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行三人来到包厢中,刚刚坐下,那个周总就已经开始讲述他的光辉事迹了。口口声声说跟哪个哪个银行的行长是铁哥们,跟哪个哪个上市企业董事长是拜把子的兄弟,还说准备在江城设厂量产保时捷,外面那辆就是样板。

他后边似乎还说了一些什么,沈逸根本就心情去听,接触到这里他就已经对眼前这人有了一个最直观的判断:土。土的掉渣。

如今,社会发展得这么快,到处都是机遇,有钱人也多的是,再炫富就很浮夸了。而且越是炫耀说明内心的自卑感越强烈。

微信消息发过来,张博已经通过名片找到了他的公司,根本就不能说什么规模,只不过是租了一个小小的写字楼而已。更奇葩的是当张博询问值班人员的主营业务时,连他们自己都说不出来。

沈逸嘱咐张博继续调查,自己则给周总灌起了酒。

王浩明已经向周总介绍了沈逸的身份是恒记的副总,周总不敢再小看他,介绍自己叫周伟,果然是橡胶皮囊,变脸如翻书,酒到干杯,立刻称兄道弟起来,还互留了电话号码。

等沈逸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他最先想到事情就是把手机拿出来跟资料库核对。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手机号就是人脉,除非遇到了特别严重的事情,否则很少有人会换手机号。

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家里停电了,手机没有电也自动关机。无奈之下他只好拿着手机数据线去了楼下的网吧。

虽然已经是鼎鼎大名江城恒记科技发展集团的副总,同时他也是网吧常客,没事在这里包个夜玩个LOL之类的也不算过分,这身打扮也跟网吧里的“队友们”相得益彰。

打开资料库,上传手机号,结果什么都没有查到,倒是张博发来了邮件,内容很短:周伟,42岁,家家贷幕后老板,三个月前失踪,近期开始从事高利贷的业务。

“家家贷,家家贷……这名字好熟。”

沈逸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点了点刚从酒精中解脱的太阳穴,上网一搜关键词,就弹出了好几个词条,全都指向了几个月前的江城华宬小区老太太跳楼案。

当初老太太就是在家家贷买了理财产品,结果血本无归,被逼跳楼。

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多么熟悉的故事,同样的事情也曾经在自己的身上发生过。

沈逸是一个很谨慎的人,也很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可此时不管他如何平复心情,还是抑制不住胸口躁动的怒火。

足足三分钟,他一动没动,只是不停地做着深呼吸,直到他把眼镜戴上好,才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

正要起身离开,突然听到吧台那边有人骂道:“还说没有拿?昨晚全场爆满,却只有千把百块钱的收入?钱不是你拿的难道被偷了?”

沈逸认得这个声音,是网吧的老板,一个性格怪怪脾气不顺的中年妇女。似乎自己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听到那咋咋唬唬的声音,令人心跳加速,十分不爽。

回过头来,果然见到老板娘正趴在吧台上,不停地用手中的笔敲桌子,收银的丫头则站在她的旁边,一脸委屈低着头,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

侧耳听闻,原来是老板娘发现网友越来越多,而柜子里的钱越来越少,所以疑心是网管偷了,还扬言要报警。也是,生意好了收入少了,没问题才怪。

她越骂越凶,丫头差点就哭出来了,委屈地说道:“我真的没拿,你刚刚不是已经查过万象了吗?一份钱都不差的。”

沈逸本来已经打算走了,听了这话之后又硬生生地产生了兴趣。

万象网管是一种网吧用的辅助工具,结账、下机、统计之类的功能全都有,使用快捷方便,很受网吧老板的欢迎,这种智能管理软件,按理来说不应该出错才对。

可是网吧生意这么好,这百台上网机子,一晚上怎么可能只有千把块钱的收入呢?

