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的呼唤 摊牌

刘重天在6.23事件上的表现,让齐全盛十分感动,在关键的时候,这位老对手没有站在一旁看他的热闹,更没有落井下石,而是顾全大局,援之以手,应该说是很有胸怀的。更让齐全盛感动的是,在陈立仁激烈反对,李士岩态度暧昧的情况下,刘重天仍找到省委书记郑秉义,让高雅菊解除了双规。这是齐全盛专程赴省城汇报6.23事件时,从郑秉义嘴里知道的。

高雅菊不了解这些情况,回家后痛哭流涕,依然大骂刘重天,说刘重天搞政治报复。

齐全盛看着泪水满面,神情憔悴的高雅菊,心里很不是滋味,责备道:“……哭,哭,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还有脸骂人家刘重天!你知道么?不是重天找秉义同志为你说话,为你力争,你不被立案起诉,也得在专案组继续呆着!重天这次如果真搞了政治报复,镜州就乱套了,没准连我都得被省委双规,市委书记现在可能就是那个赵芬芳了!”

高雅菊大感意外,抹着泪,讷讷道:“这……这怎么可能……”

齐全盛正色道:“怎么不可能?重天的党性,人格,政治道德都是我齐全盛比不了的,都是我要学习的!所以,你一定要端正态度,不要以为解除了双规,自己就没问题了!雅菊,你不是没问题,你确实收了白可树的戒指,你是靠白可树他们的内部消息炒股赚了二百万!纪委对你实行双规,一点不冤,我齐全盛无话可说!说吧,现在给我说清楚,这都是怎么回事?”

高雅菊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之中,过了好半天才说:“老齐,这……这真是一场噩梦啊!前年年初出国考察,到阿姆斯特丹时,白可树一帮人非要去著名的考夫曼钻石公司买钻戒,我……我买不起啊,就在下面的花园等,一等就是三个多小时,连……连坐船游览都耽误了。白可树过意不去,硬送了我一个戒指,我推辞不过,挑……挑了个最小的,以为没多少钱。”

齐全盛白了高雅菊一眼:“没多少钱?将近五千人民币,快够立案起诉的了!”

高雅菊仍不服气,辩解道:“可这……这也是朋友之间的私人交往嘛……”

齐全盛敲敲桌子:“雅菊,你看看你,又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我不做这个市委书记,白可树会成为你的朋友,和你进行这种私人交往吗?我告诉你,白可树这个人问题很严重,是要杀头的!”缓和了一下口气,“炒股又是怎么回事?小艳牵扯进去没有?你都是怎么炒的啊?”

高雅菊说:“炒股和小艳无关,是白可树在那次出国考察时向我建议的,说我既然退休了,炒炒股是政策允许的。戒指的事给我刺激挺大,我就动心了,想从股市上赚点风险利润。白可树挺热心,回国后从金字塔集团金总那里弄了一笔钱,让我做股本,我怕给你惹麻烦,坚决没要。白可树就介绍了蓝天集团下属投资公司的一位刘总给我,特别交代我,要我跟着刘总做,说刘总是行家,对股票的判断都不会错。果不其然,刘总做得都对,他让我买我就买,让我卖我就卖,就这样一来二去赚了二百万。这又错在哪里了?我这真是赚的风险利润啊!”

齐全盛气道:“你还好意思说是风险利润?你们的风险全让蓝天集团担了,蓝天集团要破产了,前几天蓝天员工还闹了一出子!你说的那位投资公司的刘总和他的两个副总十天前已经被批捕了!”想了想,做出了决定,“雅菊,这二百万要主动退给国家,就到重天同志那里去退,为其他人带个头!共产党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我们要这么多钱干什么?用得完吗!”

高雅菊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头:“好吧,老齐,我听你的!”继而,问起了女儿的事,“小艳现在情况怎么样?问题严重吗?批捕了没有?如果白可树有杀头之罪,那咱小艳……”

齐全盛这才想起了齐小艳那封信,这几天真忙糊涂了,又是上省城汇报,又是到蓝天集团开会,为下一次常委会做准备,还有国际服装节一摊子事,竟没想起来看那封要命的信!

高雅菊见齐全盛突然发起了呆,担心地问:“是不是小艳已……已经批捕了?”

齐全盛回过了神,摇摇头:“哦,没有,一直到现在还没音讯!”说着,要出门。

高雅菊惊异地问:“哎,老齐,这么晚了,你……你还要去哪里啊?”

齐全盛头都没回,闷闷道:“去趟办公室,取封信!”

高雅菊追上去说:“不能打个电话让李其昌去取吗?”

齐全盛这才回过头,轻轻说了句:“可能……可能是小艳写给我的信!”

高雅菊明白了,没再多问什么,目送着齐全盛出了门。

尽管在意料之中,小艳这封信的内容还是让齐全盛大吃一惊。

齐小艳要求齐全盛支持蓝天集团进入破产程序,支持赵芬芳按改革的思路办事,不要计较赵芬芳作为女人的那些小毛病,更不要在这种时候做赵芬芳的反对派,说赵芬芳在中央高层有路子,谁也挡不住她的上升。齐小艳还要齐全盛死死咬住老对手刘重天,让刘重天到他该去的地方去,还镜州一个永久的平静。信中透露说,刘重天目前处境非常不妙,早就渴望和他停战了,而他却不能也不应该就此停战,政治斗争不能这么善良,历史错误也只能再犯一次了。在信的结尾,齐小艳再次重申,这不但关系到镜州未来的政局,也关系到她的生死存亡。信纸的空白处,还有个“又及”:“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也是保护我的一帮朋友们的意见。”

齐全盛陷入了深思:朋友们?保护齐小艳的这帮“朋友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只能是在信中借小艳的嘴提出要求的某个利益集团!如果刘重天分析得不错,这个利益集团只能是金字塔。只有金字塔集团的金启明最怕刘重天揪住蓝天集团的案子不放手,也正是金字塔集团的这位金启明先生最需要蓝天集团进入破产程序。怪不得他让吉向东的调查没有结果,如果齐小艳在金启明手上,被金字塔集团的“朋友们”控制着,怎么会有结果呢?吉向东和白可树、和金启明的关系他不是不知道,当初提吉向东做市公安局副局长时,不是别人,正是白可树分别跑到他和赵芬芳家里做工作,是赵芬芳在市委常委会上提了吉向东的名,他才投了赞成票。

这时,高雅菊忧心忡忡地说话了:“老齐,小艳信上可是说了,关系到她的生死存亡哩!”

齐全盛长长吁了口气:“这话,小艳在上封信里也说了。”

高雅菊有些吃惊:“这事你……你是不是一直没和刘重天他们说?”

齐全盛反问道:“我怎么说?说什么?小艳在哪里都还不知道!”

高雅菊想了想:“不说也好,反正小艳落到专案组手上也没什么好结果。”

齐全盛摇摇头:“我看她在这帮所谓朋友手上更被动,她的生命没保障,我也受牵制。”

高雅菊又把那封信看了看,试探着问:“那么,老齐,小艳信上的要求可以考虑吗?”

齐全盛手一挥,勃然大怒道:“根本不能考虑!不能!我看齐小艳这帮所谓的朋友是疯了,搞政治讹诈搞到我头上来了!老子就是拼着不要这个败类女儿,也不能诬陷好人,更不能出卖国家和人民的利益!经过这场惊心动魄的政治风波,有一点我算弄明白了,那就是:在我们中国目前这种特有的国情条件下,真要做个无愧于人民,无愧于国家,无愧于自己政治良知的好干部实在是太难了!重天这个同志这么公道正派,清清白白,竟也挨了许多明枪暗箭!如果真让这样的好同志倒下了,我看我们这个党,我们这个国家也要倒下了,天理不容啊!”

高雅菊一把拉住齐全盛:“老齐,你别这么冲动,还是冷静一点儿,女儿毕竟是我们的女儿,怎么能不要呢?不行的话,就……就把这封信交给刘重天,让他安排人手好好去查吧!”

齐全盛心绪十分烦躁:“别说了,你让我再好好想想吧,我……我会有办法的!”

次日早上,照例到军事禁区内的独秀峰爬山时,齐全盛十分感慨,在绵延崎岖的山道上和李其昌说:“……这人哪,总有局限性啊,不管他职位多高,官当得多大,我看局限性都免不了。每当矛盾出现时,往往会站在自己的立场、自己的角度看问题,不大替别人着想。这一来,矛盾就势必要激化,要变质,许多事情就会闹得不可收拾。如果矛盾的双方再有私心,再有各自的利益要求,问题就更严重了,甚至会演变成一场你死我活的同志之间的血战啊。”

李其昌有点莫名其妙,却也不好往深处问,随口应和道:“就是,就是!”

齐全盛在半山腰站住了,看着远方城区的高楼大厦,问李其昌:“其昌,你说说看,如果七年前重天同志不调离镜州,如果仍是我和重天同志搭班子,镜州的情况又会怎么样呢?”

李其昌笑道:“齐书记,如果是如果,现实是现实,假设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齐全盛继续向山上走,边走边说:“你这话我不大赞同,我看这种假设也有意义,假设就是一种总结和回顾嘛!人的聪明不在于犯不犯错误,而在于知道总结经验教训,不断改正错误,不在同一条沟坎上栽倒。告诉你,其昌,如果时光能倒流,这七年能重来一回,我就不会向陈百川同志要什么绝对权力了,我会和重天同志好好合作,也许镜州会搞得比现在更好,起码不会闹出这么严重的腐败问题!看来这种绝对权力真不是什么好东西,害人害己啊!”

李其昌明白了,开玩笑道:“齐书记,这么说,你和刘重天真要休战了?”

齐全盛手一摆:“其昌啊,应该说这场战争本来就不该发生,是我一错再错啊!”

李其昌不无讨好地道:“刘重天也有错误嘛,七年前就做得不对,后来这么耿耿于怀!”

齐全盛宽容地道:“这就是人的局限性嘛,重天同志也是人嘛,调离镜州时又出了这么一场家破人亡的车祸,应该理解嘛!如果这种不幸的遭遇落到我身上,我的反应也许会比重天同志还强烈哩。”略一停顿,他又缓缓说道,“昨夜我吃了两次安眠药都没睡着,老想着过去的事,现在是往好处想喽!我和重天合作时,也不光是吵架嘛,也有不少温馨的时刻,后来重天搞经济的许多好思路,我都采纳了嘛,镜州改革开放,重天同志也功不可没哩!”

