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绕不过去的‘121’

火是祁茂林先发起来的。

县委常委会开了整整七个小时,从下午三点开到深夜,中间只耽搁了半小时,常委们吃了一顿盒饭。其间县委书记祁茂林还主动跟县长林雅雯谈了点自己的看法,林雅雯没表态,但也没反对,祁茂林认为这事就这么定了。没想到别的议程议完,轮到人事变动时,林雅雯突然发话了。

“朱世帮这个人,的确能干,在胡杨乡书记这个岗位上,也确确实实干出了有目共睹的成绩,特别是治沙种树这一点,他的功劳大得很,怎么肯定都不为过。但是……”

林雅雯的“但是”刚出口,祁茂林脸色突地一变,显得有点坐不住,他跟付石垒要了根烟,目光却紧紧盯着林雅雯。林雅雯停顿了片刻,喝了口水,抬头的一瞬,看见祁茂林森森的目光。林雅雯似乎犹豫了一下,表现出少有的不自信。常委们都把目光集中过来,等着她那个“但是”后面要点的炮。林雅雯避开祁茂林的目光,又喝了口水,借机平静了一下心情。祁茂林似乎暗暗松了口气,朱世帮的变动事关胡杨乡的稳定,更关乎全县的大局,他相信林雅雯不会在这件事上跟他过不去,跟县委整个班子过不去,就算有意见,也应该保留下来。在他祁茂林这儿,没有什么不能沟通的,但是一个首要前提是,不能在会上公开反对他,特别是人事问题。祁茂林一向的原则是凡经过组织部门严格考核,按程序一步步提到常委会上的,就应该通过,一致通过。他不想听反对意见,确切地说反对意见可以提前提,可以单独跟他沟通,就是不能在会上当面发炮。

就在祁茂林放心地收回目光时,林雅雯的意见出来了,在座的人全都吃了一惊,林雅雯不但放炮,放出的还是大炮,猛炮。

“但是朱世帮在‘121’恶性事件中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某种程度上,正是他的不讲原则、不顾大局,才导致了‘121’恶性事件的发生,给胡杨乡,给全县的稳定与发展带来了巨大的负面影响。到目前为止,他本人思想上还没有足够的认识,甚至抱有强烈的个人情绪。对这样的干部,我本人坚决反对提拔重用。”

林雅雯低着头,一口气把自己的意见吐了出来,然后抬眼掠了下四周,轻轻道:“我的意见完了,请各位常委表态。”

会议猛然出现了冷场。

‘121’事件在沙湖县是个敏感话题,差点让县委整个班子翻船。书记祁茂林算得上力挽狂澜,凭借丰富的政治经验和上上下下良好的关系,总算将沙湖这艘大船在剧烈的颠波中稳定了下来,他的乌纱帽没被上面摘走,相关人员也算保住了位子。尽管事态的后遗症还未彻底消除,不时跳出来在沙湖不太平静的水面上打几个涟漪,但局势总算控制在手中了。沙湖县上上下下,一提‘121’,全都像过敏似的,不是摇头,便是叹息,再不就绕开走,反正没人敢轻易碰这个话题。想不到林雅雯居然在常委会上又把它翻了出来,有两个在当时很危险的常委脸一下绿了,一个掏出纸巾擦汗,一个愤愤地打响手中的打火机,点了烟,恨恨地吐出一串青色烟圈。

烟雾缭绕中,所有的人都垂下头,面部表情僵僵的。祁茂林的脸色更是难看,难看到了极点。他吸了两口烟,又把刚点燃的香烟掐灭,端起杯子,却没喝,又放下,抬眼环视了一下会场,观察与会者的表情,不巧却被烟雾阻挡了视线。他冷不丁地说:“都把烟灭掉,请大家来不是过烟瘾的。”

所有的烟都灭了,可会场的空气还是很闷,雾腾腾的。祁茂林很想让工作人员打开窗户,又一想外面正在下雨,此时正是春末,沙湖的气温还未完全回升,加上又是深夜,料峭的寒意阵阵袭人,自己又是老风湿性病患者,想想便忍住了。

“那好,”他清清嗓子,嗓子里不知咋的突然有了痰,“既然林县长提了出来,就请大家畅所欲言,谈谈对朱世帮同志的看法。”

与会者面面相觑,没谁肯谈什么意见,大家就一个心思,夜很深了,快点过吧,过完散会。

祁茂林又说了一遍,还是没人说话。他只好把目光转向林雅雯:“林县长,大家都不说话,这个人是放还是过?”

放就是先把朱世帮卡下,讨论别的人。过就是举手表态,让他顺顺当当挪位子,到别处当官去。

林雅雯似乎没料到这一点,来沙湖两年,这样的场面她还是头一次遇到,以前遇上不同意见时,多多少少会有几个人站出来,象征性地附和几句,虽说最终还是按祁茂林的意思过了,但她的意见也算是得到了一些响应。今儿个这种冷场,令她很被动,也很尴尬。如果有人站出来支持她一下,说不定她也就举手表决通过了。让朱世帮离开胡杨乡,也是她暗中期盼的事,但一冷场,她的犟脾气就上来了,想也不想便说:“对朱世帮同志的看法,不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我是代表整个政府班子说话的。”

“是么?”祁茂林说着话把目光投向付石垒,付石垒是常务副县长,政府那边,就他跟林雅雯两个常委。

付石垒脸一阵赤红,战战兢兢地把目光在祁茂林跟林雅雯之间来回抖了几抖,最后说:“对这个问题,我还是主张让朱世帮适当的动一动。”

林雅雯也不知哪来的气,突然就说:“我坚决反对,在‘121’风波没彻底平息之前,我建议先将朱世帮停职,胡杨乡的工作由王树林同志主持。”说完她把目光投向付石垒,有点蔑视的味道。

祁茂林的火就是这个时候发出来的,他突然站了起来,怒视着会场说:“你个人说了便算,还要我们这个常委会做啥?!我再三强调,‘121’不是哪一个人挑起来的,责任也不该由哪个同志单独来负,要说责任,在座各位都应该承担,尤其你,雅雯同志,别忘了你是一县之长。”

说完猛一拍桌子,坐下了。

林雅雯也不示弱,居然跟着站了起来,回敬道:“该我个人承担的责任我坚决承担,但提拔朱世帮,不符合组织原则。”

“啥叫组织原则,是你个人说了算还是组织说了算?”祁茂林真没想到林雅雯今天会反常到这地步,太反常了!惊然之余,他拉下脸道,“我们这是在讨论,得尊重大多数人的意见,你一个人反对就把一个人放下来,这就是原则?”

“你这样说哪个同志还敢讲话,这不是一言堂是什么?”

“林雅雯,你太过分了!”祁茂林完全失了态,手指愤然指向林雅雯,后来觉得过分,收回来说:“如果认为我祁茂林搞一言堂,你可以找市委、找省委反映,但对你这种态度,我今天要提出严肃批评。”说完他点了支烟,刚要吸,又想起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愤愤地掐灭。

“散会!”他夹起包,怒气冲冲地走了。

常委们目瞪口呆,傻傻地望住祁茂林的背影。林雅雯这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她隐隐有些后悔,她原本不想这样的,真的不想。

林雅雯原是省林业厅的干部,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林业厅,从一名普通的技术人员干起,到副科长、科长,一路干到了科技处处长。这似乎有点戏剧性,大学时的林雅雯是看不出有从政欲望的,至少那四年,她没给同学们留下这方面的猜想。谁知工作后,她的人生突然发生变化,原本想在专业或学术上有所成就的她,突然改弦易辙,在仕途上谋求起发展来。人的一生是有多种可能的,不同的途径会通向不同彼岸,对有志者来说,任何一种途径,都离不开奋斗两个字。林雅雯并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平庸的人,她有抱负,有理想,当她怀揣着抱负与理想上路时,才发现,命运为她展开的,不是一条通向学术的路,也不是她曾经渴望的能在专注与安静中独善其身的路。林业厅是行政管理部门,科技处虽然跟学术沾点边,更多的工作,却是为基层服务,为科技的传播服务。不过能把已有的科技成果尽快传播到民间,传播到基层,让它为基层的发展产生实质性作用,其实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人得调整自己,包括方向和目标。这是林雅雯的人生感想,也是她多年来坚守的一个原则。靠着这份坚守,林雅雯在林业厅脱颖而出,连续三年被评为全省优秀科技工作者,星火计划带头人,成为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她主持的两个科普项目获得全省科普奖,其中一项还被国家科委评为一等奖。这些,都为她走上县长这个岗位做了扎实的铺垫。她被评为全省“三八红旗手”那年,省委组织部、省妇联、省科委联合举办了一期青年女干部培训班。这次培训班,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她原来的处长兼同事老祁就笑着说:“行啊,能挤到这个班,等于一只脚已踩到了仕途里,前途一派光明,一派光明啊。”老祁说的虽是玩笑话,玩笑里面,却是一位中年男人对她未来的美好祝愿。

一想男人这个词,林雅雯就偷偷笑了。有人说,她所以在厅里起步快,势头猛,完全沾了男人的光。林业厅是个男多女少的单位,尤其年轻女性,这些年补充进来的就更少。除科技处外,其他几个处,已经有十年没进过女同志了,更别说像林雅雯这样既青春又漂亮拿得起放得下的女大学生。这跟林业厅的工作性质有关,林地全在险山恶水处,距离中心城市很远的地方,女同志工作自然没有男同志方便。有时下一回乡,进一回山,来回得两个月时间,这且罢了,关键是到了林区,你得吃在山里,睡在山里,还要学会跟野生动物打交道,让狼叼走的可能性不是没有。女同志一听这些,早怕了,哪还敢主动往这跑?林雅雯当时也是不知情,一听是搞科研,想也没想就来了。来了才发现,这儿所谓的科研,跟她理想中的科研有很大距离。不过让她宽慰的是,这里的人不错,同事包括领导对她既照顾又怜爱。拿老祁的话说,好不容易盼来一朵花,能不好好爱护?

