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十一节

鸟蛋被推进了手术室,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暴露了人性的脆弱,手术还没有开始,仿佛人就已经死了。他闭着眼睛躺在推车上,脸色蜡黄,形销骨立,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死死地闭着眼睛不做回应,似乎一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熟悉的世界,而是阴曹地府。不了解内情的人此时看到他大多会以为是从病房送往太平间,而不是从病房送进手术室。钱亮亮和熊包还有鸟蛋的一个亲戚担当起了推车的差事,把鸟蛋推进了手术室,然后就被等在里边的医生护士赶了出来。郝冬希通过不知道哪条线上的朋友,直接跟主刀医生挂上了,医生保证认真割,起码做到鸟蛋平安从手术台上下来,即便死,也要让他睁着眼睛和家里人见过面说过话之后再死。

郝冬希、阿蛟守着鸟蛋的妻子,鸟妻没有哭,有椅子也不坐,呆傻傻地蹲在地上,活像一个给老公上坟的陈年寡妇。钱亮亮一伙当完力工回到走廊,鸟妻腾地蹿起来急不可耐地问:“怎么样了?没事吧?”

钱亮亮安慰她:“没事,一切正常。”

郝冬希告诉鸟妻:“我问过了,医生说胃切了啥事都不影响,两三年就又长出来了。没事,你放心。”

阿蛟比较细心:“手术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别在这走廊里耗着了,安排个舒适点的地方等吧。”

郝冬希便打电话联系附近的宾馆,联系好了就让阿蚊陪着鸟妻过去休息。鸟妻不放心,不愿意去。郝冬希吓唬她:“我们跑船的人都有讲究,船上不能有女人,女人阴气重,神明不照应。你守在这儿,既帮不上什么忙,神明也不过来照应,万一手术不顺利,可别怪别人。”

鸟妻让郝冬希给吓住了,生怕手术真的有什么问题大家怪罪到她身上,连忙跟着阿蛟朝外面走。迎面碰上了提着矿泉水、冰红茶的阿金。郝冬希让熊包把阿金手里提的东西接过来,吩咐阿金跟阿蛟和鸟妻走。阿金问去干吗。郝冬希不耐烦:“干吗?就在外边守着,女人叫你干吗就干吗。”

阿金苦笑,连忙跟着阿蛟和鸟妻走了。郝冬希骂他:“熊包,什么事情都不懂,老板娘跟前总得有个人跑腿吧?”

熊包回头懵懵懂懂答应:“老板,叫我?”

郝冬希说:“我没叫你,骂阿金那个熊包仔呢。”

熊包愣怔片刻,明白自己的名字再一次被人当做骂人话,苦笑一下给留下的人分发矿泉水和冰红茶。

这当儿,郝冬希接了一个电话。钱亮亮注意到,郝冬希接电话的时候眉头紧蹙,神态紧张,躲到一边唠叨了半会儿,放下电话后,脸色非常难看。钱亮亮试探着问他:“头家,有事你就忙去,我们在这儿就行了。”

郝冬希愣怔怔地看着钱亮亮,似乎没有听明白钱亮亮在说什么。钱亮亮又重复了一遍:“董事长,现在公司事情多,你去忙你的,我们在这照顾着,有什么问题随时向你汇报。”

郝冬希没有直接回应钱亮亮,却好像自言自语一样地问钱亮亮:“你说这人是不是真的有命运啊?”

这个问题不但是郝冬希的,也是所有人几乎都不时会闪现出的困惑。钱亮亮也一样,不论顺境还是逆境,都忍不住要把遇到的一切朝“命运”这两个字上挂靠:“三十岁以前我不相信命运,四十岁以前我半信半疑,现在我相信命运了,如果不信命运,我没办法解释我自己的人生。”

郝冬希长叹一声:“唉,是不是命里注定我就该败了?干你老,今年真的是老子的破败年?”

钱亮亮从来没有见过郝冬希如此沮丧、无奈,连忙关怀:“董事长遇上什么事了?”

郝冬希没有回答,却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知道美国的次贷危机是怎么回事吗?”

