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力量 1

见面会结束就到午间了,这回,屠副书记给了县委、县政府面子,答应到县招待所食堂吃饭。在领导们走进饭厅后,我留在外边和警卫的弟兄们在一起。当饭厅里酒过三巡之后,汉英走出来,恳求我进去给屠副书记敬杯酒,表示一下意思,不然好像对他的批评有抵触情绪一样,这不好。我觉得有道理,就答应下来。

我拿着一瓶矿泉水和一个杯子走进屠副书记的包房,这时才发现,这一桌除了市县两级的主要领导,还有庄为民、贾二和屠龙飞三人,这也是意料之中。我走进来后,桌上的喧哗都停止了,大家都把眼睛望向我。我走上前,向屠副书记和两位市领导躬了躬身,表示要敬领导一杯,然后给桌上的每个人都倒了一点酒,然后说:“屠副书记、曹书记、文市长、庄书记,我敬屠副书记和各位一杯,但是非常对不起,我从来不喝酒,今天又穿着警服,所以更不能沾酒,只能以水代酒了。屠副书记,祝您一行顺利,聆听了您的教诲,我受益匪浅,曹书记,文市长,庄书记,各位,请——”

我把酒杯端到嘴边欲一饮而尽,屠龙飞突然站起来,一把抓住我手臂:“哎,严局,这不行啊,我们都喝酒,你喝水,太不尊重人了吧?”

我克制着说:“屠检,你知道,公安部有禁令,我在执行任务,又穿着警服,更不能喝酒。”

“你少跟我装,”屠龙飞说,“今天跟平时一样吗?在座的都有谁?对,各位领导,请严局喝一杯,你们批准不批准?”

曹书记和文市长没有说话,庄为民开腔了:“好,今天屠副书记来了,特准。严局长,你就喝一杯吧!”

我说:“老书记,不行,我是警察,有纪律,也有任务……”

屠龙飞:“哎,我说严忠信,谁的面子你都不给呀?不行,今儿个这酒你非喝下去不可……”

还是屠副书记给我解了围:“龙飞,你呀,就见酒亲,在这方面跟严局比可差远了。严局说得对,他身为警察,正在执行任务,就喝水吧。来,咱们喝一口!”

大家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都喝了一口,屠龙飞在跟我碰杯时,有意使劲儿撞了一下,发泄着心中的不满。我不计较这些,为了表示诚意,把满满的一杯水喝进肚子里,然后打了声招呼就要出去,却被庄为民拦住。

“哎,严局长,你先别走,我借着你的话提一杯酒,你得表示表示。”

我停下脚步,看着庄为民,他说:“这杯酒,只有你、龙飞和贾总喝,我也陪着。一是希望公检两家今后加强团结,别再让人看热闹;二呢,是希望你发挥职能作用,为企业发展保驾护航。贾总,你得干了,今后,你的企业能不能顺利发展,严局长可是至关重要啊!”

贾二及时地:“对对,严局,今后,我们宏达集团还得您多多关照啊!”

屠龙飞:“好好,严局,这回,你可得沾点酒了。”

在推搡和坚持之后,我让屠龙飞在杯子里倒了一点点儿白酒。

屠副书记也发话了:“老书记提得好,来,我也赞助一点儿!”

我们五个人碰了一下杯子,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把杯子里的一点儿白酒喝了下去,顿时觉得肚子里有一团火腾地烧起来,我急忙放下杯子告辞,走了出去。

酒在心中燃烧翻卷,但是,烧不掉心中的块垒。

吃饭后是休息,屠副书记一行进了招待所客房,庄为民、贾二、屠龙飞都跟了进去,不知唠了些什么。

我仍然带着弟兄们在外边警卫,这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一辆黑色的宝马轿车驶到宾馆食堂门外,一个人从车中走下来,是季仁永,继而,他从车中搀出一个女人,一个三十出头、身材修长、穿着貂皮大衣的女人,一个既漂亮又很有气质的女人。

女人向我们的警卫人员走来,旁若无人地向里边走去。

警卫的民警急忙将她拦住,问她要干什么,找谁?

女人说:“找贾二。”

找贾二……在华安,还有人敢用这种口气说贾二?

我走过来,季仁永迎向我:“这位是贾总的爱人,修丽云。”

什么?贾总的爱人?是……

修丽云:“严局长,我是贾二媳妇,我要进去找他。”

这……

我有些为难。

放不放她进去呢?贾二确实在里边,他媳妇找他,按理可以放进去,可是……

我问:“你有什么事找贾总?”