花自然是溢美之词,不过,也不完全是恭维,林雅雯从老祁他们的眼神中能感觉出。男人在女性面前,是格外做不了假的,特别是年轻女性,特别是有点姿色还有点学问的年轻女性,男人的眼神只要一搁你脸上,就知道那眼神里流淌着什么。林雅雯暗暗得意过,也提心吊胆过,好在,这么多年过去,除了幸运,别的都没降临。她这朵花,被这帮中年男人,浇得茂盛似锦。好似绿叶丛中一点红,格外招人注目。

当然,眼神是送不来前程的,哪怕暧昧的眼神,哪怕含有某种动机的眼神,它只能算是行进路上送给你的一股春风,让你不感觉累,不感觉枯燥。林雅雯清醒得很,从不敢拿这些做资本。女人可以拿姿色或年龄做小武器,从男人那儿多获得一份呵护,这就够了,真够了,如果拿这些做炫耀,或者把它当成一面墙,竖在那里,就很危险。只有可爱的女人,才让人感觉出漂亮来,如果姿色成为一把剑,男人们躲都躲不及。这是早年读小说时,林雅雯记下的一段话,原话记不清了,意思,却牢牢刻在心里。

闲话少说,林雅雯真正走上沙湖县长这个舞台,原因有两条。一是公开下派前,省委组织部、省妇联联合举办了省直机关年轻女干部下派公开竞聘考试,林雅雯以骄人成绩拔得头筹,接下来的现场答辩,她又以完美的口才和独到的见解赢得考官们的好评,从而让考官们毫不犹豫地推荐了她。另一个缘由,跟一位男人有关。

林雅雯总是能讨得男人缘,没办法,谁让上苍给了她一副精致的五官又把一颗宽阔而又柔软的心灵安在她的体内,这样的女人,要是不讨男人喜欢,上苍都有点遗憾。

男人叫司马古风,省委党校老师,一个老头子,有点怪才。林雅雯跟司马古风认识,是在那次青年女干部培训班上,司马古风给她们授课,讲的是领导干部艺术,这是一门既抽象又敏感的学问,尺度把握不好,容易走极端,要么成为干巴巴的教条,机械而生硬,要么,就会讲成庸俗的权术。司马古风深入浅出,旁征博引,上论五千年官本位文化,下陈官场痼疾,既坚持了原则,又把领导艺术跟现实生活结合起来,妙趣横生,深受学员喜欢。林雅雯是课堂上最积极的一位,常常就现实中的敏感问题向司马古风发问,司马古风则每每巧妙作答。三个月培训,师徒二人结下了不解之情。司马古风善交朋友,按他的话说,他的朋友遍布天下,上到省委高官,下到乡镇干部,但凡有思想有见地的,都能成为他司马古风的好朋友。这次选派年轻女干部下基层锻炼,省委为示公正,考核完后,又特意组织政协委员、民主党派人士及社会知名人士对下派对象进行民主测评,司马古风一看有林雅雯的名字,毫不犹豫就为她做宣传,凭着司马古风的影响力,民主测评中林雅雯得了最高分。三个高分加起来,林雅雯到沙湖县担任县长,就成了水到渠成的事。

然而,万事并不像预想的那么美好。如果说,没来沙湖县以前,林雅雯还踌躇满志春风得意的话,到了沙湖她才发现,基层工作,远不是她想像的那样。下面为官,跟原来坐机关,完全是两码事。在沙湖县的这两年,她经历的,看的,耳闻的,还有亲手处理的,都是蹲在上面没法感受到的。原来她还以为自己有从政经验,善于沟通,有亲和力,应该能应对复杂局面,哪知跟基层的同志一比,她那些经验,简直就是小儿科。她认为非常管用的沟通方式,在基层压根不起作用。两年里她栽过跟头,碰过壁,受过伤,流过泪,甚至一度灰心得都不想干了。是司马古风等人的鼓励,又让她坚定了信心。

两年时间,林雅雯自以为成熟了不少,也老练了不少,可一到关键时刻,她还是沉不住气。今天这个会,就是典型例子!不是一再强迫自己,要多服从少较劲么,怎么一激动,脑子里那根任性的神经就又动了?

“任性是一副毒药,对为官者来说,任性不但会使你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更重要的,它会让人觉得你不沉稳。在官场,”沉稳“两个字,有时候就是评价一个人的全部尺度,你一定要记住啊!”她忽然记起司马古风跟她说过的话来。

每每这种时候,林雅雯总会想起司马古风一些话,这些年,司马古风已成为她思想和行动上不可或缺的老师。林雅雯到沙湖县后,司马古风每隔一段时间就找她深谈一次,了解她在沙湖的工作动态还有思想状况,遇到解不开的问题,司马古风更是一晚上不睡觉,也要帮她想出解决问题的招儿。关于她跟祁茂林的关系,一直是司马古风最最放心不下的。他不止一次提醒她:“在下面工作,一定要处好跟老同志的关系。老同志就像一棵树,盘根错节,有着你难以想象的社会关系,你要是惹恼了这帮老头,整个网就会哗地动起来,到处都是触角,你想躲都躲不开。”见她脸色变得惨白,司马古风转而一笑,道:“当然,茂林同志还是很友善的,不过在沙湖待的时间久了,就有了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感情,你还是主动点,向他多汇报,跟他多交流,他身上,有你学不完的东西。”

学不完的东西?林雅雯起初不是太明白,现在她懂了,在沙湖县,祁茂林岂止是一棵树,简直就是一座山,一座谁也甭想搬动的山。这山要是发起威来,整个沙湖都甭想安稳!

回到住处,已是深夜零点,林雅雯感到累,开了七个多小时的会,不累才怪!她想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这段日子一直在沙漠里跑,身上沤得要发臭,瞌睡也欠下不少。以前在省直机关,工作安定,可谓按部就班,林雅雯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朝六晚九,这是她多年坚持的作息时间,洗澡就更不用说,她喜欢冲凉水澡,早晚各一次。到了沙湖县,啥都变了,不但生活习惯变得一团糟,就连生理、心理也开始往另一条道儿上滑,真是应了那句俗话:女人要想成为女人,就千万别沾官,一沾官,这辈子你就再也甭想做女人了。

林雅雯目前住的还是宾馆,没办法,县上都这样,对她们这些“游击队”、“空降”干部,只能这样安排,谁也不知道她们哪天走。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跟她一同下到县上的女干部,已有人打道回府了,一阵风一样,下面镀了一层金,转身飞回去,就能坐到更高的位子上。下派干部跟交流干部还不一样,交流干部一般要蹲够三年,然后按表现再换地方。下派干部机动性就很大,有些甚至干不够一年就拍屁股走人,反正基层也没指望能留住你,只当你是来做客的,哪天做的不舒服了,抬腿走人就是。所以生活上也是按客的标准对待,要么住宾馆,要么就在县委那几套接待室里凑合。林雅雯初来时,接待室满着,两个县长助理还有一个包点干部还僵在那儿,一时半会走不了。去年年底走了一位,办公室想让她搬进去,她自己又懒得动弹,说搬来搬去的,住哪还不都是住?林雅雯在住所上有点特殊癖好,哪个地方住习惯了,便舍不得走,一挪窝觉都睡不着。她在省城的家还不足八十平方米,单位修了两次楼,都让她换,她懒得搬,认为家就跟自己的老公孩子一样,换了,那份儿依赖感就全没了。这儿也是如此,她觉得宾馆挺好,尽管简陋些,可她对简陋似乎情有独钟。

热水已经放好,热气从卫生间腾出来,氤氲了整个屋子,林雅雯开始宽衣解带,也只有这种时候,女人的感觉才能回到身上,所有的烦恼事仿佛瞬间飘走,她要尽情享受一下水中的快乐了。

偏在这时候,床头上的手机传来一声蜂鸣,是短信。林雅雯以为是县上哪个干部,跟她打探常委会的消息,没理。正要赤着身子没入水中,手机的蜂鸣再次发出来,很刺耳。“讨厌!”她心里骂了声,从卫生间走出来,极不情愿地翻开手机,居然又是奇奇怪怪四句词:

匆匆纵得邻香雪

窗隔残烟帘映月

别来也拟不思量

争奈余香犹未歇

“混帐!”林雅雯骂了一声,扔掉手机。这是她第三次收到这样奇怪的短信了,前两次也是午夜,有次甚至是她在开常委会的时候,发来的都是柳永的词。

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总是在午夜的时候发来短信,而且发的内容总是这些触人心怀的词呢?

林雅雯喜欢宋词,更喜欢柳永,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那时候青春在躯体内涌动,忽而激情四射,忽而惆怅万端,人生好像有太多的东西无处寄托,只好一头扎在唐诗宋词里,囫囵吞枣地跟那些古人诉衷肠。如今的她,哪还有什么风花雪月不了情,一天工作下来,累得直想倒在床上不起来,唯一的爱好,便是这热水澡。将疲惫之极的身子交给热水,真是享受,林雅雯情愿让水覆盖了她,让水淹没了她,甚至都愿意让水占有了她。至于情呀爱的,好像渐渐离她远去,这个年龄的女人,如果再犯酸到拿唐诗宋词中的情调迷惑自己,怕不是神经病,就是精神出了问题。

关掉手机后,林雅雯再次走进浴缸。浴缸是住进这间套房后她让重新换的,象牙色,椭圆型,漂亮、精致,还带点儿性感。生为女人,你不能不讲究,作为县长,你又不能太讲究。林雅雯便选择折中,平日里大大咧咧,把自己弄得很男人,只有在私下,在自己的秘地,才稍稍搞一点儿奢侈,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点点补偿吧。

热水浮上来,慢慢侵吞着她的肌肤,包裹着她的身子,她的身子还算保持得不错,虽谈不上曲线玲珑,却也曼妙有致,一种少有的快感袭击着她,让她忍不住地打出一个个哆嗦。是的,只有在风沙中劳累过的人,才能体会到把身子交给热水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在沙窝里奔走的那些日子,她最大的渴望,就是拥有这么一刻。水舌吻舔着肌肤的感觉,真是美妙极了,能让周身的疲劳瞬间溶化到水里。水气氤氲中,紧绷着的神经缓缓放松,你终于可以扔掉一切包袱,闭上眼,开始纵情享受了。

