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封官游戏

糖三角的董事会报告连着让姜钧打回去三次,糖三角惶惶不可终日,姜钧自己也厌倦了,决定亮底牌了,把柳海洋叫过来商量:“柳副总,老唐这个人真的不行,写一个董事会报告就跟让他上刑场一样,马上董事会就要召开了,怎么办?”

问话之初,姜钧就断定柳海洋这个公子哥儿对“怎么办”三个字无解。果不其然,柳海洋沉默,不是表达抗拒的沉默,而是毫无办法的沉默。于是姜钧接下来提了一个柳海洋肯定不能同意的方案:“不行就把郜天明调回来,让他接手写,别的事情可以耽搁,给董事会的报告不能耽搁啊。”

再一次果不其然,柳海洋立刻强烈反对:“郜天明那个人不行,不光集团内部,就是省国资委对他都很有看法。如果把他抽回来了,清欠组的工作就没人管了。”

姜钧做沉思状,利用假装沉思的机会,给远在省城的李天来发了一条信息:“马上拨我的电话,拨通了不要说话。”

片刻,电话响了,姜钧接听:“哦,你好,汪主任啊,好好好,太谢谢您了,您推荐的人肯定没有问题。柳副总啊?您推荐的人他不会有意见的,您跟他说说?不说了?也行,我把您的意见转告给他。好好好,谢谢汪主任对南方集团的支持,好好,欢迎汪主任有空到南方集团视察指导工作,好好好。哈哈,不能那么说,不敢当不敢当……”

姜钧在哈哈哈的笑声中挂断了电话,然后对柳海洋说:“老板来的电话,国资委汪主任。前两天我跟他通话的时候,他问董事会准备工作什么时候能搞好,我随意说起了董事会报告还没有准备好,他就说要给我们调过来一个办公室副主任,加强文字工作力量,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定了。”

柳海洋本来就是个傻乎乎的公子哥,对姜钧的当面表演一点儿也不起疑,对于汪主任的推荐更是不敢反对。他追问详细情况:“调的人是谁啊?哪里的?叫什么?”

姜钧含糊其辞:“听说叫李天来,过来当办公室副主任,老唐还是主任,分工老唐抓人事、总务,李天来管文秘和接待。”

这个分工等于把办公室一分为二,好在老唐还抓着人事权和行政总务,所以柳海洋也说不出来什么,反而对董事会准备工作很关心:“马上就要开董事会了,临时抽人过来写稿子,能来得及吗?”

姜钧说:“我想这样,先把稿子交给郜天明看着,也就是文字上把把关,职务不动。等李天来到了,再把全套交给他。”柳海洋无话可说,只能点头认可。正要告辞,姜钧却留住了他:“这样啊,这件事情你负责具体办,你是老领导,顺手顺脚,我还得抓紧南山小区的损益评估那一块工作。”马上打电话找来了糖三角:“有个人要调进来,具体情况让柳总给你说,要抓紧,一个星期够不够?”

柳海洋替糖三角回答:“不就调个人吗?人可以先过来么。”

姜钧马上同意:“那就好,我给汪主任说一下,人先过来工作,你们那边抓紧补办手续。”

三天以后,李天来就拖着他的旅行箱匆匆忙忙跑了过来报到,姜钧派司机王小车到机场接他。李天来到的第二天,姜钧就发了任命书,任命李天来为南方集团总经理办公室副主任,负责接待和文秘工作,包括管理公章。

“南方集团没什么大问题,裴国光、郜天明还有王小车这些人跟着我没什么大问题,柳海洋、小乌龟还有糖三角那几个人你要小心。”这是姜钧给李天来介绍集团人士情况的时候说的话。

李天来不屑地笑笑:“南方集团现在是什么时代?是姜总时代。你放心,那几个人老老实实咱也不跟他们为难,谁不老实,我马上制伏他。”

姜钧连忙叮嘱他:“别胡来,怎么说这也是国有企业,不是社会上的黑帮。现在压倒一切的任务就是开好董事会,别的都是小事。”

