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方良华回到家的时候,妻子胡菊已经睡了。保姆起来开了门,问他要不要泡杯茶喝。她闻到了方秘书长身上的酒味和烟味。自从方良华调到市委任常委秘书长后,他基本上每晚都在十点以后回家。一是因为工作忙,应酬多;二是因为他一直土生土长在南州城里,市里有他很多的同学、原来的同事,还有不少的哥们儿,这些人常常是在方良华秘书长忙完了正餐后,再请他吃夜宵。方良华虽然已经是市委常委秘书长,但他官再大,也不能拂了这些人的面子。所以他经常是一晚上两餐,甚至三餐。在正餐上,他端着架子,喝一点干红。而在夜宵上,他就不能再端架子了。即使大家都把他当成秘书长捧着,他也得屈屈尊,同大家一样喝白酒,或者啤酒。好在方良华的酒量是久经考验的,到目前为止,除了特别私下的几次场合外,还没有人看过他喝醉酒。然而,在他自己的家里,不仅妻子胡菊知道,连保姆也知道:方良华经常是醉着的。他的本事在不管喝多少,在外面从来不出事,都能捱着回到家里。一到家,往往是跑到卫生间,一吐了之。胡菊经常说他,这样最伤身体。但是方良华只能一笑而已。他何尝不知道这样伤身体,可是他也不能不喝,那不是他方良华的风格。

方良华喝了口保姆递上来的茶,然后又去稍稍冲洗了一下,感觉好过多了。酒意和烟味也大多没了,这时才坐到沙发上。保姆过来说:“老爷子晚上来过。”

“老爷子?有事吗?”方良华问。

保姆笑道:“这我不清楚。坐了会儿就走了。”

“就他一个人?”方良华想老爷子平时很少来,一年也不过来几次。都在南州城里,而且老爷子也不太喜欢方良华这个家。怎么晚上突然还跑来了?

保姆边收拾茶杯边说道:“一个人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好像不太高兴,也不说话。”

方良华鼻子里嗯了一声,保姆回房睡觉去了。方良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方老爷子是原来的南州市委副书记,早些年的南州地区副专员。这老爷子参加过抗日,五十年代从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就转业到南州城工作。方家的祖籍在陕西,可是现在陕西那边什么亲戚也没有了,所以祖籍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祖籍。方老爷子脾气不好,这在南州是出了名的。早些年,他曾经拎着盒子枪到乡下检查工作。看到一个乡长在防汛时偷偷睡觉,差点儿一枪崩了那乡长。方良华大学毕业后回到南州工作,一开始在市财政局。没几年,方老爷子就坚持把他派到了下面县里,说是年轻人一定要到基层锻炼。方良华先是被派到仁义县挂职做副县长,后来再上来,提了财政局的副局长。没过三年,方老爷子又拄着拐杖,找到张敏钊,硬是将方良华调到桐山县当县长,然后是书记。从外人看来,方老爷子是一步步地把方良华引导到了官场。而事实上,在方良华担任了三年桐山县委书记,省委准备调他回来任南州市委常委秘书长时,却遭到了老爷子的强烈反对。理由很简单:方良华还没到担任市委领导的时候。

为这事,方良华同老爷子争执了一回。从小到大,方良华虽然生长在干部家庭,看起来是有点纨绔,但骨子里却也还算本分。用老爷子的话说就是:本质上不坏。这是做人和当官的根本。方良华在表面上一直很尊敬和服从老爷子,经常向老爷子汇报这汇报那,也不断地听取老爷子的教诲。但是,有两件事,方良华与老爷子公开地唱了反调。第一件事是方良华的婚姻。方良华上大学后,老爷子替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女方是老爷子一个老战友的女儿。那战友当时已经坐到了厅级的位置了,那女孩生得也算乖巧。方良华见过,但就是没有感觉。而真正的原因是他在大学里有了一个心仪的对象,是个从西江农村考上来的女孩,人长得也并不十分漂亮,但那股眉宇间的韧劲吸引了方良华。他和老爷子一直犟了三年,最后以方良华的胜利而告终。这个农村女孩子就是他现在的妻子胡菊。老爷子虽然同意了他们结婚,可是婚后一直到现在,对胡菊都是不冷不热的,因此到方良华家里来的时间就少。每周只要没事,方良华总会抽出一点时间回老爷子家看看。

第二件事就是方良华调任南州市委常委秘书长,老爷子不仅不同意,甚至动用了一些老关系,想阻止这件事。当然最后也是以方良华的胜利而告终。方良华到现在也还没有真正弄明白老爷子死活不同意他出任秘书长的原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老爷子对他的态度有很大的变化了。按老爷子所说,方良华到桐山任书记后,开始蜕变了。