他到底是谁?忍不住的,林雅雯又想起那条短信,想起那个藏在短信后面的人。凭直觉,林雅雯猜想那是个男人,而且是对自己有所熟悉有所欲望的男人。但到底是谁,她真是没一点感应。第一次,对方发的是柳永《蝶恋花》中的几句:

伫倚危楼风细细

望极春愁

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

无言谁会凭栏意

林雅雯一看是陌生号,心想定是发错了,没理。过了几天,也是从胡杨乡下乡回来,正欲洗澡,手机叫响了,打开一看,还是那个号,发的也是柳永《倾杯》中的几句:

为忆芳容别后

水遥山远

何计凭鳞翼

想绣阁深沉

争知憔悴损

天涯行客

林雅雯捧着手机,感觉对方是想向她表达什么,却又不敢把要说的意思明道出来。有那么一会,她都错误地以为是他了,正欲把电话打过去,又一想,不会。如果换了以前,她会毫不怀疑地断定是他,可现在,岁月像一把无情的斧子,砍掉了他的浪漫与多情,将他变得跟任何一个世俗男人一样,心里除了一道又一道的伤,还有累,怕是再也唤不起什么诗情画意了。再者,就算他想跟她述说什么,也用不着玩这种新鲜,直接说便是了。那天她犹豫再三,还是将电话打了过去,对方像是猜到她会这样,很快便关了手机,留给她一片盲音。

会是谁呢?几乎定时发送的短信,显然已经成为发信人的一个习惯……泡在水中,这个疑问再次跳出来,弄得她心里直痒痒。奇怪,不是说自己已经很平静了么,怎么一条短信,又会失神半天?林雅雯兀自笑了笑,闭上眼,再也不想这个无聊的问题了。

关于一二把手大闹会场的传言第二天便在沙湖县响起来,传闻非常形象,而且添了不少有声有色的东西。

在这个县上,如今的人们似乎热衷这个,只要大小是个官场,就巴不得闹矛盾,好像矛盾越深对他们越有利。在沙湖县,林雅雯跟祁茂林算是配合得好的,一则,林雅雯是女同志,女同志做二把手,有先天优势。另则,祁茂林是位老同志,身上已少了很多锐气,锐气一少,睿智便显出来,这恰恰是林雅雯所不具的,两人便有了某种弥合。但,配合再好的搭档,也不可能不发生矛盾。尤其是沙湖县目前的现实情况,本身就矛盾重重,不发生冲突,这工作就没法推进。

林雅雯正在看一份关于北湖土地纠纷的调查材料,这事比起南湖纠纷来,更为棘手。昨晚她睡得还算可以,疲劳似乎在一夜间褪尽,人又显得容光焕发了。如果仔细地看,林雅雯真是一个美人,精巧的鼻梁,性感的嘴巴,特别是那双眼,不经意间就能传出让人心旌摇曳的神韵来。以前在林业厅,老祁他们老拿这双眼开玩笑,说只要她冲谁刻意上那么一眼,保证人家一晚睡不踏实。林雅雯故意道:“那我就每天刻意一次,一月把你们都给刻意了。”老祁第一个反对:“不能那么多情,要刻意就冲我来,我久经沙场,能经得住考验。”玩笑归玩笑,她的魅力却无人敢怀疑。自从到了沙湖,一切都变了,嘴巴再也不敢性感,偶尔涂点唇膏,就会让人拿怪眼看。眉更是不敢画,发型呢,长年累月,都是那种刻板式,有次司马古风来看她,见她这样,不无遗憾地说:“早知道风沙能把你吹成这样,就不该投你的票,不该让你到这种地方来。”林雅雯傻乎乎说:“不是风沙吹的。”司马古风笑说:“听听,下来才多长时间,说话都没了幽默感。别忘了,沙乡人的眼神,也含着风沙。”

不管怎么,美是挡不住的,只不过,这美不再是妖艳夸张的那种,不再是热情奔放的那种。如今的林雅雯,美得很内敛,很传统,甚至略略染了层旧。加上她刻意的抑制和点到为止的妆术,这份气质便越来越符合官场的审美标准。难怪人们私下里说,在沙湖四大班子的女性中,林雅雯是最最得体的一个。

对此评价,林雅雯并不感到愉悦,相反,总有层淡淡的苦涩在心头。作为女人,她是想把自己打扮得更靓丽更时尚一点的,天下哪个女人不爱美,哪个女人又不愿自己发出独特的光芒?走在街上,十个女人,九个在追求回头率,另一个,怕是正伤神,男人们怎么对她熟视无睹?这是女人的天性,也是上帝赐给女人的权利。可作为官场中的女人,林雅雯却不得不内敛了再内敛,保守了再保守。来河西之前,她把自己时尚一点的衣服全送了朋友,但凡穿出来有点露的,一件也没带。这两年添的,一多半是摆在商场门口的处理品,或者是那种上了年岁的妇女们穿的。每一次买衣服,都是一次痛苦的过程,这痛苦,只有她知道。就这,有一次祁茂林还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林县长怎么打扮成模特了,这样子,可是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

让人想入非非,这有什么不好?!林雅雯心里叫着屈,嘴上,却不得不郑重地说:“知道了。”

早晨的空气异常清新,阳光从窗户里泄进来,洒了她一身。这是沙湖难得的好天气,无风且无沙,这样的天气真是让人心情舒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沙湖的天可是至少有三百天被风沙笼罩着。

林雅雯正看得入神,办公室主任强光景走进来,小心谨慎地说:“林县长,最近风向不太好,下面的闲话太多,这不是个好兆头。”

林雅雯微微抬起目光,瞄了一眼强光景,问:“又听见了什么?”

强光景是林雅雯出任县长后提拔起来的,以前是信息办的副主任,算是个闲角。林雅雯到沙湖县后,发现原来的办公室主任自高自大,仗着陪了三任县长,眼里便容不下人,自命不凡倒也罢了,令林雅雯不能忍受的是,他只喜欢发号施令,工作很少自己干,有时,那官劲儿摆得比她这县长还要足。这怎么行,办公室主任这个角色,在县上很重要,他既是政府的管家,又是县长的参谋,更是县长和下面部局和乡镇领导间的桥梁,这个角色要是不到位,政府的工作便很难达到统一和协调。发现这个问题后,林雅雯便在政府年轻的科级干部中留心观察,后来看中强光景。这人勤快,悟性也不错,林雅雯有意让他陪着下了几趟乡,发现他对沙湖县的情况熟,个别事情上看法还很独到,不是那种随大流的干部,便跟县委建议,将他提了上来。

事实证明,这个办公室主任她没看走眼。强光景不但能吃苦,更能负重。办公室主任这个角色,其实更考验一个人的负重能力。你要能忍,能屈,能承受得了各式各样的目光。最终你还要把方方面面的意见化解掉,把力量协调到一个方向上来。这方向,就是一把手的方向。这些方面,强光景做得很不错。唯一令林雅雯遗憾的,就是强光景总有一种感恩报德的心理。

县上的干部大多这样,总爱把自己看成是谁的人,私下叫站队。强光景把队站在她这边,平日便有意识地跟几个副县长和县委那边拉开距离,特别是跟付石垒。县上有个风吹草动,只要他能察觉到的,立马就会变着法子给林雅雯提醒。林雅雯不习惯这点,但又不能明确地纠正他。到沙湖两年,她发现县上跟省直机关很多方面不一样,尤其人际关系,可谓云里雾里,复杂得很。比如强光景以前跟付石垒关系很近,强光景最初提拔,据说还是付石垒说的话,现在他却跟付石垒拉得很远。林雅雯一开始还提醒强光景,让他不要在工作中人为地划什么界限:“你是为政府班子服务的,不是为我林雅雯一个人服务。”强光景听了,频频点头,下去之后,这界限划得却更开了。后来林雅雯才明白,这界限不划还真不行,搞不清某个人的关系,你随便说出一句话,就可能成为某种信号,私下里传来传去,最后传得你心惊肉跳。

林雅雯自然听到了关于常委会的传言,她相信强光景也是跑来跟她说这个的。她心里生出一层失望,不只是冲强光景一个人。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往是非里搅呢,难道他们不知道,人应该自觉地离是非远一点?远离是非一寸,内心就能多出一大片阳光啊。

她将目光从强光景身上收回,又低头看起了文件。但是,不管她承认不承认,强光景的话还是打乱了她内心的平静,注意力再也集中不到材料上了。干部中间的这种风气真是可怕,会上不讲,背后乱讲,搞得乌烟瘴气,好事儿都成了坏事儿。还有就是你不能开会,你这边开会,那边的小道消息就能同步传出来,现场直播似的,令她很为头痛。两年里她为会议保密的事发了不少火,但情况丝毫未改变,相反,你越是强调不能做的事,大家都争先恐后去做,唯恐行动得晚了,被人家瞧不起。

强光景站了一阵,压低声音说:“林县长,又有几家媒体的记者到了胡杨,正在群众中走访呢。”

“哦,有这事?”林雅雯抬起头,这事有点意外,“宣传部那边知道不?”她紧着问。

“知道了,可秦风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说是这次来的记者是省城晚报和商报的,市委宣传部的话他们都不听,谁都阻止不了。”

林雅雯的心一暗,强光景说的正是她担心的,‘121’事件发生后,招来不少各路记者,尽管市县两级做了大量工作,再三声明事情原委没查清之前,任何新闻媒体不得将消息外传,可最终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上海一家报纸用整版篇幅报道了‘121’毁林大事件,详细披露了沙湾村村民围攻流管处,并与流管处职工发生械斗的情况。外省一家晚报则深层次报道了沙湖县水土流失、植被破坏严重,沙漠推进速度创历史最高,还用了沙湖县有可能成为第二个罗布泊这样极富警示的句子,一下将沙湖县弄成新闻焦点,炒得沸沸扬扬,连中央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从目前形势看,大的风浪已经过去,市县两级也针对性地提出了许多正面宣传举措,取得了一些效果,总算是没把沙湖县二十年的治沙成果给抹了。但难保个别记者不偏听偏信,把事态往大里扩。如今的记者,真可谓见缝就插针,尤其晚报、晨报之类,更是令地方政府头疼。

“你马上把秦风叫来,我要了解详细情况。”

不一会儿,秦风来了。秦风三十多岁,看上去却足有五十岁,头发脱得没几根了,脸上坑坑洼洼,好像沙湖的水就他喝了生皱纹。据说都是写稿写的,刚参加工作时写诗,后来又写小说,最后变得实际了,写新闻,这才从一个普通教师写到宣传部副部长的位子上,号称沙湖第一笔。听说祁茂林很赏识这个人,不少讲话稿都越过县委办,直接交秦风写。

“事情是这样的,”秦风进门就汇报,“前天我刚从胡杨回来,就接到王乡长电话,说是省里一帮记者没跟乡上打招呼,直接进了村,群众说啥的都有。我让他们制止,王乡长说这些记者牛得很,根本不把他放眼里,又是照相又是录影,把群众说的都给录进去了。”

“现在人呢?”林雅雯问。

“还在胡杨乡,吵着要见流管处的郑处长。”

“郑奉时呢,他啥态度?”

