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邹学农副部长再次来到南州,距离来南州考察班子整整两个月。市委在湖海山庄会议厅举行干部大会。会前,已经先开了一个常委扩大会议,邹学农宣布了对南州市委、市政府班子的任命:

王进同志任南州市委副书记,代市长。

钱如海同志任南州市委副书记

程一路同志不再担任南州市委副书记,调任江南省委副秘书长兼省委办公厅主任。

这个任命,显然出乎了大部分人的意料。王进作为常委、副市长,直接进入副书记、代市长,明眼人一眼说看出来,这里面有很大的玄机。据说王进的老父亲,专程到北京跑了两趟,找到了卞卫东书记的老上级。这个老上级,又专程跑到江南省来,硬是看着卞卫东书记同意了王进的任命,才打道回府。

钱如海是省直工委的副书记,调到南州来担任专职副书记,只能说是平调。

而对程一路副书记的安排,不仅仅出乎常委副市长们的意料,连齐鸣也感到意外。邹学农在常委扩大会议前,对齐鸣解释说:“对一路同志的安排,是昨天上午省委常委会才正式通过的。据说是卫东书记亲自提名的。”

“这就……难怪!”齐鸣叹道。

对于程一路的调任,说好,也谈不上;说不好,应该算好的了。

从好的方面说,是从市一级调到了省里,而且是省委的副秘书长,同时还兼着办公厅的主任。级别上成了正厅,虽说是协调性质,但是权力伸缩性大。从不好的方面说,这个位子,虽说也是正厅,但与一市之长听起来好像还有点差距。但总体上看,这个位子,显然比南州市委的副书记好。而且,省委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一般情况下也应该是老资格的正厅才能升任的。一个市委副书记,直接调到这个位子,大概在江南省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干部大会上,邹学农一宣布,底下就像炸开了锅。这些年来,大家已经习惯了没有悬念的干部宣布大会。而这一次,不仅有悬念,且悬得民间组织部基本没有拿准。这对于民间组织部来说,不能不说是一次悲哀。钱如海倒不说,反正是外地调来的。王进当了市长,应该说是一场博弈的结果。外面的人可不管程一路副书记到底怎么想,事实上,他和王进就是对手。虽说程一路从一开始就占有上风,但是结果还是说明王进赢了。王进成了市长,此刻,王进坐在台下,后脑勺也成了光彩照人的了。

而程一路副书记,看起来提拔了,可是毕竟离开了南州市。离开,就意味着失败。官场的规则往往就是一条直肠子往下,是容不得细嚼的。虽说你到了省里,也成了正厅。但毕竟离开南州了,放弃了自己的根据地,在战争中,也是一种无奈和失败。

因此,整个会议大厅里,议论最多的就是程一路副书记的调整。有人拿眼看坐在台上的程一路。依然是端端正正的,脸上也是一贯有的既严肃又关切的笑容。从市政府秘书长起,程一路在南州政治舞台上,已经活跃了近十年。现在,这个南州官场的“不倒翁”,终于要走了。大部分人看他的眼神,都似乎有些同情。这种同情,更多的是在出乎意料之后,所涌出的对弱者的一种安抚。

邹学农宣布完后,程一路首先发言了。

程一路环视了一下会场,“同志们,这是我作为南州市委副书记,最后一次跟同志们说话了。其实刚才宣布过后,我就已经不再是南州市委副书记了。有很多同志看着我,我想这是可以理解的。有很多同志议论我,我想,也是可以理解的。”

喝了口茶,程一路继续道:“从部队转业回南州,已经十几年了。这些年,南州的干部们,对我关心有加。是大家的鼓励,和爱护,使我从一步步走上了领导岗位。因此,我在这里,最后说一次:谢谢大家了。”

说着,程一路站起来,面朝会场,行了个军礼。这一军礼下去,整个会场上先是一片寂静,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哗然而起;在掌声中,程一路又向台上的各位行了个礼,同时示意大家停下掌声。再说话时,程一路嗓子有点哽了,“南州是一块热土。虽然这些年,南州经历过风风雨雨,但是,这块热土上依然生长出了蓬勃了企业和丰收的五谷。应该说,我热爱南州的一切,也包括在座的同志们,和四百多万的南州人民。我深知,这些年,对于南州,我的贡献是很小的,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在工作中,我也曾有过或大或小的过错。感谢大家的宽容,更感谢南州这方水土的养育。”