钱亮亮保留了知识分子和政府官员关心时事的习惯,不管顺境逆境一向对时事都非常感兴趣,迄今为止,哪怕是打工赚糊口钱的人生最低潮时期,都记得天天买一份《参考消息》过目。听到郝冬希问这个问题,倒让钱亮亮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想到渔民出身的民营企业家郝冬希,居然也会对隔着太平洋的地球那一端发生的次贷危机如此关注:“了解一点,不是很深入。董事长知道?”

郝冬希狠狠地:“我知道个屁,我就知道狗日的美国人那个破次贷危机闹得我们进出口公司快倒闭了,建材出口纷纷退单,进来的建材积压了十几个货柜。你是文化人,有知识有学问,给我讲讲,那个次贷危机到底是怎么回事?”

钱亮亮只好尽量通俗地给他解释:“美国人基本上是靠贷款过日子,中国人基本上是靠存款余额过日子,这是我们两个国家经济模式最重要的区别之一。也就是说,美国人花的是明天才能挣到手的钱,中国人花的是昨天就已经挣到手的钱……”

郝冬希打断了他:“别绕那么远,你就直接告诉我,那个次贷危机怎么会把我的进出口给毁了。”

钱亮亮略为思索一下,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对郝冬希尽量简短直说:“美国人和中国人不一样,大到买房子买车,小到上厕所买热狗,都可以贷款。所以,通过贷款牟利就成了各种金融机构的主要业务。一家美国大银行的贷款利息比方说是百分之五,次一级的金融机构从银行贷款再转贷给再次一级的金融机构,贷款利息是百分之十,次一级的金融机构就能赚百分之五的利润,再次一级的金融机构贷款给下一级的金融机构,贷款利息是百分之十五,他们也可以得到百分之五的利润,依此类推,最终这笔贷款以膨胀数倍甚至数十倍的价格给了房地产商,房地产商只有不断推高房价,才能保证既能偿还高达百分之二十至五十的贷款利息,还能自己有盈利。”

郝冬希听明白了:“干你老的美国人,就这么发财赚钱过好日子啊?”

钱亮亮继续阐述:“这还仅仅是房产行业,美国任何一个行业,都可以说是欠债经营,欠债享受,比方说一百块钱就这样贷来贷去,最后以一千块甚至一万块钱的价格水分投入到最终消费者身上。所以,在这种贷款经济模式下,美国的资金链始终处于紧绷状态,只要有一处发生了问题,整个资金链绷断了,整个金融体系就会崩溃,直接影响到整个国家的经济。”

郝冬希想了一阵才说:“你的意思是说,美国人现在的资金链断裂了,开始危机了?那跟我的建材卖不出去有什么关系?”

钱亮亮愣怔片刻,这才算真正认识清楚了这位民营企业家的底数,哪怕家资上亿,他仍然是一个渔民。渔民归渔民,人家目前的身份仍然是大东南集团的董事长,向他垂问,他是不能不答的。钱亮亮暗中苦笑,只好用他自己认为最通俗的语言来描述美国的次贷危机:“董事长,过去我们常说地球村,说的时候自己也觉得那只不过是一个形容,可是,实际上随着经济一体化、国际化的快速进展,地球在很大程度上确实已经成了一个大市场,美国房地产泡沫破裂了,金融机构爆发了,老百姓贷不着款享受了,谁还有闲钱有胆量再买房子装修房子?所以,像你这样的建材出口商出口给他们的建材他们当然就不要了。”

看到郝冬希又在发呆,钱亮亮明白他的经营环节确实遇到了重大困难,连忙安慰他:“董事长,其实退单总比你已经把货发过去了收不回来钱好。如果货发过去了,我们这方面的银行按照美国那方面付不出款来,银行肯定还是回过头来找你,更麻烦。”

郝冬希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钱亮亮试探着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能不能给我说说?”