李天来心领神会:“我懂,等到姜哥你任命书上代理那俩字拿掉了,我们就能放手干一番事业了。”

糖三角让接踵而来的两件事情搞懵了。一件是任命了李天来当副主任,而且据说这位李天来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由省国资委汪主任亲自点将。今后在总经理办公室这个摊子上,显然他已经没了什么影响力。第二件是姜钧让他把董事会报告交给了郜天明,郜天明虽然职务没有变动,可是不远的将来,明摆着姜钧要重用他。最让糖三角担忧的是,姜钧有朝一日要把他从总经理办公室赶出去,让郜天明重新当总经理办公室主任。

糖三角忐忑不安,想找贴心人小乌龟聊聊,小乌龟在这关键时刻又被姜钧派到北京搞什么分公司去了,说是要在北京搞一个类似驻京办的公司,以便跟北京的部委建立联系,将来能够直接从有关部委取得支持和项目。谁都知道这是假话,小小一个地方国有企业,北京部委谁认识你老大贵姓?可是他说的时候就跟真的一样,而且,当场任命小乌龟兼任北京分公司的总经理。小乌龟作为总经理助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他没有理由拒绝不去。况且又有北京分公司总经理这个不大不小正合适的肉包子在那里诱惑,尽管心里多多少少有点疑惑,最终还是屁颠屁颠地跑了。柳海洋又满是那么一副公子哥的架势,对糖三角从来就当成奴婢、跑腿子的。糖三角平时就惧他,哪敢找他唠叨自己心里的郁闷?于是糖三角落得有话没人说,只能自己心里犯嘀咕,整整一个星期,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糖三角变成了经济危机时候的饭馆产品,缩水又缩量了。

糖三角日子难挨,姜钧其实也并不轻松。姜钧几乎两天两夜没有睡觉,本来就不多的瞌睡虫全让裴国光那份报告赶跑了。送走刘副主任以后,他就开始认真研读裴国光那份关于南方集团资金状况的报告,报告给他展现的是一幅很不美妙的情景。大部分资金都压在了长期固定资产投资上,而且这些投资项目基本上都是亏损的,短时间内很难变现。应收款就达3000多万,其中长期拖欠的有1500多万。其中,职工内部欠款高达300多万,他实在想不通,区区60多人的公司,职工借款额怎么会这么高?最终的结果是:账上能动得了的钱,加上最近的300多万,只有不到400万。

总体上看,南方集团虽然没有到资不抵债破产倒闭的地步,却也亏损严重,所有者权益已经大大缩水。即便不考虑亏损,如果把现有的资产全部变现,应收款全部收回,扣除银行利息、运营成本,不算南方大厦,南方集团的能动资产还不到6000万,而审计报告上反映的却是1个多亿,算上南方大厦,能达到2个多亿。

捧着报告,姜钧想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出路。思来想去他为自己确定了三条出路:其一,认真地经营这个企业,利用实际上拥有的所有资产盘活它。如果能够增值当然更好,自己的后半辈子就依靠这个企业了。然而,这么做太费劲,而且也不值当,有那个工夫还不如直接把这资产变成自家的,后半辈子过得可能更加滋润。

其二,在对南山开发区进行盈亏评估的基础上,马上组织对集团资产进行重新审计,取得董事会的支持,收缩集团的经营规模,然后再作打算。这条路最终铺向哪里,那是不言而喻的,首先要对他自己有利,一切以平安获利为原则。

其三,利用在南方集团工作的机会,交好有关部门的关键人物,然后再谋个更好的职位,能升就升,回马枪杀到省城,成为政府官员。这么做不是没有可能,然而,政府官员牟利的风险要比国企老板大得多,追求安稳降落的话倒是可以走这条路;如果想发财,这条路绝对不是好的选择。

他对这三条路反复衡量,思前想后,觉得按照第二条路子走,似乎是他唯一的选择,可是这唯一的选择却像是魔幻游戏的通道,要经过多少稀奇古怪的磨难和关口只有过去了才能知道。

