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誓言 1

出租车在一片平房居民区拐来拐去,最后停在一户住宅前,我下车后看着前面的房子,一时有点犯迷糊。

前面,是一个中等大小的院落,一溜五间房子,院落和房子收拾得都很整洁……我是要上饭庄啊,怎么来这儿了?回头想问问司机,出租车却已经走了,我正在犹豫,从屋里走出一个人,晚上还戴着大墨镜,不是步通俞是谁?

我问:“你不是说饭庄吗?”

步通俞说:“这就是老五饭庄,是个地下饭店。”

“地下饭店?”

步通俞说:“对,不挂牌子,就可以不交税费了,但是,饭菜做得好,还僻静,所以安排到这儿了。”

原来如此。

步通俞把我引进屋子,经过一道走廊,走到后边一个门前,推开门把我引进屋子,我不由吃了一惊。

屋子里有七八个人,都是局里的中层干部,有周波、丁英汉、房和平、耿才……对,还有燕子,她也在场。他们都站起来,轻声叫着“严局”,用含笑的目光看着我。

这……

步通俞说:“严局,你别见怪,今天晚上这个场儿,是大伙儿提出来的,怕你不来,所以让我给你打的电话。”

周波说:“严局,大家的心都让你给烧热了,散会后,我们几个凑到一起,都觉得有话要跟你说。”

燕子说:“严局,你尽可放心,他们都是好警察,是你可以相信的人。”

好警察,我可以相信的人……我看着几个人,那是一张张正直的面孔。我的心一下热起来,低声说:“那好,今天晚上,咱们就唠个痛快!还站着干什么,都坐下!”

我这辈子阅人无数,他们的眼神、面孔欺骗不了我。何况,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步通俞、燕子和周波在,这些人绝对错不了,他们是我依靠的弟兄,我不能冷了他们的心。

坐好后,酒菜很快上来。步通俞给每个人倒了一小杯酒,也包括我,然后说:“各位兄弟,人我替你们请来了,严局是啥人,我也给你们介绍过,你们对他也了解八九不离十了。现在大家就畅所欲言,有啥说啥。来,大家碰一下,喝一点儿。对,不要多,就喝一点儿。我跟严局一样,不赞同警察喝大酒,可是今天跟以往不同,就少喝点儿。”

大家碰了碰杯子,喝了一小口。

周波接过话头说:“我跟大家说过,严局这个人行,你们还有点儿似信非信,现在信了吧。今天晚上的聚会,既是庆祝的聚会,同时也是倾诉会,大家有啥心里话,尽管跟严局说。对了耿主任……不,耿大队,你不是有满肚子话要说吗?打头炮吧!”

耿才:“好,我说。严局,我真有话对你说,可又不知咋说好。严局,跟你说吧,我是正营职从部队转业的,转业后我的第一选择就是当警察,为啥,军队是保卫国家安全的,警察呢,是维护社会稳定的,能打击犯罪,保护群众,伸张正义,所以,我愿意干这行。可我没想到,进了华安公安局之后,让我太失望了,好好一个公安局,咋搞成这样啊?说实在的,我一直在忍着,等着,这一天终于让我盼来了,而且,超出我的预料,没想到,严局上任这么短时间,就让我当了治安大队长……严局,你别误会,我不是官迷,非要当这个治安大队长不可,是我看着治安大队让他们搞得太不像样子了。严局,现在我对你表个态,今后,治安大队是一支你可以信赖和依赖的队伍,你指到哪儿,我们打到哪儿!”