他突然警觉地环视四周正在上网的显示器,直到目光停留在自己身旁的一台电脑的画面上。

其实他刚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这电脑一直开着,但并没有人玩,算起来自己已经玩了几个小时,可机主还没回来。

一般来说,这个时间段能来网吧的都是一些穷学生、无业游民,极少有闲钱会用来网吧挂机。

他越想越好奇,仔细一看,果然发现了端倪,在那台电脑的右下角有一个黑色“N”的logo图标。沈逸立马认了出来,这是一款叫做“NSESSU”的软件。

别人或许不知,但沈逸却在外国友人的帮助下,粗略了解过一些,这是一款十分好用的UNIX漏洞扫描工具,在中国这个网络黑客初始的年代,居然还有人会这个东西,网吧的问题是不是出在这个机主身上呢。

他没有声张,又重新坐了回来,一边玩着扫雷的游戏,一边等着那个机主回来。

沈逸刚刚已经向网管打听过了,最近一个礼拜每天都会出现坏账,而理论上,“NSESSU”每九个小时都要重新操作一次,也就是说那个搞破坏的人很快就会回来。

这事和沈逸没多大关系,但他天生就好多管闲事。多年来,圈子里都流传着“狩猎人”的故事,杀人于无形,猎人天生就是管闲事的阎王,别人好生生的食物链,被这么个人活生生破坏,关键是死都不知道是谁搞死的。那今天沈逸想做一次另类的狩猎人。

一坐就是半天,就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说道:“扫雷很有趣吗?”

一听这话,沈逸一下子来了精神,转头一看又不禁有些失望,原来站在他身后的只是一个面相童颜的年轻人。

其实说他是大龄儿童也并不合适,他只是身材有些瘦小而已,看样子应该还是个学生,穿着一身红色的卫衣,头发很长,也不知道多久没有修剪过了。但是自己这个年纪当他叔叔问题不大。

显然,他注意到了沈逸的眼神,当即哼了一声,鄙视道:“这么大个人,连个扫雷都玩不好,也不觉得丢人。”

沈逸无缘无故被人戏谑了一番,不但没生气,反而对这小子来了兴趣,撇撇嘴说道:“小朋友要学会谦虚,不然会被打的哦。”

那小孩也不甘示弱地道:“老年人要懂得自知,否则会死得早的哦。”

一边说着,他已经坐在了沈逸旁边的机器上,熟练地打开了“NSESSU”界面,然后输入了一连串代码,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输入一道道指令,完全把一旁看得入神的沈逸当成一个土鳖——他能懂?

看着他娴熟的操作,沈逸心里有了底,就是这个小子搞得网吧收银员无故被老板骂,还要被罚。

沈逸问:“你以为我看不懂?”

小孩:“你在说什么……?”

沈逸说:“你用黑客软件扰乱网吧的秩序。”

小孩:“嘿,你真知道这是啥?”

沈逸:“这是黑客工具。”

小孩:“我的天,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认出我在搞黑客的人!好兴奋。”

沈逸:“你不知道天外有天这句话?”

小孩:“大叔,你行啊。”

沈逸:“我就不明白了,你为啥要这么做呢。”

小孩:“这里上网费太贵,老板娘又抠门,上次我身上的钱带得差一点,求她多给半小时,让我把任务完成,她完全不通融,硬生生地把电脑锁了。”

沈逸:“呵呵,你还真是个孩子。”

小孩神秘地笑道:“所以我才用软件将网吧计时的时间悄悄调慢。以前四元钱能玩一个小时,现在能多玩三十分钟。不仅人不能发现,就连万象网管之类的软件也察觉不了。本来为自己,后来干脆好人做到底,顺道把网吧所有的电脑计时一并调慢了,全当‘劫富济贫’大派送。后来,网友‘慕名’而来,大家还心照不宣,这家网吧的‘生意’就越来越好啦。”

“好一个劫富济贫……”沈逸觉得这小子真像自己孩童时代的调皮和仗义。“但你的行为伤害了无辜的人,你知道吗。”

“无辜的人……谁?”他懵懵懂懂。

“网吧收银员。那个小姑娘。他辛苦打工赚取微薄的薪水,却因为你所谓的行侠仗义,不仅被老板娘训斥,可能还要扣她的工资以弥补网吧的损失。”

“对对对,你说的没错。她真的是无辜的。”

“劫富济贫要设计得周全,别让无辜的人受罚。除非这姑娘也是网吧的创建者,有股份,否则别人就是拿薪水,是打工者。”

“有道理有道理,看不出大叔还挺正直的。我这就把软件删除了,免得像你说的那样,让无辜的人受罚,我心里过意不去。”

“你应该是上学的年龄,现在也是上学的时间,怎么在这里晃荡?”