李其昌这才想了起来,汇报道:“哦,对了,齐书记,你急着要的那个材料,我昨天晚上按你的要求又好好改了一稿,你指示的那些新内容全加上去了,你上班后是不是马上审阅一下?如果没什么问题了,请你签个字,我安排机要秘书今天专程送省委。”

齐全盛明白,李其昌说的那份材料,就是他按陈百川和郑秉义的要求,写给省委的情况汇报,李其昌写了三稿,内容很翔实。当年他的批示,蓝天股票受贿案的案发经过和查处经过,包括他和市纪委书记的谈话记录全有,最重要的法律证据是祁宇宙在一级半市场提前转让的四万股股票,受让人出据了证明材料,这些材料足以说明刘重天的清白。说良心话,当年他不是不想搞垮刘重天,为此,曾亲自提审过送股票的那位总经理,向此人询问:刘重天是不是在他面前提出过买股票的事,哪怕是暗示?事实上没有,那位总经理是实事求是的,交代得很清楚:要股票的只是刘重天的秘书祁宇宙,是祁宇宙透露其中四万股是刘重天索要的。而恰恰又是祁宇宙把这四万股股票讨要到手后在一级半市场上高价出手了,如果真是刘重天索要的,祁宇宙是不敢这样处理的。现在想想都后怕,如果当时他再向前走一步,以非正常手段对那位总经理进一步逼供诱供,刘重天可能在七年前就倒在他手下了,他的良心也将永生不得安宁。

从独秀峰下来,回到市委办公室,齐全盛把情况汇报又认真看了一遍,郑重地签了字。

李其昌拿了材料正要走,齐全盛吩咐说:“哦,对了,马上给我把吉向东叫来!”

等吉向东时,齐全盛把齐小艳的那封信又看了一遍。吉向东一进门,齐全盛便阴着脸将那封信交给了吉向东,说:“老吉,你看看,又来了一封信,都是怎么回事啊?就没线索?”

吉向东看了看信,很认真地问:“齐书记,这封信又是哪天收到的?”

齐全盛道:“四天前,塞到我办公室来了,我这几天事太多,刚看到。这帮朋友能把信塞到我办公室,说明什么问题?说明他们能量不小,连市委都不安全了!你说怎么办吧!”

吉向东思索了一下:“齐书记,你提醒得对,问题是很严重,不行就立案公开查吧!”

齐全盛注视着吉向东:“立案公开查?吉向东,如果想立案公开查,我还一次次找你干什么?你不口口声声是我的人吗?我让你办这点小事都办不了?是不想办还是不愿办?是不是以为我要下台了,想换个靠山了?我明白告诉你:就算我要下台,也会在下台前想法撤了你!”

吉向东苦起了脸:“齐书记,您……您可千万别误会啊……”

齐全盛脸上现出了无奈:“误会什么?树倒猢狲散嘛,刘重天盯着我不放,赵芬芳又在兴风作浪,都在把我往下台的路上逼嘛!老吉,你还是私下里查,抓紧时间查!我估计可能与小艳和白可树过去那些朋友有关,比如金字塔集团的金启明,小艳会不会被金启明藏起来了?”

吉向东不为所动,很认真地分析说:“齐书记,我看这不太可能。白可树出事前,金启明就往后缩了,白可树的许多活动请他他都不参加,他怎么敢在案发后把小艳藏起来呢?”

齐全盛坚持道:“金字塔那里,你最好给我去看看,如果真在金启明那里,我就放心了。可以告诉金启明:小艳信中说的那些情况,我心里都有数,该怎么做我自会怎么做,但是,不是别人要我怎么做!我齐全盛现在还是镜州市委书记,还用不着谁来指教我如何如何!”

吉向东应道:“好,好,那就这么办!”话一出口,却发现哪里不对头,马上往回缩,“可这话能和金总说么?齐书记,我们毕竟没有证据证明小艳在金总那里啊……”

齐全盛桌子一拍,发起了脾气:“老吉,你当真要我派人查抄金字塔集团吗!”

吉向东怔了一下,不敢做声了。

齐全盛口气缓和了一些,近乎亲切:“你老吉也给我策略一点,不要这么直白嘛!金总真把小艳保护起来,也是出于好意嘛!最好尽快安排个机会,让我和小艳见个面,拖了这么长时间了,我也着急啊!再说,白可树问题又那么严重,小艳落到刘重天手上,麻烦就太大了!”

吉向东不愧是干公安的,齐全盛话说到这种程度,仍是不动声色:“齐书记,那我就试着和金启明谈谈看吧。不过,可能要晚两天,这几天金启明挺忙,一直在陪北京一帮客人。”

齐全盛似乎无意地问:“是老区基金会的几个同志吧?听说赵市长都跑去陪了?”

吉向东也像无意地回答:“是的,那位秘书长好像是某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子,赵市长哪能不陪?听说金总为那个基金会捐了不少款呢,金总这个人啊,真是手眼通天哩!”

齐全盛带着明显的讥讽问:“老吉,那你说说看,我是不是也该去陪陪那位秘书长?”

吉向东笑道:“齐书记,你又拿我开心了,陪不陪是您的事,我哪敢插嘴!”

齐全盛情绪低落下来,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很低落,那位在星岛宾馆做餐饮部经理的远房外甥女已经将录音带交给了他,肖兵和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态度他已经知道了,于是,挥挥手说,“我是不陪喽,反正要下台了,没有这个必要了!”看着窗外,过了好半天,还是说了,“不过,如果一个领导人的儿子真有这么大的能量,我看党和国家也就危险喽!”

灰头土脸的北京吉普下了高速公路,往镜州老城区开时,邹月茹就迷了路,不得不一路打听,寻找自己一家当年住过的市委公仆一区。七年没到镜州,镜州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低矮的平房差不多全消失了,一座座高楼大厦梦幻般地耸在开阔的大道两旁,让邹月茹眼花缭乱。

市区里的街道变化也很大,单行道又多,尽管路问得八九不离十了,车走起来还是不顺。北岭县前王乡乡政府的那位小司机胆子倒大,对一个个显眼的单行道标志全装看不见,叼着烟只管往前开。成都路的单行道没警察,侥幸闯过去了。开到解放路,碰到麻烦了,一个执勤警察一个手势,将车拦下了,先是一个敬礼,而后,戴白手套的手向驾驶室一伸:“驾照!”

小司机挺牛,根本不掏驾照:“怎么了?怎么了?哥们儿,知道是谁的车吗?省纪委的!”

警察有些意外,忙去看车牌,看罢,火气上来了:“省纪委的?你这不是北岭县的车吗?省纪委什么时候搬到你们北岭穷山沟去了?是去扶贫的吧?”手再次伸了出来,“驾照!”

小司机仍是不掏驾照,牛气不减:“哥们儿,你还玩真的了?我说是省纪委还是谦虚了,知道么?我这是专程送省纪委刘书记的夫人看望刘书记,也找你们市委齐书记研究工作……”

邹月茹觉得小司机太过分,听不下去了,摇下车窗,对警察道:“同志,我们认罚!”又对坐在一旁的陈端阳交代,“快掏钱,别搞这种特殊化,被老刘知道可不好,要挨骂的!”

不料,陈端阳准备掏钱认罚,警察偏不收钱,坚持向小司机要驾照。

陈端阳脸上挂不住了,指着手臂打着石膏、下身瘫痪的邹月茹:“同志,我们车上可有残疾人啊,要上医院看病的,就算不是哪位领导同志的专车,你也得行个方便吧?当真要我们打电话给你们市委齐书记吗?如果你真要我这么做,我现在就可以打电话……”

小司机乐了,马上递过了手机:“端阳姐,你打,你打,叫这哥们儿下岗回家吧!”

邹月茹厉声制止道:“端阳,不许打!”又对小司机命令道,“把驾照交出去!”

小司机看看邹月茹,又看看陈端阳,老老实实把驾照交了出去。

警察接过驾照往口袋里一装,指着小司机的鼻子说:“小子,我告诉你:我宁愿明天就下岗,今天也得把你收拾好了,看你狠还是我狠!有本事,你就去找市委吧!”说罢,走了。

闹了这么一出意外的插曲,邹月茹情绪变得有些糟:这次来镜州本来就没和刘重天打招呼,车又是陈端阳大老远从她们老家乡政府借的,出这种事真不大好。当真要齐全盛出面讨驾照,那不是活丢脸嘛!七年没到镜州,来一趟竟还要为这种小事麻烦人家,也说不过去嘛。

陈端阳看出了她的心思,安慰说:“大姐,这种小事你就别多想了,我处理就是。”

邹月茹又郑重交代:“态度一定要好,该交的罚款要交。”

陈端阳点点头:“我明白,大姐,你只管放心好了……”

嗣后,小司机没再惹麻烦,总算把车顺利地开到了公仆一区。

公仆一区变化不大,环境气氛是熟悉的,熟悉到像似从没离开过。进了公仆一区大门,邹月茹认识路了,指挥着小司机左拐右拐,将车开到了齐全盛一家住的8号楼门前。经过自己曾住过的14号楼时,邹月茹恋恋不舍地看着,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哀怨,对陈端阳说,当年他们一家就住这座楼,那时,儿子贝贝还活着,讨人喜欢着呢,和院内大人孩子都搭得上话。话说完,一阵心酸难忍,泪水情不自禁地滚落下来。

到齐家8号楼门前时,还不到六点,齐全盛还没下班,只有高雅菊一人在家。高雅菊没想到邹月茹会大老远地跑到镜州来。看到北京吉普后座上的邹月茹,大吃一惊,忙不迭地跑上前,和陈端阳、小司机一起,将邹月茹连轮椅一起抬下了车。安排邹月茹在楼下客厅坐下后,又给齐全盛打了个电话,要齐全盛放下手上的事,赶快回家,说有重要的客人。齐全盛一再追问,客人是谁?高雅菊这才声音哽咽地告诉齐全盛,是邹月茹。齐全盛那边二话不说,挂断了电话。

半小时之后,齐全盛回来了,进门就说:“好啊,月茹,我老齐到底是感动上帝了!”

邹月茹含泪笑道:“齐书记,看你,怎么这么说?我心里从没记恨过你。”

齐全盛道:“月茹,没说真话吧?啊?没记恨我会七年不到镜州来?我那么请你你都不来!还有按摩椅的事,——怎么硬让端阳把钱退回来了?就是重天让退,你也可以阻止嘛!”

邹月茹叹了口气:“齐书记,让我怎么和你说呢?你肯定又误会我们重天了!”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想了想,苦笑道,“其实你已经说了,有些事情早不是你和重天能把握的了。”

齐全盛心里有数:“我知道,都知道,重天难啊!刚开始办案的时候,重天坚持原则,有人说他搞政治报复,连我都这样想过;现在又有人说他和我搞政治妥协了,反正是不落好!”

邹月茹激动了:“齐书记,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重天心里再苦再难,都从来不和我说,怕我担心。我是最近才知道实情的:事情怎么闹到了这一步啊?怎么怀疑起我们重天杀人灭口了?重天有什么大问题需要杀人灭口?齐书记,七年前的蓝天股票受贿案是你一手处理的,情况你最清楚,你说说看,我们重天到底是什么人?会收那四万股蓝天股票么?会么?”齐全盛郑重地道:“月茹,你说得不错。重天的为人我清楚,陈百川同志清楚,秉义、士岩同志也都清楚,好人谁也诬陷不了,真相只有一个。关于蓝天股票案的情况,我已经按陈百川和秉义同志的指示认真写了个情况汇报,今天上午专程送省委了,你只管放心好了!”