他招来了裴国光,问他:“这个报告我整整看了两天,就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你是财务总监,不能只罗列问题不解决问题呀。”

裴国光起身过去关门,似乎要跟他说悄悄话,姜钧见到他这副德行,心里暗想:有门,这家伙多多少少要办点正事了。果然,裴国光从沙发上转移到了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放低声音说:“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回收资金。”

姜钧心想:废话,谁都知道最重要的就是回收资金,办企业没钱就像打仗没枪没炮没子弹。不同的是,没枪没炮没子弹可以到敌人手里抢,办企业没钱却没地方抢去。心里这么想,他却没有吭声,等着裴国光继续往下说。

“回收资金最主要的就是追货款。过去公司成立了清欠组,实际上安排了一些公司不想安排职务的人,工资、奖金、职务都没有按照职工标准落实,等于半下岗。这些人哪里还有心替公司追款?不但不去追款,反而对公司意见极大。我想,你是新来的领导,完全可以把过去领导跟这些人的恩恩怨怨抛开,不管这些人过去怎么回事儿,一切重新开始,工资、奖金、职务都有个新说法,根据追回的款论功行赏。这些人积极性调动起来,专门追款,我想多多少少会有收获。”

姜钧听他说起过去领导跟这些人的恩怨,就问他:“这几个清欠组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裴国光说:“这几个人过去都是搞业务的,屁股后面都有一些债务没有追讨回来。其实这也没什么不正常的,就怕借题发挥,无限上纲,整得这些人破罐子破摔。退一万步,这些人当初搞业务也是为公司赚钱,虽然没有做好,却总比想着法儿把公司的钱往自己腰包里揣的人强吧?”

“那个郜天明不是黄总带过来的人吗?”

裴国光嘿嘿笑了一声,说:“那倒是,如果他不是黄总带过来的可能还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怎么回事儿?”姜钧来了兴趣。

“也没怎么回事儿,姜总,你来多长时间了?”

“有两个月了吧。”

“你手头有没有职工履历登记表?”

“没有。”

“你应该要一份,仔细看看。”

姜钧没有追问这是为什么。他也感到自己这方面有疏漏,刚来就让财务状况、南山小区追加投入、迎来送往这烂事儿缠住了,根本没有顾得上摸摸职工的情况。“你接着往下说。”姜钧催促裴国光。

“第二步,要清理职工内部欠款。这件事情要严格一点儿,凡是借款的,必须限定时间清理,该报销的能报销的报销,不能报销的用现金清账,不然就扣发工资,用工资顶账。根据我的估算,刨除有些人手里没有报销的费用,至少能追回来300多万。这可能会得罪一些人,不知道行不行。”

姜钧明白他的意思,他说的不知道行不行其实就是说不知道你敢干不敢干。一听到能追回来300多万,姜钧马上来了精神,立刻表态:“这件事情马上就干,我们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只要一个月不按时发工资,公司就得乱套,哪还顾得上得罪不得罪人。再说了,我觉得这也没啥得罪人的,欠账还钱,天经地义。这是对所有人的,不是对某一个人的,我想也得罪不到哪去。”

听他这么说,裴国光有了精神,接着说他的第三步棋:“公司历年来投资的一些不良资产尽快变现,哪怕赔钱亏本也得出手,比方说南山小区那几栋房子,地是部队的,根本没有纳入市政规划,水电路都没有人管,根本卖不出去。硬在那压着,唯一的好处就是审计的时候账面上好看,其实每年耗进去的银行利息、折旧费都得几百万元,越压亏损越大,还不如便宜卖了,把钱先收回来。收回来的钱投入到效益好的贸易项目中,总比压在那里干给银行付利息强得多。像这种项目我们公司还有好几处,如果都处理了,估计得亏损两三千万,可是能回来5000多万现金。”

姜钧要的就是现金,那些楼盘房子他根本带不走也装不进银行卡,所以对这些事情最感兴趣:“这件事情是不是得经过董事会批准?”