郝冬希看看钱亮亮,然后下了决心似的告诉他:“我跟美国人一样,资金链也断掉了。东方花园卖不掉,贷款还不上,过去靠进出口公司的资金补贴东方花园,现在进出口也没的做了,欠银行的贷款又不能不还,剩下的只有一条路了,就是让银行封楼拍卖。”

钱亮亮从郝冬希说这话时候吞吞吐吐的样子断定,他肯定没有告诉他事情的全貌,至于他还隐瞒了什么,人家不说钱亮亮也没有必要、也不可能追问出来。

手术室的红灯灭了,鸟蛋被护士推了出来。钱亮亮和郝冬希不约而同地朝鸟蛋的车迎了过去。

鸟蛋身上盖着白布单,胳膊上吊着玻璃瓶,脸色黄得像河西走廊的戈壁滩,眼睛紧紧闭着,如果不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脯,谁看着也会以为这是一具死尸。

郝冬希冲在前边,揪住护士问:“怎么样?”

护士爱搭不理地说:“没怎么样,刚刚做完手术都这样。”

郝冬希通过关系结识的医生跟了出来,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上装着一团血糊糊猪肚子状的东西给郝冬希看:“手术很顺利,没问题,你看,这就是割下来的胃。”

医生用手翻开了那团血糊糊的东西给郝冬希他们看:“这里,看到没有,这就是那颗瘤子,上边的溃疡点就是造成他疼痛的关键。”

郝冬希、钱亮亮、熊包几个人围拢过去看,鸟蛋的胃和猪肚子没有什么区别,翻过来的里边长了一些疙疙瘩瘩的东西,疙疙瘩瘩的东西上有小拇指大小的溃烂。郝冬希感叹:“干你老,就这么小一点点破口,就能把人疼成那个样子?”

钱亮亮对熊包说:“人的胃怎么跟街上买的猪肚子一模一样?”

手术顺利了,人的心情都松弛下来,也有了说笑话的情绪。郝冬希吩咐熊包:“熊包,把鸟蛋的胃带回去放冰箱里,等他能吃东西了,给他闹一盘爆炒肚块,吃啥补啥么。”

钱亮亮忽然觉得胃里翻腾起来,一个劲作呕,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念头:今后,自己可能得跟爆肚块、拌肚条之类的菜肴绝缘了。

医生没明白郝冬希是在开玩笑,连忙把盘子藏到了身后:“那不行,还得做病理呢。”

郝冬希问:“割下来了还有用吗?”

医生说:“我看这些瘤子的边缘整齐,你看看,四周组织也没有明显的变质现象,看样子还没有扩散,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们还要做进一步病理检验,对肿瘤的性质作最终的结论。”

郝冬希明白:“那好,你们好好做一下,要是检验报告出错了,你们医院把人家没有肿瘤的胃割了,可是要赔的。”

医生很不高兴:“这跟割胃没关系,你别瞎哄哄,即便是良性的,溃疡成这个样子了,还是得割,不信你们就请医疗事故鉴定机构评定。”

郝冬希连忙赔笑脸:“我是开玩笑呢,如果结果是良性的,鸟蛋高兴都来不及,哪还能跟医院计较呢。不会的,不会的。”

医生绷着脸说:“不管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我们都是对病人负责,哪怕检验错了你们告我们,该做的病理检验还是要做。这是人的胃,不是猪肚子。还吃啥补啥呢,也不嫌恶心。”

医生说完,扭头又回了手术室,不再搭理他们一伙人。郝冬希、钱亮亮几个闹了个没趣,一窝蜂地又跑到病房看鸟蛋。郝冬希这才想起来,鸟蛋的老婆还和阿蛟在宾馆里等消息呢,连忙给阿金打电话,告诉他手术做完了,一切顺利,让他们过来照看鸟蛋。

阿金陪阿蚊和鸟妻,没有看到鸟蛋的胃,也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一个劲追问:“什么鸟总的胃?鸟总的胃怎么成了猪肚子?”

回去的路上,几个人在医院的走廊里守候了大半天都疲惫不堪昏昏欲睡。郝冬希自言自语:“眼看着鸟蛋作废了,集团现在一大摊子事要他料理,这个时候他又闹这么一出,没有大半年回不过劲来,干娘的,这真叫台风来了发洪水,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啊。”

他这独幕话剧独自一样的喃喃自语别人没法回应,大家都装昏睡不吱声,他却回过头来对钱亮亮说:“眼看着鸟蛋作废了,集团需要用人,钱总管,你过来帮忙吧,顶替鸟蛋做我的副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