邹月茹仍疑疑惑惑地看着齐全盛:“齐书记,你……你不记恨我们重天吧?”

齐全盛含泪笑道:“月茹,你说我为什么要记恨重天呢?昨天晚上我还在和雅菊说:重天的党性,人格,政治道德都是我齐全盛比不了的,都是我要学习的!月茹,这是真心话啊!”

高雅菊接了上来,动情地说:“我家老齐还说了,经过这场惊心动魄的风波,总算明白了:在我们中国目前这种特有的国情条件下,要做个无愧于人民,无愧于国家,无愧于政治良知的好干部太难了!如果真让重天这样的好人倒下了,党和国家也要倒下了,天理不容啊!”

邹月茹失声痛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才拉着高雅菊的手,对齐全盛倾诉道:“齐书记,你也是好人,大好人啊,别人不知道,我最清楚!不说你对镜州的贡献了,不说镜州这些年的发展变化了,就说我自己的感受:七年了,你和我家重天闹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可对我还是那么呵护,那么关心,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能做得到吗?齐书记,说心里话,我不是没记恨过你,我记恨过,最初两年,看到你我就想起了我家贝贝,就在心里骂你祖宗八代。后来心境渐渐平静了,才客观了,觉得不能怪你,天灾人祸嘛,有什么办法呢?就是我们重天不调离镜州,我没准也会碰上车祸。这才觉得自己有愧啊……”

齐全盛眼中的泪水滚落下来:“月茹,别说了,你别说了,是我有愧啊!今天我也和你交交心:七年前那场车祸也把我的心撞伤了!你是我们市委办公厅的保密局长啊!我和重天矛盾这么深,都一城两制了,你仍是那么忠于职守,没说过一句不该说的话,没做过一件不该做的事!所以,听到你出车祸的消息,我一下子蒙了,当时泪水就下来了!月茹,我齐全盛此生最对不起的一个同志就是你啊!这笔良心债我只怕永远还不清了,永远,永远啊……”

邹月茹和齐全盛、高雅菊在客厅说话时,陈端阳开始处理驾照的事,扯着小司机,和李其昌套上了近乎,一口一个“李哥”地叫着,跟前跟后,闹得李其昌有点莫名其妙。

李其昌怕影响客厅里难得的谈话气氛,走到门外问:“端阳,你怎么回事?看上我了?”

陈端阳笑道:“李哥,还真是看上你了哩!这事我想了,非你办不可!”

李其昌明白了:“我就知道有事,说吧,说吧,看我能不能办!”

陈端阳捅了捅小司机,小司机忙把关于驾照的麻烦事说了。

李其昌听罢,二话没说,马上用手机打电话,找到了市交警大队的一位大队长,让那位大队长查一下,解放路今天谁当班?北岭县一位司机的驾照是谁扣的?说到最后,李其昌挺严厉地批评说:“……你们不要以为这台车挂北岭牌照,又是吉普,就欺负人家,就敢乱扣乱罚!知道上面坐的是谁吗?是齐书记请来的重要客人,我们省纪委刘重天书记的夫人!人家七年没来过镜州了,你们这不是给齐书记添乱么?赶快给我把驾照送来,对那位交警要批评教育!”

小司机兴奋地扯了扯李其昌的衣襟,小声提醒道:“下岗,下岗……”

李其昌根本不睬小司机,挂断了电话,对陈端阳开玩笑说:“端阳,怎么谢我呀?”

陈端阳把手往嘴上一碰一挥,格格笑道:“李哥,给你飞一个吧!”

李其昌也笑了起来:“端阳,进城才几年,城里姑娘骗人的那一套就都学会了!”

大家忙着做晚饭时,陈端阳把驾照的事悄悄和邹月茹说了,告诉邹月茹,问题解决了。因为当着齐全盛和高雅菊的面,邹月茹不好细问,在桌下轻轻拍了拍陈端阳的手,表示知道了。

虽说准备仓促,晚餐还是很丰盛的。李其昌让机关食堂送了些现成的熟菜来,还叫了一个做上海菜的大师傅来帮忙,齐全盛、高雅菊、陈端阳都下了厨,整个8号楼热闹得像过年。

吃过饭后,高雅菊又忙活着收拾床铺,打算让邹月茹一行住在家里。邹月茹不干,说是自己来了三个人,住在这里不方便,坚持要住招待所。齐全盛想想也是,让李其昌打了个电话给欧洲大酒店,安排了两个房间。邹月茹直摆手,说是欧洲大酒店太贵了,影响不好,不合适。

齐全盛深情地说:“……月茹,让你去住,你就去住嘛!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五星级饭店也是让人住的嘛,你不住,别人也要住,为什么你就住不得?你现在还是我们市委干部嘛,和重天没什么关系,影响不到重天的!走吧,我送你过去,也陪你看看咱镜州的大好夜景。”

夜色掩映下的镜州美不胜收,一路流光溢彩,一路车水马龙,其繁华热闹程度已远胜过作为全省政治文化中心的省城了。邹月茹百感交集地看着,好奇而关切地向身边的齐全盛询问着,七年啊,当她无奈地躺在病床上的时候,镜州在齐全盛这个班子的领导下迅速崛起了,把一个分散的以内陆为主体的中型城市,建成了一座集中的面向海洋的现代化大都市,身边这位市委书记实在是不简单啊,付出了多少心血可想而知!

在太阳广场,车停下了,齐全盛伺候着邹月茹下了车,亲自推着轮椅,将邹月茹推到了五彩缤纷的太阳广场上。夏日夜晚的九点钟,正是广场最热闹的时候,四处都是人。不少纳凉的人们见到齐全盛,纷纷主动和齐全盛打招呼。齐全盛四处应着,点着头。看得出,镜州老百姓对给他们带来了这片新天地的市委书记是满意的,是充满爱戴之情的,起码眼前是这样。地坪灯全开着,广场中心的主题雕塑通体发亮,无数双大手托起的不锈钢球状物像轮巨大的太阳,照得广场如同白昼,音乐喷泉在多彩灯光的变幻中发出一阵阵优美动人的旋律。

邹月茹听出了音乐喷泉的旋律,回首看着齐全盛说:“齐书记,是贝多芬的作品!”

齐全盛微笑着点点头:“对,是贝多芬的作品,英雄交响曲。”

邹月茹感叹道:“齐书记,你就是一个英雄啊,了不起的英雄……”

齐全盛摆摆手:“不对喽,月茹,真正的英雄是人民啊!是镜州老百姓啊!没有他们的拼搏奋斗,就没有镜州的今天嘛!”指着宏伟的主题雕塑,又缓缓说道,“咱们这广场叫太阳广场,秉义同志来镜州时说了,人民才是永远不落的太阳,创造人类历史的只能是人民,我们不过是人民的公仆,如果这个位置不摆正,那就无法不犯错误啊!”

邹月茹注意到,说这话时,齐全盛的口气很沉重,先前的自豪感被深深的内疚取代了。

到欧洲大酒店时,已是晚上十点了,周善本突然来了一个电话,要向齐全盛汇报工作。齐全盛那当儿还不想走,打算陪邹月茹再好好聊聊,邹月茹到镜州来一趟不容易,又是奔他来的,他不能不好好尽尽义务。齐全盛便当着邹月茹的面接了这个电话,问周善本到底有什么急事,非要现在汇报?周善本郁郁不乐地说,基金会的那位肖兵插手蓝天集团的重组了,通过北京国家某部委一位部长秘书给他打了个电话,明确提出,可以考虑金字塔集团的收购方案。这一来,市里对蓝天集团的重组计划只怕难以落实了,他也就很难按原计划向常委会做汇报了。

齐全盛心里一惊,坐不住了,向邹月茹告辞,从欧洲大酒店直接去了市政府。

也就在齐全盛走后不到十分钟,邹月茹的弟弟邹旋到了,——吃过晚饭后,邹月茹让陈端阳打了个电话,请邹旋抽空到欧洲大酒店来一趟,想和邹旋见个面,谈谈邹旋的那些烂事。

邹旋仍是醉得可以,人没到面前,一股酒气先到了面前。在沙发上坐下就说:“姐,你也是的,能想到让端阳到穷山沟找这种破车!和我打个招呼啥不解决了?我找台奔驰去接你嘛!别看刘重天压我,至今没让我提上去,可我哥们儿多呀,除了杀人案,啥……啥事办不了!”

邹月茹哭笑不得:“小旋,你……你让我怎么说你呢?四十岁的人了,还这么没长进!”

邹旋不以为然:“什么叫长进?当官就叫长进啊?姐,你说说,有刘书记这样的姐夫,我还往哪里长进去?人家讲原则啊,六亲不认啊,顺水人情都不做,佩服,让人佩服啊!”手一挥,“不说他了,没劲,还说他干什么!”又吹了起来,“我这人就讲究,你家刘书记可以不认我这个小舅子,我还得认你这个姐嘛!姐,既来了就别急着走了,多住些日子,我安排弟兄们轮番给你接风!姐,不是吹,咱这么说吧,在镜州喝它三个月都不会重复的!”

邹月茹听不下去了:“喝,喝,就知道喝,一天三场酒,你就不怕喝死啊!”

邹旋叹起了气:“是啊,是啊,喝多了真不好,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喝得老婆背靠背!可不喝又怎么办呢?得罪人啊!人生在世图个啥?不就图个热热闹闹么?都像你家刘书记似的,对谁都不来往,做孤家寡人啊?我是宁伤身体不伤感情!别,别,姐,你先别急着给我上课,让我把话说完:咱中国可是礼仪之邦啊,我这么做,实际上也是弘扬传统文化哩!”

邹月茹这日真想和邹旋深入地好好谈谈,不谈看来是不行了,丈夫只要提起她这个宝贝弟弟,气就不打一处来,弟媳妇也老往省城打电话,抱怨邹旋经常醉得不省人事。邹旋却不想谈,她忍着一肚子火,只说了几句,还没接触到正题,邹旋就坐不住了,不停地看表。

邹月茹不悦地问:“小旋,你看什么表?这么晚了,还有事啊?”

邹旋趁机站了起来:“姐,不瞒你说,还真有个挺重要的事哩!十一点我安排了一场,在金字塔大酒店,请北京的一帮贵客吃夜宵!姐,你可不知道,我这是好不容易才排上队的,能请这帮贵客吃顿夜宵那可太有面子了!姐,咱先说到这里,你好好休息,啊?我得走了!”

邹月茹又气又恼,却也无可奈何,无力地挥挥手:“那……那你就继续灌去吧!”

邹旋得了赦令似的,夹起公文包就溜,溜到门口,又回头说了句:“哎,姐,接风的事就这么定了,从明天开始,你的活动由我安排,讲究点,别学你家刘书记,见谁都端着!”

邹月茹回道:“小旋,我可告诉你:你安排的任何活动我都不会参加的!”

恰在这时,刘重天赶到了,邹旋一转身,差点儿撞到刘重天身上。

刘重天脸上挂着笑容问:“怎么了?邹主任要安排什么重要活动啊?啊?”

