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色晴好,没有风,奥迪驶出收费站,盘上高速公路,箭一样射向东升。

别走神!苏南毫无由头地提醒温朴,他今天似乎有点担心什么。

温朴一脸轻松,回了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老人家,我敢拿您开玩笑嘛!

苏南欠欠身子,回味着他这句话,心情一下爽朗起来。

温朴的车子开得很稳,苏南感觉很舒服。不经意间,苏南发现温朴的黑发里藏了几根白发,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这时奥迪轻轻摇晃了一下,温朴超过一辆白色马自达。

苏南瞥一眼车窗外,心想日后把温朴安排到东升,也算是对温朴的爱护和重用了。

温朴从后视镜里瞄了苏南一眼。

苏南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额上的抬头纹,从秋野里缩回目光,沉浸在往事之中。

一辆银灰色新款奔驰追上来,飘飞一样超过奥迪。

温朴活动一下脖子,心想到东升后,得叫龚琨找人给自己做做按摩。温朴心里明白,苏南会去职工医院的,因为中药浴和保健按摩他很喜欢。

一想到龚琨,温朴就想到了许多往事,他曾在这个女人身上作过文章。那年苏南下来看病,意外与龚琨邂逅,温朴当时就站在一旁,他感觉这个身段修长、眉眼秀气的女人比自己大不到哪去。那次龚琨告诉苏南,她是半年前从原水调过来的。那天回病房后,苏南情绪不错,跟温朴说他是十几年前在原水大会战指挥部认识的龚琨,那时的她还是个毛丫头,整天在医疗队里叽叽喳喳。再往下,苏南讲了一大堆有关龚琨的笑话。这以后苏南再见龚琨时,龚琨肩上的担子就加重了,她当上了副主任,负责干部住院部这一摊工作。又一次苏南下来体检,龚琨对苏南和温朴表示感谢。当时的气氛很微妙,苏南从温朴脸上,读出了一些很特别的东西,接着心里就有数了,风趣地说,小龚啊,部里要是评选十佳伯乐,我想你一定会投温秘书一票。龚琨红着脸,一抿嘴唇道,苏部长,你们当领导的都是伯乐。苏南乐呵呵说,伯乐也是年轻的比我们这些年老的有为呀!龚琨的脸更红了,溜了温朴一眼,温朴就说,苏部长,我听说龚主任现在是医院里的顶梁柱了。龚琨又看了苏南一眼,样子有几分忸怩。

奥迪弯下高速公路,驶出收费站,温朴一眼就认出停在前面路口的奥迪是袁坤的专车。

温朴心说袁坤这是在搞什么名堂,昨天他在电话里说今天中午要露一手,看来他这一手还挺神秘。

苏部长,咱们去……温朴话到嘴边就打住了。

其实这次下来住哪里,按理说温朴昨天就应该请示苏南,而昨天温朴没有请示,并非是他把这件事忘到后脑勺去了,他昨天想到了请示,然而想到了请示却没有请示,则是因为他在准备请示的一刹那,大脑受第六感觉支使,就把请示的话停在了嘴边,意识到嘴边上的这个请示,明天到了东升再出口也为时不晚,或者说是恰到好处。

苏南接上话,这回不住皇京也不去多景多,直接到医院。这几天不舒服,我要好好查查。

职工医院在东升的地位比较特殊,行政和人事不属一局管理,也不在二局的幌子下,架着副局级的牌子,直接听部里吆喝。

温朴点点头,不再多言多语,打方向时,他从倒车镜里瞄了一眼跟在后头的奥迪。

车子进了城区,眨眼间就开到了职工医院门口。

门卫小窗口拱出一颗头来,大概是认出了这辆车是谁的车,才没问什么就打开了电动栅栏门,温朴按下喇叭,把车开进去。

李院长一见苏南,显然有些措手不及,他吃不准苏南突然赶来是要检查工作还是看病。等听了苏南的几句话后,李院长的心才踏实下来,紧忙招呼人去收拾203病房。

203病房是双套式病房,里外两间,外加一个宽敞的会客厅,装修得很讲究,空调冰柜彩电也是一应俱全。203病房可以说是苏南的专用病房,平时他不来住,那把门锁是不会轻易打开的。

温朴把苏南送到203病房,然后找了个空儿来到一楼,掏出手机打通袁坤的手机。

温朴说,袁局长,我们到了。

袁坤道,我知道你们到了,在医院呢。

温朴迈出楼说,下回再跟踪,你最好换辆车。

袁坤嘿嘿笑道,露马脚了。

温朴说,什么行动?

袁坤道,也没什么大动作,就是想招呼魏市长搞点声势,给苏部长接风洗尘,你看行吗?