胡菊一觉睡醒,看见方良华依然坐在沙发上,就趿着鞋出来,说:“早点睡吧,明天还要忙呢。”

“知道了,你先睡,我就来。”方良华说完,胡菊又回房去了。看着胡菊的背影,方良华突然感到自己当年顶着老爷子,坚决要与胡菊结婚,真的有点不可思议。胡菊这些年的变化,甚至远远超过了方良华。有时,连方良华都能感觉到,胡菊身上的官夫人的优越感正在不断地膨胀。一个人静下来的片刻,方良华也曾怀疑过当初的选择是不是正确,但世上没有后悔药,所以他也不后悔。而且,这几年,随着在桐山的工作,他也或多或少地做了一些不太对得起胡菊的事。于是,在家里,他对胡菊就还是和从前一样。哪怕有时有一点看着不太顺眼,他也不说。他把这些藏在心里,他不想让老爷子笑话他。

自从方良华调到市里来后,虽然他每晚回来很晚,但是家里的客人总是不断。胡菊一概接待,来人丢下的东西,她也照单全收。为此,方良华曾告诫过她:该收的就收,不该收的千万别收。然而胡菊还是都收了,有一次居然收下了王学延送来的五千块钱。这让方良华很恼,他狠狠地发了一通火,却终于敌不过胡菊的利嘴。最后虽然钱退了回去,但他的心里不痛快。而胡菊的解释是:“我又不清楚他是谁,他要送要丢下,我有什么办法?”

确实是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有些规则,人人都知道,也得遵守。在方良华打电话让王学延拿回钱时,王学延甚至生气地骂了他。再过后,王学延每次见他总是小心翼翼,看着让人难过。方良华自己也是规则中人,以前他也送过钱,也送过东西,甚至他还曾给现在的程一路副书记送过电脑,但是,现在人家送钱给他,而且是他刚刚当秘书长就送,他接受不了,这可能也正是老爷子对他不放心不同意他上来的一个主要原因。官越大,风险就越大。

南州官场地震,最终获利的,在外界看来是两个人,一个是程一路,另一个就是方良华。但是并没有多少人能知道方良华为什么能当上市委常委秘书长。方良华也从来不说,外界传着方良华的一个老同学现在在北京的组织部门,曾给江南省委写了推荐。但是真是假,谁都不清楚。这正是奇妙之处,神龙见首不见尾。

方良华这样想着,也渐渐有了些睡意。手机上却传来短信的提示声。这么晚了,谁呢?他懒懒地拿起来看,却打了一个激灵。这个熟悉的号码,让他的心一颤。短信上写着一句话:“忘了吗?有空过来。”

方良华自然不会忘了这个号码。这是一个桐山女人的电话,准确地说是桐山团县委的一个副书记的电话。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殷眉儿,人长得水灵,更重要的是善解人意。方良华到桐山的第二年,在一个偏远的乡镇看到了她。很快就将她调到了团县委,在他离开桐山前,提拔她当了团县委副书记。殷眉儿也曾要求一道调到南州来,被方良华一口拒绝了。而且,这几个月来,一开始他还经常一个人回到桐山,有几次殷眉儿也来过南州。但近一个月,他没有再去,也没有同意殷眉儿过来。他留恋她,但又有一些厌倦。潜意识中,还有一些莫名的担心。

删了短信,方良华干脆关了手机。心里想:真是,唉,如今这女孩子……

第二天早晨起来,胡菊告诉方良华:“你那老同学局长昨儿晚上又来了。还要送钱,我把他骂走了。”

“这就好。”方良华一边穿衣一边说。

“还有你那老爷子,来了就要找你,好像我不是他儿媳妇似的。大概又有什么名堂,气呼呼的……”胡菊说到老爷子总没有好口气。

方良华没有搭理,穿好了衣服,走向洗脸间。胡菊还在嘟囔着:“知道这样,还不如在桐山呢。烦死了。”

胡菊这话说得不假,以前在桐山,虽然也有人找,但大部分是到桐山县委招待所方良华住的房间去找,只有很少一部分,关系特别的,或者是走了亲情路线的,才跑到市里来找。现在好了,每晚都有人。也许是程一路当秘书长时,给很多人造成了一种印象,秘书长是个很有实权的人物,而且,他身处权力的最核心,讯息也多,所以大家都涌过来了。而方良华因为刚从下面上来,也不好全部推辞。来的人便如过江之鲫,越来越多了。

但真正找方良华有具体事的,其实并不多。而且,方良华真正给办了的,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

