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考虑到让肖明川不声不响离开四仙镇,从哪里说都不大合适,韩学仁就张罗了一场名不副实的答谢晚宴,把镇上的头头脑脑,都招呼到了客笑缘大酒楼,热热闹闹摆了三桌。肖明川的离去,让一些镇官们的嘴嘘唏不已,这个讲肖明川工作扎实,那个说肖明川嘴脚勤快,纷纷敬肖明川酒,说吉利话。韩学仁没想到气氛会这么感人,另外也有些心疼一碰杯就见杯底的肖明川,于是他在一个适当的时机,把司机关照他的特殊酒给了肖明川,然后拿过肖明川的杯子,再次发表讲话,他说,今天的气氛很感人,肖协调能融入到工作中去,地方政府给予了大力支持,肖协调能得到大家的好评,这不仅仅是肖协调个人的荣誉,也是水庙线项目部的光荣,我这个分管土地协调工作的组长,更感到脸上有彩。来来,我再次代表水庙项目部和肖协调敬各位朋友一杯。到这时肖明川的舌头还没有发硬,但他的反应已经有点迟钝了,不然他是不会在酒上较真的。那时大家的酒杯在餐桌上刚过完电,肖明川突然说,水?谁给我换水了?服务员,服务员过来一下。

韩学仁的司机脸上就挂不住了,直给肖明川使眼色,但是肖明川就是接收不到信息。有几个镇官,刚才看见了韩学仁调换肖明川的酒杯,但是碍着面子也就没吭声,现在听肖明川一说喝的是水,就都往下拉脸子了,喝多喝少是量上的事,再怎么也不能拿水蒙人吧?于是就联手找韩学仁的茬,韩学仁左挡右闪,但还是没少喝酒,先前占到的那点便宜,又让人讨了回去,甚至还吃亏了。来了一个服务员,肖明川死活让人家解释酒杯里的水是怎么回事?这个杯子不是他的杯子,他的杯子哪里去了?服务员被问得一头雾水,进退两难,韩学仁便在这当儿把酒杯往桌子上一蹾,开口了,肖处长,你的杯子在我手里。肖明川一抬头,正撞上韩学仁的目光,顿时哑口无言了。韩学仁又一语双关地对镇官们说,别看我们肖处长是我们集团公司派下来锻炼的后备局级干部,他可是一点架子也没有,尤其是在酒桌上,杯杯酒上都见他的实在。肖处长今天特别高兴,还望诸位能让肖处长把这份难得高兴,清晰地保留在他的记忆里。这样吧诸位,我自己喝下这一杯,算是再次对各位的致谢,我今天也是特别的开心呀。说罢,当真就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酒席散场后,肖明川对刘海涛说他去送韩学仁,晚上也可能不回来了,刘海涛就自己回去了。眼里已生出醉意的肖明川,在韩学仁就要上车的时候,一把抓住韩学仁的手说,韩局长,对……不起,我今晚失态了……韩学仁笑着说,酒话。肖明川搓着手,咧开嘴角笑了笑,说,那您早点休息吧韩局长,明天早上我过来。韩学仁道,你也早点休息,明天吃完早饭,咱们就往回走了。肖明川说,谢谢韩局长,我明白。韩学仁上了车。酒气往上顶,肖明川接二连三地打了一阵酒嗝。他拍打了一下脑门,辨别了一下方向,就朝南走去。毕竟是喝了那么多酒,再加上心里起急,他的大步子甩起来不是很稳,时常是身子往右飘一下,又朝左斜一斜,总之是心里越急,脚底下越是踩不准点。这样一来,他胃里的酒精,就加快了向身体各部位散发的速度。一路上,碰到的夜行人都躲着他走,想必是把他当成了酒鬼。把持着用牙咬出来的清醒劲,他总算是站到了他今夜注定要推开的那扇门外。其实,早在他的脚步还差一层楼要攀的时候,他今夜要推开的那扇门就已经打开了,他在门外还没来得及站稳,就给詹弥拉进了屋子。

