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灵魂出壳

张纵横接见外宾时也显得心不在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调整规划的事还未了,现在又冒出了个秦副市长的问题,虽然双规的是秦陶,很明显是冲着秦副市长来的,是冲着“建设”派来的,这个时候让秦甬离开交通这一块无疑是对“建设”派的一个打击。虽然当作吕闻先的面他赞成了吕的意见,但从内心他认为吕作为一名市委书记,没有尽自己的能力保护自己的干部,就算秦陶有问题那个秦副市长是两码事,汉沙市的领导干部的家属子女经商的比比皆是,他们和或多或少都会借助这些人手中的权力利用这些关系做点事,如果因此就把亲属子女在经济方面出现的问题,扯到领导干部身上来,那市里会有一大批领导干部被拉下马。

陪外宾吃完了酒宴张纵横,他就在考虑如何找秦副市长谈,在回去的车上,秘书何长顺向他汇报,刘凤文今天给他打过电话,是向他汇报吕书记批示的关于立刻对冯纯吾进行双规的指示。这又是一个坏消息,一下挖出两个贪腐大案,不啻是汉沙官场的一场地震,这两个人可以说都是他这条线上的人,他的感觉就像是自己受到了沉重的打击。

他紧皱着眉头,半天只说了一句话:“你通知秦副市长,让他到我家里来一趟。”

晚上十点多,张市长家中的书房里,张市长和秦副市长面对面地坐在茶几两边,一言不发。张纵横那张酷似高仓健的脸,似乎比高高仓健还高仓健,满脸的皱纹沟睿纵横,在白炽灯的光照下,像一座泥塑的雕像,那张真皮的沙发椅,就像是这尊雕像的座基,那一半黑一半被照亮的头看起来是那样坚硬,粗脖子宽肩膀,粗腰使这座雕像格外沉重。

而对面的秦副市长,雪白的衬衣,看不见一丝血肉的脸,在灯光的正面照射下,白得发青,鹰钩鼻子向处突出的铜铃般的大眼,嘴大口阔,与僵尸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区别,在张市长的默视下,半晌他才抬起骨关节粗大的手,嗫嚅道:

“我以自己三十年的党龄作担保,我相信组织上最终会把问题搞清楚,我绝对没有违反党纪国法,虽然秦陶的问题我不清楚,但我可以保证,自己绝对没问题。”

张市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我相信你是没有问题的,我们都是党培养多年的干部,这一点认识是应该有的,现在组织上也没有认为你有问题,只是为了调查取证工作需要,暂时要调整你的工作,具体分工,礼拜一吕书记在开会时会宣布。希望你思想上也不要有过重的包袱,该挑的担子还是要挑起来,做了这么多年的领导干部,我想你不应该那么脆弱。”

秦甬晚上十一点多钟,拖着长长的阴影离开了张市长家的院子,有着东方芝加哥美誉的汉沙市的夜晚灯火斑斓,他那长长的阴影随着他走进胡同,阴影慢慢地在缩短,他的车就在胡同里在等他,他看着车一时不知该去何处,司机见他走来,下车为他打开了车门,问他现在是回去吗?他缄默了片刻最终说道:

“你开车先走吧,我想散散步。”

司机看着他心情沉重的样子,没有再说话转身上车,开出了胡同。

喧嚣的夜晚,不时呼啸而过的车辆,这个司空见惯的晚上,在他的眼中变得陌生起来,他二十三岁参加工作,从基层干起,走到今天经过了三十个年关,他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了解这个城市几十年来发生的每一点变化,今夜突然有了一种陌生感,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大都市,变得这么迷人,一下子变得这么遥远,沉重的心情使他感到,这座城市不在属于自己,他一手建造起来的金色大道,金色广场依然霓虹灯闪烁,却不能让他感受到一点温暖。不时从他身边走过的三三两两的行,人仿佛都走在星光大道上,只有他一人仿佛走向的是这个城市黑暗的深处。

他迷茫地走在灯火辉煌的街道上,仿佛离人群越来越远,平生第一次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几十年如一日忙碌地工作,这种忙碌一下子失去了意义,每天晚上无论是几点他都是匆匆忙忙往家赶,现在也失去了意义,回去干什么?他在问自己,多年来总是在等待自己回家的母女,早已适应了他的无准点,放弃了没有时限的等待,他以前一直认为自己给予她们很多,现在却发现自己亏欠她们很多,她们需要的,自己从未给予她们,他仅仅给了她们一个虚名,而现在这一切已失去了意义。

