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魂之夜 历史旧账 第四节 旧帐

齐全盛知道,刘重天记住的决不会是镜州和镜州市委对邹月茹的精心安排和照顾,而是在镜州遭遇的挫折——政治上的挫折和生活上的挫折。事实证明,刘重天一到镜州就心存异志,想另立山头。此人在平湖当了四年市长,难道不知道一把手管干部的道理?他是装糊涂,是想抓权,是心里不服气。如果省委安排刘重天做镜州市委书记,他齐全盛做市长,也许就没有后来那么多尖锐复杂的矛盾了。当然,这只是他私下的推测,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都不好摊开来说。

正是因为考虑到刘重天资历不在他之下,考虑到今后合作共事的大局,他对刘重天才尊重有加。刘重天四处说他到任后一次任命了八十多名县处级干部,却从没说过这八十名县处级干部中有十八名是从平湖市调来的,是他刘重天的老部下,还有六名镜州干部也是刘重天提名任命的。嗣后不久,省里要镜州市委推荐两名副市长人选,他提名推荐了市经委女主任赵芬芳,刘重天却提名推荐了自己冶金学院的大学同学周善本。他虽然不喜欢周善本这个怪人,但也知道周善本很本分,是个能干活的好干部,也就顺水推舟,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给了刘重天一个天大的面子。天理良心,他齐全盛当时真没有任何私心,就是想维护新班子的团结,齐心协力干工作,能让步的地方全做了让步。

刘重天呢?也没有私心吗?他是私心作祟,故意捣乱!行政中心整体东移是省委书记陈百川决定的,而且,经过卜正军那届班子几年建设,已初具规模,努努力不是完不成,此人就是不干,危言耸听,开口五十个亿,闭口五十个亿,存心看他的笑话。刘重天的心思他当时就看得很清楚,此人就是要看着陈老把板子打到他一把手的屁股上。有什么办法呢?

他只好接受林一达和白可树的私下建议,带着市委先走一步了。这么干之前,他还和刘重天说过:要顾全大局,不但是班子的大局,还有镜州改革开放的大局。我们的建设重心在新圩,面对海洋已是现实了,新港区、保税区、旅游度假区,全在上马,让人家中外商家和基层同志为一个个公章一天几趟跑镜州老城区也太说不过去了吧?起码软环境就不好嘛!刘重天置之不理,甚至在市委搬入新办公区后,仍在市长办公会上扬言政府这边两年内不考虑搬迁,气得他拍了几次桌子。

偏在这时,刘重天的秘书祁宇宙在经济上出了问题,在筹划蓝天股份公司上市的过程中,收受了公司五万股原始股。蓝天股份一上市,祁宇宙悉数抛出,八十万人民币入了私囊。搅进这个案子里的处以上干部,还有市政府相关部门领导,从市政府副秘书长到经委主任,有十几个,其中市政府副秘书长和经委主任全是刘重天从平湖调过来的同志。他们多的拿了十几万股,少的也拿了一万股,有的人按一元一股的票面价格付了钱,有的当时根本没付钱,是案发后才匆忙按每股七元的发行价补的漏洞。案子也不是从祁宇宙身上爆发的,所以,后来有人说他借蓝天股票案整刘重天和刘重天的人马是没有多少事实根据的。

案件材料现在都在,任何人有怀疑都可以去查嘛!

事实情况是:蓝天股份改制上市时,公司高层内部分赃不均,捅出了送股内幕。一位副总经理向市委和市纪委写了举报信。他在举报信上批示彻查。一查才知道,竟然把刘重天的秘书祁宇宙和政府院里好几个干部牵涉进去了。他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祁宇宙和刘重天调来的那几个干部到镜州工作不过两年啊,胆子怎么就这么大?就敢把黑手向蓝天公司伸?他当晚向刘重天做了通报,好心地提醒刘重天:重天,你可要注意啊,像秘书这种身边同志一定要管好!又善意地和刘重天商量怎么处理这个案子。刘重天黑着脸说,老齐,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该杀的杀,该抓的抓,按党纪国法办事吧!临走时又说,既然案子已经涉及到我身边的工作人员,我请求向省委做个汇报,让省委对我本人进行严格审查。