就知道那些人得把灌成这样。詹弥说,把他扶进了卧室。

在卧室门口,他手扒着门框说,我想……喝茶。我没喝多,就是……就是心里烧得慌……她说,那就先去客厅喝茶,茶早就泡好了,可能这会儿都凉了。他说,我就想喝凉快的东西。他身上的烟酒气喷发一样释放出来,她抽了一下鼻子说,要不你先冲个澡吧。他摇摇头,执意要去喝茶,她只好把他送到了沙发上。他坐下来,摸了摸身上,没有摸烟,就笑了笑。然后一抬胳膊,就把她搂住了,斜着膀子歪着头,死死地盯着她的脸,眼神都要凝固了。她叹口气说,你这么看我有什么用?你都喝成了这样,你还能做什么?

我心里……难受。他闭上了眼睛。她摸着他的脸说,喝茶吧。

他喝掉一杯茶,她就给他添上一杯,当他喝到第三杯的时候,他的头就歪在了她的怀里。她哆嗦了一下,她怕他在沙发上睡着了,那样的话他今夜就有可能在沙发上睡一夜了,因为她搬不动他。她的嘴贴着他的耳根,像哄孩子似的说,听话,起来,走几步到床上睡去。他哼哧了一声,像是要起来的样子,可是没有抬屁股。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脸说,你应该心疼我,我真的弄不动你。他又一次睁开眼睛,努力站了几次,才让沉沉的屁股离开沙发,搭她一肩之力,拖着摇摇晃晃的步子去了卧室。他倒在了床上,她把他的头,手,还有脚摆弄好,尽量让他躺得舒服,尽管她明白此时的他是不会享受到她能感觉到的那种舒服。她在床边坐下来,右手在他汗气浓重的头上不停地抚摸。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停止了抚摸,下地活动了一下腰,然后开始褪他身上的衣服。他已经不知道配合她了,所以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吃力,等到他身上一丝不挂时,她的脸上已经开始往下流汗了。她换了几口气,挺着酸溜溜的腰去了卫生间。一阵哗哗的水声过后,她端来一盆温水,水里浸着一条橘黄色的毛巾。她把毛巾攥出来,一条腿跪在床上,一条腿支在地上,悠着手劲给他擦脸,擦过脸又从上到下给他擦身子。毛巾反复涮洗了几次后,盆里的水就不见清亮儿了。

他打起了呼噜,不算响,倒是有点憋闷。现在她开始用酒精给他擦身子了,她是医生,她懂得这时用酒精可以帮他降一些体温,还能除除酒气。她看着手里准备换掉的棉球说,都黑了,该洗澡你不洗澡。

你这里有个痦子,以后你就是丢了,我也能找到你。她说,手指头在他肚脐眼右下方按了一下。她又换了一个新棉球,棉球很白,给灯光一照,都抽出了银丝……好了,她对着他说,额头上的汗珠滴下来,落地的声音都给她听到了。

她取来一条白色毛巾被,小心翼翼给他盖上,然后就去了另一个房间。工夫不大,她又回来了,换了一身洁白的连衣绸裙。她上了床,半撑着身子,侧躺着,轻轻地拍着他,尽管她清晰地听到了他均匀的呼噜声,但她还是生怕自己的动作把他惊醒。她拉了拉被角,再次将他的小腹盖好。她望着他沉睡着的脸,此刻显得那样安详,没有忧伤,也没有痛苦,像个熟睡的大男孩儿,左手就忍不住地抚在了他的脸颊上。他的脸已经不那么烫手了。想着明天,这个躺在身边男人,就要离开四仙镇,离开自己的视线,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再想想他明天踏上路可能不会平坦,还有他们黯淡的未来,就有一股酸水涌上心头,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这一夜,肖明川睡得很沉,而詹弥却无法人睡……他们相依相偎,就这样直到天明。