走着走着,他不知不觉地开始回忆过去,回忆遥远的童年,回忆起如何发奋读书,如何通过自己的努力,离开那一共有五个兄妹的贫寒的普通工人的家庭,从恢复高考自己幸运地考上汉沙大学,从那一天起,他的名字就传遍了那个有着十多万家属子弟的,重型钢铁基地的厂区,从那一天起,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会得到彻底的改变。

从那一天开始,命运就开始发生的根本的转变,从学校到社会,从个人到家庭,从技术员到基层干部,到厂里的中层领导,一步一个脚印一直走到今天。一切就像当初想象的一样,他的想像越来越丰富感觉越来越好,慢慢的一点一点地都被印证了,他又有了更多更美好的想法,他什么都想过唯独没有想过,会有今天,这个一下子就变得陌生的夜晚。

他曾庆幸自己赶上了好时机,赶上了每个时代的头班快车,他的人生也像高速列车一样越来越快,以至几十年来,从未有时间去回忆过去,因为他相信,回忆过去是一个人衰老的原因,而此刻突然之间他发现自己衰老了,步履蹒跚,脚步变得零乱不稳,身体好像变轻了许多,一时找不到往日稳重的坚定的步伐。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意志最坚定,工作最稳健,做事最严谨,说话最可靠的人,是家庭父母,兄弟姐妹脊梁骨,是社会是这个城的中流砥柱,现在一下子变成了虚幻的东西,就像刚才从张市长院子里走出时,面前那巨大的黑色的长长的阴影,走进灯光下它就在一瞬间消失了,他的坚强他的自信他的才能,就像那被一盏白炽灯放大的庞大的漆黑的幻影,仿佛他的人生就是一个幻影,他的生活、事业、人生都变得无足轻重。

他仿佛走进了一个虚幻的世界,他努力回忆过去,回忆他付出的艰辛,回忆他的努力奋斗,以及他所付出的真情,希望那些真实的实实在在的东西,可以让突然失重的他变得充实起来,变得有血有肉,而现在笼罩在他身上的这个常务副市长的头衔,仿佛是一个虚幻的东西,他追逐了几十年的权力、名誉却是一个五光十色难以琢磨的梦,他的理想抱负,他热衷的前途成了一个虚构的世界。

他越走越感到自己空虚,仿佛夜色就是一个黑色的空虚的海底世界,斑斓的灯火就像海底世界自己会发光的鱼儿,在热闹的海底游来游去,自己是一个不慎坠落海底世界的人,这个海底与夜色重叠在一起,那些从他身边匆匆而过的行人,并没意识到他已坠入海底。

在一个灯火昏暗的酒吧门前,他驻足良久,他从未进过这种场所,记得有一位在北京工作的大学同学,前年来汉沙约他在酒吧见面,他在电话里就批评了那位好朋友,他们都是有身份的国家干部,为何要约在这种地方见面,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地在市政府的会客大厅里,接待他,而不是躲在这个灯光昏暗的酒吧的某个角落,让人感觉就像是做一笔见不得阳光的交易。

今天,他想走进去,因为这里昏暗的灯光,可以让他找到在海底世界还有很多同类的感觉,而不是只有他一个人黑暗的海底游走。

他边观察边往里面走,在一个女孩的引导下,他借着一束射光灯,找到了一个空包厢里坐下,然后要了一杯扎啤,一份瓜子和一份开心果,看着周围窃窃私语的男女,他不知道自己在这能干些什么,当一位身着时髦的小姐走到桌边,问他是否需要人陪,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望着小姐转身走去。

他相信,在汉沙有几百万人都认识自己这张特征明显的脸,但在这朦胧的光束的阴影下,应该不会有人认出他来,一个堂堂副市长大人就躲在这个阴暗的酒吧里,让他感慨万千,他不明白自己平白为什么威风凛凛,看起来像一个大人物,而现在这个孤独的自己,与常人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良久,在黑暗中他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也会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时,他渐渐地从那个空虚的世界里走出来,回到了现在中,他想到了家,母女俩应该早就睡了,他应该回去,但在回去之前,他觉得自己应该见秦陶一面,今晚不见,明天可能就没有机会了,张市长今天和他谈话说得很清楚,明天组织上就会对秦陶采取措施。