刘重天意气用事,坚持要向省委汇报,他也只好奉陪了。汇报的结果是,省委终于痛下决心,将这个不合作的市长调离。虽然七年过去了,汇报时的情景,他还记得很清楚:是在省城鹭岛国宾馆,陈老刚会见过非洲哪个国家的总统,带着一脸疲惫之相接待了他们。

听完刘重天的汇报和自我批评后,陈老呵呵笑着对刘重天说,蓝天股票案的情况我听说了,和你本人没什么关系!不过,这种事影响总是不好,我个人的意见还是换个工作环境吧!刘重天似乎早就料到了要离开镜州,没多说什么。陈老脸一拉,却骂起了他,全盛,重天同志做了半天自我批评,我怎么没听到你吭一声?你对蓝天股票的事就没有责任吗?我告诉你,你要记住:作为一把手,镜州出了任何问题都是你的责任,头一板子都得打到你身上!继而又告诫说,重天搞经济的那套好思路,你要好好总结,好好推广,今后镜州搞不好,省委唯你是问!

这就是陈老,真实而可敬的陈老,公道正派,而又十分注意工作方法。当晚,陈老请他和刘重天到自己家里吃了一顿便饭,气氛和谐得如同一家人。老爷子身体不好,早就不喝白酒了,那天却破例陪着刘重天喝了三杯,语重心长地对刘重天说,重天,用人可是门艺术呀,把一个人摆在了合适的位置上,这个人可能是块金子,摆在不合适的位置上,金子也会变成石头。你是学冶金的,我个人的意见,还是到省冶金厅去吧,铆在那里好好发光发热,啊!你夫人小邹呢,我来安排,除了冶金厅,省里的厅局任你们挑……刘重天想了几天,为自己夫人邹月茹挑了个民政厅,好像是去做厅办公室副主任。

说良心话,和刘重天的矛盾闹到这个份儿上,他对邹月茹仍保持着良好的印象。邹月茹为人温和善良,整天笑眯眯的,市委办公厅的保密局长做得很称职。市委和政府两个大院矛盾这么尖锐,这个保密局长从不传话,公事和私事分得很清。刘重天在镜州当了两年市长,邹月茹领导下的保密局两年被市委评为精神文明先进单位。所以,得知邹月茹出车祸,他的震惊和沉痛都是真实的,没任何虚情假意,嗣后年年春节去看望邹月茹,破例给邹月茹各种照顾。

然而,刘重天耿耿于怀,显然是把生活挫折的账也记到他头上了。七年没到镜州替邹月茹领过一次工资报销过一次医药费,全是由市委办公厅寄。办公厅发给邹月茹的特护费,全让刘重天退回来了。他每次去省城看望邹月茹,总要面对着刘重天阴沉沉的长脸。他一再原谅刘重天,知道刘重天去了冶金厅气不顺,不太可能按陈老的要求铆在冶金厅发光发热……发光发热?真是天大的笑话,他身上除了冷气,哪还有什么光和热!不错,他是学冶金的,毕业于省冶金学院。可那是哪一辈子的事啊?上大学时他就是院团委书记兼学生会主席,毕业后分到省团委,一天专业工作都没干过。从省团委下来,就到了平湖市,从副县长一步步干到了平湖市委副书记,平湖市长,镜州市长。人到中年后,竟然专业对口了,这不是故意整你吗?更何况调动后家庭又碰上了这么一场意外的大灾难!这位省委书记太护着齐全盛了!

客观地说,齐全盛走到今天这一步,镜州出现这么大面积的腐败,这位后来调到北京的老省委书记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当初不把他从镜州调到省冶金厅,如果齐全盛手中的权力受到某种力量的监督制约,林一达、白可树都进不了常委班子,齐全盛的老婆、女儿也不会陷得这么深,当然,他可爱的儿子贝贝也不会死,夫人邹月茹更不会永远瘫痪在床上。

贝贝的惨死给夫人邹月茹的打击太大了,开初两三年,邹月茹时常处在精神错乱之中,梦中喊贝贝,醒来喊贝贝,整日以泪洗面,不能自已。面对着这样一个瘫痪在床上,又失去了儿子的母亲,他的心在滴血,怎么可能再去镜州和齐全盛打那种无聊的政治哈哈?

镜州成了他心头永远的痛!