修丽云:“私事。”

既然是私事,我就不好过问。可是,看着女人秀美而冷峻的面容,我总觉得这里边有点儿事,不敢轻易放她进去。这时季仁永走向女人:“嫂子,你有什么急事非得现在找贾总啊,以后不行吗?贾总看到我带你来了,非怪罪我不可。”

修丽云:“怪罪就怪罪,我一定要进去找他。”

修丽云又要往里走,警卫的民警为难地看着我,不知道放还是不放。

我正在拿不定主意,贾二走出来,迎住了修丽云:“你干什么来了?”

修丽云:“我要见屠书记,我有话要跟他说……”

贾二:“你说什么呀你?有话回家跟我说,找屠书记干什么?快走,回去!”

修丽云:“不,我要见屠书记,我要跟他说说你……”

贾二:“你是不是找病,啊?快给我走,听见没有?季仁永,快,把她给我弄回去,谁让你把她拉来的?”

季仁永:“这……嫂子闹得厉害,我……嫂子,听贾总的,咱们回去吧!”

季仁永走上前,和贾二一边一个,架着修丽云向宝马车走去。修丽云徒劳地挣扎着:“放开我,我要见屠书记,我……”

可是,贾二根本不理睬她,而且我看出,他的手上已经使了暗劲儿,感觉到修丽云的手臂一定很痛,忍不住走上前:“贾总,轻点儿,修丽云,你找屠书记有什么事啊?”

三人停下脚步,修丽云扭头看着我,想要说什么,可是贾二手上又加了劲儿:“严局,我们两口子的事你也管吗……上车,快上车!”

在季仁永的帮助下,贾二把修丽云塞入车内,关上车门,季仁永迅速进入车中,启动。这时我看到,修丽云隔着车窗在扭头看着我,那是一种既像求助又像是无奈的眼神,这眼神一下子强烈地打动了我。

这女人有事……

宝马车迅速远去,修丽云的眼神消失了。

贾二:“严局,让您见笑了,她精神不太好!”

哦?!

贾二不再解释,走进招待所大楼。

休息一个多小时以后,屠副书记一行走出房间要去江新,我带着几辆警卫车同行,前面开路,后边殿后。一路陪同的是随屠副书记返回江新的市委市政府领导和公安局彭局长,还有汉英、贺大中和霍世原及人大、政协的主要领导,除了这些人之外,还有另外三个人,那就是庄为民、贾二和屠龙飞。一路上,庄为民和屠龙飞都坐在屠副书记的车里,贾二的轿车紧紧相随。上路后,彭局长悄悄把我叫到他车里,问了一下工作情况,然后安慰我说,屠副书记刚才在会上只是随便说说,是他个人意见,代表不了省委,让我不要有思想压力。我没说什么,因为,我心头的压力绝不是彭局长几句话就能化解的,彭局长大概也觉得语言无力,说了两句也就不说了,一路上,我们俩都郁寡欢。

江新地界到了,江新的警车早已在等待,二十多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向屠副书记一行敬举手礼,同时享受的当然有庄为民、屠龙飞和贾二。我们的任务完成,可以返回了,汉英等县领导与屠副书记握手告别,我则识趣地退得远远的,只是敬了几个礼表示一下态度。

返回时,汉英让他的司机开我的车返回,让我上了他的车,他亲自驾车,慢慢开着,我知道他是想跟我说点安慰的话,可是,此时我更担心的是他。屠副书记和庄为民他们表面上是冲我来的,可谁都知道,没有他的强烈要求,我是不可能当上华安县公安局长的,所以,实际上他受到的冲击可能比我还严重,明眼人甚至可以从屠副书记的话中,看到他政治前途上的阴影。可是上车后,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开车,我也同样保持着沉默。走了一会儿,我发现我们的车已经远远落在别的车后边,而且驶上了一条岔路,后来又驶上了一条山间的便道,再后来因为便道积雪太多,就不能再走了。于是我们下车,步行着向前走去,最后爬上了一座高高的山冈,一身热汗地停下来,迎着冷风向前看去。

这个山冈我们来过,那时还是深秋,现在则是严冬,眼前呈现出来的是另外一种景色:积雪覆盖的山岭,白茫茫看不到尽头,而且,所有的山岭都是光秃秃的,这不全是积雪覆盖的缘故,而是山林都被砍光的原因。

看着眼前的情景,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汉英说:“师傅,还记得,上次咱们来过的事吧。”

这句话等于啥也没说,但是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在提醒我,不要忘记我的承诺和使命。

我没有忘记,可是,这能取决于我吗?

