场面?局长最近就在国外考察,而且听说就在新马泰,会不会……他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拿起手机,立刻拨打局长的电话——关机,再拨——还是关机。他又给局长家里打电话。

局长夫人刚刚起床,在洗漱间里听见了电话铃声,等她出来接电话时,电话已经挂了。她正纳闷谁这么早打来电话,突然放在床头的手机又响了。

“喂,哪位?”

“嫂子,我是高明啊!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您,我想问一下魏局长什么时候回来啊?”

“哦,高明啊,应该快了吧!可能就这两天,他说想清静一段时间,最近一直关机。”

“那好,那好,我挂了。”靳高明挂断电话,心里七上八下,昨晚梦中打捞局长的场景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交通局长魏凡海是在市委组织部长周明理找他谈话以后出国的。

魏凡海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毕业于交通大学,算是科班出身。毕业后他在市师范学校当过老师,在市城建局当过技术员,在市交通局当过办公室主任、副局长、局长。那天,组织部长对他说:“你是咱们市部门领导里面的老同志了,组织上想调整你的工作,让你担任调研员,你在交通建设上作出过突出贡献。当了调研员以后,还要发挥你的技术专长,搞好传帮带。”

魏凡海知道市里的规定:正处级领导五十八岁就要退居二线,自己已经五十九岁了,之所以延长了任职时间,是因为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接替人选。组织部长的谈话虽然是例行程序,但意味着他马上就要离开交通局长的岗位了。于是他对组织部长说:“坚决服从组织安排,只是……”“有什么要求你就直说吧!”周明理看出魏凡海有话要说。“只是这些年忙于工作,没有机会出去看看,我想最近出国考察一次,开阔一下眼界。”“可以,你写报告,我批准。”周明理痛快地答应了魏凡海的要求。

这年头,许多单位的出国考察实际上就是出国旅游。魏凡海就是随旅游团出去的,这个团的大部分成员是书画界的人士,据说他们要在马来西亚举办一个书画展。为了安心旅游,让紧张了多年的神经放松一下,魏凡海索性关掉手机,只是隔几天给家里打一次电话报个平安,而局里的事情由副局长靳高明全权负责。旅游期间,他结识了许多书画界的名人,他觉得退休后学习书画来修身养性、打发时间也是不错的选择;书画界的人士也喜欢和他这个交通局长交朋友,因为他答应回国后帮助他们在秦州市举办一次书画展。

靳高明早早来到了办公室,他过几分钟就拨打一下局长魏凡海的手机,但魏凡海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为了慎重起见,他叫办公室主任查到了帮魏凡海办理出国手续的旅行社。他亲自给旅行社打电话,连续打了五个电话,都是忙音。他想叫办公室联系,又觉得不妥,他接着打,第六个电话终于拨通了。

他对着话筒:“喂、喂、喂!”电话那头杂音很大,说话声、脚步声乱糟糟的。一会儿,一个女士答话了,声音很大、很烦躁:“哪位?什么事啊?”靳高明迫不及待地问了魏凡海随行的那个团出行的情况。电话那边回答说:“这个团可能出事了,目前情况不明,失事人员名单还没有落实,这里家属很多,不说了,等候消息吧!”

放下电话,一种不祥的预感在靳高明心中升腾,既然他的梦和飞机失事巧合了,那么他打捞魏凡海也就应该巧合。“暗能量”是科学啊!有些事情科学无法解释时,通常被认为是迷信、巧合,现在发现了暗能量,就有了科学依据,就应该相信啊!想到这里,他觉得作为主持工作的副局长,应该给市上领导报告一下。

是先告诉市长呢,还是先告诉书记?他纠结了。他点燃一根烟,在办公室来回踱步。看了看墙上的钟表,已经十点多了,经过权衡,他还是决定先向市长汇报此事,因为这段时间让他主持工作的决定是由市长田福杰宣布的,事后市长还和他谈了话,叫他好好工作,不要辜负领导的期望。临走时,市长还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共两下,第一下重一点,第二下轻一点。刹那间,他感觉到了温暖、信任和感动,他理解市长这两下不是随便拍的,第一下应该是委以重任的意思,第二下就应该是来日方长的意思了。

靳高明急匆匆赶到市长办公室,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有人说话,他犹豫了一下,觉得事情重大,必须第一时间报告市长。于是他鼓起勇气敲开了市长的门。

一进门,他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他看见局长魏凡海正在和市长说着话。靳高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愣在那里,不知道是该进还是该退……魏凡海看见靳高明进来,主动起身握手,并说他正在给市长汇报出国考察的情况,一会儿就到局里去。“啊,没事,没事,我就是来问问市长,看看最近……有什么新的指示。”靳高明语无伦次的话语和不自然的神态使魏凡海感到莫名其妙。

