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要“请辞”

请辞这件事,要不要跟常委们打个招呼呢犹豫再三,觉得还是先不要声张,以免引得满城风雨,杯弓蛇影。等了解到中央确也有此意以后,再去做工作,为时也还不晚。为防泄密,他甚至都瞒住了小郭,没按通常会做的那样,把草稿交付郭立明去誉印:只是取出五年前从北京琉璃厂荣宝斋买的那本木刻水印仿古信笺,舐饱了毛笔,亲自将草稿恭恭敬敬地誉抄了一份,签上名字后,还郑重其事地盖上了一方私印。开罢信封,端坐在办公室那把布面的老式软垫圈椅里,居然面对着那方仿宋铁线阳刻大红印章,闷闷地呆坐了好大一会儿,一遍又一遍默读着这份简约、恳切到了极点的报告,唇角不禁略略地浮起了一丝苦涩的微笑。是的,此举在他,并非只是个“姿态”,更不是借机要给中央哪个部门、哪位领导施加什么“压力”,也不是以此渲泄多年来工作中积累的怨气,不,他是真诚的。他真诚地要以自己的“请辞”,昭告天下:他贡开宸愿意为自己没能做好的事负一切应负的责任,并恳请后来者能从中汲取应该汲取的教训,真正办好K省七千万人这一档档大事。但教训到底在哪里呢一想到“教训”,他又难免激动起来。

教训……众说纷纭……实在是众说纷纭啊……

郭立明一直没敢回到上飞机时分配给他的那个位子上去。这几十分钟里,他的确一直坐在离贡开宸不远的那个空位上,密切地注视着贡开宸脸色和脸部神情的每一点细微变化。后舱的暗处,还坐着两位军医。这是应郭立明的要求,由军区空军派来的。郭立明没让他俩穿白大褂。他不想让贡书记觉出有大夫随行,不想把这一路上的气氛搞“紧张”了。按说,六十岁刚出一点头的贡开宸身体一直还是挺好的,无非就是有一点晕机,跟年轻时就有的那点恐高症有关吧一般情况下,吃一两片“乘晕宁”或“安定”,闭上眼睛歇息一会儿,等一接着药性,就没事了。郭立明跟着,经历过多少回了,每一回都这样。但这一回,郭立明却不敢大意。这一段时间以来,“老人家”的状况有所变化,一向挺正常的血压,高压却时常会突破一百四十这条警戒线。睡眠更不好了。过去一两片安眠药就能被“打倒”的他,现在往往三片四片也“打不倒”了。眼圈发青了,并且出现了衰老的重要症状———眼袋严重下垂,头发越见稀疏,脸部的肌肉也日见松弛……

正如贡开宸料想的那样,郭立明还想在飞机降落前,找个机会向他做一个情况汇报。但跟贡开宸猜想的不一样,郭立明要汇报的,并非是马扬的情况。前些日子,郭立明的确主动地做了点工作,了解了一下那个马扬的情况。郭立明很明白,贡开宸早晚是要找这个“马扬”的。不管是正面找,还是侧面找,是悄悄地找,还是“大张旗鼓”地找,事先准备好一份有关马扬的详细资料,是绝对必要的。避免事到临头,被动。但此时此刻,他觉得最重要的还不是“马扬”。一向谨慎有余的他,鼓起千百倍勇气,要犯一次自己人生的大忌,做一件自打来到贡开宸身边后从来也不会做、从来也不敢做的事情:干预一下这位省委一把手的一次重大决策———他要力谏贡开宸,让他千万不要去主动请辞。