“嘿嘿,我的事多着呢……”说罢,他的微信滴滴滴地响个不停。“大叔,不说了,我有业务来了,咱有空再聊吧。”说着拿起背包准备走。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小兵,叫我小兵好了。”

说罢匆匆离开,沈逸觉得小兵居然比自己这个集团副总还忙,他戏谑而笑,这都什么事儿。

不对,等等,沈逸突然想到了什么,就在小兵接收微信那会,沈逸不经意瞟了一眼他的手机屏幕,似乎看到了什么,他不断在大脑中回放着刚才的画面,那微信的内容中好像出现三个自己十分熟悉的字眼——狩猎人!

张博不愧是沈逸的左膀右臂,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长期混迹于社会,接触三教九流的人,加上一点点天生的痞性和大哥沈逸的指点,很快练就了一种人精的属性。不论面对什么人或者事件,都能够迅速适应,并想尽办法从中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因此他的办事效率非常高,才没几天工夫,就搞到了不少身份证,这些身份证都是全国各地因各种原因遗失的,然后被不法人员收购并售卖获利,由于国家对身份证遗失后依然可以使用保持一种默认的态度,从而导致有些企业法人在分身乏术的情况下,采取故意“遗失”,再次申报新的身份证,这样就可以同时持有两张有效的身份证,办事效率也大大提高。

这些身份证贩子在沈逸的眼中,并没有违反原则,出发点在于是为了生存而谋利,虽然有点见不得光,但存在即合理。至于后期如果衍生出用他人身份证信息套用贷款,或者利用身份证信息谋取他人财产的问题,使身份证遗失者蒙受损失,首先警方并不是傻子,会给予一个判断,其次遗失者也需要接受应有的惩罚,所谓人的天性即存在恶念,因其愚蠢的过错而导致天性诱导而激活恶念,其罪过也。简单举一个例子,你本就应该保管好你的财务,如果你将十几张百元大钞一半放在荷包里,一半露在外面,恶念被你愚蠢的行为所唤醒,偷盗的人罪有应得,你焉能无过?

在这样一种理念下,沈逸即认为自己采用的方式并没有错,旁人看来似乎有一种自我安慰的嫌疑。

张博办事心细,因为需要他们亲自出马办理这些琐碎的事,所以购买的身份证不论从年龄还是登记照上,都和他俩相匹配。

沈逸来到周伟的家家贷线下实体店营销中心,知道里面有监控,所以他化了个妆,戴着鸭舌帽,穿戴都和平时不一样,还是有点休闲和运动的味道。他已经在门口站立了很久,一直观察进进出出的人,从玻璃门朝里面看去,工作人员穿着都很一致,西服衬衫,还挂着号牌,都是年轻人。

今天计划用假身份证贷款,所以他带齐了一整套资料,有假的车辆登记证书,行驶证作为抵押凭证,这些东西做得非常真实,在系统里面查都能查到。他计划先贷款10万,看看情况再说。这些钱必然不会再回头,所以接待他的销售人员必定要承担公司层面的责任,因此他想找一个业绩好的销售人员,既然你骗得多,那么你也将承担更多的责任。这是沈逸在心理在寻求的一个平衡。

这时,一个销售人员从里面走出来,边打电话,边抽烟,他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手上的动作不断,从神色上判断,这是一个大客户,而且搞定这个客户似乎胸有成竹,左手接电话,露出手腕上的金色手表,虽然是皮质手表带,但沈逸一眼就看出是泰格豪雅牌,这是瑞士前卫精准品牌,属于奢侈品,手机是苹果7,这是上个才刚刚上市的。走动的时候胸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摆动,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泰国佛牌,这玩意属性旺财的,如果是真家伙也值上万元。销售人员电话打完,烟屁股头在脚下摁了摁,走进营业厅。沈逸走上前弯下腰敲了敲烟嘴上的品牌,好家伙,抽的是100元的1916,这小子就算不是领导,也算是提成拿得非常高的业务员了。

嗯,就是他了!沈逸压了压帽檐,缓缓步入营业厅。他环视一周,径直走向刚才那个小伙子的办公桌。

“你好,请问是张宁么?”沈逸恭敬地操着一口江城周边口音的夹生普通话问。

“张宁?谁是张宁?”那个人四处瞟瞟,没有回应,接话道:“您有什么事儿吗?”