“关键就是要董事会批准,董事会批准了,我们只管处理就成了,这叫盘活资产,不会不同意的。对了,姜总你听说了没有?董事长要换人了。”

姜钧大吃一惊,原来的董事长是汪主任亲自担任,换人他倒真的没有听到这方面的消息,连忙问:“换谁?怎么说换就换了?”

“听说要换成刘副主任,国资委一把手不准再兼职担任下属企业的董事长。就是副主任也是一个过渡期,今后国企的董事长能不能由政府官员兼任,还没有明确的说法。”

“你的消息确切吗?”姜钧这么问着,心里却已经认定这个消息是确切的,难怪刘副主任没事跑到这边转了一圈。

“确切。”裴国光只说了这么两个字,没有说他的消息来源。想到人事部王主任跟小乌龟、柳海洋那份熟络劲儿,姜钧不得不对南方集团这些人刮目相看,这些人好像每个人后面都有点树荫可以乘凉。再想想刘副主任跟裴国光的关系,姜钧不得不对这个瘦猴刮目相看。

“这样吧,你说的这几条我都同意。你回去就拟两个文件,一个是关于清理职工欠款的决定,一个是关于盘活资产回收资金的报告,近期召开一次全公司职工大会,第一个文件在会上宣布,第二个文件开董事会的时候提交给董事会讨论。在董事长人选没有正式宣布之前,还是报给国资委汪主任。”

“这些事情是不是得开个领导班子会议讨论一下?”

姜钧一听到开领导班子会就头痛,到南方集团以来他最直接的感触就是自己的意图和想法很难通过领导班子会议的认可。会议表决任何提议,柳海洋跟小乌龟的意见绝对统一,裴国光经常弃权,结果往往是二比一,他是那个一,少数服从多数,他经常得服从小乌龟跟柳海洋。想到这些事儿,他盯着裴国光那双闪闪烁烁的老鼠眼看了一阵,下决心说出了这么几句话:“裴总监,我们公司的班子现在还不够健全,还得再增加一个副总经理,真正的班子成员应该由总经理、副总经理组成。严格地说,总经理助理和财务总监这样的职务只是总经理的办事人员,不能称之为公司领导班子成员,现在这种格局也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裴国光连连点头:“对,就是,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不太好意思,明明不是那一级领导,偏偏要装那一级领导,郜天明就在背后骂我们是骡子干部、私生子。”

姜钧哈哈笑了,觉得郜天明这小子挺有名堂,暗想得抽个时间跟他好好聊聊,笑过了接着对裴国光灌迷魂汤:“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能跟我同心同德干事业的副手。当然,这个人只能在你跟肖助理两个人里选一个,我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我的工作,咱们齐心协力把这摊子事情办好,财务方面的事儿我不太懂,今后你还得多多替我,也就是替公司操心。你现在排在肖助理的后边是不是?”

裴国光点点头:“人家有势力呀。”

姜钧说:“什么势力?你好好干,只要有成绩,我把话放在这儿,推荐副总是我权力范围内的事情,我不推荐董事会不可能讨论;我推荐了,董事会也不可能不同意。在我的眼里,助理就是助理,没有什么先后之分。”话说到这个份上足够了,再往下说就得直接给他封官许愿了,他对裴国光的了解程度还没到那个份上。可是他不得不这样,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同盟军,而建立同盟军最有效最简便的方式就是诱之以利。他相信,裴国光眼下最渴望的就是副总经理那个位置。

裴国光果然激动不已,老鼠眼在镜片后面闪闪发亮,瘦脸上泛出了片片红潮,说话也有些结巴了:“姜……总,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你的指示我只有四个字:坚决照办……”

姜钧的目的达到,没心听他表忠心献红心,赶紧拿出原则性:“别这么说,我们都是组织上的人,都是南方集团的人,我们的目的也只有一个,把南方集团搞好。”

裴国光也冷静了下来,脸上的血色退了下去,话却说得更有感情了:“姜总,南方集团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说难听点,如今搞企业跟过去不一样了,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如果企业垮了,没人会来救我们,指望上级增加投资解救我们根本不可能。《国际歌》唱的是真理: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一切都靠我们自己。所以,我经常想,万一南方集团真的完蛋了,我们怎么办?没有退路啊。现在的情况就已经很危急了,如果再不采取果断措施,我们真的会流落街头啊。”