掌声再次响起,等掌声停了,程一路坐了下来,“这次,省委对我南州班子和我个人进行了调整。我完全拥护省委的决定。王进同志担任市委副书记、代市长,是符合党政领导干部任用条例的,他的工作能力和决策水平,都与这个职位相符。钱如海同志,任市委副书记,也是对南州领导力量的充实。我相信,在以齐鸣同志为班长的市委班子领导下,南州一定会有更加灿烂的明天。”

“对于南州,我是有感情的。因此,这次调整,在服从组织安排的同时,我是依依不舍的。将来,无论我在哪一个岗位,无论身在哪一个地方,南州,永远是我心中的一份牵挂。我将继续关注南州,热爱南州,更会不遗余力地为南州的发展,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再次真诚地感谢大家!谢谢!”程一路话一落地,掌声第三次响起来了。而且,听得出来,这掌声不同于一般的掌声,这掌声中大多数都是发自内心的,都是真诚的,都是怀着不舍与敬重的。

程一路听着掌声,伸出手,示意掌声停了。掌声却更热烈。

邹学农对程一路道:“一路啊,这是南州人民对你的肯定哪!不容易,不容易!”

王进本来是带着稿子的,但这会儿,他将稿子放到了一边,站着,面向大家开始了他的讲话:“首先我要感谢省委对我的关心,这也是对南州的关心!”他停了下,大概是期待掌声,却没有。他只好继续道:“其次我要感谢南州市委,感谢齐鸣书记,感谢在座的各位同志。”

“对于省委的决定,我是完全拥护的。对于一路副书记的调任,在此,我表示热烈的祝贺,同时向一路同志表示我个人的敬意。”王进提议,大家再为程一路副书记鼓掌。

掌声响了会,稀稀疏疏的。

王进看了下会场,又回头看了看主席台,“我知道,组织上对的任命,是对我的鞭策与鼓励。今后,我将在齐鸣同志为班长的市委班子领导下,扎实工作,开拓创新,积极作为政府的各项工作,为南州的重新崛起,贡献自己的力量。谢谢!”

掌声仍然稀落。王进从省里空降到南州,一来时间不长,二来这人工作作风上比较唯上,加上这次他又是与程一路竞争。因此,被适度地抵触和冷落,就很正常了。

齐鸣书记最后也发表了讲话。一把手的讲话,自然不会像程一路那样,充满感情;也不会像王进那样,纯粹就是表态。“这次省委对南州班子的调整,是一次正常的人事调整。我代表南州市委,表示完全赞成。我只想说三句话:一、请大家提高认识,服从省委的安排,勇于开拓,不断创新,开创南州各项工作的新局面。二、对一路同志的调任,首先我表示祝贺。同时希望一路同志,继续关注南州。多回来看看,多回来指导。三、希望王进同志,加强学习,强化能力,带领好政府一班人,为南州人民踏踏实实地做些工作。也希望如海同志,能尽快融入南州的工作。”

“总之,希望南州的广大干群,进一步理清思路,振奋精神,为南州的重新崛起,而努力奋斗!”齐鸣有意识地把后面四个字提高了声音。一阵掌声,齐鸣宣布会议结束,人群哗地起来,然后向出口涌去。

程一路没有从前面出去,而是先和邹学农一道到了休息室。

刚坐下,手机就响了。接起来,是仁义县的乔书记的。说一路书记调走了,什么时候有空,也让仁义这个穷山区县敬一路书记一杯?程一路笑笑,说不必了。以后时间有的是,谢谢了。

刚放下,手机又响了。内容也是差不多,只是换了人而已。

程一路索性关了手机.

邹学农笑道:“一路啊,官干部当到你这个份上,也是很好的嘛!有成就感吧。”

“都一样。”程一路也笑了下。

齐鸣进来了,向着程一路道:“一路啊,到了省里,可得格外关照我们南州啊。”王进跟在后面也插了句:“一路同志肯定不会忘了南州的,这里是他的根嘛!”