我说:“耿才,你有这样的决心就好。说真的,从某个角度说,治安大队比刑警大队还重要,刑警这边,顶多是攻坚能力不强,发了案子破不了,是社会影响不好,可总比出了重大治安事件好得多吧。我还没听说有几个公安局长因为案子没破而撤职的,可是要出了枪爆事故,轻了,我要作检查,受处分,要是严重,我的乌纱帽就保不住了。那时候,我有什么好想法可就都完了。”

耿才说:“严局长,这你可以放心,我就是累死了,也不能在枪爆上出事。可是,现在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是行业场所,特别是一些旅馆、娱乐场所,这些年基本上是放任自流了,要管好它们,可不是我一个治安大队能做到的。”

“对对,”房和平接了过去,“平时,我们派出所也就管管收旧业了,小旅馆了,真正上层次的,基本管不了。特别是那几家有名的大旅馆、歌厅、迪吧、洗浴中心,里边黄赌毒泛滥,可是,我们别说管,就是碰也不敢碰啊。真要出什么事,可不能怪我们派出所啊!”

又一个派出所长说:“谁说不是。去年,我们接到群众举报,天上人间黄赌毒严重,我们抓了现行,可是,不了了之不说,还让屠龙飞骂得狗血喷头,还差点把我撸了!”

房和平说:“就是这样,在华安公安局,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这些场所不能管。其实,管了也白费,一是不好抓现行,你这边一行动,人家那边就知道了。二是即使抓着了,人家一句话,也得放人。”

桌上另外几人也开了腔,纷纷控诉起这方面的事情来。周波敲敲桌子,及时端正谈话方向:“行了行了,别抱怨了,你们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严局来了,咱们头上的那座大山也搬走了,今后要再管不好就是咱们的事了!”

大家听了周波的话,一下静了下来。片刻后,房和平才说:“对,有严局在,咱们是能比过去好干点儿。可是,也不要太天真了,他们兄弟还在,可不是好惹的!”

话题转向了我最感兴趣的方向,我急忙揪住:“房所长,你说的他们兄弟是谁?”

房和平和几人互视一眼,不语,步通俞把话接了过去:“咋不说话了?听到他们的名字你们就熊了?严局长给你们撑腰还不行,有什么不敢说的?好,你们不说我说,不就是贾老大和贾二吗?什么宏达集团,我看,就是黑恶集团!”

房和平说:“对,严局,咱们县的几家大型娱乐场所都是他们弟兄或者亲属开的,里边的事情多了去了,不只黄赌毒,连人命都出过呀!”

“什么……”我问,“房所长,你说什么,里边出过人命?”

房和平:“对,而且不是打架斗殴那种伤害致死案,是杀人案,咳,就别提了!”

房和平住了口,却一下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房所长,你说下去,到底怎么回事?”

房和平说:“这……没证据呀,是前年的事了,我听人说,天上人间从外地招来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强迫她卖淫,她不同意,结果被人强奸了,她声称要上告,可是,后来人就没了。有人怀疑她是被害了。”

“有这种事?你继续说,最后这事怎么处理了?”

周波接过话来:“严局,这事我也知道,也跟屠龙飞反映过,可是,他张嘴就骂,说:‘你们刑警大队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了,放着那么多正经案子没破,为一个婊子操什么心?’他这么说,我能有啥办法,只好就撂下了!”

这……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周波继续说:“我后来暗中了解了一下,一是没发现线索,二是没报案人,再加上有屠龙飞盯着,贾氏兄弟的爪牙遍地,我怕被他们知道,也不敢太深入调查,只好放下了。”

我说:“那好,现在,你们可以查了。对,这个案子就交给你们刑警大队和红房子派出所了,一定要查出个甜酸来,给我一个结果。”

周波和房和平同时地:“是。”

之后,在座的几人围绕着贾氏兄弟,都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我注意地听着,听着听着,最初的气愤消失了,代之是痛心,是沉重。因为,大家说着说着就变成了控诉,控诉起受过他们的气。房和平说,有一次,贾氏兄弟手下打了人,他们派出所处理,刚开始做笔录,他们就带人来到派出所,要把人带走,派出所民警阻止,他们居然把民警打了,硬把人带走了。周波说,刑警大队有个中队长,因为要处罚他们一个违法犯罪的兄弟,贾老大对这个中队长说:“我明天就把你的中队长拿下来,你信不信?”结果,第二天屠龙飞就宣布,撤了这个中队长。后来,还是有人给这个中队长出主意,让他去找贾老大说情,叫了好几声大哥,他才大人不把小人怪地说算了。第二天,他的中队长又恢复了!