他又说了一句:“他们是每年上缴一些税收,可是,他们造成的损害,这些税收是远远弥补不了的。”

这些我都清楚,可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汉英把话说到我最关心的事情上:“师傅,你别老想这事了。曹书记跟我说了,屠副书记的话只是他个人的意见,市委对你的工作还是满意的,他将在适当的时候向屠副书记解释一下。”

这话应该说有点儿安慰作用,可是我怀疑,曹书记的话到底能对屠副书记起多大作用。所以我说:“没用,他就是冲着我们来的。”

汉英的心里当然清楚,他沉默片刻说:“是啊,我们的工作做得再好,只要伤害了他们的个人利益,在他们眼中,我们就一无是处。”

我说:“所以,就任他去吧!”

汉英:“可是,我替你委屈,我自己也委屈。师傅,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我们就是想把华安的事情搞好,为华安的百姓真正办点儿事。你看,眼前这景象,要是能多让我干几年,我一定想法让这山林绿起来,慢慢恢复过去的生态。”

我说:“已经破坏的再恢复,太难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啊,他们破坏的不只是山林,还有人心哪!”

汉英说:“我也知道,可是,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呀?师傅,这儿没别人,实话跟你说,我最恨的是庄为民,就是他当政期间,培植了贾氏兄弟,破坏了华安生态,也是他在职期间,把华安的干部队伍搞坏了,把华安的人心搞乱了。可是,他却成了功臣,我们这些给他擦屁股的人却全是毛病。一想这,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是,见到他还要装出恭敬的样子,心里真不知是啥滋味。”

我说:“今天,屠副书记来,可能就是他策划的。”

汉英说:“完全可能。他们的关系完全清楚了。贾氏兄弟是华安最大的黑恶势力,而他们是庄为民扶植起来的,我还听说,屠副书记能够上去,贾氏兄弟的经济实力发挥了重要作用,所以,他们有着共生共灭的关系,一定要死死地勾结在一起,现在,你的行动威胁到贾氏兄弟,庄为民和屠副书记自然坐不住了。所以,我们跟他们斗,真是不容易呀!”

我说:“我有思想准备,不过,一定要给我时间。”

汉英说:“只要我当这个县委书记,就不会有人动得了你。要动你,必须先动我。”

我的心被汉英说得热辣辣的。同时也产生一种忧虑,暗想:老天保佑,让汉英在华安多干一些年吧!

可是,我嘴里说出的话却是:“汉英,你注意过吧,尽管你一直管我叫师傅,可我一直没叫你徒弟。”

汉英说:“是,我不是你的正式弟子,我是硬贴上的。”

我说:“不,汉英,现在我要说,你是我的徒弟,真正的徒弟,是我最好的徒弟。”

“师傅……”

我们对视着,我发现汉英的眼里有了泪光。

我们的手握到一起。

往回走的时候,汉英又跟我说,这回我应该完全明白了,为什么他来了以后感觉难以施展拳脚,感到华安还有另外一个县委、县政府,指的就是他们。还说他们就是要让新来的县委书记、县长知道,要在华安干好,必须让他们满意。还说,他的前任书记就是因为不尿他们,处处遭到掣肘,干了一年多就走了,走的时候,贾氏集团居然公然敲锣打鼓放鞭炮。

妈的,实在是太猖狂了。

进入车中后,汉英还告诉我一个重要的信息:贾氏兄弟已经放出风来,说华安的经济环境不好,他们准备把企业迁走。

这……

这是个严重问题,如果这样,华安将失去一块重大的税源,更严重的是,会造成巨大的社会反响,极可能危及汉英的任职。

可是,我只能给他鼓劲儿说:“他们是以此要挟县委、县政府,死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他们要真是走了,华安的社会环境会好很多,会有很多经济能人冒出来的。没有他们,华安只会更好,不会更差。何况,他们只是吓唬人而已,宏达集团这么大一摊子,不是说迁走就能迁走的。”

汉英说:“我知道,但是也不能不考虑。因为他们私下说过,华安已经没有多少他们发财的道儿了,山林砍光了,煤矿也要枯竭了,再没什么可捞的了,他们现在已经把相当一部分资金投入房地产和建筑行业,所以,他们迁走的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是吗?如果真是这样,让他们从华安全身而退,是不是太便宜了?!

我说:“要走行,得把欠华安的债还了才行。”

汉英说:“那,师傅你可要抓紧哪!”

我说:“我会的。不过,眼看过年了,短期内取得突破不太可能,但是只要我在,肯定跑不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