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死不瞑目 1

李东方在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上讲话时提到河塘村以后,河塘村的名气骤然大了起来,连躺在医院的大老板钟明仁都注意到了。钟明仁专门把贺家国找来谈了一次,了解有关情况,看法和李东方完全一致,认为河塘村的选举结果意味深长。

钟明仁指出:“……问题不在于选了一个算命先生上台,而在于我们的党员同志人家老百姓一个不要!河塘村三十二个党员中不可能一个好人没有,为什么人家就是不要呢?以前的党员干部太腐败嘛,腐败给老百姓造成的印象很深嘛,老百姓一旦有了民主权利,不赶你下台才怪呢!实际上警钟早就敲起来了,我们有些同志就是充耳不闻,就不愿多想想怎么做好这个人民公仆,怎么好好为老百姓服务,还在那里为了自己的所谓政治利益机关算尽,想着法子保护腐败分子,我看啊,这不但是失职了,也很愚蠢啊——我就不信搞民主选举老百姓会选他赵某人做省长、副省长!”

钟明仁一边批评赵启功,一边也冷静地进行了反思,头一次把贺家国当作了自己的同志和朋友,说得诚恳而坦然:“——当然,平心静气地想想,也不能说赵启功对我的批评就不对,此公是不是别有用心,是不是搞政治讹诈,我们先不管他,可他的观点基本上是对的,一把手现象确实存在,决策不民主,用人不民主的现象,不但在峡江市,在西川省存在,在全国不少地方也存在。改革开放之初,左的那一套还很有市场,不这么干不行,政治形势需要有乔厂长这种人拳打脚踢去开创局面,所以一部《乔厂长上任记》才会风行全国。以后政治形势稳定了,政治生活正常了,再这么干就不行了,势必要走到事物的反面,走上主观和客观相背离的道路……”

那天钟明仁情绪不错,针对民主说了不少话,说到最后,又一次主动问起了国际工业园,要求贺家国一定说真话。贺家国见钟明仁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都还不错,才把有关情况说了——仍没敢说透,怕钟明仁一下子接受不了。说完后,还趁机向钟明仁推荐了两本环保方面的书,一本是《寂静的春天》,一本是《大熊猫沉思录》。

话虽然没说透,钟明仁已经有点吃不消了,这位大老板怎么也不相信国际工业园的污染会这么严重,而且除了关园,竟然无路可走。十五年了,钟明仁看到的,听到的,全不是这么回事!钟明仁听罢虽然没有发火,可态度还是有所保留的,深思着说:如果你和李东方说的这些情况都是真实的,那么,钱凡兴、吕成薇那些同志就从没和我说过真话。贺家国也不客气了,把钱凡兴的所作所为如实汇报了一番,包括在时代大道资金问题上“逼宫”的设想。钟明仁气坏了,这才知道自己差一点被逼上梁山,愣在那里连叹了几声“可怕,可怕”,感慨说缺少民主作风真是害己害人啊。

贺家国担心钟明仁的心脏吃不消,不敢多说了,建议钟明仁以后搞点微服私访。

钟明仁苦笑起来:“——你这狗娃,又异想天开了吧?我搞什么微服私访啊?现在还是微服私访时代啊?有了电视以后,我这个省委书记就成西川最大的明星了,走到哪里人家认不出来?!”叹了口气,“我对电视这东西真没有什么好感,害得我连上街逛逛的自由都没有喽!”

……

从钟明仁那里回去,贺家国向李东方进行了一次汇报,李东方觉得时机成熟了,准备把国际工业园十五年来的污染材料陆续送到医院去,让钟明仁自己看,自己做出判断,以便促成问题的早日解决。同时,李东方要求贺家国根据钟明仁的这个谈话精神,把河塘村的材料好好搞一下,尽快在《内部情况》上发出来。李东方把话说得很明白:在这种廉政风暴越刮越猛的时候,就是要把政治警钟敲响一点,在长鸣的警钟声中,进一步统一全市各级领导干部的思想。

贺家国硬着头皮接受了任务,情绪却不太高。

河塘村的民主试验并不成功,除了警钟长鸣的意义,几乎没有其他实际意义,贺家国心里最清楚:他的民主理想已被现实无情地粉碎了。河塘村的新村委公开了三次会吵了三次,第三次还打起来了,一个姓王的村委被飞起的烟灰缸打破了脑袋,缝了五六针。除了一个为风水改村门的决议外,什么决议也没做出来。村主任甘子玉一看玩不转,干脆不管事了,整天忙于给人算命看相,据说陈仲成被捕前就找他算过,算得还很准,甘子玉的名气就越来越大,一段时间内,省市不少小车直开河塘村,影响极坏。副主任聂端午倒干事,却也不是什么带领群众奔小康的正事,而是不断上访,从镇上到县里,带着十几个人三天两头跑个不休。不但告前任三届村委会的党员干部,也告甘子玉,说甘子玉有意包庇甘姓腐败分子,和腐败分子同流合污。

计夫顺只要向他汇报起来就叫苦连天,骂骂咧咧。

这时候又发现,计夫顺也把他坑了一把,市农行把三百万贷出去后才知道:那八十八亩地国有转让金太平镇一分钱没交。想追回贷款已来不及了,不到三天时间,太平镇账上的钱只有不到二十元了。行长拿计夫顺没办法,非逼着市领导贺家国写下“合谋诈骗”的字据。贺家国只好自认倒霉,把字据留下了。当天冲到镇上对计夫顺就是一顿臭骂,骂计夫顺内战内行,外战外行,不到外面去骗,竟找到他这个抓点的市长助理来骗。计夫顺却觍着脸和他开玩笑,说这是让他为民主付点小代价,气得贺家国恨不能扑上去狠狠咬下计夫顺两口肉。