邹旋冷冷看了刘重天一眼:“刘书记,没你的事!”说罢,要走。

刘重天一把拉住邹旋:“哎,邹旋,你别忙走,我问你:星星岛上是怎么回事啊?你邹主任当真成赵市长的人了?表忠心就表忠心呗,没必要对我破口大骂嘛,这就不太讲究了吧?”

邹旋一怔,有些奇怪:“刘书记,这……这你都是从哪儿知道的?你派暗探上星星岛了?”

刘重天笑了笑:“派什么暗探啊?用得着吗?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嘛!”

邹旋也不瞒了:“对,刘书记,我是骂你了,你这么不讲究,我还讲究啥?告诉你吧,我就是赵市长的人了,你气去吧,再气也没有用!刘书记啊,别虚张声势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位同志已经没戏了,再怎么端,省委常委班子也进不去了,北京那边发话了!”

刘重天一点不气,把邹旋往客房里拉:“哦,来,来,到屋里好好谈谈嘛!”

邹旋一把挣开刘重天:“对不起,我马上还有场酒,没时间向你书记大人汇报了!”

邹旋走后,邹月茹摇了摇头,苦笑道:“重天,对我家这小弟,我是真没办法!”

刘重天摆摆手:“算了,不提他了,你这宝贝兄弟提不上筷子!”继而又问,“怎么突然跑到镜州来了?不是老齐给我打电话,我还不知道!怎么来的?谁给你派的车?”

邹月茹把有关情况说了,特别强调道:“……我找老齐谈你的事,不好让老齐派车,原准备租台车过来,端阳倒机灵,说从她老家借台车吧,就借了台车,到镜州后开上了单行道,违反了交通规则,驾照还被扣了。端阳说是找了老齐的秘书,交警大队马上会把驾照送来。”

刘重天没把驾照的小插曲当回事,马上和邹月茹谈起了蓝天股票案,得知齐全盛已给省委写了情况汇报,刘重天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只淡淡地道,我知道老齐会这么做的……正说着,门铃响了,刘重天以为邹旋又回来了,起身去开门。开门一看,门外竟站着一帮警衔颇高的警官,把刘重天着实吓了一大跳。一问才知道,警官们竟是为驾照的事来道歉的,主管副局长、支队长、大队长、中队长全来了,还带了不少鲜花和水果,驾照自然也送来了。

小司机实在没有数,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特权人物了,拿到驾照后,又提起了让那位警察下岗的问题,而那些警官们竟然连连点头,答应要对那位正常执勤的警察同志进行严肃处理。

刘重天心里真不是滋味:一个给乡长开车的小司机,只因偶然给他夫人开了一回车,就拥有了这样的特权,这不又是递延权力现象么?怎么得了啊?于是,脸一拉,对小司机道:“……让谁下岗?我看是你小伙子要下岗了,不好好检讨自己的错误,我就建议你们乡政府让你小伙子下岗!”脸一转,又很不客气地批评起了面前的警官们,“同志们,今天你们的值勤交警并没有什么错误,不是要处理的问题,而是要好好表扬的问题!要你们来乱道什么歉啊?你们还有没有原则?有没有立场了?这件事该怎么按交通法规处理就怎么处理,我们认罚!端阳,明天你陪这位小师傅去交罚款,检讨由小师傅做,钱由我来出!”

警官们见刘重天这么讲原则,又一致感慨起来,大发议论,几乎把刘重天夸成了一朵花,纷纷声称他们是如何如何受了教育。刘重天觉得很肉麻,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们回去,还坚持要他们把送来的水果、鲜花全带回去。警官们挺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动手。邹月茹觉得刘重天太过分了,不管刘重天脸色如何难看,还是让警官们把鲜花留下了。

警官们走后,邹月茹抱怨说:“重天,怪不得邹旋说你不讲究,你呀,也是真不讲究!”

刘重天没好气地说:“都像邹旋这么讲究下去只怕就没有法制了,没有规矩了!”

和陈端阳一起帮邹月茹洗澡时,刘重天又批评起了陈端阳:“……端阳,你们乡政府的那位小师傅有特权思想,你有没有呢?我看也是有的吧?怎么想起来大老远的跑到你们北岭县乡政府借车?人家为什么要借给你?还不是因为你在我家当保姆吗?这就是耍特权嘛!”

陈端阳不服气地说:“大哥,你也不能太认真,现在像你这样当官的有几个啊!”

刘重天道:“不少,镜州市有个常务副市长叫周善本,做得比我还要好,是廉政模范!”

正说着周善本,周善本的电话到了。

刘重天伸出湿漉漉的手抓过电话听了听,“嗯嗯啊啊”地说了几句什么,挂上电话后,站了起来,苦笑着对邹月茹道:“月茹,真对不起,本来今天想好好陪陪你,尽一下夫妻间的义务,现在看来又不行了,善本和老齐让我马上到市政府商量点急事,真的很急,我得走了!”

邹月茹嗔道:“重天,我要指望你尽义务啊,只怕早就变成脏猪了,要走就快走吧!”

刘重天自嘲道:“邹旋不是说我没戏了吗?真没戏就好喽,就能好好陪你了!”

赶到市政府周善本办公室,已经快夜里十二点了,齐全盛和周善本都在闷头抽烟。

见刘重天进来,齐全盛马上道歉:“重天,真对不起,如果不是碰到这样的急事,我真不愿喊你!你看看,那个肖兵能量多大啊?竟然通过北京国家有关部委把手插到我们蓝天集团来了,让我们考虑金字塔集团的方案!那位部长的秘书明确要求我们明天给他回个话!重天,你说说看,我们该怎么回话?就算考虑他们的意见,也得常委会讨论嘛,常委会还没开!”刘重天阴着脸:“这个肖兵,我看也太过分了,他以为他是谁?也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吗!”从齐全盛那里讨了一支烟,默默抽着,“老齐,善本,我看这事决不能让步!”

周善本赞同道:“对,不行就对那位部长的秘书直说,金字塔的方案不能考虑!”

齐全盛说:“他们的方案当然不能考虑,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把话说圆?”

刘重天把烟狠狠掐灭,不无杀气地建议道:“恐怕是说不圆了,老齐,我看得抓人了!”

齐全盛有些惊讶,愣愣地看着刘重天:“抓人?重天,我们有什么理由?”

刘重天想了想:“怎么没理由?只要敢抓就有理由,理由还很充分:政治诈骗!老齐,你给我的那盘录音带就很能说明问题,这个肖兵已经在安排我们镜州领导班子了!已经任命赵芬芳做镜州市委书记了!我们省委竟然出现第二个组织部了!这不是政治诈骗又是什么?”

齐全盛提醒道:“重天,你不要冲动,录音带上肖兵说得很清楚,这不是他的安排,而是他父亲的考虑,他父亲可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啊,向省委进行这样的建议也不是不可以的……”

刘重天看着齐全盛,神色中带有善意的讥讽:“老伙计,你是不是怕了呀?”

齐全盛苦笑道:“重天,你说我现在还怕什么?我是不愿让你跟着我担风险!”沉吟了片刻,建议说,“重天,我的意见,真抓的话,最好还是先和省委,和秉义同志打个招呼。”

刘重天立即否决了:“这个招呼最好不要打,免得节外生枝。就我们抓,马上抓,市局的同志为主,我让专案组赵厅长过来配合一下,抓出问题我个人负责!我还就不信那位党和国家领导人会打破中央规定的干部工作程序,直接插手安排我们省。我们镜州的干部,会给他儿子这么大的特权,会让一位三十多岁的小伙子凌驾于我们省市两级党委和政权组织之上,这种事情我还真是头一回听说,太不像话了!”

齐全盛这才下定了决心:“好吧,重天,既然你下定了决心,我们就一齐担这个风险,那就马上抓吧!说实话,重天,不是怕你为难,我前几天就想抓了!抓这几个小兔崽子根本用不着麻烦省公安厅,我们市局就对付了!”说罢,抓起红色保密电话机,要通了市公安局值班室……仅仅半个小时之后,几辆警车便呼啸着冲出市公安局,目标明确地扑向了金字塔大酒店。

抓捕行动是干净利索的,老区基金会秘书长肖兵和跟他从北京一起过来的三个随从人员全在金字塔大酒店凡尔赛宫被当场捕获。肖兵被捕时正上洗手间,发现情况不对,从男洗手间逃到了女洗手间,吓得里面一位女宾大叫抓流氓,警察们是在女洗手间将肖兵抓住的。因为情况不明,那夜在金字塔大酒店陪肖兵等人吃夜宵的邹旋和邹旋带来的四个酒肉朋友也同时被扣。

这实在是个意外,刘重天再也没想到,那夜竟然会是自己小舅子邹旋做东请肖兵他们的客。

邹旋却理所当然地想到了刘重天,认定刘重天是在向自己下手,故意让他这个东道主难堪,加上当晚跑场子连喝了三顿酒,被铐上时已醉得五迷三道,便在警察手上拼命挣着,点名道姓大骂刘重天:“……刘……刘重天,我操你妈,老子喝……喝酒还犯法了?你……你狗日的东西竟……竟敢动用警力治我!告诉你:老……老子这回喝得是……是啤酒……”

架着邹旋的那位警察很有幽默感,开玩笑说:“啤酒也不能随便乱喝嘛!”

邹旋很认真,挺着脖子叫:“怎么不能随便乱……乱喝?我……我又不是未成年人!”

警察说:“未成年人喝酒在咱中国倒不犯法,酗酒闹事可就犯法呀,你在辱骂领导嘛!”

邹旋骂得更凶:“我就得骂!刘重天,我……我和你狗日的没完!你……你这么不讲究,故……故意让……出我的洋相,我他妈的饶不了你,我……操你十……十八代祖宗……”

是夜,整个金字塔大酒店都响彻着邹旋酒精味十足的愤怒吼声。

然而,一觉醒来,邹旋却把夜幕下的这番悲壮的折腾忘了个一干二净。

次日一早,当警察弄清邹旋的身份释放他时,邹旋竟懵懵懂懂地问人家,他们是在哪里发现他的?警察逗他说,在作案现场。邹旋便很惭愧,连连道歉,说是昨晚又喝多了,也不知歪到哪条沟里去了,感谢人民公安又保护了他一回,还大夸人民公安爱人民。走到门口了,仍没忘记讲究一下,很义气地对那位送他的警察说:“伙计,谢谢了,改天抽空一起坐坐啊!”