“他避着不见,说是去了北京。”

“什么去了北京,昨天中午还跟我通电话呢,这个老滑头,祸是他闯的,现在倒好,他装没事人。”林雅雯愤愤地说。

秦风刚想发几句对郑奉时的牢骚,忽一想林雅雯跟郑奉时的关系,忙把话咽了。

“你们宣传部呢,难道没一点办法?”隔了一会,林雅雯又问。

“我有啥办法?他们又不归县上管,市里都管不了。再说了,现在是新闻自由,舆论监督也是党提倡的,说好话他们不听,硬性阻拦又要犯错误,只能让他们采访。”秦风的话里面满含委屈,他一定为这事挨过祁茂林的批,这阵儿跟林雅雯发泄起不满来。

“我是说你就不能想点别的法子?”林雅雯有点气这个榆木疙瘩,真是个酸秀才,几个记者都摆不平,还当宣传部长。

“能有啥法子,宣传部是个穷单位,一顿饭都请不起,难怪人家不尿我们。”

尿是沙湖的方言,意思是看不起。本来对秦风,林雅雯还有点同情,听他这么一说,忽地生气了:“谁让你请客送礼了,怎么一说想办法就全往这上面想,难道记者是冲你一顿饭来的?”

秦风垂下头,样子更委屈了。他一个副部长,遇上这么棘手的事,能咋?昨天他请示过主管副书记,想请几个记者到成吉思汗大漠宫吃顿饭,联络联络感情,这样以后自己发稿也容易点,没想副书记一口就回绝了。“吃什么吃,感情是吃出来的?”噎得他当时就想冲谁发顿火,不是吃出来的你们天天桌上桌下做什么?宣传部暂时没部长,空出的这个位子让很多人动心思,祁书记曾经暗示了几次,想把他扶正,可是主管副书记跟林县长有意见,秦风的愿望便成为悬在空中的一个气球,迟迟抓不到手里。加上又出了‘121’事件,宣传部更是脱不了干系,弄得他自己都没了信心,整日萎靡不振,哪还有心思想什么办法。

林雅雯又说了几句,一看秦风蔫头耷脑的样子,知道说下去也是白说,略带沮丧地道:“你先回去吧,有情况随时汇报。”

秦风走了,林雅雯的心却让几个记者搅得更乱了。自从‘121’事件突发后,跟媒体打交道,就成了一件很头痛的事。如今的沙湖县,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似乎一夜之间,哪儿都是雷区,随便一踩都有可能引发大地震。林雅雯伤感了一阵,抬起头,发现强光景还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说:“你去把关于营造防护林的材料重新整理一下,要细,要全面,要让二十年的成就说话。”强光景说了声是,转身要走,林雅雯又叫住他:“对了,陈家声那份材料也要重新整理,要活,要典型,一定要在全省全国站住脚。”强光景又“嗯”了一声,心想,这两个材料,怕是又要熬几个通宵了。说来也是奇怪,强光景写的材料,林雅雯很少提意见,独独这两份材料,总是过不了关,搞得他都弄不清林雅雯到底想要什么,便有点受罪似的回望了一眼林雅雯。林雅雯突地站起来,望住他说:“忙中偷闲去把头发理一下,胡子弄干净。”

强光景很是不好意思,一场‘121’风波,把沙湖县的干部全都弄得神经紧张,偏偏这些日子他又跟老婆干架,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闹起来却没完没了,搞得他简直要崩溃,哪还有心思注意形象?可林雅雯偏偏又是一个这方面要求十分严格的人,下楼时他对着墙上的玻璃镜看了看,胡子的确长了,乱糟糟的,蒿草一样。

办公室里剩她一人的时候,林雅雯的脑子里再次浮现出那张面孔。多少年来,这张面孔就像跳蚤一样,时不时地跳出来,骚扰她一下。跳蚤是她对他的评价,并无恶意。一个人长久地被另一个人困扰着,平静的生活冷不丁就让他打乱,泛起几朵细碎的浪花,却又不往深里去,也不往开里延伸,然后就又无声无息。你的生活还是你的生活,并不因他的闪现改变什么。但是,你对生活的感受,还有那份儿平静,却不可阻挡地因这个人的存在发生着一些动摇,偶尔还要颠覆一下。但你试图想抓住这个人时,却又不知道他在哪,那只曾经有过温情的手是否还能容你轻轻一握?并不是每只手都能让你握住的,也不是每只握住的手都能将你引领到一片梅林。林雅雯承受过那种煎熬的滋味,也被一种叫做期待的东西暗暗折磨过。现在,她算是清醒了,彻底清醒。可清醒了又能怎样?谁能把心上曾有的皱纹一一抹平,谁又能把岁月留下的道道痕迹弄得一纹不留?

难。

至少林雅雯还不能做到心如止水。

发了好长一会儿怔,林雅雯一咬牙,拿起了电话。眼下还不是她躲谁的时候,再者,你想躲就能躲得过去么?她提醒自己,就事论事,千万别把自己的生活再给扰乱。

电话里的郑奉时像是刚睡醒,声音有点嘶哑,林雅雯想他昨夜一定又喝酒了。男人总是拿酒排解不愉快,女人呢?林雅雯摇摇头,说好了不乱想咋又乱想?她定了定神,道:“你除了喝酒还有没别的事做?”郑奉时一听是她,马上变得油嘴起来,说喝酒便是最大的革命呀,还说要不要一块喝一次。林雅雯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惦记着喝酒?郑奉时笑了笑:“啥时候,啥时候也不能误了喝酒。”林雅雯有点生气了,她最听不惯的,就是郑奉时这种玩世不恭的口气。

“记者就在你的门口,你还有心思说笑?”她的语气严厉起来。

那边的郑奉时收住笑,但他显然没把这事当个事。“不就几个小记者么,看把你急的,任他们采访好了。”他说。

“任他们,你忘了上次的教训?记者没大小,越是这种三不管的记者,捅出事儿来越难收拾。”林雅雯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以前她对记者这个行当缺乏了解,来沙湖县这两年的经历让她渐渐明白,记者其实就是世界上最爱挑事儿的一群人,而且他们只管点火,火点得越大越好,至于怎么灭火,那是别人的事,你灭不了他才最开心。尤其沙湖这地方,给你贴金的没有,揭你短曝你光的却天天有,好像沙湖的干部这些年就没干过正事,做下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专等铁肩担道义的记者来为民申冤似的。

一想这些,林雅雯就恨,就烦,她最头痛这些鸡蛋里挑骨头总爱把小事往大里挑,挑起来却又束手无策,只会干巴巴地喊两句政治口号的所谓记者。

郑奉时那边也突然没了话,像是在思考,林雅雯又问了一句,他才说:“什么记者,简直就是一伙吸血虫,惹急了我让他们永远写不成破文章!”

“你不要胡来!”一听郑奉时又乱说,林雅雯急了,刚才这句话,才是郑奉时的内心话,也是他的真实心情。看来,他并没把这事儿不当回事,相反,他也被这帮记者逼急了呢。

林雅雯知道郑奉时的性格,他说这句话,绝不是吓唬谁,这家伙真是啥都敢做,容易走极端,仗着自己是沙漠里的王,动不动就搞些乌七八糟的事。去年就把南方一家报纸的记者给打了,扒光了衣服,丢在沙漠里,差点弄出人命。上头查了半年,居然查不出是他做的,为这事,林雅雯好几天吃不下饭,他倒好,一天一个电话,嚷着要喝酒,还说老同学在一起工作一年了,还没喝过一次酒,实在说不过去。

这会子一听林雅雯发急,郑奉时马上变换口气,强装轻松,“放心,我只是说说,他们有本事只管去采访,我现在是懒得管,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爱咋咋的。”林雅雯却听得出,他的语气里分明有种无奈和苍凉。林雅雯握着电话的手有些发抖,仿佛电话里传来的那道微波刺痛了她,她极力控制着,不让情绪偏离到那个可能滑落的方向。还好,这一次她成功了,没被郑奉时的坏情绪感染自己,她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再三叮嘱郑奉时,一定要正确处理采访,千万别激化矛盾,现在事态还没平息,防止记者再把群众的情绪挑起来,等她安排好手头的工作,马上赶来。

郑奉时听完,只说了声“随便”,便把电话挂了。

林雅雯又把电话打往省委宣传部,可惜胡处长不在,打手机不通,看来她只能亲自出面跟记者交涉了。

又是一个风沙弥漫的日子。

天还没亮透,呼叫的北风便从沙漠深处卷来,吼吼的,叫得那个凶,能把人吓死。晚报记者陈言从地窝子里走出来,还没来得及伸直眼望,就被狂风打了个趔趄,眼里也吹进几粒沙子。“狗日的天爷,刮个没完哩。”陈言学沙乡人,骂了句脏话,揉揉眼,想往乡政府那边去,可风太猛了,刮得人迈不开步子。陈言走了几步,感觉不行,只好又沮丧地掉头回来。

蜷缩在草铺上眯着眼丢盹儿的宋二蛤蟆动了动,伸手拽了一下破皮袄,说:“这风野着哩,你还是听我的话,老老实实睡一会吧。”

陈言没说话,他的心被一层悲凉压着,嗓子里也像是被什么堵着,说不出话。晨光穿过地窝子口,亮进来,映出里面的一副惨相。如果说昨晚他还没觉得住地窝子是多么荒唐的一件事,这阵儿,这份感觉就升起来,不只是觉得荒唐,简直是不可思议。他怎么能窝在这种地儿呢?他可是堂堂的记者站站长啊,一个自命不凡的人!