他走到吧台,借电话给秦陶打了电话,告诉对方放下电话就来,不要对任何人说什么,他忘了带电话,所以借酒吧的电话给他打了电话。

打完电话,他又回到了坐位上,又回到了过去的回忆中。他的一生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事,一是他考上名牌大学为父母兄弟姐妹,为厂区的子弟中学争了光,第二件事是进大学的第二年就做了班长,接着是学生会主席,为了父母为了照顾弟妹,毕业那年他放弃了去北京工作的机会,进了重型钢铁厂。他没有辜负父母的希望,也是厂里对这个子弟学校考出去的大学生格外关注,很快他就从一员普通技术员成为了干部,技术科长处长二年一个台阶,三年一个台阶,一路直升。

当他一心用在事业上,准备干出一番事业来时,他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两难的选择。一边是因为他鹤立鸡群深深爱上她的厂长的女儿,一边是大学时他暗恋了一年多的学妹,在他毕业多年之后快要将她忘记时,在一次参加市里的学习时,又突然遇见了她,当年那个清纯阳光热爱文艺的小学妹,已成了市文史资料室一名端庄迷人的淑女,在惊异的问候中,彼此发现俩人的个人经历是那样的相似,出类拔萃前程一片光明,身后倾慕者无数,一个被厂长的千斤爱上了,一个被局长的大公子迷上了,俩人隐隐感到双方在婚姻问题上一直踌躇不前,冥冥之中是在等待这次的重逢,哪个在学校集体活动中建立起来的美好印象,虽然因为时间短暂不足以使他们的关系发展成熟,却在彼此之间牵起了一根隐藏着的情缘,当他们走上社会见多识广思想成熟,待他取得一定的成绩,就是他们见面的时候。

一个礼拜的学习,他们每天见三次面,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享受不完的快乐,学习结束他再也没有时间,去她那文史资料室的阅览室看书,但他心中却点燃了爱情的火焰,每时每刻都在燃烧。人虽回到了厂里,心却留在了市里,他再也不敢让那位厂长的在厂财务处做会计的千斤,与自己走得太近,那种距离时常让他听得到对方的心跳,每次去财务处报账,都让他感到很为难。只要到他一走进财务室,那些出纳会计们,自然会把她当作推到前面,由她陪他聊天帮助他处理所有的单具,核对他的支出开支。

这一年,正是他三十而立的时候,早已听到风声的父母,是多么希望他能确定厂长千斤这门亲事,当迫不及待的对方,托媒人上门做媒时,没想到他一口回绝了,这件事让热衷这门亲事的双方父母,都受到了伤害,当然伤害最大的还是那位千金小姐,她似乎从此失去了甜甜的笑声,直到他离开工厂调到了局里工作,这个阴影才从父母头抹去,因为,父母一直担心人们说他是程世美,是利用厂长千斤的感情达到迁升的目的,好在关键时候,位尊厂长的准岳父大人没有为难他,放了他一马,使他有了一个更光明的前程。

他独自坐在酒吧里喝着啤酒回忆着过去,不知不觉他的亲弟弟秦陶,在一片昏暗中背着巨大的黑影,走到了他的面前,他抬头喝了一口啤酒,示意弟弟在桌子另一边坐下。

这个长得像母亲,大脸大眼高颧骨的胞弟,有着像他一样的高大身材,那个不算太大的鼻子,也比他的大鹰钩鼻好看得多,与他比起来,这个弟弟算得上是一个相貌堂堂,风流倜傥的大男人。

对方还在问他,怎么想到约自己到这里见面,无论是去自己家里,还是嫂子那,都不会妨碍他们兄弟谈事,他没有理会对方,也没有拐弯抹角,直言不讳地告诉秦陶,今天张市长找自己谈了话,当然不是自己有什么问题,是关于他的,这一二天组织就会找他谈话。

秦甬故事把问题描述了的轻一点,他只想和他沟通一下,但不愿吓着他。事到如今,把问题说得那么严重对他也无益。秦甬希望他对自己说实话,他到底有什么问题,作为自己的亲弟弟,他应该让自己这个做大哥的心里有数,自己不是外人,只有自己了解情况,才有可能帮助他认识问题,寻求组织上宽大作理。

听到兄长宅心仁厚的兄长,以少有的磁铁一般富有吸力的声音,与自己谈问题,智商过人的秦陶,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虽然看不清兄长的面孔,但对方那黑影里鹰勾状更明显的鼻子,像一把铁勾勾住了他的灵魂,他借着黑暗掩饰着内心的不安,故作镇定地说道:

“哥,你放心,别看我平日看起来挺张狂,实际上我很守本份,绝对没有贪污受贿,或干一些违法乱纪的事,结犯法的事我看得很清楚。”

秦甬多么希望弟弟说的是真话,但他清楚,问题绝非是秦陶说的那么轻松,组织上既然决定对他实行双规,而不是一般的谈话,那就说明问题已经很严重了,就算张市长今天不找自己谈话,仅凭秦陶买的别墅开的宝马车,秦甬早就意识到他迟早会出问题,他过去也说过对方多次,可秦陶总是说别墅是自己从朋友那借钱买的,而且只付了首付,分期付款二十年,宝马是公司的财产,只是归自己在用。

秦甬并不相信弟弟的话,可秦陶毕尽是一个成年人,早已不是读书时崇拜自己的那个小弟,他有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他有知识有文化,有足够的头脑为自己负责,在这个纸醉金迷人欲横流的时代,他不愿像自己这样,做一个保守的低调的干部,喜欢摆谱显威风,好像自己特别有才,特别能干的样子,树大招风现在问题就来了。

秦甬苦苦相劝,希望他能如实地把问题跟自己讲清楚,既然组织上打算找他谈话,他或多或少都会有问题,不然组织上不会找他谈话,其实,秦甬想说的是组织上决定双规他,那就是他百分之百触犯了法律,没有铁的证据,组织上是不会作这样的决定的,事到如今秦陶还想蒙骗自己,秦甬只能叹气哀怨,现在为时已晚,他说不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秦甬说道:“我很清楚,其实你现在对我说了,我也帮不了你,一切都晚了,我只希望组织上找你谈话时能如实交待问题,不要抱侥幸心理,只要你有问题,无论问题多么复杂,组织上都会查清楚,我也不必非要你跟我讲,只要你能对组织坦白就可以了,在第一时间争取宽大处理。”

说完了这些,秦甬本想走,他已无话可说,可想到明天他们兄弟,只怕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他一直坐在那叹气地喝着酒。

俩人在沉默了一个多小时后,秦陶终于开口了:“哥,你放心吧,我不会有问题的,万一有一天我出了事,我只有一事拜托您,那就是有一个叫周敏的女孩,需要你的帮助,其余的我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说罢,秦陶起身看了黑暗中的兄长一眼,走了。

秦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自己的脆弱,望着秦陶离去的黑色背影,在黑暗中他滴下了一点冰冷的眼泪,每一个人都羡慕做官,殊不知做官的风险,权力是一刀双刃剑,可以大刀阔斧地干一番事业,一不小心也会伤害了自己,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并非每一个人都适合做官,尤其是秦陶这种自视很高,锋芒毕露的人,在金钱的诱惑下,最容易有侥幸心理。

秦陶现在是彻底完了,他的金钱,美女以及权力都成了泡影,随时都会破灭,但问题不会仅仅是他一个人,自城市轻型列车有限公司成立的第一天起,秦陶就是老总,几年来城区改造工程,环城轻轨工程,以及为了建立宏大的轨道工程,超范围的将城郊的农业用地转变成非农业用地,每一项敏感的工程,秦陶都充当了马前卒的角色,以前吕书记不管事,张市长大笔一挥,上马了一个个超级的世纪工程,张纵横是决策人,自己是分管负责人,秦陶是工程项目实施者,这些高标准超规模的宏伟工程,历来都有争议,张纵横是顶着风头上,秦甬对此决策的正确性从来没有怀疑过,当工程遇到汉沙大学的反对时,似乎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大,从“宋钱案”暴发起,秦甬就嗅到了一种火药味,接下来传闻省纪委来了个准备接班的副书记,形势急转直下。

首先是一直不管事的吕闻先,在常委会上出人意料地提出要重新讨论发展计划,最后竟然拿出了一个由市里,学院,部委三方组成的专家评议方案,这是从未有过的先例,汉沙的长远发展计划听一听院校,部委专家的意见完全是可以的,但要让市以外的专家参加评议,并最终依此作出决定,这有多少合理性是值得商鹤的,这就好比一家人如何过日子,不是自己家里人坐下来讨论,而是要听取邻居的意见。