东升市的魏市长,温朴认识,魏市长出面设局,这让他一时不好表态,于是问,通知李局长了吗?

袁坤说,我这就跟他联系。

温朴说,那好吧,我这就去跟苏部长说说。

李汉一接过袁坤的邀请电话,点了一支烟,坐在转椅上,若有所思地抽着。他想魏市长请客,说白了还不就是魏市长用地方政府的面子搭台,袁坤用一局的钞票唱戏!虽说前阵子两人在大都乐上磕绊了一下,但终究是没有伤到筋骨,再说大都乐后来让一个新疆老板接手了,这事大小都是画上了句号,所以说袁坤这时招呼魏市长过来捧场造势,魏市长要是不来的话,多少会有些故意找袁坤别扭的嫌疑。

不过李汉一并没把袁坤这一手放在眼里,他心里明镜似的,清楚袁坤这么张罗都是冲着那两个亿去的。李汉一笑笑,他觉得一顿市局两家联手操持的饭局,似乎在两个亿上不会留下什么痕迹,此时此刻让他费心的倒是苏南这次下来,究竟要走几步棋?苏南到了东升就一猛子扎进职工医院,此举无非是向自己和袁坤表示,此行东升,他在两个亿上保持中立态度。

李汉一喝了一口茶水,心绪在两个亿上悠悠打转。两个亿这块肥肉,自己能否咬上口,他还不敢给二局打保票,但他觉得自己获胜的面,可能要比袁坤大一些。首先从能力上说,自己被苏南领导多年了,自己在工作中有几把刷子,老领导是摸底的。再讲自己跟苏南在感情上的温度,他袁坤也不好比,自己早在数年前就为苏南献过身。

那时苏南还是部工程审计局局长,而李汉一也仅仅是个副处级干部。那是个夏季,苏南在东升听完工作汇报后,由李汉一一行人陪着去河南工地现场巡视,结果车走到半路一个小镇上抛了锚。时值日落,一行人不得不打乱既定安排,在小镇上过夜。小镇很小,不繁华,他们下榻的小旅店,昏暗潮湿,摆放两张木板床的双人间,就算是上等客房了,李汉一跟苏南住在一起。店里没有蚊帐,发给的劣质蚊香又不能点,因为苏南闻那味过敏。将就着躺下后,苏南的身子刚把床板焐热,就被蚊子叮咬起来了,拉灯下床,噼噼啪啪拍打蚊子。李汉一也遭了叮咬,一条腿挠红了大半截。也咬你了吧?苏南问。李汉一一骨碌下了床,挥着枕巾边扇边说,咬了苏局长。打完一圈,两人重新上床躺下,李汉一在黑暗中说,苏局长,您裹上单子,等睡着了,就没事了。许是后半夜,苏南开灯下床小解,迷迷糊糊中,看见李汉一挺尸一样瘆人,待走到他床前,才看清他浑身上下只有一条碎花裤衩,胸上、胳膊上和大腿上,粘着许多鸟屎似的小黑点。苏南眨眨眼睛,盯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李汉一身上那些鸟屎一样的小黑点,原来是吸饱了血,懒得再动的蚊子。许多年过去了,那些吸饱了李汉一鲜血的蚊子,依然没有飞出苏南的记忆。

李汉一又点了一根烟,抽抽吐吐来到窗前,朝远处眺望。

在东升地面上跟袁坤争高低,他有耐心和信心,他知道这些年来,自己与袁坤总是在最后一步棋上论输赢,自己压根儿不会在一件事的序曲上耗费太多的精力。就说针对苏南这次下来检查大重型施工机械设备完好率和闲置情况,袁坤紧着做面上文章,收缴车辆设备搞展览。而自己的劲呢,都使在了市场上,尽可能把闲置的东西都租赁出去。

那天办事回来路过一局,李汉一就去了袁坤办公室闲坐。

袁局长,李汉一说,听说你管理闲置家伙有创新之举,我是跑来取经的,您给念念吧!

袁坤嘻嘻哈哈说,我那做法,充其量是笨鸟先飞,不像你老兄肚子里装着五湖四海,能跑护卫舰驱逐舰航空母舰。

李汉一说,一场海啸下来,你说的那些舰,可就全都变成破烂了。我说老袁,你这回笨鸟先飞,该不是给我李汉一上眼药吧?

袁坤大笑道,你得红眼病了?没有嘛,没看到你眼红吗?

李汉一说,快红了。

袁坤扬起头说,行了,还说啥呀,你老兄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些年里,我可是光挨晒了!