得知肖兵被齐全盛、刘重天密谋抓捕,赵芬芳本能的反应是:这两个人都疯了,不计后果了。她认为这实际上表明,他们在政治上已经失望甚至绝望了,正以匹夫之勇进行一次仕途上的滑铁卢之战。这两个疯子想向人们证明什么呢?无非是证明他们如何不惧怕权力罢了。

太可笑,也太幼稚了!一个中国政治家怎么能不惧怕并且崇敬权力呢?明知肖兵是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子,他们照样抓,而且真的就抓了,还不是因为他们是镜州的地头蛇,现在手上有点权力吗?但是,他们手上那点小小的权力触犯了更大的权力,他们手上的小权力就将消失了。肖兵的父亲可以以人民的名义,以组织的名义,以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剥夺他们手上的权力。他们将像升入空中的烟花一样,在瞬间的灿烂之后陷入无边无际的政治黑暗之中。

因此,肖兵的被捕不但没让赵芬芳感到任何不安,反倒让赵芬芳有点说不上来的兴奋,觉得刘重天、齐全盛的失误,让她意外地又赢了一局。也正是为了要看看刘重天和齐全盛的暗淡政治结局,赵芬芳才对肖兵被捕一事佯作不知,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

肖兵被捕的第二天,专题研究解决蓝天集团问题的常委会在市委第二会议室召开了。

赵芬芳准时到会,会前还和齐全盛、刘重天很热烈地讨论了一下北京申奥的事。

刘重天似乎有些心急,申奥的话题搭了没几句,就调转了话头,试探着问:“赵市长,北京老区基金会有个秘书长叫肖兵,你熟不熟啊?听说你还在星星岛接待过?是不是?”

赵芬芳很随意地道:“是啊,接待过,礼节性接待嘛!刘书记,他们好像回北京了吧!”继而,又说起了申奥的事,笑眯眯地对齐全盛道:“齐书记,我有个建议,申奥成功后,我们得召集全市各大企业的老总们开个会,给他们提个醒:一定要抓住这次难得的历史机遇,把我们镜州的形象和镜州的产品一起推出去!”

齐全盛应付道:“好,好啊,申奥成功不但是北京的机会,也是我们镜州的机会嘛!”

刘重天仍紧追不舍:“赵市长,我可得给你打个招呼:这个肖兵,我们昨天夜里抓了!”

赵芬芳佯作吃惊,看了看刘重天,又看了看齐全盛:“哦,抓了?怎么回事呀?”

齐全盛沉下了脸:“我让公安局抓的,政治诈骗!哦,这事和重天同志无关!”

刘重天忙道:“哎,老齐,我们共同决定的嘛,这责任我不会推,敢作敢当嘛!”

赵芬芳心里冷笑:害怕了吧?后悔了吧?嘴上却说:“你们两位领导定的事还和我说什么?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儿子也没有超越党纪国法的特权嘛,是不是!”

这时,赵芬芳已看得很清楚了,面前这两个曾经斗得你死我活的老对手到底在政治上公开合流了,在对付她的问题上找到了平衡点。这次市委常委会只怕不会开得太轻松,自己很可能又要面临一次舌战群儒的局面——权力效应还要在这次常委会上充分显现出来,当一把手的绝对权力还未平稳过渡到她手上的时候,其他常委必然要继续做齐全盛和刘重天的应声虫,这是毫无疑问的。对所谓的民主集中制,她实在太了解了,这种权力的游戏她已玩了二十二年了。

那么,就进行一次最后的斗争吧,也许会议结束,镜州的政治局面就要有历史性变化了。

然而,尽管想到了刘重天和齐全盛的政治合流,想到了他们彼此之间的共同政治利益,可赵芬芳仍然没想到刘重天会在这次非同寻常的常委会上这么公然庇护齐全盛!身为代表省委查处镜州腐败案的专案组组长、协助齐全盛主持工作的省纪委常务副书记,刘重天竟然立场鲜明地站在齐全盛一边,并且是那么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势,这就大大助长了齐全盛的嚣张气焰。

总结蓝天集团经验教训时,齐全盛以退为进,主动做了自我批评,承认自己官僚主义作风严重,用人失察,说是自己作为班长,对蓝天集团今天的现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尤其在对自己女儿齐小艳的任用上,犯下了严重错误。齐全盛声称,欢迎同志们的批评帮助。

赵芬芳便适时地进行了一番“批评帮助”,历数了蓝天集团的问题之后,做出了结论:“……蓝天集团是垮在齐小艳手上的,正是齐小艳和常务副市长白可树的紧密勾结,才造成了集团资产的大量流失和严重的腐败问题,才让蓝天集团走到了破产的地步。所以我觉得,齐全盛同志的问题不仅仅像他自己检讨的那样,是什么用人失察的问题,官僚主义的问题,我看是任人唯亲的问题,一言堂的问题。在干部人事问题上个人说了算,听不得班子里其他同志的不同意见,一手遮天,践踏破坏了党的民主集中制原则,错误的性质和后果都是极其严重的。”

刘重天听罢她的发言,也做了发言,在发言中只字不提齐全盛的问题,更谈不上批评齐全盛了,而是把矛头指向了她,毫不掩饰,开口便硬邦邦地说:“全盛同志的问题是全盛同志的问题,全盛同志已经主动做了检讨,以后还会进一步检讨总结,所以,我在今天这个会上就不想多谈了。今天,我倒想谈谈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集体责任的问题!”目光直直地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问,“芬芳同志,我请问一下:你和其他在座常委们有没有问题啊?你们对齐小艳的任用又该负什么责任呢?我看也不是没有责任吧?”刘重天显然是做了精心的准备,从面前的材料里拿出一份发黄的会议记录稿,“哪位同志辛苦一下,把这个任用齐小艳的市委常委会记录念一下?”随即自说自话地把会议记录递给了身边的宣传部长,“哦,白部长,就请你念一下吧,只念关于齐小艳任用的讨论情况就行了,其他部分就不要念了!——先把招呼打在前面,我这并不是要出哪些同志的洋相,而是要澄清一下历史事实,也明确一下大家的责任。”

白部长自知是麻烦事,推辞道:“刘书记,任用齐小艳时我还不是常委哩,是不是请当时的常委同志来念呢?”又把会议记录递给赵芬芳,“赵市长,你是老常委了,你来念吧!”

赵芬芳心里火透了,根本不接,看着刘重天问:“刘书记,你看有这个必要吗?”

刘重天呵呵笑着:“怎么没必要啊?我看有必要嘛!”说罢,拿回了记录稿,看了看众人,“你们都不愿念,那就由我来念吧!”念了起来:镜州市委常委会记录,一九九八年六月十八日,会议主题:研究干部人事问题,会议主持人赵芬芳。

下面是组织部长介绍有关干部情况,略过,不念了,好,这里有了,关于齐小艳的任用:齐全盛发言:把这么大一个国有企业集团交给齐小艳这么个女孩子,是不是不太慎重呢?我有些担心。我说同志们啊,你们不要以为小艳是我女儿,就在这个问题上讨我的好,我个人的意见最好再看看,让她把副总经理再干两年再说吧。

赵芬芳发言:齐书记,不能因为小艳同志是您女儿就不使用嘛!小艳年轻有为,有知识,有文化,有现代企业管理经验,为人正派,作风扎实,到蓝天集团两年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使集团上了一个台阶,尤其是廉政建设经验,我们政府这边正准备全面推广……赵芬芳听着自己三年前那些近乎无耻的发言,心里毫无愧意,脸上仍努力保持着笑意。

刘重天念完了她的发言,又念起了白可树和其他同志的发言,这些发言虽不像她的发言那么过分,但意思是一样的,都赞成任命齐小艳为蓝天集团总经理、董事长,兼集团党委书记。

这时,刘重天的声音提高了:……针对这种情况,齐全盛再次发言:既然大家都是这个意见,小艳的事就这么定吧!我坚持一点:集团党委书记不能让她干,大权独揽要出问题的!

赵芬芳发言:齐书记,你坚持也没用,这是市委常委会,要发扬民主充分讨论嘛!我们都有民主权利嘛,你这个班长也只有一票。齐书记,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觉得还就是要大权独揽,权力分散才要出问题呢!同志们,大家想一想,班子不团结的事少吗?一个书记,一个老总,一人一条心,工作怎么干?我提议:我们就齐小艳同志党政一肩挑的问题举手表决!

刘重天放下了记录稿:“好了,不念了,表决结果大家都知道,除齐全盛同志一票反对,那次到会的常委们全投了赞成票!齐全盛同志怎么不民主啊?这个记录证明,齐全盛同志很民主,起码在齐小艳任用问题上是很民主的,现在怎么都推到齐全盛同志头上了?我说同志们啊,今天重温一下你们当年的发言,你们有何感想呢?难道就不脸红,不惭愧吗?”

三个当年的老常委无话可说,纷纷做起了自我批评,明确表示自己是有责任的。

齐全盛态度诚恳,再次检讨,说自己是班长,主要责任还是应该由他个人负。

赵芬芳却不为所动,根本就没想过做什么自我批评,吹着茶杯上的浮茶,悠闲地喝水。

刘重天逼了上来:“芬芳同志,你那么主张齐小艳党政一肩挑,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赵芬芳看了刘重天一眼,微微一笑:“刘书记,你要我说什么?让我怎么说?啊?”

刘重天也不客气,口气冷峻:“说说你的历史责任,你这个同志当时是怎么考虑的?”

赵芬芳无法回避了,放下手上的茶杯,很平静地道:“好吧,重天同志,如果你一定坚持,那我不妨说说。我们的民主集中制是怎么回事,重天同志,你肯定和我一样清楚,体会也许比我还要深刻。我承认,当初对齐小艳的任用是有个民主研究的形式,听起来还蛮像回事,——当然,我这个市委副书记也在会上说了不少违心的话。但是,这些违心话我能不说吗?齐小艳是什么人?是我们市委书记齐全盛同志的女儿,关于齐小艳的任用如果未经全盛同志的同意,能拿到我们常委会上研究吗?既然拿到会上研究了,谁敢反对?谁又反对得了呢?”

刘重天道:“问题是,你根本没有反对,而是大唱颂歌,唱得最起劲,近乎——无耻!”

赵芬芳没有跳起来,甚至没有改变说话的语气:“无耻?可能有一点吧!但是,重天同志,齐全盛同志的工作作风你是清楚的,你很高尚,可你这个高尚的人七年前怎么干不下去了?怎么被迫离开镜州了?在齐全盛同志手下当市长,当市委副书记,能有不同意见吗?我不这样做又怎么办?不要班子的团结了?不顾大局了?我当然要接受我的前任——也就是你的教训嘛!这教训十分惨痛啊,你不但是离开了镜州,还出了那么一场令人痛心的意外车祸……”

刘重天心被触痛了,厉声打断赵芬芳的话头:“芬芳同志,既然你提到了七年前,那么我请问一下:七年前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当时的常务副市长干得称职吗?当我在常委会上和全盛同志产生工作争论时,你这个常委为什么三缄其口?甚至连我们政府这边早已研究好的事情,你自己提出的事情,你都不明确表态,就眼睁睁地看着我和全盛同志在那里吵!芬芳同志,你心里到底想的什么?你这个常委什么时候尽到过自己的责任?什么时候!”