不错,齐全盛出于良心上的愧疚,事后对他领导下的这位保密局长尽可能地做了补偿,能做的都做了,面对他和邹月茹的冷脸,甚至可以说是忍辱负重。但是,他不领这份情,永远不会领这份情!这种悲惨结果尽管不是齐全盛直接造成的,可他仍然不能原谅齐全盛!

报应终于来了,真有意思,七年前,齐全盛在蓝天股票案上做文章,让他离开了镜州,七年后,又是蓝天集团腐败案打垮了齐全盛。这是不是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呢?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此次来镜州是中纪委领导的指示和省委的决定。决定由他负责镜州案查处时,他襟怀坦白地将自己和镜州,和齐全盛的历史关系,向省委书记郑秉义和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李士岩汇报了,要求省委和秉义同志慎重考虑:由他去具体主持查办镜州蓝天集团腐败案是否合适?秉义同志认为没有什么不合适,讲了两个基本观点:一、中纪委和省委都相信,你这个同志是正派忠诚的,不会背离中纪委和省委精神另搞一套;二、正因为你过去在镜州工作过,对镜州干部队伍的情况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才更有利于工作。

当然,秉义同志也指出:齐全盛不应该有什么绝对权力,你刘重天也没有这种绝对权力,对镜州案的查处,必须在省委的直接领导下进行,尤其是对涉及到齐全盛的问题,一定要慎重。

应该说,秉义同志是他在政治上起死回生的大恩人。

在省冶金厅铆了四年,陈百川终于被中央调到了北京任职,秉义同志由大西北某边远省份调到本省出任省委书记。秉义同志到任不久,省冶金厅下属的南方钢铁集团就出了一起腐败大案,涉及到省长的独生儿子,各方面压力极大,案子几乎查不下去,一时间社会上议论纷纷,甚至说他这个厅长也牵涉到了案子中。他人正不怕影子歪,主动跑去向秉义同志汇报,要求对此案一查到底。案子查了近一年,最终判了一个死缓,两个无期,省长的独生儿子也判了十年刑,省长本人黯然调离,他又陷入了另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明枪暗箭之中。

有人说他搞政治投机,卖了老实厚道的省长向新任省委书记郑秉义献上了一份厚礼。

一时间,他心里痛苦极了:为官做人怎么就这么难?不查是问题,查了又是问题!

秉义同志在这最困难的时候支持了他,在省委常委会上说,像刘重天这样的干部,我看就是个黑脸包公嘛,为什么摆在冶金厅呀?摆错了地方,用人不当嘛!反腐倡廉,关系重大,任务繁重,需要这样讲原则,有党性的好同志去加强!秉义同志这么一说,引起了常委们的高度重视,常委们一致赞同秉义同志的意见,他才又一次改了行,从冶金厅调到省纪委做了副书记。三年后的今天,成了主持省纪委日常工作的常务副书记。

蓝天集团腐败案就是他做了常务副书记后不到一个月发生的,不是他处心积虑去抓的,而是定时炸弹的自动爆炸。两份有价值的举报材料还是中纪委转下来的,一份涉及到林一达和白可树,一份涉及到齐全盛的老婆高雅菊。看到关于高雅菊的材料,他不由得想到了齐全盛当年对他的提醒,突然觉得十分好笑:当年他是没管好自己的秘书祁宇宙,——不是没管过,而是管得不得法,让这个搞两面派的小伙子钻了空子。今天倒好,齐全盛竟没管好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的老婆!齐全盛当年对他说的是不是心里话呀?提醒他的时候有没有提醒过他自己呀?恐怕没有吧?这个同志一把手情绪那么强,本能地厌恶监督,出了事不奇怪,不出事才奇怪呢!

就说林一达吧,一九九三年随着那八十多名干部提上来就不正常,提上来没多久,他就听到了下面的强烈反映,说林一达是市委机关头号马屁精,对比他官大的,都非常谦恭,根本没有原则性。从陈百川、卜正军到王平,三届班子都没用过这个人,硬压在市委办公厅秘书三处做了十几年正科级的副处长。齐全盛一上台,不知怎么就大胆启用了,一下子提为市委副秘书长。后来才看出来,齐全盛用林一达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那就是这人既听话,又会说话,林一达比齐全盛还大两岁,伺候齐全盛却像伺候自己的老父亲,在齐全盛面前像只乖猫。