秦甬心理非常明白,这只不过是吕闻先在做了二年的幕后书记,要走上前台给市里的领导干部发出的一个信号,秦甬虽然已感到山雨欲来的味道,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猛。如果说秦陶有问题,肯定不是现在才有问题,传闻省纪委新来的喻格言,是汉沙大学现任校长的弟子,这风吹得没有三个月,秦陶的案子就出炉了,他隐隐地感到事情绝非是冲秦陶来的,秦陶这个级别的干部,省纪委何时又放在眼中,这明显是冲自己来的,因为秦陶是自己的亲弟弟,自己又主管这个口子,只要查出了秦陶的问题,自己作为主管领导就有一定的责任,是有口莫辩,人们自然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兄弟俩的家族窝犯,现在还没开始查就让自己靠边站,这也更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秦甬前思后想,这并非是自己的多虑,是眼下的形势迫使他这样想,吕闻先作为市委领导班子的一把手,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不是去帮张纵横分忧解难,而是借势对张纵横发难,这也让秦甬心寒,自从张纵横考察轻型列车回来,秦甬感到张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仅是张纵横公开讲话少了,讲话也没了从前那宏亮的声音,张纵横的领导艺术不是单个地找干部交心谈心,做仔细的思想工作,就是喜欢开大会作报告,在工程现场一线工地,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激励人心,无论是表扬还是批评,都讲在公众面前,从而使每一个干部都积极表现。即使不是为了表扬,也是担心自己会挨批评,在张纵横嘴口成了最差的典型,这是张纵横的工作方法,也是他的领导艺术,个人的魅力所在,现在无论在哪个场合都没了声音,这对张纵横来讲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不说话,对张来讲和罢免了官职,大概没有多大的区别。

秦甬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张纵横今天晚上找自己谈话,把省纪委决定对秦陶双规的消息提前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张纵横很清楚,自己和秦陶实际上是市长这条线上的人,张是不希望秦陶有问题的,张是愿意保护自己的干部的,千里金堤溃于蚁穴,秦陶出现的问题,对张纵横的超前的建设规划,产生的负面影响是难以估计的,张纵横显然已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现在的问题是,省纪委插手这件事,作为一市之长的张纵横,对这个案子产生不了什么影响,更不便过问这件事,如果由市里主导这个案子,会尽量将秦陶的问题限定在经济上,比如贪污行贿受贿,会往小办。现在是省里主导这个案子,那么强拆的问题,工程超规模标准问题,以及涉嫌将农业土地转换为非农业土地使用问题,动用社会保险基金,以社保基作担保贷款问题,等许许多多违规甚至违法的问题都会连带出来。别说秦甬肯定会坐牢,自己和张纵横都有可能会被追究责任。

这就是秦甬一直担心的问题,由于张纵横步子迈得过大,很多项目都超出了政策允许的范围,作为一市之长,他可以边摸索边干,也有权作这样那样的决定,不一定样样都听上面的,但这不等于他不会被追究责任,更不等于自己没有问题。很多事情虽然是按张的意思在办,但具体的经办人却是自己,就像秦陶经济上有问题,是完全属于他的问题,但若要把强拆超标超范围建设,占用农业土地,都安在他的头上也是有可能的,但这些都是按照市里文件的精神做的。

秦甬的担忧,是一种大厦将倾的态势,秦陶的问题可能会使一大批市里出台的政策被推翻,除了吕闻先那些管党务的干部,一大批人都有可能为此承担责任,想到这些秦甬便不寒而栗,汉沙市的领导班子目前无疑形成了二种主张,一个可称之为高速发展派,一个可称为保护平衡派,政见不同在官场上所冒的风险,是非官场上的人想象不到的。可以使一个年富力强风头正劲的干部被“挂”起来,闲置在一旁,也可以使一个雄心勃勃,要干一翻事业的人掉进深渊,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观点可以决定一个干部的前程和命运,只要你回头看一看,一批又一批干部的起起落落,就会理解观点对一个干部生命,意味着什么。

秦甬回到家中,已是凌晨四点多,有生第一次他体会到了,疲惫不堪而又失眠的滋味,他洗完澡躺上床,妻子似乎已经睡醒了一觉,她翻动了一下身子,看见床头的丈夫,伸手打开了床头的台灯,他那一脸陌生的表情,让她感到吃惊,她见过太多疲惫不堪的他,但从未见到眼前这个心神不宁的他,她爬起来不安地问道:

“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