郭立明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得知贡开宸已经向中央写了请辞报告的。那天,他是在清理字纸篓时,发现了贡开宸扔弃的那份最原始的请辞报告草稿的。一开始,他并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因为,他跟省委大楼里的每一个人一样,绝对不会相信,生性刚强、并历来自信的贡开宸竟然会“主动请辞”。完全不可能嘛。贡开宸头脑里即便也会偶而冒出这种想法,充其量也是一时性起,说说气话,发泄一下,而已而已。但后来,一再地在字纸篓里发现此报告不同稿本的“残片”,经过仔细比照,“研究”,他看出,书记是在反复修改着这份报告,精心地运作这件事,他才渐渐地把它当真了。但他还是不相信,到最后一刻,贡书记真的会向中央呈递这份报告。一直到今天下午七点左右,贡书记的大儿媳修小眉打来一个电话,才使他确信,这一回贡书记是真要提辞呈了。那时候,他们已经准备要去机场。修小眉问,出什么事了郭立明说,没什么事啊。修小眉追问,真没出什么事郭立明反问,你觉得呢修小眉迟疑了一下说,没出什么事,他为什么要我马上把全家人都召集到枫林路十一号贡开宸的住宅小院,并下达了严格的禁行令:在他回到K省前,不许家人随意离开枫林路十一号外出活动。特殊情况者也不得例外。一定要外出者,必须获得他本人或修小眉的批准。但他又告诉修小眉,在他赴京期间,家人中不管是谁、以什么事由向她请假外出,她都不要准许。否则,便拿她是问。听修小眉这么一说,郭立明心里一紧,嘴里却只是漫声笑应道,是吗那贡书记对你们可就是太严厉了。

“我爸他真的没事”修小眉的声音中已经带上许多不安和忧戚的成分了。“他……他真的要被免职了”从她嘴里突然崩出关键的这一句。

“免职开玩笑。谁跟你传这个谣”郭立明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

“你真不知道”修小眉的声音开始发抖。

“谁说的告诉我。”郭立明严肃起来。

“……”修小眉沉默着,从电话里传来她粗重的喘息声。又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看到……看到他写给中央的那份辞职报告了……”

“你怎么看到的”郭立明追问。

“……有三四天了吧……那天晚上我上枫林路十一号给他送药……你知道的……最近他血压不太稳定……睡眠也不太好。我又不太放心你们省委大楼门诊室那两个实习大夫,所以,总是从我自己的医院里取一点药给他送去……我赶到枫林路十一号,不算晚,九点来钟,到他房间,就看见他正歪坐在那把旧的藤躺椅里睡着哩……最近他有这个毛病,晚上八点到九点之间,总要打一会儿瞌睡。这个“新变化”郭立明也发现了。然后,精神特别昂奋,可以一直工作到后半夜。我走进房间,发现有两页古代样式的信纸从躺椅的扶手上掉在地板上……”

“就是那份辞职报告”郭立明问。他有点着急了。因为去机场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你知道”修小眉略感意外。

“我不知道。修大姐,请抓紧时间,说最重要的:你究竟觉察到了什么要我做什么”

“……等我弯下腰,把那两页信纸从地上拣起,他就醒了。见我拿着那两页信纸,他显得特别紧张,就一个劲儿地追问我,到底看了没有;还一再告诫我,不管我看到什么,都不许跟任何人说。我告诉他,我什么也没看。实际上我是看了。信写得很短,也就三四百字吧,意思非常明白,就是要为K省发生的一切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辞去一职……今天,也就半个小时前吧,他又打电话给我,一是吩咐我召集家人,再一个就是叮嘱我,在他从北京回来前,不能对任何人说起这份报告的事。我问他,这次去北京最主要的是谈他的辞职问题吗他批评了我,说这种事不该我问。我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是非常听话的,从来不过问家政以外的事,但这一回希望他能冷静一点,慎重考虑这个辞职问题……我没把话说完。我害怕他会像以往那样,只要听到我们这些子女对他工作方面的事发表言论,就会扯着嗓门打断我们的话……但今天他没有。我停下后许久,大概有半分钟,也许都有一分钟,他居然一直保持着沉默,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了声,‘在我回来前,替我管住志和、志雄他们……就这样吧……’放下了电话……”

“情况我知道了。你看……你看……要我做点什么”郭立明拿起出差应急时用的公文包,急切地问道。

“劝劝他……劝劝他……真的去劝劝他……”说到最后一句时,修小眉显得异常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