有一件事给他的印象很深:好像就是在市委迁到新圩后没多久,秘书祁宇宙的经济问题还没揭发出来,林一达到政府这边协调工作,祁宇宙当面调侃林一达是齐全盛的“老师”。林一达一听就急了,要小祁不要胡说,道是齐书记、刘市长是领导,自己只有跟在后面学的份儿,哪敢当谁的老师!小祁这才揭了底,道是此“厮”非彼“师”,乃小说《水浒》中之“那厮”是也。他“扑哧”笑了,心里直道,准确,准确!不料,林一达竟也笑了,笑得极为自然,且带有某种欣慰的意思,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小祁,你真有想象力,把我们秘书的工作这么形象地总结出来了!我是老厮,你是小厮,我们都是厮级干部,就是要和小车队的那些“司级”干部一样,努力为领导服好务,你说是不是呀,刘市长!

这种毫无骨头的无耻之徒,别说党性了,连起码的人格都没有,今天竟然成了镜州这个经济大市的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竟然以极其恶劣的手段受贿六十万!林一达这六十万来得可不容易啊,人家送的烟酒拿去卖,人家送的电器拿去卖,蓝天集团的资产重组和他任何关系没有,他也经常跑去“关心”,光蓝天集团服务公司积压的饮水机就陆续弄走了几十台,价值近两万,说是送人,结果全送到自己老婆开的小百货店里削价卖了。让自己老婆开店,专卖自己收来的赃物礼品,也算是一绝了。这种人不但损害了党和政府的形象,事实上也损害了你齐全盛的形象嘛!你齐全盛毛病不少,问题很多,可有一点还不错,那就是有人格,挺硬气,相信你这人倒下了也是一条好汉!

常务副市长白可树倒是一条好汉,九年前在镜州老城区当副区长时,有个外号叫“白日闯”。“白日闯”是当年“严打”时用过的一个词,意指白日上门抢劫。用在白可树身上则暗喻此人的胆大妄为。白可树就没有什么不敢干的,卜正军当市委书记“大胆解放思想”时,造假走私他全有份,如果认真追究,不判几年也得撤职。齐全盛偏就看上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还在公开场合替白可树正名,说是白日闯有什么不好呀?啊?大天白日,阳光普照,该闯就要闯,该冒就得冒!允许犯错误,不允许不改革!白可树便借“勇于改革”的名义上来了,先是镜州区常务副区长,后来是新圩区委副书记、书记、副市长,再后来当了常务副市长,进了常委班子。据说齐全盛是要把白可树当作接班人培养的,不是这回案发,没准真让白可树当了市长、市委书记了。

镜州腐败案最早的举报材料主要是针对白可树的,揭发白可树胆大包天,一次受贿就多达二百万。更严重的是,伙同蓝天集团内部的腐败分子从蓝天科技股份公司先后挪用了两亿三千万,掏空了这个著名的上市公司,把公司推上了绝路。中纪委收到的材料更让人震惊,是聘任总经理田健揭发的:白可树用挪用的这些钱在澳门萄京豪赌,三年输掉了两千多万!举报材料证据确凿,附有各种名目的外汇转账单据复印件,也不知这田健是怎么从境外搞到手的。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白可树还在电视里大出风头,口口声声要给优惠政策,对这个以生产车内音响设备为主业的蓝天科技进行实质性资产重组,于是,千疮百孔,已经资不抵债的蓝天科技竟在沪市上一度被炒到了三十几元的高位。

如果这些情况属实,身为蓝天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的齐小艳难辞其咎。白可树胆子再大,权力再大,也不可能越过她这个集团一把手,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搞走这么多资金,并在澳门赌场挥霍掉两千多万,更何况齐小艳又是齐全盛的女儿。白可树和齐小艳是什么关系?深入地想下去,问题就更复杂了:身为镜州市委书记的齐全盛当真对这一切都不知道吗?

真不知道的话,为什么对蓝天科技的资产重组问题这么关心?连蓝天科技聘任总经理田健都亲自批示!

更奇怪的是,偏是她女儿齐小艳通过临时主持工作的女市长赵芬芳把田健抓起来了!

赵芬芳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她和齐全盛、齐小艳又是什么关系?

齐小艳怎么就逃了?为什么要逃?是逃避个人责任,还是要掩盖一个巨大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