谁也没想到刘重天会发这么大的火,会场上一时间静得吓人。

赵芬芳也有些害怕了,七年前的事真没法说,尤其是齐全盛和刘重天这两个尖锐对立的当事人剑拔弩张的时候,她就更没法说了!那是一次投靠和叛卖,是她从政生涯中一次很不光彩的政治投机,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应该成为永远的秘密。于是,赵芬芳仿佛没听见刘重天的责问,甚至没多看刘重天一眼,又镇定自如地端起茶杯喝起了茶。

在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闷中,齐全盛缓缓站了起来,语气沉重地道:“同志们,我再说两句。首先还是要检讨。芬芳同志说得不错,一言堂的问题,违反党的民主集中制的问题,对我来说都是客观存在,长期存在,我不赖,也赖不掉。过去认识不够,甚至没有认识,镜州大案要案发生后开始思索了,夜不能寐啊,冷汗直冒啊!因为重天同志有想法,不听话,我千方百计排挤重天同志,让惟一一个敢讲真话的同志离开了镜州领导班子。不但伤害了重天同志,也堵塞了言论,造成了严重的后果!芬芳同志已经指出来了,她就消极接受教训,不敢再提不同意见了嘛!结果倒好,七年来一片阿谀奉承,一片唯唯诺诺,让白可树、林一达这些坏人进了常委班子,让我女儿,一个二十七岁的黄毛丫头掌握了一个大型国企的命运,把好端端一个大型国企搞到了破产的地步!我这不是一般性的错误,实际上是对国家,对人民犯了罪啊!”

赵芬芳完全撕开了脸:“全盛同志,我看也是犯罪,蓝天集团的损失高达十几个亿!”

老实本分的周善本听不下去了,站了起来,很激动地道:“芬芳同志,我可不同意你这个说法!怎么扯到犯罪上去了?老齐错误归错误,成绩归成绩,要辩证地看嘛!我一直搞经济工作,还是比较有发言权的!九年前镜州的经济总量是多少?现在是多少?那时的财政收入是多少,现在又是多少?九年前的镜州是个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如果同志们有兴趣,我可以简单地汇报一下有关数据:从综合指标看,我们现在的镜州已经相当于九年前的五个镜州了,九年来的平均经济增长率达到了26%,是全国平均经济增长率的223%,是全省平均经济增长率的188%,人均国民产值和人均国民收入双双进入了全国前五名……”

齐全盛阻止道:“哎,善本同志,善本同志,请你坐下,我话还没说完嘛。”

周善本坐下了,仍嘀咕着:“人要讲良心嘛,要实事求是嘛,说话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赵芬芳认定周善本是齐全盛和刘重天的应声虫,便又瞄上了周善本,放下茶杯道:“哎,善本同志,你怎么冲着我来了?犯罪问题是我提出来的吗?是齐全盛同志自己对自己的客观评价嘛,我不过是随便插了句话,你怎么就瞄上我了?你报的那些数据想说明什么?说明齐全盛同志成就很大,因此就不需要为蓝天集团的严重问题负责了是不是?镜州九年来取得的成就,是齐全盛同志的个人成就吗?我们可以这样看问题吗?周善本同志,我告诉你……”

齐全盛敲了敲桌子:“芬芳同志,你能不能允许我把话说完?啊?就算我是犯罪,是个罪犯,你也要给我申诉答辩的机会嘛,更何况我还没被省委双规,更没被我们检察机关起诉!”

刘重天严厉地看了赵芬芳一眼:“赵芬芳同志,请你先耐心听齐全盛同志把话说完!”

赵芬芳这才闭嘴不说了:“好,好,全盛同志,你说,你说,我洗耳恭听!”

齐全盛扫视着与会常委们,继续自己的发言:“我这个人毛病很多,缺点错误很多,但有一点我是坦荡的,那就是:我对镜州这份事业还是兢兢业业,尽心尽力的,从没想过要以权谋私,也没想过搞一些华而不实的虚假政绩,踩着老百姓的脊梁甚至脑袋往上爬!从主观上说,我从没背叛过我们党所代表的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我的确在努力为镜州八百万老百姓的根本利益工作着,梦中梦到的都是工作!”盯着赵芬芳,掉转了话题,“但是,芬芳同志,你呢?这些年是不是也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了?好像不对吧?重天同志责问你,到底负了责没有,你不回答,现在,我仍然要责问你:你这个同志到底负责了没有?一天到晚心里想的都是什么!”桌子一拍,“你想的全是你自己!今天,当着重天同志的面,我们也来回顾一下历史:七年前是谁一次次往我家里跑,把重天同志的话添油加醋传给我?是谁提醒我重天同志摆不正位置要结帮抓权?又是谁直白地再三向我表忠心?芬芳同志,你还要我说下去吗?”

秘密保不住了,赵芬芳被迫应战:“全盛同志,我承认,我是向你反映过重天同志的一些情况,可这又错在哪里了?难道就不能反映吗?如果我是添油加醋,你可以不听嘛,你为什么要听呢?为什么听得那么兴奋呢?你主观上是想把重天同志赶出班子嘛,责任还该由你负嘛!”

齐全盛点点头:“芬芳同志,你说得很对,我当时是想把重天同志赶走,责任是该由我负,所以,我才要向重天同志道歉,才要好好做检讨!但我仍然要问你:你的责任在哪里?难道可以这样毫不惭愧吗?你这个同志还有没有一点人格啊?还讲不讲一点政治道德啊?”

刘重天不耐烦地摆摆手:“全盛同志啊,你就不要这么苦口婆心了,事实摆在那里嘛,请同志们自己判断好了,今天这个会不是要吵架,而是要解决问题!我看还是回到工作上来吧,看看这个蓝天集团到底怎么办!——善本同志,你是不是先谈谈啊?”

周善本摊开了面前的文件夹,把目光投向齐全盛:“老齐,那我就先说说?”

齐全盛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说吧,善本,这个重组方案一定要充分讨论,我看可以考虑请田健同志来会上汇报一下,这小伙子为蓝天集团的重组工作下了一番功夫哩!”

赵芬芳觉得有些不对头了,马上问:“哎,全盛同志,这是惟一的方案吗?”

齐全盛勉力振作起来:“芬芳同志,难道你还准备了另外的方案吗?”

赵芬芳道:“善本同志清楚,金字塔集团还有个方案嘛,早就送给善本同志了!”

刘重天逼视着赵芬芳:“芬芳同志,你一定要讨论金字塔集团的这个方案吗?”

赵芬芳没察觉到刘重天话中有话,坚持道:“应该一起讨论,兼听则明嘛!”

刘重天意味深长地看了齐全盛一眼。

齐全盛表态道:“可以,金字塔集团的方案就请芬芳同志重点谈一谈吧,可以先谈!”

赵芬芳满意地笑着:“具体方案我谈不清楚,如果同志们不反对的话,我建议金字塔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金启明同志到会上谈一谈。对镜州民营经济的崛起,全盛同志、重天同志都是有贡献的,现在民营经济已经成了镜州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国马上又要进入WTO了,民营企业必须取得平等待遇,如果金启明有更好的重组方案,我们有什么理由不采纳呢?”齐全盛没再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好吧,马上通知金启明同志到会上来吧!”

见金启明走进会议室,刘重天缓缓站了起来:“哦,金总啊,我们到底见面了!”

金启明急走两步,紧紧握住了刘重天的手,挺恳切地说:“老市长,应该说是又见面了!你当市长时工作繁忙,应酬太多,不可能认识我,可我却认识你啊,没有你当年扶持民营经济的市政府一号文件,哪有我们镜州民营企业的今天啊,哪有我们现在的金字塔集团啊!”

刘重天哈哈大笑:“金总啊,我们当年那个一号文件的政策看来是让你用足喽!”

赵芬芳满面笑容接了上来:“刘书记,这还用说啊?政策当然让我们金总用足了,可能还打了一些擦边球,不过,金总大方向把握得还算不错,对市委、市政府号召、提倡的事都是积极响应的,架桥修路,捐资助学,好事办了不少,现在还是我们市人大代表哩……”

刘重天点着头:“这我听说了一些,只要是白市长想办的事,我们金总都慷慨解囊嘛!”

金启明像没听出刘重天话中隐含的讥讽,挺认真地道:“是啊,是啊,白可树是常务副市长,还是常委嘛,我的理解是,白可树的要求就是市委、市政府的要求,就是我们齐书记的要求!”冲着齐全盛笑了笑,“齐书记,你说是不是?谁能想到白可树会出这么大的事!”

齐全盛没有打哈哈的兴趣,指着对过的一个空位说:“金总,请坐吧,我们这是在开会,赵芬芳市长对你们金字塔集团提出的蓝天重组方案有兴趣,一定要请你来谈谈,现在,就请你谈谈吧!对这个蓝天集团,你有什么高招啊?摊开来说,给我们的决策提供点参考意见。”

刘重天也说:“金总,既然来了,就别错过机会,把底牌全摊开来,让我们见识一下。”

金启明打开公文包,拿出一份事先准备好的材料,侃侃谈了起来,从蓝天集团发展过程中的三个阶段,谈到目前的困境;从集团和蓝天科技的畸形关系,谈到国内上市企业普遍存在的控股老子吃儿子的恶劣现状;从蓝天科技的弄虚作假,谈到了整个集团的弄虚作假问题。

刘重天注意到,金启明对蓝天集团各方面的情况了如指掌,报出的一个个数据都很准确。

金启明做出了结论:“……实际上,截至二零零零年底,蓝天集团已经破产,总负债高达二十五亿三千万,其中欠自己的儿子公司蓝天科技八亿七千万,欠各大银行十亿三千万,净欠关联单位各类三角债六亿三千万,而整个集团目前的净资产尚不足十五个亿,也就是说,蓝天集团现在不但不存在什么资产了,还净负债十个亿。”说罢,看了看周善本,“周市长,我没说错吧?”

周善本埋头看着面前的笔记本,不时地记着什么,头都没抬:“金总,你说,你说!”

刘重天却平静地问:“这么说,蓝天集团应该马上进入破产程序了?而蓝天集团一旦破产,欠蓝天科技的八亿七千万无法偿还,势必要连带破产,你们金字塔集团则可以在集团宣布破产之后,并购重组蓝天科技,达到买壳上市的目的,金总,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啊?”

金启明坦然地笑道:“老市长,你这个理解不是太准确。前一阶段,本集团董事局是做过这样的战略构想,而且,也向周市长和国资局同志汇报过几次。但是,赵市长回答记者提问时透露了破产消息,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就让我们深思了:按市场规律办事固然不错,安定团结的大局也不能不考虑,如果没有一个安定的社会局面,什么事情也办不成。因此,本集团的这个方案是最新方案,不但是买壳上市做战略投资者的问题,而是重组整个蓝天集团!”

赵芬芳显然啥都有数,敲边鼓道:“所以,同志们啊,听听金总的意见没坏处嘛!”

刘重天虽说很意外,脸上仍是不动声色,呵呵笑着:“好,好,很好啊,很有气魄嘛!金总,你们金字塔要吃进整个蓝天集团了?说说看,凭什么呀?又有什么条件呀?你们总不会对蓝天集团的十亿净负债有兴趣吧?商人无利不起早嘛,我相信这里面有你和金字塔的利益!”