是的,昨晚陈言就住在这里,跟沙湾村的光棍宋二蛤蟆窝在一起。

这是一个废弃了一年多的地窝子,之前,沙湾村的老光棍宋二蛤蟆在这儿看瓜。地窝子前面,是宋二蛤蟆的瓜地,据宋二蛤蟆说,这地他种了五年,年年都种籽瓜,挣钱不少哩。可去年乡政府突然下了红头文件,说这地属于纠纷地,不能种了。宋二蛤蟆没理,照旧种了籽瓜,结果,一个月后,让乡政府雇来的推土机给推了。宋二蛤蟆白白损失了几尼龙袋籽种还有大把的力气,一怒之下他将地窝子的门给扒了,还在里面撒了泡臭烘烘的尿。没想,一年之后,他竟跟市里来的陈大记者又滚在了这地窝子里。

“嘿嘿,日怪,真日怪。”宋二蛤蟆原本就没有瞌睡,他兴奋着哩,昨儿一晚,他挣了一百。嘿嘿,一大百啊。陈大记者原本说好给五十,让他把地窝子收拾好,别把人给熏倒了,顺带着让他往里面叫人。宋二蛤蟆心想,五十也值啊,不就是天黑后把地窝子日弄一下,铺些干草,再一趟趟地跑村子里叫人么?能挣五十,已经很多了。可半夜时分,他去叫王山羊,路上王山羊拿话取笑他:“狗日的二蛤蟆,啥时做起情报员了?说,老鬼,这一宿,挣了多少,不会少过一百大毛吧?”这话让宋二蛤蟆起了歪心,王山羊谈完,轮到叫下一个时,他突然提出加价,说:“这一趟趟的来回跑,还不能叫人知道,这事跟做贼有啥两样,五十,真是太亏了。”陈言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这一手,加上谈了半晚上,一句要紧的话也没谈出来,自己想要的东西,还差很多,一狠心道:“再给你五十,去叫人吧。”

结果,陈言花了一百块,外带几包烟一箱饮料还有一包蜡,受了一晚的罪,一条有价值的线索也没搞到。这令他沮丧,令他不甘心。陈言原想,‘121’以后,沙湾村绝不会宁静,随着事态的纵深发展,村民们应该有大的行动,至少,思想上应该如此。他想早点得到消息,先人一步拿到有价值的新闻线索,这样,关于‘121’的后续报道,他就能比别的报纸快半拍,他陈言的名字,就能再次在报界震响。

“妈的,白费了一晚的劲。”陈言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冒这险,更不该受这罪。要知道,昨晚他是背着同行行动的,算是一次阴谋。这次一同下来的五个人,都是河西市的笔杆子,出发时大家便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绝不能吃独食。昨晚他是借故要去看姑姑,才溜出红柳招待所的,要是让同行知道他干这龌龊事,不把他的头骂暄才怪!

不行,我得马上回去,不能让他们起疑。陈言心里想着,又钻出地窝子,刚冒出身,一个风浪又把他打了回去。才一袋烟的工夫,整个南湖就变得茫茫一片,狂风卷着沙尘,将天地染得昏昏沉沉。远处的村庄,近处的田地,全都不见了,世界成了沙尘的海洋。

陈言懊丧极了,他没想到沙尘暴会突然袭击南湖,更没想到他会被风沙挡在地窝子里。依他的判断,这样的强沙天气,一旦刮起来,一天两天是停不了的。都怪自己,下来前没留意天气预报。这下咋办,说好了今天要去采访胡杨乡乡长王树林的,昨天跟他约,他说没空,问他啥时有空,他支吾了一声,很烦躁地就将电话挂了。下来的记者们都知道,乡党委书记朱世帮是个不好碰的角色,此人仗着有良好的群众基础,把上面的人都不当回事儿,对记者,更是冷眼相对。要想打开‘121’毁林事件的缺口,挖出更深层次的新闻,只能从乡长王树林身上下手。

陈言坐下来,坐在那堆干草上,掏出烟,很是烦闷地抽起来。

这一年,陈言真是不顺,不顺到家了。先是因为一篇失实报道,遭到报社老总的猛批,差点儿就丢了饭碗。紧接着,那篇报道的当事人,也就是病患家属又找上门来,向他索赔。说如果不赔她名誉损失费,她将诉诸法律。真是没想到,一篇不足千字的报道,给他引来如此麻烦。事情起因是一起医疗事故,市第一人民医院在救治一位急诊患者时,因患者家属不在手术通知单上签字,致使手术无法开展,等患者父亲从乡下赶来签完字后,病人已死在了手术床上。患者父亲一怒之下,将医院告上了法庭,认为医院玩忽职守,明知病人急需手术,却故意以手术费和手术通知单为由,延误救治时间,最终导致悲剧发生。院方却坚称死者妻子拒不签字,不接受医院提出的手术方案,才导致救治方案不能正常实施。此事当时闹得很厉害,死者父亲曾经当过村支书,懂点法律,又请了本市一位号称“铁嘴巴”的名律师,发誓要让玩忽职守的医院尝到苦头。陈言到医院采访了几次,突然发出一篇《妻子拒绝救治丈夫,原因竟是红杏出墙!》的追踪报道,一下将事态引向另一个方向。本来,此事发生后,社会舆论一边倒,都在倾向死者一家,其他媒体的报道也都顺着这个方向,大有向医院兴师问罪的架势。陈言此文一出,无疑于一声惊雷,一下就把局面给打乱了。特别是他在文中披露死者妻子正跟丈夫闹离婚,已经分居了一年多,丈夫执意不离,还怀疑妻子早已有外遇。妻子出于种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拒绝在手术通知单上签字,而且也不交纳医疗费,才导致丈夫撒手人寰。

就在陈言暗暗得意时,报社老总突然打来电话,问他离婚及其分居的事情是怎么调查到的?陈言结巴了一阵,说是医院办公室主任提供的。

“混蛋!”电话那边响起老总愤怒的声音,陈言心里腾的一下子,知道闯祸了。发稿前他曾想过,要找当事人也就是那位在他文章中被指红杏出墙的女人核实一下,又一想这种事儿问她她也不会承认,便怀着侥幸的心理将稿件发了过去,没想,这么快就有人找到报社去,称他无中生有,捏造事实,歪曲真相,总之,老总在电话里把能用的词儿都用尽了。“这事你看着办,要是真打起官司来,损失由你一个人承担!”老总气冲冲地甩下这句话,挂了电话。陈言赶忙奔向医院,想跟办公室主任再核实一番,哪知,平日跟他关系很要好的办公室主任却突然请了病假,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陈言叫苦连连,赶忙动用手中的资源,平息事态。那位失去丈夫的妻子一见陈言慌了,当下就狮子大张口,开出二十万的价码。天哪,二十万,她也真敢要!

这事还没了结,又出事了。这次是内院起火,而且火势凶猛,怕是这一次,陈言真的在劫难逃了。

陈言现在的妻子,是他的第二任。这事说来话长,而且陈言轻易不想重提旧事,一提,他的心就要翻过,悔得肠子都青了。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如果有,怕是不惜重金,陈言也要买来吃一吃。

陈言原先在河西日报社工作,这家报纸虽说是地方报纸,但因是党报,旱涝保收,工作压力也不是太大,唯一的不足,就是收入低点。他妻子是他高中时的同学,读的是师大,毕业后分配在市五中任教。五中在乡下,虽是离得不远,但一周只能回来两天,好在陈言工作不是太忙,家里一应事儿,他还能照顾过来。

事情出在他们结婚后第六年,都说这个时期是婚姻的第一个危险期,陈言一开始并不信,感觉没那么严重。他跟妻子感情很好,加上结婚第二年,便有了结晶,儿子彬彬长得很健康,又机灵又可爱,平日由姥姥带着,到了周末,陈言便将他接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真是幸福死了。

江莎莎是那年秋季走进他家的,一开始只说住几天,找到合适的工作,就搬出去。妻子汪涵做他的工作:“我舅小时对我很好,他就这么一个女儿,宝贝疙瘩似的,可惜莎莎不好好读书,这下大学考砸了,我舅不知多伤心。我舅说了,让莎莎先在我家住段日子,看能不能说服她,让她去复读。”陈言认为这话说得多余,他绝没有撵莎莎走的意思,一个小孩子,大学考砸了,心里当然不好受,来城里散散心,没什么不对,他不会小气到不让人家住。他搂着汪涵的脖子:“你别担心了,我是那种不给你舅面子的人么?”