姜钧深深点头:“我们个人得失先不去说它,最严重的问题是,国家和人民把这个企业交给了我们,我们最大的责任就是保证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如果因为我们经营管理上的失误,导致国有资产的流失、损失,我们就是国家人民的罪人。所以,我对你的要求是,南山开发小区的损益评估,一定要实事求是,亏了就是亏了,要让董事会明明白白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支持我们的财产处置计划。”

裴国光心领神会:“你放心姜总,怎么做我明白,南山小区不甩掉是不行的。”

姜钧明白,从现在开始,这个瘦猴已经成了自己得心应手、名副其实的“助理”。他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好了,你赶快去办吧,抓紧时间,我们的时间并不充足。”

裴国光走了,姜钧嘿嘿暗笑,征服一个人并不困难,仅仅一个许诺,一张可能兑现也可能兑现不了的支票就能征服一个人。只要你能找准他的痒痒肉,轻轻一挠他就会乐不可支,浑身瘫软。这种做法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卑劣,不符合组织原则,可是,他现在面临的是下半辈子的生活质量问题。为了把这个总经理坐稳当,实现他的目标,手段卑劣也顾不上了,甚至可以说,手段卑劣是必要的,自己不卑劣就斗不过别人的卑劣,用卑劣对付卑劣,就合乎情理了。

不管怎么说,卑劣一次,从今往后他起码不是孤独的牧羊人了。成功策反裴国光大大鼓舞了他,他还得再继续卑劣,只要能杀出一条活路,他就卑劣到底了。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了豁然开朗的轻松感,忍不住说了一句豪言壮语:“他妈的,我就不相信玩不死你们。”

接着,姜钧拨通了柳海洋的电话。柳海洋上班时间绝对坚守岗位,轻易不外出,不是看报就是打电脑游戏,游戏打累了就到财务部或者总经理办公室跟那几个女同志研究服装问题、家具问题和夫妻关系问题等。

柳海洋接了电话,说明他这阵打游戏还没感到疲劳。

“柳总吗?干什么呢?”

“哦,姜总,没干啥,你有事呀?”

“我才想起来,我来这么长时间了咱们班子几个人还没在一起聚一聚,怎么样?什么时候有时间,咱们聚一聚。”

柳海洋问:“怎么个聚法?”

“听说你酒量可以,怎么样,晚上在一起喝一把,没别人,你、我,还有裴总监跟肖助理,就咱们四个。”

他知道今天小乌龟不在家。小乌龟一直在北京忙着办理分公司的注册、登记那些烂事儿,拖在北京回不来,果然柳海洋提醒他:“肖助理不在呀。”

他说:“不在没关系,我们聚我们的,等他回来以后再补么。怎么样,我这还有一瓶陈年老窖呢。”

听到有好酒,柳海洋便答应了:“行,在什么地方?”

“让唐主任安排一下,就楼下餐厅找个清静点的包厢就行,对了,裴总监你也给他说一声。”

柳海洋答应着放了电话。

姜钧立刻给糖三角打电话:“老唐啊,你过来一下。”

老糖立刻跑了过来,姜钧让他先坐下:“你等等,我把这几份文件看完了,有事让你办。”糖三角屁股挨着沙发的边沿坐了下来,他装模作样地批阅着根本用不着批阅的文件。柳海洋肯定找不到糖三角,办公室的其他人肯定会告诉柳海洋糖三角在他这里。果然,糖三角刚刚坐下,柳海洋的电话就跟了过来,问他糖三角是不是在他这里,他说对呀,在这呢,找我有点事情,晚上的事儿我直接给他说。柳海洋说那就行了,便放了电话。他这才对糖三角说:“老唐啊,你把公司职工的花名册搞一份给我。另外,你去定一个包厢,晚上我跟柳总、肖助理跟裴总监聚一聚,你不用陪了,我和他们聊一聊。”