金启明庄重地道:“不但是利益,更有一份责任!老市长,我进门就说了,没有市政府当年的一号文件,没有党的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就没有我的今天嘛,没准我还是政府信息处的一位正科级主任科员哩!金字塔得益于改革开放,就必须支持改革开放,就必须坚定不移地维护改革开放的大局,取之社会,也要回报社会!所以,我和我的集团这次准备承担一些经济风险,进行实质性重组,当然,也将在承担风险的同时,光明正大地获取阳光下的利润!”

齐全盛绷起了脸:“不要说这些漂亮话了,说你的具体方案吧,就是你的最新方案!”

金启明看了看文件夹,说了起来:“第一步,本集团拟将资产评估为十亿五千万的五星级金字塔大酒店抵押给银行,贷款六至八个亿,加上集团自有资金两个亿,偿清集团对上市公司蓝天科技的欠款,使之实现和德国克鲁特生物工程项目的合作;第二步,抵押克鲁特生物工程项目,二次贷款二至三个亿,并利用蓝天科技的配股款,对蓝天汽车生产线进行技术改造,完善全国销售和服务网点,扭转目前生产和销售上的被动局面。这一来,不但救活了蓝天科技,也救活了整个蓝天集团,集团和蓝天科技的破产可能性就不存在了,局面就活起来了。”

赵芬芳显然是在提示金启明:“金总,你刚才说到蓝天科技配股,这是怎么回事?”

金启明道:“这我要解释一下:我们金字塔集团的资金进来,克鲁特生物工程就能顺利上马,蓝天科技就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高科技公司,再也不是依附于集团汽车制造业上的一个冒牌科技公司了,实现大幅盈利是有把握的,股市上再炒作一下,让股价上去,配个三五亿进来完全没有问题,况且,还可以搞增发,今年股市很流行的。”

刘重天听明白了,扫视着与会者:“同志们,谁说今天没有救世主了?我看就有,金总就是一个嘛!金总押上价值十个亿的金字塔大酒店,来拯救我们的大型国企了,我这么听下来,还真觉得合情合理!蓝天集团不会破产了,工人不会闹事了,蓝天科技也从一个面临ST的垃圾股变成了真正的高科技绩优股,连全盛同志一直念念不忘的和克鲁特的合作也实现了,多好的事啊,我真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然而,话题一转,却问金启明,“你只说了美好的一面,另外一面好像还没说吧?比如,你和金字塔将在这番重组中获得什么?仅仅是赞誉吗?”

金启明也不客气:“是的,我和金字塔获得的不仅仅是赞誉,还有实际利益。因为蓝天集团和蓝天科技实际上已经破产,所以,国有资产这一块就完全不存在了,集团的资产要以零转让的形式过户给金字塔,同时,金字塔也自然获得了对蓝天科技的控股权。由于蓝天科技的净资产也是负数,金字塔还将要求在股市上持有流通股的全国股民自愿无偿转让持股数的五分之二给金字塔作为补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另外,在政策上政府要给一些优惠,主要是政府退税,退税总额为集团净负债总额,也就是十个亿,——当然,这是可以商量的,并不是一下子就退完,而是在五至十年内退清,慢慢来,可以先征后退,最终补上这个窟窿。”

这些实质性的问题说完之后,金启明又情绪高昂地大谈改革。

齐全盛有些不耐烦了,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金启明的话头,请金启明退出了。

金启明走后,刘重天意味深长地开了口:“……同志们都听明白了吧?啊?金总和金字塔的这番重组完成之后,我们国有大型企业蓝天集团和蓝天集团控股的蓝天科技都不存在了,都被金字塔吃掉了,而我们政府还要在五至十年内退税十个亿。全国股民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啊,得拿出自己持股数的五分之二奉送给金字塔!五分之二是多少,应该是两千万股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目前蓝天科技的流通股总额就是五千万嘛!”

周善本提醒道:“同志们,我说个情况:蓝天科技昨天的收盘价是每股十五元二角,即使我们国资局持有的四千万国有股一文不值,两千万流通股的市值已经是三亿四千万了。”

刘重天看着周善本,笑道:“周市长,又天真了吧?何止三亿四千万啊?我们这位金总是什么人?股市上的高手啊,能呼风唤雨呀,蓝天集团炒股亏掉七亿多,人家赚了四亿多嘛!两千万流通股在他手上,他就是大庄家啊,还不把股价给你炒到几十块去?然后再高价配股,再增发,关于配股和增发,他自己刚才也说了嘛,信心很足,劲头也很大嘛!”

齐全盛接过刘重天的话头,点了题:“同志们,这意味着什么?啊?意味着这位金启明先生和他的那个金字塔集团一文不出,白赚了一个蓝天集团和一个上市公司,还要我们政府给政策,退税十个亿!就是说,政府和股民都没得到什么好处,得到好处的只有他和金字塔!”

常委们无不惊愕万分,纷纷议论起来。

赵芬芳在常委们的议论声中,带着明显的敌意又开了口:“全盛同志,重天同志,我看话也不能这么说吧?我们不能因为金启明善于资本运作,就妒忌,就带着有色眼镜看问题嘛。我看这个方案还是很公平的,十个亿的亏损是集团留下来的,是我们市委、市政府任用的干部造成的严重后果嘛,凭什么要让金总和金字塔集团承担?金字塔集团也没有理由承担嘛!”她敲了敲桌子,加重了语气,不无教训的意味,“同志们,我们现在搞的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啊,民营企业已经是我们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了,尤其在我们镜州,已经是三分天下有其二了,所以,我们对民营企业和民营企业家的任何偏见、成见都该抛弃了!难道不是吗!”

齐全盛道:“芬芳同志,你说得对,很对,对民营企业和民营企业家我们不但不应该有什么偏见和成见,还要大力扶植,这样才能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嘛!但是,这不等于说政府就要无原则的让步,就要接受谁的城下之盟,甚至默许某些民营企业对国家和社会的巧取豪夺,让他白手拿鱼,凭空吃掉我们的国营企业!”说完,略一停顿,冲着周善本挥挥手,“善本,你来说说你和田健同志的那个方案吧,你们那个方案不也是要引进民营企业对蓝天集团进行整体重组吗?我们看看这位民营企业家又有什么设想?他和我们的金总有什么不同?”

周善本道:“田健同志已经到了,是不是请田健同志也在会上当面汇报一下?”

齐全盛同意了:“好,请田健同志进来吧!”

田健有些畏怯,不像金启明那样自信,进门就说:“各位领导,这个方案最好还是由周市长汇报,重组的关系方是我的大学同学,我怎么说都不好,真怕让谁再产生什么怀疑……”

刘重天看了赵芬芳一眼,故意问:“田健同志,你是不是被抓怕了?啊?”

田健嘴一咧:“那还用说?为那莫须有的三十万,镜州检察院差点儿整死我!这回看中蓝天集团,有意重组的又是我要好的同学,民营企业集团大老板,我真怕日后又说不清了!”

齐全盛鼓励道:“小田,你不要怕,大胆说,决策人是我们嘛!”

田健这才摊开了自己带来的文件夹:“好吧,齐书记,反正重组完成之后我也得走了,就最后为镜州做点贡献吧!——大家都知道,平湖市有个著名的民营企业家叫伍三元,前天省报上还有他的消息,他们集团组建党委,我们省委书记郑秉义同志亲自前往祝贺。十五年前,伍三元大学毕业,不端国家的铁饭碗,创建了一个以修配汽车为主业的三元公司,滚动发展,逐渐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筹资开发三元牌汽车,现在三元公司已变成了集团公司,资产几十亿,搞得十分红火。但是,因为国家要集中力量打造几家大型汽车制造企业,在最近公布的《车辆生产企业和产品公告》里,三元汽车和三元汽车制造厂都榜上无名,这就意味着三元只能生产原有的几款车型,新产品、新车型都不会再批了。而蓝天是大型国企,仍将在汽车制造业最后整合完成前保留生存权,得知这个情况,刘重天书记就给我写了个条子,让我去找伍三元接触一下,接触的结果很理想,可以说是和伍三元一拍即合,三元集团原则同意对蓝天集团进行整体资产重组,同时,三元集团放弃三元品牌,和蓝天集团联合开发制造蓝天汽车。”

刘重天打断了田健的发言,插话道:“对伍三元这个同志,我要特别介绍一下:这个老板不简单啊,十五年前靠八万元起家,办了个汽修厂,搞汽车开发的第一笔贷款一百六十万还是我在平湖当市长时亲自写条批给他的,为此被人写了不少状子,告到省纪委、省委。他开发的第一辆车我坐过,像个塑料壳的大玩具,说实在话,连我对他都没有多少信心。可想不到的是,三元同志竟然成功了,他靠市场民间资本的整合,靠其他盈利企业支持,顽强地支撑着,将三元牌汽车搞到了年产十万辆的规模,前两年终于盈利了。他们的生产线投资仅为七个亿,而我们蓝天一个年产五万辆的生产线,投资却高达三十亿!应该说,三元是市场上的一只矫健的雄鹰,让这只雄鹰飞入蓝天,对蓝天的全面改制是大有好处的,局面也将是双赢的。”

赵芬芳十分意外,责问周善本道:“周市长,这个方案我怎么没听你汇报过?”

周善本也不客气:“因为你的注意力都在金启明的方案上了嘛!”

赵芬芳茶杯一:“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金启明是我市著名企业家嘛!”

刘重天淡淡说了句:“七年前我就讲过一个观点:镜州决不搞地方保护主义!”

赵芬芳又从另一个角度攻了上来:“重天同志,我看还是地方保护主义,让外地人来重组蓝天并不等于说就不是地方保护主义了。我请问一下:国家宏观的产业政策要不要贯彻执行?国家产业政策既然已决定要打造几个大的汽车制造企业,都不许三元上新款车了,我们把蓝天的牌子借给他用,是不是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呢?这难道还不是变相的地方保护主义吗?”

刘重天郑重地道:“芬芳同志,既然你这样责问我,那我就告诉你:我对国家产业政策的理解是:让市场自然淘汰!对现行的很多做法我是很反感的,民营汽车制造没得到过国家政策和资金的支持,没有取得国民待遇,却顽强地生存下来了,而我们国家用大量资金支持的国营企业,包括我们的蓝天集团,又是个什么情况,大家心里有数!我把话说在这里:今天,蓝天集团和三元如能顺利实现重组,未来的汽车市场也许还会有蓝天一席之地,如果失去这个机会,仍然不能面对市场,蓝天集团必将是死路一条,今天不死,明天后天也要死!”

齐全盛明确表态:“我赞成重天同志这个观点!”