程一路把茶杯放到茶几上,道:“其实在那里工作都一样。只是这个安排让我有点意外。不过也好,树挪死,人挪活。挪挪动动,总比呆在一个地方好。学农部长,你说是吧?哈哈。”

邹学农说:“当然是。省委这次安排,我觉得还是很有深意的。一路同志曾经是江南省最出色的市委秘书长,这次到省委任副秘书长,旧业重操,应该是驾轻就熟,得心应手的。省领导不会看错人的。”

齐鸣也说是。

王进接了个电话,脸上都是一片红光,笑着道:“我在办公厅时,就早知一路同志的影响力。把个秘书长的位子,干得那么出色,不容易啊!卫东书记看上的,应该就是这一点。在卫东书记身边工作了,一路同志将来……”

“将来怎么?等过几年,我再回到南州,干个人大政协的位子,总是可以的吧?齐鸣同志,还有王进同志,到时可不能往外推我啊。”程一路说着,邹学农拍了下他的肩膀,笑着,“一路同志再回南州,就是一把手了。可惜……”

大家都怔了下,然后一齐笑了。

中饭后,邹学农问程一路:“什么时候到省里报到?”

“下周吧,这边还有些事要处理。”程一路也想趁这机会,稍稍地休息下了。上一次住院,因为外面的一些传言,他只住了两天就出院了。虽然一直在吃药,可是有时还是头昏。好在荷花跟二扣子几乎是天天来,帮着他做些有营养的。这调动的空闲,正好在家休息几天,也好以一个全新的面貌,到新的单位去工作。

下午,程一路到办公室,马洪涛和其它同志都过来了,自然是少不了祝贺一下程秘书长。胡闻说:“可惜程书记要走了,我刚刚跟了一年半,真的舍不得程书记呢。”

“跟谁都是一样,胡闻哪,好好学,年龄这么轻,将来会有前途的。”程一路把屉子里上次开会时别人送的一支钢笔,送给胡闻,说:“感谢你啊,小胡。这一年多来,跟着我辛苦了。这个笔不一定用得上,是个意思吧。希望你能写出更多更好的锦绣文章来。”

胡闻鼻子抽了下,马洪涛在边上道:“虽说程书记只是到省里,我们却觉得不知跑多远一样。我跟天成秘书长商量了一下,办公室这边想单独地请程书记坐坐。时间请程书记定,也让我们表达一下心意。”

“这个就不必了吧?洪涛,谢谢你们的好意了。我最近身体也不太好,需要休息。等以后吧。以后回南州找不着饭吃,就找你们吧。”程一路故意轻松地边说边收拾桌上的文件。马洪涛说:“这些,程书记就放着吧,我们给收好了,您再看看就行。”

桌上的电话响了,程一路接起来,是莫天白。莫天白说他马上过来,有点事想和一路书记再商量下。

程一路说好的,好,我等着你。

胡闻出去后,马洪涛拿起桌子上的《瓦尔登湖》,仔细地摩挲了会,小声地问:“我经常看见程书记翻这本书,莫非……不过,这确实是本好书,看了让人心生宁静。”

程一路接过书,用手在封面上抚摸了会,“这是本好书啊,是本好书!”说着,就将书放到屉子里,叮嘱马洪涛,这屉子暂时别收拾,等走时,再用盒子全部收起来,他要带到省城去的。

其实,屉子里也没有多少东西,有一些小物件,还有齐鸣书记送的眼镜。除此外,就是一些各种类型的证件,获奖证书,笔记本等。在底下的另一个屉子里,却装着不少信封子,都是上次住院时别人送的。程一路将这些信封全部捡出来,交给马洪涛,“点一下看看,然后给个数字给我。所有的全部打到望春小学主账户上。”

“这……”马洪涛有点为难,这是人家看望程书记的礼钱,同一般的送钱还是有所不同的。连这个也……

“都打过去吧。我一个人用得着这钱?给学校,给教师添点教具,给学生们添点体育器材。这样,不就钱得其用了。”程一路让马洪涛用袋子把信封子裹起来,“别拿在手上,看着让人猜疑。”

马洪涛刚刚装好袋子,出门时就遇到了莫天白。马洪涛喊了声莫书记,就迅速地走了。

莫天白进门时,顺手将门关上了。然后看着程一路好大一会儿,才道:“好你个程书记,走了,也不说。一直到今天再捅破纸。真说共产党的干部,调动也是正常。可是你程书记一走,我可是……”

“你怎么啦?”程一路倒了杯水,递给莫天白:“不是我要走啊,组织上让我走嘛,服从组织第一啊!”