糖三角马上提醒他:“肖助理不在。”

“噢,没关系,我们三个也行,等他回来了再补。”

糖三角答应着走了,给姜钧的办公室留下了一股难闻的体臭。姜钧赶紧过去打开了窗户,心里想着,糖三角的办公室主任不知道是怎么当上的,按照黄智的口味,他绝对不够当办公室主任的标准。即便是让他姜钧选择,他宁可什么事都亲自动手干。这人整个就是一根缩水后再也抻不直的牛皮绳,猥琐邋遢,土里土气。前不久姜钧让他写个南方集团基本情况介绍,作为对上级领导和关系单位介绍公司情况的基础材料。他竟然从美国、欧洲对中国的贸易政策说起,一路开始分析国际经济形势,从国际转回国内洋洋洒洒写了整整三大张纸;然后从党中央国务院提出确立科学发展观,创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一路捋到南方集团又用了五大张纸;真正写到南方集团的时候,才用了两页纸。而且他写东西还特有创新精神,什么“按照规定,男同志跟女同志上班都必须穿西装和裙子”、“南方集团是省委在全国最先进的地区开设的最先进的企业”云云。姜钧看了他的报告哭笑不得,请教他:女同志穿西装和裙子倒好理解,男同志怎么穿西装和裙子?他说他的意思是说男同志穿西装,女同志穿裙子。姜钧又请教他:南方集团是省委开办的吗?什么是全国最先进的地区?他说省委就是省国资委的简称,开发区就是全国最先进的地区。

如果说姜钧逼着他写董事会报告是有意为难他,替自己调进嫡系创造理由提供借口,那么,姜钧看过他写的南方集团企业简介以后,就真的不敢再拜托他写稿子了,因为给糖三角改稿子比自己亲笔写还费劲儿。任何一个单位的办公室主任都是这个单位的面子和里子,说是面子,待人得从容大方,处事得周密得体,让人一看就觉着这家单位像那么回事儿;对内得拿得起笔杆子,挺得起腰杆子,不怕跑腿子,能给领导挡枪子。像糖三角这种人,用他当办公室主任,公司既没面子又没里子,难怪黄智退休的时候摇头苦笑。

糖三角出去一阵又回来了,汇报他已经安排好餐厅了,姜钧说知道了,他却还站在门口不走。姜钧问他还有什么事儿?他吞吞吐吐地问:“那我……我……”

姜钧说:“你有话就说么,啥事把你为难成这样儿?”

糖三角咽了口唾液,下决心似的说:“我下班没事了吧?”

姜钧这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是想问今天晚上的聚会他用不用参加。姜钧不想叫他参与这种场合,就说:“对,你下班就可以走了。”

糖三角这才满面惆怅地走了。姜钧也松了一口气,今天晚上起码不用闻着他的体臭喝酒了。他给李天来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晚上有饭局,让他作陪。李天来到位之后,姜钧让他接了新添置的奥迪A6,兼任了自己的专车司机。原来的司机王小车提拔当了接待科科长,分管集团车队、迎来送往,实际上等于是给李天来配了个跑腿的。王小车由工人提升为管理人员,工资涨了一大截,自然也对姜钧感激得要命。

姜钧说的聚会就是喝酒,你喝我喝你好他好,纯粹是为了联络感情。姜钧来了这么长时间,明白自己的到来让柳海洋的美梦破碎,没能按原计划顺利接班,这个心结恐怕只要他在这里当一天总经理就别想解开。所以,他倒不指望喝一顿酒就能把柳海洋的感情笼络过来,但是起码可以不至于闹得关系太僵,酒在这种时候的作用就像润滑油,机器的磨损是避免不了的,有了润滑油却可以让机器转动得长久一些。

柳海洋的酒挺猛,一上来就是三大杯,逼着姜钧跟他一起干,姜钧二话不说就跟他对了三杯。姜钧最不怕的就是喝酒,怕的是没酒。看到柳海洋跟他斗酒,他也来了兴致,跟柳海洋吆喝着哥俩好你一杯我一杯地干了起来。裴国光一向自认为酒量过人,因为他瘦,据说瘦人肚子里空地方多能装酒,可是这阵在一旁眼睛都直了,心里忐忑,再也不敢像过去那样冲锋陷阵了。