“当然不是,”汪涵一脸粉色,撒娇道,“我的老公,我最清楚。好了,说定了,我这就给舅舅回电话去。”

回完电话的当天,两口子便兴致勃勃上了趟街,汪涵是那种知恩图报的女人,打心里把莎莎当亲妹妹一样看待。莎莎用的,铺的,盖的,就连卫生巾,她都给准备好了,给宝贝儿子准备的卧室一直没机会用,这下终于派上了用场。忙了一个下午,一间闺房打扮了出来。闻着屋子里飘出的那股淡淡的粉红色味儿,陈言打趣道:“我咋有种幻觉,好像我家突然多出个女儿。”

“又来了,我可告诉你,这念头不能动。”正在收拾地毯的汪涵停下手中的活,抬起一张粉扑扑的脸,嗔怪道。

陈言知道她把话听错了,有了儿子后,陈言多次开玩笑说,还想要一个女儿,汪涵一直担心他说的是实话,所以每次听他提女儿这个词,心里就很紧张。

“我可不想因多生一个把工作丢了,我们学校小王老师,就因多生,两口子都让开除了,你说,他们这辈子,咋过?”汪涵的话总是这么实在,有时候陈言觉得她简直迂腐,但又不好明说。

如果说陈言对汪涵有什么不满,怕也仅限于此,毕竟,跟一个没有幽默感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也是件缺少情趣的事。好在汪涵有其他优点,弥补了这点儿不足。

莎莎住进来的第二天,汪涵便去了学校,走前特意叮咛陈言:“莎莎不会做饭,这几天你尽量把应酬推了,先替我照顾着,等周末回来,我教她做。”陈言觉得多余,人家也就小住几天,又不是跑来跟你学厨艺的。

陈言错了,莎莎并不是到他家小住,也不像汪涵舅舅跟他说的那样,只是换换心情。汪涵舅舅私底下将她托给汪涵,让汪涵给莎莎在城里谋份工作。“书是念不进去了,再补也是闲的,不如让你家陈言先给找个事干。干啥都行,她不好好念书,就受苦去!”

汪涵没敢把实话说给陈言,怕说了,陈言会教训她。眼下就业有多难,汪涵不是不清楚,但舅舅求到她头上,她能咋的?只好先安顿住下来,慢慢再跟陈言做工作。

谁知这一安顿,就安顿出事儿来。

这次后院起火,就是第二任妻子江莎莎烧起的。一想这事,陈言的头就大,火就从胸腔里猛地生出来。有时候,他真想在黑夜里伸出手,把江莎莎这个恶妇给掐死!

算了,不想了。陈言沮丧地往干草上一倒,想把这些倒霉的事儿全都轰出脑子去。不巧他的头正好砸在宋二蛤蟆的臭脚上,刚刚迷糊着的宋二蛤蟆一个激灵,翻起身就喊:“做啥哩王三,谁偷了你老婆?”喊完,才打梦中醒来。陈言一听他又在说梦话,没好气地就说:“怪不得人家叫你蛤蟆,原来你尽在梦中偷人家老婆。”

宋二蛤蟆嘿嘿一笑,并不生陈言的气,用不着生,他自个的事情自个知道。梦里偷?嘿嘿,梦里偷。老子偷的女人,怕比一个县长偷的还多,都叫我光棍,跟老子比起来,你们全他妈是光棍,是乌龟!

想到这儿,他暗自一乐,很兴奋地又躺下了。有了昨夜挣的这一百大毛,他又能好好偷几次了。

地窝子的味道越发难闻,脚臭加上宋二蛤蟆身上的汗味还有不加控制放出的几个响屁,空气糟糕得简直让陈言没法呼吸。昨夜兴许是太投入,没感觉里面的气味有啥异常,现在他才知道,世上最臭的,怕就是宋二蛤蟆。

可他偏偏就相中了这么一个人!

他坚持了一阵,终于坚持不住,翻起身,往地窝子门口走。

风越来越猛,天地早已昏暗一片,三米之外,便遮蔽得啥也看不见。茫茫风沙中,南湖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每叫一声,都能让人心震颤。对南湖,陈言并不陌生,以前在党报工作的时候,他常到这儿采访,有时也陪着市上的领导一同下来。感觉那时候的南湖,还像个湖,虽说湖水是彻底干涸了,但树在,绿色在,加上流管处当时效益很好,每年都要拿出不少资金治理沙漠,这一带,真还有点塞外江南的味道。谁知不到十年,南湖的绿色便成了世上最难挽留的一道风景,无可奈何的褪尽了。树毁了,草没了,黄沙开始无所畏惧,以所向披靡之势,滚滚而来。身为记者,陈言心中悲悯的那根神经是敏感的,脆弱的。所以冒着风险将‘121’事件第一个曝光出去,不只是为了将功折罪,挽回上次那篇失实报道带来的不利影响,恐怕更深的,还在于他的良知。一个人不可能没有良知,尽管陈言也做过许多没良知的事,但在南湖的事情上,他的良知一直占着上风。他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把‘121’恶性毁林事件的真相还有相关内幕挖出来。他就不信,祁茂林还有郑奉时他们,真能一手遮天!

风沙持续了三天三夜,刮得人心都慌了。风势刚一减缓,林雅雯就急着往胡杨赶。三天里她已接到不少电话,都是跟她嚷嚷南湖的事儿。包括朱世帮,也在电话里跟她发疯:“这个烂摊子,我是不想收拾了,谁爱收拾派谁来!”林雅雯知道他在撒气,常委会上的事,他不可能听不到,但听到也是闲的。林雅雯很是正色地教训了一通朱世帮:“我告诉你,你的调动是我拦的,停职也是我提出的,你有意见,可以对我提。但对工作,绝不能儿戏。县委没正式下发通知前,你还是胡杨乡的党委书记,那儿的一草一木,都跟你有关联。你要是敢撒手不管,再惹出事儿,我饶不了你!”

朱世帮当下就叫屈道:“我的林大县长,我朱世帮啥时儿戏了?你停我的职我没意见,就算撤我朱世帮,我也认了。但南湖的事,不是我一个乡党委书记能解决的。眼下群众的情绪还极不稳定,随时都可能发生更过激的事。我请求你,跟姓郑的说说,叫他别再折腾了,再折腾,我真是不管了。老百姓爱咋闹咋闹去,出了事,反正有他兜着。”

“行了,你们两个,别再互相咬来咬去,你以为你做的事就光明?我可告诉你,你再敢背后乱撑腰,鼓动群众闹事,到时候可不是我林雅雯跟你过不去,是党纪国法跟你过不去!”

朱世帮“嘿嘿”笑了两声,这家伙,一触到他的痛处,就只笑,典型的老油条。林雅雯还想叮嘱几句,没想朱世帮道:“你们都说我在背后撑腰,那好,从今天起,跟群众见面的事,我一件也不干了,我把自己软禁在办公室里,这总行了吧?”

“你敢!”林雅雯恶了一声,啪地挂了电话。她知道,再说下去都是废话。跟朱世帮这种人谈工作,只能点到为止。

这三天她在想一个问题:对朱世帮,她是不是太苛刻了点?还有,真的把他从胡杨乡挪开,南湖的局面会不会更不好收拾?对第一个问题,她点了头。她知道很多时候,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县长毕竟是县长,站的角度思考问题的方式还有要考虑的因素都跟乡长不同,特别是南湖的问题牵扯到流管处的改革,这是一件令省长们都头痛的事,她一个小小的县长,只能服从,哪还能为了胡杨乡的利益,置大局于不顾。但怎么顾?到现在,她也没想出个两头兼顾的策略,只能先给朱世帮施加压力,让他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千万别再火上浇油。

苛刻就苛刻吧,有跟他解释的时候。

对第二个问题,她没有答案,真的没有。她只有担心,深深地担心。

车子驶上乡村公路,颠颠簸簸往前行。林雅雯闭上眼,这些天她真是心力交瘁,有时候累得眼皮都睁不开,心里的那份累,就更没法提。她真希望‘121’风波快点过去,快点过去吧,人不能总陷在乱麻中,这种事儿折腾起人来,真是要命。再者,她不是跑来处理这些没名堂的事的,她有远大的抱负。

脑子里猛地响起司马古风的话:“这次机会对你很重要,你一直在省直机关,最缺少的,就是基层工作的经验。眼下很多人都拿去基层当镀金,你千万不能有这想法。你要扎扎实实地在那儿干上几年,干得出政绩干不出政绩且不说,对自己,要当做一次学习和锻炼的机会。不是谁都有这样的机会的,要抓牢,一定要抓牢。”她到沙湖县后一个多月,第一次回省城,就接到司马古风电话,说是请她喝茶。司马古风对茶道独有研究,他最大的嗜好,便是请一个赏心悦目的女伴去品茶,“且闻清茶香,不见美人醉”,这是他心目中最为享受的时刻。

其实跟司马古风喝茶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甭看老头子已经过了六十岁,心态一点都不老,甚至,比年轻人还要活泼,还要可爱。林雅雯还记得第一次受邀跟他喝茶的情景,那时她对司马还不是太熟,关键是心理上还有一份拘束,放不开,正正经经坐他对面,动都不敢动。惹得正在专心致志涤茶具的司马古风忽然放下铜壶:“你这么严肃干什么,这是在茶室,需要的是一份轻松自如的心境,不像课堂,你在课堂上也没这么正襟危坐过啊。”林雅雯腼腆一笑,想放松,没想身子越发吃紧,怎么也放松不了。

司马古风懊丧地说:“完了,今天这茶,品不出味了,你这一紧张,把香味全给紧没了。”林雅雯当时不明白,香味怎么就能给紧没呢?后来她才知道,司马古风说的还是喝茶时的心态,神态。神有茶韵便有,神无茶韵便无,喝茶的最高境界,就是人能融到茶里。人如茶,茶如人,人在茶中,茶才能在人中啊。司马古风这番话,让她品了好些日子,最后才悟到,他是借茶说事,借茶说人。

当然,那天司马请她,显然不是为了享受,司马古风一直担心她到下面不习惯,更怕她被下面的风气熏染。“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处境,都要保持清醒。你现在应该清醒的是,始终不要忘记,你是一个有远大抱负的人。县长、市长,这些并不是你的目标,你要把从政理解为不为官奋斗,也不单纯为民奋斗,而是改良社会改良自我的一所大课堂,你要在这所大课堂里有所成就。”

有所成就。林雅雯默默地重复了一遍,眼前就清晰地闪出司马古风那张棱角分明的瘦脸来,还有那双睿智的眼睛。这两年,司马古风成了她精神上的一棵树,心灵深处一条河,每每烦恼或是彷徨的时候,他总能在某个远处,用眼神唤醒她。

林雅雯掏出手机,想打给司马古风,电话却突然在手里叫起来。一看是强光景,林雅雯调整了一下心态问:“啥事?”