魏凡海办公室里围满了人,大家为他的有惊无险表示庆幸。他饶有兴致地给大家谈了他如何躲避了这次空难的情况。原来,他这次随团赴新马泰旅游,本来,在旅游了十五天后这个团就应该回国了,十五天应该就是前天。可是,这个团里面有许多书画家,他们的展览在马来西亚受到了当地华人的热情捧赞,于是就延长了一天,所以回国时间也就推迟了一天。由于他不是书画家,就和旅游团的其他成员按时回来了,前天到了北京,昨天到了省城,今天一大早就赶回来了。

他告诉大家,这架飞机被劫持的可能性极大,而且机上人员有生还的可能性。大家对他的判断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纷纷要求阐述理由。他慢慢细叙了他经过吉隆坡国际机场安检时的过程——他将行李放入柜式安检仪后,就进入安检门。几个安检人员边工作边说笑,只见一个女工作人员,用手持安检仪在他背部简单地上下晃了一下,就让他通过了。过安检门后,他就去取行李。突然,他想起行李包里有个水杯,而且水还没有喝完,他就按照国内安检的常识,自觉地拿出水杯,当着安检人员的面,一口喝光,表示杯中装的是饮用水。安检人员却毫不理睬他,对他的自觉行为视而不见。他又看了看其他乘客,只见有的拿着半瓶矿泉水,有的拿着装满水的杯子,满不在乎地陆续过了安检。登机后,他和同行旅客还议论了这里的安检情况,有人打趣说,今天如果有劫机的,肯定可以上飞机。

听了他的叙述,大家一面指责机场安检人员的疏忽大意,一面为命运的无常而感叹。不过,大家还是希望这是一起劫机事件为好。在多种危害来临时,人们会认为遭遇较轻的危害是一种幸运。若劫机,肯定有动机,有诉求,一般是没有必要伤害无辜的。

听着大家的议论,魏凡海说:“其实,每个人都无法预料一小时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人生不完全由自己把控,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灾难。珍惜每一天,不论春夏秋冬;善待每个人,不论贫富贵贱。”大家听了魏凡海的感悟,纷纷称是。

靳高明这时候的心情是复杂的,他庆幸没有把他的猜测告诉别人,特别是没有给市上领导汇报。他不希望他的梦是真的,因为在梦中他也被卷入浪中——这是不是也预示着什么?但他也希望他身上的暗能量是起作用的。他在主持工作的这些天里,已经开始体会到当一把手的优越感和由此而产生的乐趣:局里的几名副职和调研员开始站着给他汇报工作;那些平时不大理会他的科长们见了他,脸上都会堆起菊花般的笑容;特别是那个刚刚调来的女大学生安丽娜,给他送文件时,香水味儿似乎比平时浓烈了,胸也比平时挺高了许多,含情脉脉的眼睛似乎告诉他——你是我见过的最帅的领导。他喜欢别人说他帅,平时穿衣服非常讲究,熨烫得不平整是不会上身的。他个子不高,脑袋尖尖的,呈三角形,五官点缀在上面还算匀称,一双永远睁不开的小眼睛,常常会射出贼亮贼亮的光芒。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发现一根白发就会立刻拔掉,慢慢地,他的头发越来越少,现在已经开始“地方支援中央”了。“唉,已经奔五的人了!”他常常感叹自己的年龄,这话他说了好几年,其实他的真实年龄谁也说不清楚,他妹妹和妹夫在公安局工作,不同出生年月的身份证就有两个。他喜欢停留在五十岁,他在网络上看到过对五十岁男人的定义:

五十岁的男人比三十岁的男人沉稳,比四十岁的男人风趣。他们事业有成,收入稳定,生活的历练使他们学会了体贴和疼爱女人,他们在女人眼里是一道美丽的风景。艳丽的、时尚的、风情万种的女人视五十岁的男人为心中的偶像,所谓‘大叔控’就是指这个年龄段的男人。

他把这段话抄下来,压在了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

最让他感兴趣的是,这些天里,许多个体老板轮番请他吃饭,陪他打麻将,他觉得最近手气出奇地好,每次出场都会大获全胜,少则赢五六千,多则一两万。他对别人说,打麻将可以看出人品,出手大方的人可交,他只和出手大方的人来往。他还说,他最烦有人叫他吃饭,但每次都是有请必到。

魏凡海考察回来了,意味着他从今天开始不再主持工作,他心中有了些许的失落。但他又想起市长田福杰给他谈话时的眼神,特别是临走时在他肩膀上拍的那两下,他知道千言万语都在其中——魏凡海不久就要退居二线了,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是接替局长职务的不二人选。想到此,他嘴角微微上翘了一下,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