李天来对于姜钧的酒量心里有数,所以也不劝也不代,揪住了裴国光收拾,左一个绕口令,右一个拳拳风,倒也把裴国光整得脸红脖子粗,一个劲喘大气,嘟嘟囔囔地赔礼道歉,却谁也听不明白他干了什么值得赔礼道歉的事情。

“来来,”姜钧端起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第几杯酒,开始对柳海洋甜言蜜语,“海洋,我也不叫你柳总了,你也别叫我姜总了,酒桌上咱们就是哥们,咱们哥们能到一起就是缘分,我再跟你喝个缘分不尽酒不完。”

柳海洋这时候已经喝大了,嘴里像是含了块热年糕,说出话来黏黏糊糊含混不清:“姜总,我就叫你姜大哥,说实话,你刚来我确实有想法。你说说,我们辛辛苦苦打江山,坐江山的却是别人,放到你身上你能舒服得了吗?”

姜钧连忙赞同他:“对对对,放在我身上我也不舒服,我也得跟他闹别扭。”

“你能理解就好,理解万岁,我告诉你,你理解我我就也理解你。管他什么姜钧还是姜总,小乌龟,只要咱们哥们团结一致,谁来了也得是咱们说了算,你说对不对?”

姜钧见他已经醉得不知道面前是什么人了,心里暗暗好笑,心想,你小子可算是酒后吐真言,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嘴上却随声附和他:“对,咱们哥们一定要团结一致。”

裴国光看着柳海洋一个劲咧嘴,想到自己也很有可能变成那副德性,假装善良对姜钧说:“姜总,他已经醉了,送他回家吧。”

没想到柳海洋却忽然又清醒了一阵:“谁醉了?我知道你是赔个光,他是新来的,赔个光加上新来的,南方集团很快就完蛋了。”

姜钧这阵儿忽然内急,就对裴国光说了声:“你照顾着点柳总,我去方便一下。”说着拉开包厢的门就往外冲,差点跟外面的人撞个满怀。他定眼一看,糖三角不尴不尬地让到一边:“姜总,我……”

姜钧奇怪地问:“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糖三角说:“我根本就没回去,怕几位领导随时有什么事儿跟前没人。”

“你就这么一直守在这儿?”那一瞬间姜钧真的感动了,他确实没有想到糖三角竟然如此忠于职守,如此关心爱护领导。

糖三角连连谦虚:“没事儿,没事儿。”

“你看你这个人,既然没回去就进来么,我不让你陪是不愿意过多占用你的业余时间。快进去,一会儿我跟你好好干两杯。”

糖三角哦哦答应着磨磨蹭蹭地进了包厢。姜钧放空了肚子觉着很爽,连带着脑袋都清爽了许多,便恍然明白,糖三角这家伙绝对不是怕领导有什么事儿跟前没人。他出来的时候差点跟糖三角碰个鼻青脸肿,这家伙当时肯定正扒在门口听里面的动静。姜钧就把包厢服务员叫过来问:“刚才守在我们包厢外面的人你认识不?”小姐说认识,是南方集团的唐主任,经常到这里用餐的。

姜钧又问她:“他什么时候来的?”

小姐说:“你们一进去他就一直待在外面。”

“他待在外面干吗?”