“不过,这个安排,我觉得还是很适合程书记的。既解决了正厅,又注重了程书记的综合协调能力。说明省委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不然,我想,南州的市长,就不是他王进了,而应该是程一路了。”

莫天白一说完,程一路赶紧道:“天白同志,话不能这么说啊!到哪儿不都是工作?快五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多大的企求?干几天踏踏实实的工作,就足够了。”

莫天白点点头,说也是。接着道:“你这一走,我一直在抓的南线工程的事,也没信心了。我怕到最后,成了孤有寡人哪!”

程一路稍稍皱了下眉,“那也不会。要相信组织相信党。何况你后面还有那么多的南州老百姓在支持你。是吧?”

莫天白喝了口水,“是啊!吴兵的案子,算是没了头绪。什么证据也没有。审计组撤出时,把他们掌握的材料全部带走了。这南线工程,简直就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絮。不过,我现在是想停也停不下来啊,刚才,吴兵的家人就到纪委,要求彻底查清吴兵的死因。说吴兵是被人逼死的,他成了别人的替死鬼。如果南州查不清,他们将到省里上访;省里不行,将到北京上访。你看这事……”

“有这事?这就不好办了。这事向齐鸣同志汇报过了吗?”

“还没有。我想先同你商量一下。虽然你要走了,可是这最后一个关卡,你还得替我守一下。你说这事怎么办才好?”莫天白急着道。

程一路也急,这事到了吴兵家人出来闹的地步,就不太好办了。人死了,他就不怕了。但是,这事要是一直查下去,涉及到的就不仅仅是死人,而是活人了。而且,正如莫天白所说的,程一路也要离开南州了。这事,莫天白一个撑着往下查,能查出什么呢?

“这样吧,还是先给齐鸣同志汇报下。或者直接给省纪委通个气,取得他们的支持。”程一路继续道:“不过,我只是提个建议。下周,我就要走了。不在其位,难谋其政啊!请天白同志理解我啊!”

“我当然理解。不理解我就不来找你了。就按程书记的意见办,边走边看吧。不过,南线工程我是不会放松的,我这人就是这个脾气,我一旦盯上了谁,一定就会搞个水落石出,不然我不会罢休的。”莫天白说时,脸上的肌肉也在动。

程一路完全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莫天白在省纪委时,就是一个“铁面包公”,省委把他下到南州,内在里的意思很明显:这个老是出事的地方,需要莫天白这样一个人来镇一镇。别说,莫天白来了,对南州的廉政还真有了警示的作用,这两年,整个官场风气,到底要好些了。

当然,也许就如一枚果子,外面看着更加光鲜,可是里面也许还有腐烂。只是我们一味地欣赏着外面的光鲜,而没有深入到里面的腐烂中去的缘故。南州的问题也一定还有很多,可能是更隐蔽了,更“潜规则”了。

南线工程便是。

如果没有赵守春市长的意外死亡,没有例行的审计,这个工程一结束,承包商拍屁股走人,谁还能查出个子丑寅卯?就算是查了,这工程涉及到市委的一把手,有多少人又能继续地往下查?事实上,这一层,程一路也曾经想过。而且齐鸣正在竞争副省长的关键时刻,这个时候如果揭开了盖子来查,外人还以为你是在借机整他;南州班子没有定稳前,查南线,也容易给人造成感觉:这是某些人在别有用心,目的是达到自己在南州官场上升迁。

程一路因此一再地阻止了莫天白,但是,现在,南州班子尘埃落定,程一路也要离开南州了。莫天白再查,至少不会有更多的顾忌。所以,程一路希望他查,但是一定要给齐鸣汇报,要查得光明正大。事实上,这也是在为莫天白下一步的工作打下基础,不然你一查,就是背着市委要查。虽然纪委有独立办案的权力,但不向市委汇报,这就是违反了组织纪律。一旦戴上“违反组织纪律”这个帽子,你还能查谁?

喝了口水,又坐着谈了些省委的事。莫天白说省委办公厅也是很复杂的。以前林晓山,在办公厅里,算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现在他倒了。省委这次提名程一路,其实就是接的林晓山的位子。到了省委副秘书长这个层次,已经不是能力不能力的问题了。重要的是处理关系协调的问题。

“领导之间,是越到上面越微妙。到了省一级干部,表面上没有矛盾了。可是内在里,可能矛盾更多。秘书长难当哪!”莫天白站起身,说:“不过,你过去,我相信是能当好的。你可是江南省的金牌秘书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