“林县你在哪?我找你有急事。”强光景的口气很慌。

“我在路上。”林雅雯说完,又觉纳闷,顺口问:“早上出门时司机没跟你汇报?”

按惯例,县长或者副县长有事远出,不论是下乡还是外出办事,必须要跟办公室打招呼,就算自己不打,也要让司机跟办公室说一声。听强光景的口气,好像他对自己去下面还不知道。

强光景“哦”了一声,听口气,显然是他把这事忘了。林雅雯心里涌上一丝不满。最近强光景不知咋回事,办事总是丢三落四,没了条理。

“林县,你快回来,省厅来了人,又是调查‘121’的。”强光景像是才记起司机跟他汇报过这事,不过他的口气仍是一片慌乱,他现在是越来越见不得上级领导了。

“哪个厅的?”林雅雯忍住不快,问。

“还能哪个厅,是林业厅两位处长,嚷着要见你。”

“不见!”一听又是林业厅,林雅雯没好气地道。

‘121’毁林事件发生后,几乎天天都有省厅领导下来,林雅雯的“娘家”林业厅当时也派出过调查组,在沙湖县蹲了半月,由于毁林一方胡杨河流域管理处归省水利厅管,所毁的林地又不在沙湖县管辖范围内,林业厅便也没对沙湖县做过深的追究。为此事,林雅雯不止一次找到林业厅,要求林业厅出面,尽快协商解决,不要再让‘121’事件无节制地扩大,谁知一向对她很关心的“娘家人”在这事上出奇地选择了沉默,一句公道话也不讲。林雅雯对此耿耿于怀。没想到这事儿过去了几个月,林业厅突然又来了人。

司机小孙放慢车速,回头问:“要回去么?”

“不理他,继续走。”

走了还没五百米,书记祁茂林的电话来了,问:“你在路上?”

林雅雯“嗯”了一声。

“你还是先回来吧,林业厅这边你熟,你负责接待一下。”说完,挂了电话。林雅雯的心里,就有些难受了。说实在的,跟“娘家人”怄气是一个方面,关键是,她怕陪领导,更怕没完没了的汇报。事情都在那儿摆着,树是流管处毁的,沙湾村的村民气不过,跟流管处的工人打起了群架,打到后来,也索性掺到毁林的队伍中。要说追究,怎么也得先追究流管处。可是大家偏偏都回避着流管处,要把责任往农民身上推,有人甚至还想把毁林这笔帐记在沙湾村村民头上,这才让矛盾进一步扩大,变得不可收拾。林雅雯真是不明白,清清楚楚的事儿,怎么都要齐上心往浑里搅?

犹豫一阵,她有些无奈地跟司机说:“掉头吧,往回走。”

回到县城,林雅雯紧着去见两位处长,刚上楼,就听见老蔡的声音:“我说老郑,你做事能不能漂亮点,抛开我们不说,你这么做,让人家雅雯同志咋工作?”

林雅雯一听,就知道蔡处长是跟郑奉时通电话,她有意放慢脚步,想听听郑奉时到底在电话里怎么说。宾馆房间的门敞开着,蔡处长的声音又一向很高,他是省厅有名的大嗓子,说话做事很有股梁山好汉的味儿。

郑奉时大约说了句什么,惹得蔡处不高兴:“算了老郑,这事我不跟你扯,你别老拿改革当挡箭牌,反正林子在你的地盘上,你看着办。不过我把话撂这儿,你要是再敢砍掉一棵树,小心我一纸诉状,将你告上法庭。”

林雅雯暗自一惊,听蔡处这句话,好像流管处又要毁林?联想起这些天胡杨乡三番五次跟她打电话告状的情况,她心里忽地涌上一股不祥,再也不敢在外面偷听下去,三步并作两步,就奔进了房间。

看见她,蔡处长怔了怔,跟郑奉时说了句就这样吧,我这边来客人了,就收了线。沙发上坐着的老祁紧忙站起来,笑着跟她打招呼:“我的大小姐,我们来两天了,你倒好,避而不见。”大小姐是过去厅里同事送她的雅号,既是恭维,也是昵称。

“来两天了?”林雅雯一愕。一看是老祁和老蔡,她心里的亲切感便涌了上来,你还别说,离开林业厅两年,林雅雯最最不能忘掉的,就是这两位。特别是老祁,林雅雯面前,他既像兄长,又像父辈,关怀和帮助把过去的日子填得满满的。加上老祁无拘无束,说话做事总是一副直脾气,率真起来,又状若孩子。跟他在一起,你觉得每一天的阳光都是透明的。哪像现在,时而暴风骤雨,时而暗云滚滚,你想透明,都透明不了。林雅雯心里生出一层内疚,两位处长大驾光临,来了两天她居然不知道。

“你别听他胡说,我们刚从市里下来,想你了,顺道来看看。”蔡处长笑着说。相对老祁,蔡处长跟她,似乎稍稍远点,说话也就正经点。也可能是蔡处长曾给她当过直接领导,始终越不过那道线。

一听老祁是在诈她,林雅雯这才松口气,笑道:“哪啊,一听两位来,我从沙漠里掉头就往回赶。你们是钦差,小女子哪敢怠慢。”边说边跟强光景打电话,让他弄点水果来。再怎么廉洁,也不能拿两杯白开水招待娘家人啊。

不多时,强光景提着两篮水果还有一条烟进来了,大约见屋子里的气氛轻松,并不像他想得那样糟糕,人也没那么慌张了,不过说话还是很拘谨:“实在不好意思,怠慢二位领导了。”

两位处长瞅瞅强光景,又瞅瞅林雅雯,似乎提前对了什么暗号,更像是玩哑谜,两人都想笑,又都没敢笑出来。强光景刚走,老祁就忍俊不禁:“雅雯,你挑的这个办公室主任,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蔡处长也松了那张脸,痛快地笑道:“雅雯啊,你咋能瞅上这么个活宝。让他侍候你,你受得了?”

林雅雯被两人说得脸红,却又不知强光景在二位面前献了啥丑,只好装哑。两位处长开够了玩笑,蔡处长这才言归正传:“好了,雅雯,跟你谈正事吧,我们这次来,是……”

两位处长真是为‘121’来的,半月前,几名记者联名将‘121’事件捅到了国家林业部,国家林业部深感震惊,责成省林业厅做出详查,并将详查情况报告林业部,很有可能,林业部也将派出调查组,对胡杨河流域毁林事件展开全面调查。

“胡杨河流域的问题,已引起中央高层的重视,省上正在组织相关部门,制定流域综合治理方案。我们这次来,重点是调查流域的绿化面积,这个数字很头痛,不瞒你说,目前报表上反映的情况,流域绿化面积已达到百分之八十,可事实呢,你最清楚,怕是百分之十也达不到。”

“报表你也敢相信?”林雅雯刚刚松下表情,一听谈报表,脸又苦了起来。

“不相信能咋的?离开了报表,我们怕是更没说话的依据。”蔡处长苦笑道。

“明知道报表有水分,但一级一级,还得依赖它,这就是我们的悲哀。”老祁插话道。

“做吧,总有一天,假的会做得把真的彻底淹没掉。到那一天,我们这些人,怕连当罪人的资格都没了!”娘家人面前,林雅雯也用不着遮掩,索性敞开心扉,发起感慨来。

一听她的口气,老祁赶快安慰:“我说大小姐,你也别那么悲观,怎么见一次面你就灰暗一次,这样干下去,危险!你的劲头要是缩了水,我可不饶你。这么着吧,你准备一下,就流域治理特别是防护林建设方面存在的问题还有县上的打算,我们先沟通一次,两天后谢副厅长要来,他要听全面汇报。”

一听又是汇报,林雅雯的心就叫开了,饶了我吧,上帝,你总不能让我天天陷到会海里。叫归叫,工作还得抓紧,毕竟,流域的综合治理非同小可,儿戏不得。

从两位处长那儿出来,林雅雯将情况向祁茂林作了简短汇报,祁茂林说:“这工作你就负责起来吧,该怎么汇报,你心里应该有数。”祁茂林说话,有时很直白,有时,又深奥得让人难以琢磨。应该有数?林雅雯觉得这话别有意味,好像在暗示她什么。她不喜欢猜,正要细问,祁茂林忽然叹道:“雅雯,我咋有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啊。”

“什么事?”林雅雯的神经跟着敏感起来。

“我也说不准,但我感觉,真的风暴要来了。”

“风暴?”林雅雯虽也有相同预感,但她一直不希望这种预感成为现实。这阵听祁茂林这么一说,心里的疑惑就更重了。这些日子祁茂林表现很为反常,特别是上面来人,既敏感又悲观,甚至有种散了架的错觉。这在祁茂林身上,可是很少见的。

“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任它去吧。汇报会的事,你抓紧准备,具体的事儿,可交给石垒同志去做。县委这边,我也跟办公室说一下,让他们积极配合。等会儿我要去一趟北湖,北湖那边现在也是一团糟,问题再不解决,怕是……”祁茂林没把话说完,不过从表情看,他今天的心情很糟糕。

林雅雯没敢多留,怕祁茂林的情绪影响到她,离开办公室时,祁茂林忽然又说:“朱世帮的事,你再考虑一下,实在不行,就按你的意见办。”

林雅雯愕了几愕,祁茂林在这个时候突然让步,让她有了更深的想法。

准备工作紧张有序,两天后,谢副厅长来到沙湖县,汇报会正式召开。

林雅雯先是详细汇报了‘121’事件,接着又汇报了事后沙湖县采取的有效措施,并将沙湖县二十年的治沙经验和取得的成就作为重点,做了长达一个小时的汇报。也不知为什么,汇报的时候,林雅雯几次忍不住将目光投到了祁茂林脸上,这天的祁茂林听得很认真,记得也很认真,特别是林雅雯念到数字的时候,他手里那支笔,几乎忙个不停。

祁茂林过于认真的举动,引得林雅雯一阵乱想。

后来她才明白,祁茂林生怕她在数字上再次犯错。

数字这个错,犯不得啊!