简直匪夷所思!

我问,这个中队长是谁?周波叹息一声,让大伙儿说。

大伙七嘴八舌地说出了这个人的名字,其实我也猜到了,就是季仁永。

我明白了季仁永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

尽管我经多见广,对黑恶势力的猖狂和危害知道得很多,但是,大家说的这些还是震撼了我,这么说,他们已经一定程度地控制了公安局的干部任免?妈的……

我的怒气又上来了,同时也更清楚地意识到,贾氏兄弟势力如此之大,打击他们真的不是容易事。

大家说来说去我发现,说的好多事都是前些年发生的,近几年,贾氏兄弟的暴力犯罪明显减少甚至没有了,所以,要想打击他们,还真不好下手。周波感叹着说:“他们已经不再需要暴力了,只凭他们的一句话就管用了。”

大家都点头附和,说是这样。

可是,步通俞拍了下桌子说:“狗改不了吃屎,我就不信,他们真的会改恶从善,他们肯定会犯罪,只要咱们盯着他们,早晚能抓住他们手腕!”

步通俞的话给了我信心,我说:“对,只要我们盯住他们,一定能获取他们的犯罪证据。我觉得,今晚的聚会很好,它不但是庆祝会,决心会,还是誓师会。我相信,大家一定能不负自己的承诺,在打黑除恶的斗争中建立功勋。我也来兴致了,来,咱们喝一口!”

我拿起杯子,和大家碰杯。

酒会结束了,我和周波、燕子一起向回路走着,尽管天很冷,但是,我们的身心却都是热的,所以,就拒绝了一路上向我们鸣喇叭的出租车,漫步向前走着。路上,周波继续着酒桌上的话题,对我说,贾氏兄弟是有分工的,他们一文一武,文的就是弟弟贾二,他主要是用钱在上层拉关系,寻找保护伞,武的就是贾老大,他主要是用枪刀对付下边敢向他们挑战的群众。他指点着夜幕笼罩的街道和楼房说:“严局,你知道吗?咱们华安表面上是在县委、县政府的领导下,可从某种角度说,也是在他们兄弟的统治之下。”我说:“那,就让咱们结束他们的统治吧。走,去我办公室!”

进楼后,燕子先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周波随我走进屋子。进屋后,我直入主题,问他,如果打击贾氏兄弟,该怎么去打?周波说,一般来说,打击黑恶势力有两种打法,一是从脚下往头上打,二是从头上往脚下打。前者的意思是先打小喽啰,然后顺藤摸瓜,查到头上去。后者是首先揪住头,也就是一方黑恶势力的头目,从他们身上打开缺口后,再扩大战果,抓捕下边的小喽啰。他认为,根据华安的实际情况,从头上打显然不可能,我们不能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直接拿下贾氏兄弟。在经过商议后,我们确定了从脚下入手的策略。我又问周波,贾氏兄弟作恶这么多,难道就没有一点证据?就算没有证据,他们在华安这么多年,总得掌握点儿线索吧。这时燕子过来了,手上拿着厚厚的一沓本子。周波说:“就在这儿了。这些资料除了我和邢姐,再没有第三人知道。”

燕子把材料交给了我,周波在旁介绍说,这是他们多年来积攒的和贾氏兄弟有关的材料。他说,这些年,看着贾氏兄弟猖獗,他们和好多弟兄都把仇恨埋在心里,暗中留了心,把一些有关他们犯罪的线索都留了下来,准备着将来清算他们的一天,现在看我这种态度,决定把它交给我。我大略看了看,这些材料分两种,一种是过去一些年来贾氏兄弟欺诈、恐吓、殴打他人及巧取豪夺的犯罪线索。这些,在材料上记载着哪年哪月发生了哪件事,或者听谁说的发生过什么事。第二种则很简单,是几起查找无名尸体的通报和几起失踪案件,事情也都发生在几年前。周波和燕子告诉我,前些年,华安时常发现无名尸体,他们怀疑和贾氏兄弟有关,但是,一直没有查出结果。而三起失踪案中就包括一个贾氏集团内部人员和两个同贾氏集团有隙的人员,他们都神秘地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怀疑都被贾氏集团害了,只是没有证据,也无法深入侦查。