赵芬芳摇了摇头,似乎很无奈地苦苦一笑,不做声了。

刘重天让田健继续汇报。

田健便又继续汇报起来,公布了三元集团的重组条件:将三元集团的优质经营性资产汽车总装厂整体并入蓝天集团,使三元集团得以控股蓝天集团,三元集团所占股份不低于51%,不高于60%,蓝天债务用其未来利润逐年偿还。对蓝天科技,三元集团同样谋求控股权,现有的四千万国有股中的三千万股要以零转让的形式转让给三元集团。至于和克鲁特的合作,三元集团的设想是:由他们出资一亿八千万收购蓝天科技城,将其改造为我省最大的汽车、摩托车交易中心,而后将这一亿八千万投入蓝天科技,使之成为生物工程项目的第一期启动资金。

田健说完后,收起文件材料,主动退出了会场。

田健走后,周善本又补充道:“我提请同志们注意几点:一、如果和三元合作,我们的蓝天集团还会存在下去,当然,股份变少了,也许是49%,也许40%,这还要具体谈;二、政府不必在五年至十年内退税十个亿;三、蓝天汽车品牌保住了;四、买我们股票的股民也不必转让五分之二的持股额给任何一家公司了。基于以上四点,我认为比金字塔的条件好多了。”

齐全盛道:“还有两点更重要,我要强调一下:其实,也是重天同志说过的,一、引进了三元集团面对市场的灵活机制,真正搞活了我们的国有企业;二、给了民营汽车制造业生存和发展的空间,也就是说,我们镜州从今以后将给它以国民待遇,这是符合WTO的要求的!更何况伍三元和三元集团的条件比金启明优惠得多,我看就和三元集团重组吧!大家看呢?”与会者一致赞同,都没发表什么反对意见。

赵芬芳却又站了起来:“同志们,我们是不是再慎重考虑一下呢?”

刘重天道:“芬芳同志,全体常委来讨论研究蓝天重组方案,还不够慎重吗?你还想怎么慎重啊?是不是一定要让我们接受金启明的方案才叫慎重呢?”

赵芬芳看了齐全盛一眼,欲言又止:“重天同志,你……你让我怎么说呢?”

刘重天注意到了赵芬芳的眼神:“你今天很坦率嘛,还有什么不好说的?直说吧!”

赵芬芳这才说了,冷冰冰地问:“齐小艳在逃,蓝天集团重组的事能不能再等等?”

刘重天讥讽道:“等等?芬芳同志,前几天蓝天集团的工人同志坐在月亮广场群访,你却逼着我们开常委会研究重组方案,要我们马上给工人们一个答复,现在怎么又要等等了?”

齐全盛冷笑道:“重天同志,你还没看明白吗?前一出叫逼宫,这一出叫摊牌,遗憾的是我们金总出的牌太臭,赵市长又想重新洗牌了!”说罢,手一挥,宣布道:“散会!”

直到这一刻,赵芬芳还不知道,她的灭顶之灾实际上已经悄悄来临了……齐小艳被王国昌一伙人威逼着走进梅花山时,亲眼看到许多警车呼啸着包围了山庄,大批头戴钢盔的公安、武警人员荷枪实弹从车上跳下来,枪口全冲着山庄,有些像电影里武装突袭的场面。过后没多久,一架武装直升机远远飞了过来,像只巨大的绿蜻蜓,一动不动地吊在山庄上空,密切监视着山庄的动静,好像还有人在直升机上喊话,喊的是什么听不清。这些情况表明,警方的搜捕行动不是盲目的,而是掌握了线索,并做了充分准备的。

然而,即使这样,行动还是泄了密,也不知是不是公安局副局长吉向东干的?齐小艳只知道自己是在吃午饭时很突然被王国昌一伙强行带走的,连脚下的高跟皮鞋都没来得及换。上了梅花山半坡,就看到了盘山公路上的一辆辆警车,被架着爬到山顶时,山庄已经被包围了。

这时,齐小艳已有了不祥的预感,知道自己这一次也许是在劫难逃了,没准会死在王国昌这帮亡命之徒手上。王国昌既不是金启明,也不是吉向东,是个十足的流氓,见面第一天就对她动手动脚,被她狠狠扇了一个耳光。不知是这个耳光起了作用,还是金启明、吉向东另有指令,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她从天堂坠入了地狱。贵宾的身份消失了,行动自由也消失了,一天三顿饭全由王国昌手下的马崽送到房间,王国昌不让她离开房间一步。她除了在房间里对着电脑玩电子游戏,就是蒙头睡觉,其处境已无异于被绑架的肉票。山庄的服务人员全换了,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她又哭又闹,骂王国昌是绑票的土匪,大吵大叫要见金启明和吉向东。

王国昌却皮笑肉不笑地告诉齐小艳:“别和我说什么金启明、吉向东,他们是哪个林子的鸟啊?我可真不知道!齐小姐,你既然已经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难道都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告诉你:这里是我们王六顺讨债公司总部,你现在是落到了我们讨债公司手上!”

齐小艳根本不信:“什么讨债公司总部?骗谁啊?这里不是金启明朋友的私人山庄吗?再说,我也没欠过什么人的债,你们少给我来这一套,给我把姓金的叫来,我有话和他说!”

王国昌不接齐小艳的话茬儿,只谈讨债:“齐小姐,你怎么这么健忘啊?是不是国营企业的老总都有健忘的毛病?你们蓝天集团是不是有个上市公司叫蓝天科技?你们蓝天科技盖科技城是不是欠了市二建承包商杨宏志先生八百万建筑款?杨先生就全权委托我们来讨债了嘛!”

这番话一说,齐小艳倒有点疑惑了:“你什么时候见到杨宏志的?这个人不是失踪了吗?”

王国昌叹息着说:“是啊,是啊,是失踪了,被我们讨债公司请到省城休息去了。杨宏志的情况比你糟多喽,欠了华新公司二百九十八万,可能要用两根脚筋抵债了。所以杨宏志要你无论如何也得先替他还了这二百九十八万,救下他的两根脚筋。哦,齐小姐,作为一个信誉卓著的讨债集团公司的业务经理,我得向你说明白:脚筋可不是餐桌上的红烧牛筋啊,割断了,人也就瘫痪了,你愿看着杨宏志先生成为站不起来的废人吗?当真这么没有同情心吗?”

齐小艳在金启明的控制下与世隔绝这么长时间,已很难判断事情真相,便也不想判断了,只道:“就算蓝天科技欠了杨宏志八百万也是蓝天科技欠的,你们找公司要去,我是没有办法,我现在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早就活腻了,不行你动手好了!”

王国昌手一摊,一脸的无可奈何:“你们怎么都这么说话啊?连口气都一样!齐小姐,你还是有办法的嘛,你父亲现在还当着镜州市委书记,就不能想办法帮你解决二百九十八万么?我这里有个账号,请你写封信给你父亲,让他把钱打到这个账号上来,我们就放你回家。”

齐小艳马上想到了金启明:“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让我父亲去找金字塔的金总借钱啊?”

王国昌乐了:“哎,这倒也是个办法,金字塔集团有的是钱嘛!”

齐小艳完全明白了:“王国昌,是金总让你来的吧?你们也真够顽强的,非要套住我家老爷子不可!其实该说的话我早就说过了,老爷子不听嘛,我有什么办法!”叹了口气,又说,“金启明太不了解我父亲了,我父亲不会接受讹诈,他可以不要我这个女儿,也不会按照别人的指挥棒转。你可以把这话告诉金启明!另外,也和金启明说清楚,这种把戏最好别再耍下去了,我更不在乎,落到反贪局手上我也没什么好结果,不如在这里休息了。”

金启明真是条毒蛇,什么损招儿都想得出来。一夜过后,王国昌又来找她了,说是既然如此,那就写个东西吧,就说你是如何惭愧,如何对不起杨宏志,对不起蓝天集团。齐小艳马上想到,他们是让她写遗书,为最终杀人灭口做准备,一口回绝了,坚持要和金启明见一面。

王国昌一副无赖嘴脸,仍咬死口不承认认识金启明。

现在,面对警方的大搜捕,王国昌有些慌了,逃跑途中不停地用手机和一个什么人通电话。奇怪的是,这个人既不是金启明,也不是吉向东,而是一个从没听说过的姓涂的老板。齐小艳被推搡着往梅花山上走时,亲耳听到王国昌对着手机一口一个“涂总”地叫,请求那位涂总的指示。那位涂总指示他们越过梅花山撤往海边,说是有艘快艇已在海边等着接应他们。不料,在山庄扑了空的公安、武警迅速向四面山上搜索,直升机也低空盘旋飞了过来。

这时,齐小艳已被挟持着越过山顶,向面对海滨的山下走,海面上,真有一艘快艇飞驰过来。然而,这艘快艇已与她无关了,也就在这时候,王国昌最后一次和那位涂总通话,通话结束后,命令两个马崽将她推到了路边的悬崖上,脸上现出了杀机:“齐小姐,看来你要为蓝天集团的负债,为你的惭愧付出代价了——难道你不渴望跳下去,结束烦恼的人生吗?”

齐小艳紧张极了,牢牢抓住身边的两个马崽,失声叫道:“谁……谁会相信?王国昌,你……你不要自作聪明!我……我劝你不要一条道走到黑,快……快向警方自……自首!”

王国昌奸笑道:“要自首也是你自首,我自首什么?我不过是个讨债公司的业务经理!”

齐小艳以为事情还有转机:“那……那你们就……就让我去向警方自首,现在就自首!”

王国昌仍在奸笑:“不行啊,我们涂老板认为,你最好是自杀,你自杀理由很充分,你很惭愧嘛,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也对不起你父亲嘛,你房间的电脑里已经打好了一份遗书!现在,面对警方的大搜捕,你插翅难逃,怎么办呢?你眼一闭就从这里跳了下去……”

齐小艳自知难以制止这伙亡命之徒的疯狂了,趁王国昌说话之际,一把推开身边的一个马崽,又拿出了对付市纪委女处长的劲头,拔腿往山上逃,边逃边冲着头上的直升机呼叫“救命”。王国昌和那两个马崽怔了一下,立即追了上来,其中一个马崽动作很快,冲到了山上。

齐小艳被迫往山下逃,因为上山时把高跟鞋的后跟拧掉了,鞋后跟总是打滑,几次险些摔下山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齐小艳仍是对着空中呼喊,挥手,终于引起了直升机的注意。

直升机开始降低高度,喊话声也响了起来,然而,警方的喊话却不是针对她的,而是针对王国昌。齐小艳很清楚地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口音伴着风声在耳边不停地响着:“王国昌,王国昌,请你听着,不要负隅顽抗了!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如果你们伤害人质,将受到严厉惩罚……”

就在这时,脚下一滑,齐小艳滚下了山崖,坠落到半山腰昏了过去。

醒来后,齐小艳才发现,自己已躺在市公安医院的特护病房中了。

市纪委那位叫钱文明的女处长站在病床前向她宣布了“双规”,宣读双规决定时,钱文明脸色很不好看,叹着气说:“齐小艳,你知道吗?你这一逃,把我,把你父亲都坑死了!”

齐小艳眼中突然汪上了泪:“钱处长,真对不起,我给你们制造了一场噩梦,也给自己制造了一场噩梦,我……我早就盼着你们能把我解救出去了,真的,我现在真是很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