李汉一摆摆手,这才坐下来。

袁坤接着说,老兄,你们二局不愁吃不愁穿,我看你们就发扬发扬风格,往回缩缩手,叫我们一局也过过年嘛。

李汉一道,老袁你这话就有毛病了,你们一局是老大哥局,要说发扬风格什么的,理应是大哥局让小弟局嘛。

袁坤嘿嘿一笑,凑过来说,其实要我说呢,一家一个亿,皆大欢喜,也不知苏部长有没有这个打算?

李汉一一听袁坤把话说深了,就冲着乜斜他的袁坤只笑不语。

袁坤摇头感叹道,争来抢去,弄来弄去,到头来一局也是陪练的角色啊,上不了赛场。

李汉一摊开双手说,我说老袁,你就甭跟我卷刃了,你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的能量,我心里还能没个底数?

袁坤摸起桌上的烟说,你就拿我当泥巴,捏着玩吧,还有你老兄那口牙,不露出来没什么,露出来了就能咬铁嚼钢,可我袁坤浑身上下,就剩下嘴皮上这点劲了。老兄啊,再这么耗下去,我看咱俩,终有没蛋可扯的那一天。

李汉一哈哈一笑道,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我看到啥时候,咱们都是扯蛋的朋友。

袁坤晃晃头,刚想开口,忽听窗外压来一片稠密的车笛声,窗玻璃都震嗡嗡了,两人匆匆对视一下,不约而同来到窗前探望。

一局办公楼前的空地上,停了一大片各式各样的摩托车,阳光下铮铮闪烁。骑手个个戴头盔,目光推着目光朝楼上张望,像是送来给领导检阅。

李汉一感觉洪亮的喇叭声,旋着旋着就旋成了一个无形的大声球,在半空滚来滚去。突然间,笛声止息,继尔复起,响响停停,停停响响,李汉一嘟了一下嘴,困惑地问,我说袁局,你这是搞什么演习?

袁坤捏着下巴,突然想起了几天前上午接到的一个电话,打电话的男人火气十足,说你袁局长要是再不管青年小区的车棚,我们就到局里示威。

李汉一看着袁坤,袁坤苦笑一下,打电话叫后勤处孙处长上来。

时间不长,孙处长气喘吁吁跑来,见李汉一在,匆匆打声招呼,惊虚虚来到袁坤办公桌前。

我说孙处长,刚才李局长问我,外面的人搞什么演习呢?袁坤笑着开口。

孙处长脸色一僵,弯着腰说,嗯……

袁坤撇撇嘴问,怎么,孙处长中午没吃饭?

孙处长的脸上更不是色了,腰也一再往下塌,讷讷地说,青年小区里的绿化草坪,市环保局不叫铲。

这时窗外的喇叭声,嘀嘀哒哒响得节奏鲜明。

孙处长急得直嘟哝,可怎么办呢?

袁坤脸一绷,大巴掌啪地落到办公桌上,气哼哼说,问谁怎么办?问我?那要你干什么?去去去,你出去跟他们解释,二十分钟内不把人给我轰散了,你就回家睡大觉去吧!

孙处长点了一下串头,灰溜溜去了。

李汉一望着袁坤,笑道,杀鸡给猴看吧老弟?

袁坤甩手道,老兄,你怎么能是猴,您是东升一虎啊!

这时电话铃响了,袁坤回身去接。

李汉一审视着他的半张脸,想到部里那两个亿扶贫工程,日后真要是落到东升的话,而且一局二局也不往一起合,那自己与袁坤在争食上的较量,想必不会像以前跟他争夺别的东西时那么轻松了,两个亿,毕竟不是个小数目,袁坤就是吐血,也得吐到两个亿上。

袁坤一脸不耐烦地对电话里的人说,老弟啊,你就饶了我吧,我要是有那个能力,还能让你着这份急?上这份火?

李汉一猜测,给袁坤打电话的人,可能是市里的什么人。

李汉一接着想,虽说这几年里袁坤贴苏南不如自己贴得瓷实,可他跟温朴来往神秘,温朴的能量是没人敢小视的,天知道日后在两个亿扶贫工程上,温朴会替袁坤使多大劲。再往深处琢磨,到时面对两个亿,就算自己再有自信心,可是一剑封喉的绝招,也还是不会轻易找到的。不过有一点,他倒是能吃准,那就是到时谁在两个亿上对苏南行贿,谁就会栽跟头,等于帮苏南解决了一件棘手的事儿,因为前些日子进京与苏南探讨两个亿扶贫工程的可能性时,他从苏南的话里,感觉到了这层意思。

李汉一觉得,面对那两个亿,眼下最理智的办法是以静制动,一边等上面决策,一边留心袁坤的一举一动,只要自己能沉住气,把脚下的路走稳了,想必袁坤到时会给自己制造出四两拨千斤的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