我看着手上的材料,心头感到强烈的震撼,同时,也发自内心地对周波和燕子生出感激之情,他们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还在用这种手段和那些人进行斗争就充分说明,他们是好警察,没有辜负警察的使命。

议论了一会儿,周波和燕子都说不早了,我把他们送出门去。刚转回身,门却又被敲响。我打开门,是燕子一个人回来了,我急忙让她进来,问还有什么事。燕子看看我才犹豫地说:“看来,你是下决心跟他们斗到底了,是不是?”我说:“你有什么怀疑吗?”她说:“不。不过,你应该知道,贾氏兄弟不是好对付的,他们有保护伞。”我说知道,燕子说:“你真知道吗?他们的保护伞不只是屠龙飞一个,在公检法机关里都有他们的人,还有庄为民,甚至省里都有人。”

尽管她说这些我都意识到了,可是,听了她的话我心仍然一沉,但是我没露声色。我说:“我知道。就看咱们能不能掌握他们的犯罪证据了,如果掌握了确凿证据,我不管保护伞是谁,除非他们把我整下去,否则,我肯定要跟他们较量到底的!”

燕子叹息一声:“你呀,还是跟当年一样。对了,这个仗可不是一天两天能打完的,你不能老这个样子啊,应该把嫂子接来吧!”

燕子的话一下让我陷入哑然。片刻后,我只能解释说:“我要打仗了,把她接来不方便,她害怕这个害怕那个的,净干扰我。况且,我要是把家搬华安来,他们可以攻击利用我的地方就多了,还是先等等再说吧。”燕子将信将疑地看看我,又叮嘱我几句注意身体,转身离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一时间显得很静,特别的静,可是,我的心却无法安静下来,而且特别的乱。一方面,今晚的残余激情还在燃烧,贾氏兄弟的罪恶震撼着我,另一方面,燕子的话也触动了我的心,我想起了妻子。是啊,自从为徐涛的事通过话之后,就再没跟我说过话,难道她真的要跟我恩断义绝?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想拨她的手机,忽然想到时候不早了,她可能休息了,别惊吓着她,就打了儿子的手机。儿子果然还没睡,他说,他还在公司里,手里有个活儿,需要打夜班。我问他母亲的情况,他说她的情况还好,只是他总是起早贪黑工作,白天晚上公寓里只有她一个人,怪寂寞的。我问她到底咋打算的,是不是真的不想跟我过了。儿子说那不会,她只是跟你生气,希望你早点回来。然后就问我打算在华安干多长时间,能不能辞了回去。他说:“爸,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咋想的呀?这么大岁数了,不好好保养身体,去操那份心、受那份累干啥呀?”我不想跟他多解释,只是说辞职不可能,怎么也得干上二年。然后让他转告他母亲,就说我挺惦念她的,要是能行的话,让她来华安陪我。儿子叹息说他可以替我把话传到,但是能不能起到作用就不知道了。

放下电话后,我的心又生出另一种感情,儿子关于妻子寂寞的话打动了我,我似乎看到妻子一个人在空落落的房间里怅然的表情,这让我有点儿内疚,有点儿惦念。不过,总的说,他的话还是让我心里轻松了,因为她身体尚好,也没有跟我离婚的打算,我相信,在我完成这最后的使命之后,我们会和好如初的。

这件心事放下后,我开始研究周波和燕子留下来的资料。果如他们所说,这些资料上记载的都是事件,何年何月发生了一件什么事,可能是贾氏兄弟所为,或者说某某人失踪了,可能是贾氏兄弟所害,但是,都没有证据,很难从中找到他们的犯罪线索。可是,我不能无止尽地等待,我需要一个突破口,以尽快打开局面。

突破口似乎来了。第二天刚刚上班,我就接到汉英的电话:“师傅,你快来,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