林雅雯刚来沙湖县的时候,曾在数字上犯过错误,有次跟市里汇报工作,她在事先没征求祁茂林意见的前提下,将三个乡镇人口超生的情况捅到了会上,还无一例外地拿数字说话。结果她闯祸了,不但当场挨了市领导的批,事后还被祁茂林怪得一塌糊涂。“你以为数字是那么随便捅出去的么?凡是往上报的数字,一定要慎而又慎,要再三斟酌,你倒好,自己下一趟乡,道听途说一番,就敢将这些未加核实的数字往会上捅。”林雅雯当然不是道听途说的,但没在会前碰头是真。县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但凡往上汇报的数字,必须在县委常委会上碰头,也就是说,得经过书记祁茂林核实。祁茂林认为这些数字没问题了,才能往上报,如果有问题,就得重新统计,重新推敲。是的,推敲比统计更重要,这就是基层工作的真谛。未经常委会统一口径,林雅雯自作主张就将数字汇报到上面,出了问题,责任只能由她一人担着,哪怕她说的那些数字千真万确!

会后不出一周,三个乡镇无一幸免地被市计生委挂了黄牌,黄牌意味着乡镇长被一票否决,官当到头了。而且新上任的乡镇长必须要在两年内把黄牌摘掉,县上也是同样,三年摘不掉黄牌,她这个县长也到了头。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林雅雯被上上下下怪了个遍,一时成了沙湖县最大的敌人。这件事对她冲击很大,打击也很大,算来,是她到沙湖县接受到的第一次深刻教训。事后她才知道,在基层,数字是个很敏感的话题,凡是县上报到市里或省里的数字,都要经过县委常委会几番讨论后才能决定,绝不是哪个领导想说多少就说多少。这数字又分几种,一种是跟部门报的,一种是跟市委市政府报的,还有一种,是向新闻媒体提供,专门用来做宣传的。同一件事,三个口径报的数字相差很大,但上上下下没一个人认为这么做不妥,特别是市里,好像早已习惯了这种数字规则。

林雅雯今天汇报的数字,是头一天晚上常委会上大家议过的,祁茂林在北湖,没参加会议,他是今早赶来的,但县委办已在电话里跟他做了汇报,也征得了他的同意。林雅雯后来想,祁茂林之所以这么认真,是怕她临时发挥,将会上定的数字篡改。

这种事林雅雯也做过,是在去年向水利厅汇报工作时,汇报到中间,忍不住就推开事先准备好的材料,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即兴汇报起来。结果她汇报的地下水开采量,比材料上准备的要大,大得多,惹得听汇报的副厅长当场问:“你这个数字跟材料上的有较大出入,我们到底信哪个?”林雅雯居然不假思索就说:“当然信我的!”

结果那一次,她闯的祸更大,省水利厅当场就决定,取消对沙湖县人畜饮水方面的扶持资金,并将机井配套款也给取消了,两项加起来,沙湖县就损失掉一千多万!

为这件事,祁茂林气得半个月不跟她说话。后来市委孙涛书记听到消息,把他俩叫去,半是批评半是调解地做了大半天工作,祁茂林的脸色才变得暖和了。不过后来他还是说:“能不能把机关那种作风变变,这是基层,基层就得有基层的作风。”

那次林雅雯没敢固执,毕竟,因了她的汇报,沙湖县损失掉的资金巨大,这事搁谁身上,都不是件小事。况且扶持资金被砍掉,第一个工作难度变大的,就是她这个县长。

一次次的“错误”,一次次的教训,按说凭她的智商,应该能迅速变得沉稳、变得老练。谁知到如今,她还是成熟不了。非但如此,她的脾气也一天天变坏,过去那种温和达观善解人意的可爱劲一点点的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易怒,暴躁,情绪化。

“提前进入更年期了。”老祁笑说。

“好的没学到,反倒沾了一身坏脾气!”司马古风批评道。

林雅雯自己也很后悔,觉得这样下去很危险,自己身上该丢的东西丢不掉,不该丢的,却在一层层剥蚀。特别是她现在的坏脾气,令她十分恼火。

不管心里怎么想,一遇到数字,她还是很过敏,憋不住就想把自己掌握的数字捅出来,好像不这么做,心里那道坎就迈不过去。

是的,她心里有道坎。

好在,这天她控制住了。林雅雯汇报完,祁茂林长长地舒一口气,一直暗沉着的脸,终于有了亮色。他抬起头,放心地冲林雅雯笑了笑。

这一笑,让林雅雯感觉到一丝酸涩。

重点议题汇报完,林雅雯又想趁这个机会,跟省厅争取点钱。毕竟是娘家人嘛,说话总是要方便一点,再说了,当县长就得有这个本领,见缝插针,能争取的机会一定要争取,千万不可放过。边上坐的老祁似乎看出了她的动机,未等她张口,抢先用胳膊肘捅了捅她,示意她别乱讲话。林雅雯一愣,不明白老祁搞这小动作干什么,不过她还是把话咽回了肚里。会后林雅雯才知道,谢副厅长最烦下面跟他要钱,谢副厅长是从财政厅过来的,对钱很敏感。上个月老祁陪着他在在另一市里调研,那市的主管副市长在会上提钱,被他当场弄了个满面红,很是下不来台。

谢副厅长是年前调进林业厅的,林雅雯跟他,算是第一次见面。

听完汇报,谢副厅长没表什么态,他对‘121’情况吃得不透,不好乱表态。蔡处长就林区安全管理及春季植树做了一番安排,要求无论如何,要把今年的植树工作抓好,特别是防护林的建设,一定要把历年欠的任务补回来。老祁没讲话,让他讲,他说该说的蔡处长都说了,我就不废话了。参加汇报的人听了,顿时松下一口气。原想这次汇报会,怎么也得挨几句批,没想省厅三位领导都很客气,客气得让人感觉不出这是下来检查工作,倒像是例行公事的下来走一趟。

林雅雯心里却不敢这么想,隐隐的,她从冷漠的谢副厅长脸上,看出一股不祥。

晚上县上设宴,款待省厅领导。因为没能把要钱的事提出来,林雅雯心里有点堵,加上谢副厅长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更让她打不起精神。祁茂林差人唤了她几次,意思是让她也到谢副厅长那边作陪。老祁在一旁直挤眼,示意她别去。林雅雯哪还有陪厅长的心思,她想如果要不到钱,这几桌饭就等于白摆了。

不当家不知油盐贵,林雅雯这才干了两年,就被钱逼得见谁都想叫娘了。

席间,林雅雯忍不住又将钱的事提了出来,跟老祁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念在当初坐一个办公室的份上,多少给点,也好让她这个丑媳妇过一过有米之炊的日子。两位处长先是直摇头,眼下报到省厅的项目不下五十个,都是要钱,好像不给钱这树就种不到地上。省厅的原则是,项目可以批,但钱一分没有,自己想办法。林雅雯不大相信,再次问老祁,是不是这样?老祁有几分神秘,他今天的表现令人困惑,好像心里藏着什么事。当众人的面,林雅雯又不好直接问出来。直到酒宴散尽,往宾馆去的路上,老祁才忧心忡忡说:“我说大小姐,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没准儿,谢厅这次回去就奏你一本。”林雅雯喝了不少酒,头里晕晕乎乎,一听这话,酒立刻醒了三分,立马警觉地问:“此话怎讲?”

“谢厅有个怪毛病,他要是会上不说话,下面的话一准儿就多了。”老祁说。

“多就好,我还巴望他能把我当场撤了呢!”

“又说气话了是不?撤了倒好,就怕……”老祁打个酒嗝,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如今连老祁说话都藏头藏尾起来,林雅雯心里,忽然就一片沉重。然而,光有沉重是不够的,生活得继续,工作得继续,摆在面前的困难得抓紧解决,南湖争端,说啥也得停下来。

第二天,老祁他们离开沙湖县,回省城。临走,老祁语重心长地说:“乐观点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资金的事,我尽量替你想办法,不过,你跟祁书记的关系,再也不能这么僵了。”

“僵?”林雅雯不解地望住老祁,她跟祁茂林常闹意见是不假,但这并不影响他们二人的关系,内心里,她是很尊重这位老同志的,也不希望把关系搞僵。当然,她相信,祁茂林也不是那种一听不同意见就上纲上线的人。她放心地笑了笑,道:“不碍事的,我们之间,还不至于。”

老祁再次提醒道:“雅雯啊,基层情况跟上面不一样,没有人像我这么老护着你。再说了,机关工作单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基层不一样,那么多人盯着你俩,你俩脸色一不和,下面的人就茫然,就摇摆,时间久了,对工作会有负面影响。我还是那句话,别太任性,该让步时,必须让步。对了,有机会,主动跟茂林书记认个错,他毕竟是老同志嘛。记住,有时候认错也是一门艺术,对你管用。”

林雅雯腼腆地笑了笑,眼里忽然湿了,有些关心是很能打动人的,有些温暖就在不经意间。她潮红着脸,冲老祁“嗯”了一声,心,瞬间光明了许多。

老祁他们上车时,林雅雯特意让宾馆招待处准备了几份小礼物。沙湖是个穷县,实在没什么能拿出手,几样土特产,就算自己一点心意吧。除了发菜、驼掌、沙米外,她特意给老祁多带了一条狗。老祁胃不好,年轻时在林区工作,空腹喝酒,耍汉子,结果喝出一身病。狗是宾馆专门喂的,干净,她让厨师分成小块,一包一包装起来。又备了几味中草药,放一起炖了喝,养胃。

强光景在边上念叨:“这点东西,拿不出手吧,谢副厅长第一次来,太简单了会不会……”

“我想送他一车金子,有没?”说完,又觉过分,含着歉意道:“以后找机会,专程去省城拜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