小姐扑哧笑了:“他过一阵就扒到门口听一阵里面的动静,过一阵听一阵,我问他怎么不进去,他说他等人呢。我说替他叫一下里面的人,他不让。我说给他上点吃的,他也不要。这人真有意思,像个特务。”

姜钧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多钟了,他们是六点整开始喝的,糖三角竟然在外面整整守候了三个小时,或者说他整整偷听了三个小时。柳海洋跟他们在一起喝酒,他绝对不会是替柳海洋偷听什么,那么他在为谁工作呢?除了小乌龟没别人。姜钧暗暗骂娘:“他妈的,你小子倒挺忠心,真是废寝忘食。”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做出满面春风心情愉快的样子回到包厢,却见柳海洋正骂糖三角:“你算什么玩意儿?别跟我装模作样,你他妈只认识小乌龟,表面上一口一个柳总,其实根本没把我放到眼里。你老实交代,你今天晚上在这干吗呢?不就是监视我吗?你是他妈的狗特务。”见姜钧进来,柳海洋对姜钧说:“老姜,姜总,现在咱们是哥们,我告诉你,糖三角这小子绝对不能信任,除了小乌龟,他对谁都是假的。你看看,我跟你喝顿酒他也跟在后面监视我。”

姜钧对柳海洋说:“你别误会了,是我让他等在外面,怕随时有什么事儿好招呼招呼。”又对糖三角说,“你看你老唐,惹柳总生气了吧?快,罚三杯酒,算是向柳总认错儿。”说着悄悄捅了糖三角一把,“柳总喝得有点高,你应付应付。”

糖三角只好双手端了酒杯对柳海洋说:“对不起柳总,我喝了这一杯算是向你认错。”然后一仰头把酒干了,姜钧又给他斟满杯:“罚酒讲究的是三三见真情,这是第一杯,来,再干两杯。”

糖三角面露难色,可是架不住姜钧一个劲逼他,只好又喝了两杯。姜钧再一次把他面前的酒杯斟满:“老唐,自从我来了以后,你鞍前马后做了大量的工作。来,借今天的酒我跟你喝个双喜临门,算是对你工作上的支持表示感谢。”

糖三角无奈只得又喝了两杯。五杯酒灌进肚子,糖三角立刻面红耳赤,三角眼变成了缝眼,一旁的柳海洋已经鼾然入睡,脑袋歪在椅子靠背上,嘴角的涎水把西装的衣襟洇湿了一滩。姜钧乜斜了他一眼对糖三角说:“这里一共咱们五个人,你跟我和柳总都喝了,不能绕过裴总监啊。来,你再跟裴总监喝个四平八稳,裴总监今天晚上喝得不多,再跟老唐弄一圈。”说着朝裴国光眨了眨眼。

裴国光立刻心领神会,把自己的酒杯跟糖三角的酒杯都斟满了,作出豪爽的样子说:“我跟唐主任喝个四平八稳,祝唐主任四平八稳稳坐泰山,我先干为敬。”说着喝干了面前的酒,还把酒杯底子朝糖三角跟姜钧亮了一亮。糖三角小脸抽搐着喝掉了杯里的酒,姜钧赶紧让他吃两口菜,糖三角却来了倔劲儿,摇摇头说:“我跟裴总监喝过了再吃菜。”于是裴国光又斟满酒跟他干。糖三角连喝两杯,到第三杯的时候酒端起来了却迟迟不喝,两只眼睛直直地对了酒杯看,看着看着开始噎噎地哭了起来:“姜总啊,做人难啊,做我这种正处级的领导更难啊,上面有人管着,下面有人盯着,做人真难啊……呜呜呜呜……做人真难啊……”

他这一哭倒把姜钧闹了个不知所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裴国光对他说:“他又喝高了,他就这个样儿,喝多了爱哭。”

姜钧这才明白,原来这是他的毛病,也就放了心。看看旁边的柳海洋,再看看糖三角,想笑却忍住没有笑,对裴国光说:“这两人真不经折腾,才喝了没多少么。”

裴国光满脸忠心耿耿说:“姜总你回去休息吧,我打电话把王小车叫来,把他们送回去。你早点休息,明天还有一大摊子事儿呢。”

姜钧顺水推舟:“那也好,你把王小车叫来,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说罢带着李天来扬长而去,心里满是得胜的惬意和舒畅:小子们,我要是决心跟你们玩,你们不见得是对手。

第二天糖三角和柳海洋都没有来上班,小乌龟又没有回来,姜钧落得清静,签发了裴国光拟好的两个文件,一份传达到每一个职工,一份报到了省国资委汪主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