方良华秘书长出了门,他早上只在家里喝一杯牛奶,早餐在市委食堂里吃。上了车,司机提醒他,上午交通局招商引资项目汽车配件城奠基,齐书记、赵市长、程书记都要去。方良华嗯了一声,吃完早餐到办公室,他马上让秘书高天再一一通知三个领导的秘书。这事不好直接提醒领导,提醒领导的秘书就行。有时候,秘书就是领导,领导就是秘书,二位一体。只是一个永远站在前面,一个永远站在后面而已。

过了一会儿,保密局的汪维平局长过来了,汇报说要开一次全市的保密大会。随着开放程度的不断提高,各种经济保密工作,也越来越重要。早些年,江南省流传千年的牛皮墨纸生产工艺,就是在外商考察时泄密的。结果人家一回家就生产出来了,在国际市场上将我们正宗的牛皮墨纸,挤兑得一塌糊涂,最后我们的工厂只好破产。

听了汇报,方良华在报告上批了几个字:“同意。请一路书记定。”然后让汪局长去找程一路副书记。

汪局长就拿着方良华批过的报告,上楼进了程一路副书记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正好有人,汪局长向后退了退。程一路道:“小汪,有事吧?”

汪维平是在程一路当秘书长时,由程一路提议,当上保密局局长的。他向前走了一步,将报告递过去。程一路扫了一眼,关键是看了看方良华批的几个字,随手拿起笔,在旁边画了个圈,又写了“同意”两个字。汪维平说了声谢谢。坐在旁边的建设局局长张风这时站起来了,向程一路告辞。程一路也没送,只把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张风。张风脸色很有些异样,尴尬地笑笑,就出去了。回过头,程一路对汪维平笑道:“唉!现在啊。啊,我一直想找你。上次的事还得谢谢你啊。”

程一路说的上次的事,事实上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张晓玉在春节前从澳洲回到了南州,原来打算不去了,儿子程小路也同意,张晓玉还到医院上了几天班。可是春节一过,不知怎的,她又改变主意了,坚持要去澳洲。这里面的原因,后来程一路分析,可能有两点:一是她回来后详细了解了她叔叔张敏钊案件的真相,劝程一路也早点离开南州,而程一路并没有听;二是春节期间,家中不断地来人,她心里烦,跑到省城去见婶婶,婶婶又说了一些人生如战场,人情薄如纸之类的话。这些话对本来就不太喜欢官场的张晓玉刺激很大。于是她到澳洲,既能照顾儿子,又能眼不见为净。程一路知道张晓玉的脾气,一旦决定了,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也就只好听之任之了。但是,上一次张晓玉到澳洲,是蒋和川以南日集团的名义办的。这次找谁呢?

程一路虽然身为副书记,以前对这些事并不怎么关心。要找人时,想也想不出来。到最后,总算想出一个人,那就是汪维平。汪维平的一个哥哥在澳洲一家医学院工作,结果通过这层关系,这家医学院以邀请访问之名,为张晓玉办好了到澳洲的手续。正月十六,张晓玉就重新踏上了去澳洲的路。程一路把她送到了北京,也顺便去拜望了老首长。

汪维平红了红脸,道:“那是小事,还要书记谢。”

程一路笑笑,随口问道:“小汪也快四十了吧?”

“正好四十。”汪维平答说。

“啊,快啊。好好干。”程一路说完低头看文件了。

汪维平就说了声谢谢,退了出来。他退出来时,顺便将门掩上了。

在市委办分楼上,办公室的门分成两种。一天到晚开着的,都是秘书和司机以及其他工作人员的,而那些整天半掩着的,大都是领导的。方良华到市委来当秘书长后,正在考虑要将市委办公室进行重新布置,齐鸣书记也同意了,只是还没有具体实施。

汪维平没走多久,陈阳上来说:“程书记参加汽车配件城奠基仪式的时间快到了,该走了。”程一路问:“齐书记下来了吗?”

陈阳说:“齐书记马上下来。”

程一路将桌上的文件拢了拢,又喝了口茶,就出了门。陈阳把门带上,刚下到楼底,方良华已在等了。方良华笑着说:“等会儿奠基仪式请程书记主持吧?”

程一路望望方良华,过一会儿才说:“还是请守春市长主持,我参加就行了。”

“那……”方良华迟疑了一下。

齐鸣书记已经下来了。程一路上前道:“有齐书记和守春市长过去,我就不过去了吧?”

“哈哈,当然要去。你就致辞吧,守春市长主持。”齐鸣边上车边说。

程一路赶紧跟上来说:“还是齐书记致辞吧。”

齐鸣说:“就这么定了。”

程一路坐在车上,马上给方良华打电话,尽管方良华的车就在前面。他让方良华安排由守春市长致辞,他来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