带着沈小阳等人下去搞材料时,河塘村的民主已不堪收拾了。

计夫顺和刘全友汇报说,河塘村近三百口子村民昨天一齐找到镇上来群访了。三百口子分属两派,一派是以聂端午为首的老上访,要求政府主持公道,揭开村里的腐败盖子。另一派是自发组织起来的村民,要求解散这届村委会,重新选举——选村支书段继承做村主任。两边的人差点在镇政府门口打起来……

贺家国没听完头就大了,没好气地道:“这两个月不到,又要重选了,拿民主开玩笑啊?他们早干什么去了?当初为什么要投甘子玉的票?为什么不投段继承和我们党员同志的票?民主的结果必须尊重,民主的代价也得他们自己承担,天下没有免费的晚餐!”看了计夫顺一眼,还讽刺了一句,“连我不都付了三百万代价吗?!”

计夫顺一时没敢作声——那三百万让他内心有愧。

刘全友却苦着脸说:“贺市长,你说的这些话呢,我们也和他们说了。可他们不少人说,他们当时就投的段继承的票,还有人说,他们是一时糊涂,你上级政府不能糊涂,不能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呀!”

计夫顺这才赔着小心说:“贺市长,这事我也向你汇报过的:小段他们落选后,我们镇党委专门给河塘村三十二名党员开过会,在政治思想工作上狠下了点功夫,加上甘子玉、聂端午他们上台后不干正事,这一正一负,情况又起了些积极的变化。”

贺家国心里一动:“你们的意思是不是重选?”

计夫顺试探着说:“这得你市领导点头,这里是你抓的点嘛!”

贺家国认真问:“重选一次,你们觉得有把握把段继承他们选上来吗?”

计夫顺想了想:“民主选举的事说不清楚,有希望,但不敢说有把握。”

贺家国又泄了气:“没把握还说什么?再出一回洋相啊?还是多做做甘子玉、聂端午他们的工作吧,不行就让村支部先取代村委会行使职权!对那个聂端午要警告一下:村里的事村里民主解决,老跑到镇上、县里闹什么?镇里、县里又没包庇谁!”

计夫顺说:“还不光镇上、县里呢,他们正说要到市里找李书记和钱市长上访呢!聂端午四处宣传说,市里眼下正大搞反腐败,正可借这个东风彻底解决问题!”

刘全友也发牢骚说:“这都是民主闹的呀,以前聂端午哪有这个胆!”

贺家国说:“你们给我拦住!他们真跑到市里给我大出洋相,我拿你们是问!”

计夫顺和刘全友连连答应,说是再做做工作吧。

没想到,计夫顺、刘全友两人出面,也没把河塘村的工作做下来。

聂端午和多数村委仍坚持清账组不要甘姓大户的人进组,说是民主决策,必须少数服从多数。计夫顺指出:这个意见很荒唐,不是个少数服从多数的问题,而是挑起宗族矛盾的问题。计夫顺代表镇党委和镇政府严肃批评了聂端午。聂端午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一早,带着村委会五个村委和几十个村民开着几台手扶拖拉机进了城,真就到峡江市政府上访来了。到市政府门口,马上打开了一条标语:“反腐败要动真格的!”好像峡江现在的反腐败是做游戏!更要命的是,这帮人竟拦了钱凡兴的车,害得钱凡兴到省政府开移民工作协调会时迟到了半个多小时,挨了白省长的批。

钱凡兴本来就对贺家国的民主试点不满,这回逮着发泄茬子了,在市政府门前摆脱纠缠后,就在车里给贺家国打了个电话,把正在峡江宾馆研究《内部情况》稿件的贺家国连讽刺加挖苦地训了一通。贺家国也不示弱,听完钱凡兴的训,抓起电话变本加厉地死训计夫顺,把计夫顺骂了个狗血喷头,也不听计夫顺的任何解释,连在场的沈小阳听了都吓得一惊一愣的。

沈小阳可没见过贺家国这么发火。

这时候,贺家国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民主理想也消失了,要计夫顺采取一切有效的措施阻止这种影响恶劣的群访,必要时可以考虑用对付法轮功人员群访的办法来对付,不准一个人走出太平镇!

计夫顺觉得挺为难:“贺市长,聂端午他们并不是为法轮功上访……”

贺家国道:“这我不管,老计,你看着办好了,反正你的土政策、土办法多!”

计夫顺问:“那……那就不要民主与法制了?这……这可是你一直强调的。”

贺家国火气更大:“还民主与法制?老计,你别给我绕了,你什么时候搞过民主与法制?啥事不是糊弄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吧,我现在认了,只要实际效果了!”

通过电话后,沈小阳小心提醒说:“贺市长,我姐夫他们的土办法可狠着哩,镇上郝老二那几个地痞现在还被押着修路,都快两个月了,一个个被晒得像鬼似的!”

贺家国挥挥手说:“这事我知道,不这么干怎么办?就看着郝老二他们今天抓人家的兔子,明天扒国家的公路?四处横行霸道?!”苦笑了一下,自嘲道,“抓了太平镇这个点,我算了解中国国情了!书生气太重什么也干不了,连后山村村民的身份证都办不下来。我亲自到村里劝村民办身份证,村民们反倒指责我乱收费!老计他们背着我让派出所把警车一开去,铐走两个吵得最凶的,几百个身份证一下子全办上来了!”说到这里,打住了,继续谈工作,“——还是说稿子吧,河塘村的稿子也不能光警钟长鸣,还要重点谈一下民主的渐进性和改变国民素质的问题……”

沈小阳和宣传部的几个同志看着贺家国,马上记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