“哦,是这样,我有个朋友老周啊,他来办过业务,接待的业务员就是张宁,我也是要来贷款的,他就介绍我到这儿来找张宁了。”沈逸憨憨地笑道。

“哦,原来是来办贷款啊,找我也行啊,我还是主管呢。您看。我叫熊栋。”熊栋亮了亮号牌,然后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叫张宁的接话,这才安下心来,这儿业务员全职兼职的太多,很多不认识,可营业部有规定,新客户第一次联系的业务员才能算他的业绩。这家伙是第一次来,张宁没在,就算他倒霉吧。他心中暗自窃喜,这佛牌还真显灵了,最近可是财源滚滚来啊!

“哦,您也可以办啊,那太好了,您看看这资料,差不差什么。”沈逸递上材料。

“嗯,没问题,放心吧,您这带得挺齐全的。先填表,这里填写贷款的金额。”熊栋说。

“这里怎么算利率的。”沈逸问。

“哦,看您贷多久吧,三个月起,短期的高一点,长期的低一点。”熊栋瞅了瞅这个人,完全不懂似的,这下可以在他身上多捞点了。

“那我就来个长期的吧。谢谢啊。”沈逸说。

“行嘞,那今天把手续办完了,我们三个工作日内放款。”熊栋说。

沈逸眯着眼,一字一字地填写资料,边写边自言自语,“今天我办得好的话,明天我还有个兄弟,可能也会来办。唉,没办法,咱们做餐馆的,工头总在这里吃吃喝喝,欠了不少餐费,搞得咱这手上不宽裕,搞点钱救救急。”

“那好那好,明天叫他也来找我,在我手上办,权限大,审批简单,放款快,可比其他业务员的效率高多了。”熊栋连忙接话道,突然想起什么,又说道,“对了今天还有活动呢,带客有奖,我帮您申请一个小电饭煲吧,带回家煮饭挺好的。”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呀,感谢啊。看你办事实诚,我就放心。”沈逸眯着眼憨态可掬。

沈逸最早接触“表演”这个词还是十几岁的时候,那天他骑着一辆山地自行车,速度飞快,就在下坡的时候刹不住,一头撞上一辆小轿车,小轿车的油漆刮了一块,当时沈逸就冷汗直冒,这要是赔大价钱的。一个中年男子从车上下来,横眉冷目地盯着沈逸看,正要上前发作。沈逸灵机一动,两眼无神,嘴角歪斜,流出涎水,舌头发弹,双手没有规律地乱动起来,那人愣住,于是停下脚步观察起来。

“不……是我……不好……对……不起……”沈逸断断续续地流着口水,挤出几个字来,双手来回地在脸上脖子上乱挠一通,还真的把一个弱智表演得像模像样。

那人看此情形,自觉和一个痴呆理论有意思么?于是扫兴地回到驾驶室,驾车离开了。

至此事之后,沈逸便对自己的表演功底开始反复锻炼,这不仅仅需要依靠理论知识,还在于有了社会这个大染缸,让角色有了更多的参照物和模仿对象,渐渐地,在某一时期,他自诩演技已经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影帝的时候,终于参悟了一些道理:每个人从出生开始何尝不是一种对自己生命的演绎,那是随机的灵魂赋予在一个随机的肉体上,随机的家庭里,随机的社会中的一种演绎,为了适应角色,也需要从适应环境,适应父母,适应家庭开始,不断调整自己的演技,从而达到一种和谐的状态,反之,演技不好的人们,家庭问题,生活问题,社交问题便会层出不穷,令其感到困扰和沮丧。

但是今天,沈逸每当回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演出,并不认为是自己的演技打动了别人,反而觉得是那位被撞者的一种施舍,一种恩赐,是他看出了自己用拙劣的表演试图掩盖犯罪的事实,用一种宽容的态度拯救了那位年轻人,觉悟不是在于你如何将演技提高,而是在于如何将自己的内心升华。

对此,沈逸心中充满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